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天地神佛,應我所求,召魂入夢,得覓其蹤……四海徒飄零,天地無歸處,今喚其魂,依道歸來……魂兮歸來……”


    大殿的高台之上,美人眼眸緊闔,詹士春且歌且舞,悠長的呼喚聲似乎能穿透雲層,在每一個人耳邊虛無縹緲地響起,一遍又一遍。


    這如巫咒一般的召喚似乎真的帶著召喚人心的神秘力量,心情複雜的朝臣們意識都逐漸放鬆,渙散,十年寒窗的清苦,人生鬱鬱不得意的悲戚,年少時的分離,與心愛之人的訣別,親人摯友的生離死別……


    往事如淒風苦雨,那些天地驟變的久遠記憶,在令人沉沉欲睡的歌聲中撲麵而來,潛藏心底的哀慟後悔翻湧而出。


    回來吧,江河倒流,時光逆轉,我們重新來過!


    回來吧,遺憾悔恨,全都回頭,一切從頭開始!


    人人眼角有淚,人人心底有無法企及的美夢,人人卻都沉溺其中不自知。


    詹士春的聲音開始嘶啞,但是高台金座上被紫煙籠罩的衛婉與安竹林,猶如在沉酣夢中,時而唇角含笑,時而眉頭緊皺,於夢中掙紮,卻始終沒有醒來。


    為什麽還不回來?為什麽?


    滿懷期待希冀的皇帝踉蹌撲倒在香爐前,望著如同野鶴一般舞動的道士,望著那沉沉霧氣籠罩的高台,心都在顫栗——到底是為什麽?


    是牽絆不夠深,還是愛恨不夠濃烈?


    若是愛不能使你歸來,那恨呢,也不能嗎?


    成歡,成歡……


    回來,你回來啊,前世今生,天上地下,我所追尋的,不過是與你安穩一世!


    前世今生,所有美好的,不堪的,時光轟然逝去,他費盡心機,卻隻得雙手空空,什麽都得不到……還有什麽呢?


    皇帝似乎瞬間想起了什麽,伸手向袖中摸去。


    一縷細細的青煙飄出大殿,沒有升空,反而向地麵飛速墜落。


    百丈高台之下,白成歡隻覺得腦中一痛,立刻感覺到似乎有人在撕扯著她的魂魄離開這個軀殼,那種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疼痛,瞬間像潮水一般將她淹沒!


    “世子妃!世子妃!”


    搖蕙與秋雨隻看見自己的主子一言不發地就倒了下去,發出驚惶的叫聲,跟隨在側的人迅速被驚動,可是車內的女子,已經毫無氣息。


    她一動也不能動,可是體內卻有人在用利刃將她的靈魂與這具身軀生生剝離!


    不能走,這是她的身體,這是她的軀殼,她就是白成歡啊……


    白成歡努力在與那股召喚她的力量相抗衡,迷迷茫茫中,卻聽見有人在她耳邊冷笑——白成歡?不,你是徐成歡,你是死了的徐成歡,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回去!


    有人在溫柔地叫她,成歡,歸來,歸來!


    可她已經死了,她不要回去,她不能回去!


    她竭力與那股力量撕扯著,眼前的一切卻終究天旋地轉。


    如海浪一般的流雲從身邊穿梭而過,巍峨的高台展現眼前,寬闊的大殿,金碧輝煌中,紫金香爐燃燒,皇帝叩首,百官泣淚——這,這就是招魂的地方嗎?


    白成歡茫茫然地看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了顏色,漂浮在半空中,那個她愛過恨過的皇帝,正悄悄地將一縷綁在一起的發絲投入紫煙滾滾的香爐中,眼神瘋狂而執著——


    “結發為夫妻,白首不相離……成歡,這是我留在身邊的念想,我曾經想過不給任何人,可是,可是,唯有如此,你才肯回來,是不是?”


    結發為夫妻,白首不相離?大婚之夜結發那一瞬間的甜蜜?


    不——她大喊出聲,卻沒有人能聽到,她腳步匆匆地奔跑過去,伸手要從香爐裏撈出那一縷她前生的發絲,她不要再與這個人牽絆終生,不要,不要啊!


    可是香爐裏如同雲龍出海的煙霧從她指尖嫋嫋穿過,透明的魂魄抓不住世間任何一粒塵埃,也無法留住那瞬間沒入熊熊火焰的青絲!


    不!


    她再次張口,卻什麽聲音都沒有。


    透明的裙琚飄落在地,她已然明白,原來一縷孤魂的自己,真的是什麽也做不了的。


    幾乎是在青絲隨火化灰的瞬間,皇帝的目光有了焦距,他望著香爐前那個朦朧的身影,欣喜若狂地撲了過去:


    “成歡,是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他的手指從那身影中穿過,什麽都沒抓住——他連那個影子的麵容都看不清楚,可是,一眼萬年。


    他能認得出來,是他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回來了!


    “成歡啊,我等你好久了。”


    帝王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朝著那個影子伸出手:


    “成歡,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回來……”


    他居然看到她了……


    透明的魂魄冷冷地站在香爐之前,垂手望著皇帝伸到她麵前的手,與他臉上縱橫的水光。


    似乎隻要她伸出手,將自己的一切再交到這個人手中,一切就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切,都能重新來過。


    甚至有一股力量,在將她的魂魄向他的身邊撕扯。


    她緩緩抬頭,望向大殿中如癡如醉,如夢如幻的朝臣。


    原來是這樣——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


    這些命運相濟,身居廟堂的朝臣,是天地賦予的流形,是命運的顧念者。


    當這些人齊齊希望時光逆轉,希望一切回頭,那是多麽強的念力?


    當所有人都希望一切能重來的時候,什麽樣的靈魂能逃脫這樣的執念?


    甚至是詹士春都在很認真地做著這場戲。


    可是,她不願意!


    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她愛過的人,轉身,從香爐邊走過,走上高台。


    她邁著輕盈的步伐在高台上流連一刻,然後將手放在了金座上的女子肩頭,漸漸隱沒。


    等到詹士春停下吟唱之時,才有人迷茫地轉動眼睛,大殿中的燈火已經從紋絲不動變成了肆意舞動,香爐中彌漫出層層疊疊的霧氣,詹士春跪伏在地,叩首祈求上天:


    “應我所求,魂兮歸來!”


    而皇帝,早就已經跪在香爐前,眼淚順著臉龐留下來,在玉石的地麵上蜿蜒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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