“恩,你覺著,孩子取個什麽名兒好呢。”蕭皇後喃喃道:“叫團團嗎?你當初經常跑到蕭府裏頭看我,咱倆偷隔壁楊大人家裏的紅薯烤來吃,你總嫌我吃得比你多,叫我團團……”


    “也不知楊大人現在怎麽樣了,聽說他病了一陣子……他家中最小的嫡孫剛滿一歲,這是個不錯的人選啊。長寧七歲就要挑駙馬了,咱們的孩子也要早作打算。可惜我生她生得實在太晚了,到她出嫁的時候我怕是都老得不好看了,該穿什麽衣裳去給她挑喜……”


    “五郎,你常常說等咱們有了孩子,就在建章宮後殿裏修一個小園子,親自教她騎射。就算是女孩兒也能學騎馬的!到時候咱們倆輪流教她,唔,女孩子的話,還應該開一個花坊的!咱們母後年輕的時候就喜歡釀花露,母後不也答應了咱們,若是女孩兒,就親自教她釀花露……還有製香、製胭脂,母後都是很拿手的,到時候我還可以在旁邊跟著學……”


    “哦對了你,你說過教我做梅花露,你還說你做的比母後要好……你什麽時候來教我呢……”


    蕭皇後的聲色越來越低。


    最後的幾句話,拓跋弘湊到她嘴邊上去聽,可惜還是沒有聽清。


    模模糊糊地感覺是“五郎”兩個字,但好似又不像。


    他問近身跪著的齊嬤嬤,齊嬤嬤說她也聽不清。


    “到底是什麽呢?”他站起來,失魂落魄地念著。


    ***


    乾武十一年三月初十,四聲雲板連叩,從內廷傳向朝堂,傳向整個天下。


    尋常百姓都知曉,那是大喪。


    太後從長樂宮趕過來時,長信宮外殿裏已經跪滿了一室嬪妃。她們都脫下簪子散了頭發,靜妃悲痛地啜泣著,滿麵都是淚水:“太後娘娘,皇後……皇後……”


    “皇後崩逝了。哀家已經聽見喪聲了。”太後聲色沉悶地叫人窒息:“怎麽會這樣快……哀家都沒有來得及。”


    而後她邁步朝產室裏走去。她看到了怔忡立著的皇帝,皇帝也轉身看到了她。拓跋弘將手中抱著的大紅色錦被遞給她,雙目無神地道:“母後,月宜她產下了一位帝姬。”


    “哀家都知道了。”太後深深歎了一口氣。她走到床榻邊握了一下床上女子的手,那手指還殘留著溫熱。


    “她最後和你說了什麽?”太後問道:“她這一撒手,不單留了個沒娘的孩兒,還留了一大攤子事。她是你原配,是哀家第一個兒媳婦,她當年拚死拚活輔佐你登位,說到底還是咱們欠她……她有什麽要求你、求我的?隻要咱們能做的,都給她做到。”


    拓跋弘微愣,思索了一會子才道:“她說想讓母後教她釀花露……”


    太後動了動嘴,最後什麽都沒說出來。


    ***


    因著早就預備好的緣故,蕭皇後的喪事辦得極順利。拓跋弘與朝臣商議了,定下諡號“昭睿”,廟號“宸”。初十之後輟朝五日,棺槨停靈七日,舉國縞素三月,這些都是依著先祖們的舊例來辦的。


    皇後大喪,原本在乾武十一年預備著的另一件大事——選秀,暫且被推遲下去。


    後宮裏嬪妃皇子帝姬都要日日守靈、哭臨,靜妃和趙昭儀、林媛三人為安頓這一樁大事,忙得筋疲力竭。剛降生的第五皇女、大秦唯一的嫡出帝姬,給冊了封號“元榮”,她暫且是被抱到長樂宮撫養的,卻因著早產身子並不樂觀。三位掌宮的妃子焦頭爛額地商議一番,最後將趙昭儀分出去專門照料小帝姬,其餘二人管著皇後的喪儀。


    好在此時嬪妃裏頭沒有孕婦,一日一日地跪著哭靈,玉容華這樣身子好的都累得頭昏眼花。林媛這類既要守靈又要忙著打理宮闈的,更是日日腿腳發軟,嗓子幹啞到說話都艱難。一日黃昏裏,靜妃哭昏過去,她咬牙撐著自己疲軟的身體還要盡職地先送靜妃回宮,隨後自個兒才能歇息。她累得半邊身子都架在蘭意身上,到了玉照宮就撲倒在軟榻上抬著胳膊讓宮女給脫衣裳,一壁在心中默默地流淚,封建王朝的皇後在禮法上比她父母都尊貴,這個喪事辦下來簡直要脫一層皮啊。


    膝蓋上厚厚的狐毛護膝給脫了下來,她稍微動了動腿,完全是硬的。她伸著手喘粗氣,一旁初雪急急遞上葡萄銀耳羹和羊乳甜茶,她接過來滿足地咕咚一大口,感覺終於活過來了。我的天啊,哭喪是連飯都吃不好的,午膳時候嬪妃們湊在一塊兒吃的那啥素白菜、花麵饅頭、芹菜粥,裏頭連油都不放,說是要服喪不能見葷腥?回自己宮自然也不敢吃肉,但偷著放點糖、放點油還是能做到的。


    “娘娘,靜妃娘娘還不省人事,華陽宮那邊就有好些個嬪妃過去探望了。”小成子在側低低地回稟道:“這些主子、娘娘們跪了一整日,是個人都能累得骨頭散架,偏她們不怕吃苦,還有力氣去華陽宮裏……”


    嬪妃們去華陽宮,自然不是為著幾日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貢品之事了。


    皇後駕崩,這麽天大的事,誰還有心思、有膽子去提什麽貢物。靜妃在恢複宮權後遇上的這個小小麻煩,不知不覺中被化解了。


    林媛抬手止住了小成子的話。她兀自閉目沉思了一會,道:“咱們玉照宮也送一些藥材過去吧,聊表心意。”


    小成子麵色一變:“娘娘,您這樣做,是和旁人一樣恭敬華陽宮裏那位了?”


    宮裏頭的女人有多麽命苦?就算貴為皇後,剛剛咽氣,屍首還停在長信宮裏頭沒下葬,這些嬪妃們就惶急地打算著攀高枝了?


    不論先皇後,還是繼皇後,在眾人眼睛裏都隻是一個象征的符號,一個牽動了無數人利益的位子而已。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給自己帶來好處。莫說這些嬪妃們急功近利,就連林媛此時也不外乎是類似的心情。


    在先皇後的大喪中暗暗觀察著後宮局勢,籌謀著自己的將來。


    林媛淡淡地瞥了小成子一眼,沉聲道:“你不必多言,照我說的做就是了。靜妃暈了,各宮嬪妃們就算沒前去探望,也都備了禮送去吧?人家都恭敬,隻有我不恭敬——落在別人眼裏成什麽樣子,落在皇上太後眼裏又成什麽樣子?”


    在這種時候,林媛倒是真心不敢怠慢靜妃的。嬪妃們不辭辛苦,殷勤探望靜妃,目的昭然若揭。這個時候若自己特立獨行和靜妃唱反調,落在皇帝眼裏有一定好處——畢竟是他喜歡的製衡之道,先皇後故去後兩個高位妃子就開始打擂台掐架,至少短時間內他能省心了。然而林媛不敬靜妃,這個根本問題在皇上太後看來,就是林媛想與靜妃相爭。


    爭什麽?


    這種高度敏感時刻,除了那個位子還有啥?


    這麽一條野心大罪扣下來,林媛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就都白費了。


    反而靜妃那邊不會有什麽麻煩。靜妃現在是暈的,旁人過來探望也不能攔著。退一萬步講,那些殷勤的嬪妃們也沒有“妄議後位”的錯處,她們的理由光明正大,靜妃是嬪妃中最尊貴者,其餘人的位分都比她低。她病了,這些位卑者來探望,不是合情合理麽?


    林媛嚴厲的聲色,使得小成子渾身一凜,隨後迷迷瞪瞪的腦子漸漸清明起來。忙應聲稱是,領了兩個小宮女開庫房拿東西去了。


    小成子出門後,初桃上去將殿門合上了,與林媛道:“娘娘,就算您不為著那個位子……咱們也要早作打算啊。靜妃絕非善類,若真讓她給撈著了,那咱們以後的日子……您可得快點拿主意啊,按著舊例,這冊封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


    昭睿皇後屍骨未寒,後宮眾人就開始算計著巴結繼後了,也不能怪她們這樣——國不可一日無後,正如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後駕崩,依祖製守喪半年,按著昭睿皇後在拓跋弘心裏的位置這半年裏是不可能立後的。然而縱然不立後,也必須要冊立副後,攝六宮事,亦為半年大喪後正式加封皇後做準備。


    這個副後的冊封八成會很快。大約在原配皇後停靈後,皇帝就會下旨。


    若是遲遲沒有旨意,後宮不寧不說,朝堂也會動蕩。未來皇後的位子誰不搶破頭,拖得越久,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就越多。


    副後,就是位分在貴妃之上,不入嬪妃品級的,皇貴妃。


    曆代的繼後,若無意外,都是由皇貴妃封上去的。皇貴妃這個位子說白了就是個皇後預備役。


    最殘酷密集的爭鬥,從原配皇後駕崩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放眼乾武後宮裏,唯有靜妃位分最高,出身高貴,其餘趙昭儀等與她的尊貴都是雲泥之別。這一點,連林媛都必須要服氣。


    而且她剛複了宮權,如今也是在主理後宮的……


    順勢想下去,她真的是繼後的不二人選。


    林媛煩悶地蹙起了眉頭。她有一種從心底升騰起的無力感,若皇帝當真屬意靜妃,她在其中做手腳也不會有多大效用的。怪隻怪蕭皇後英年早逝,若是能再拖個一兩年……她至少能積蓄足夠的勢力,有了反抗的資本。如今她不過入宮三年有餘……


    不論是想要奪後位,還是想要阻止別人登上後位,她的力量都太薄弱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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