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了,我在花圃中一站,不覺過了這麽久。正彷徨間低頭尋思該回轉還是再往前,發現已有人擋了前路。眼前是雙男人的腳,這雙履金絲翠線織就,好不華貴。我無須抬頭就知要先行下跪,有修長的手指突兀地滑上了我的下頜,大吃一驚之際我急忙向一旁躲閃,卻有一隻臂膀飛過來攬住了我的腰,人就狠狠地倒在了對方的胸膛之中。


    “以為這一世是等不到你了,不承想……”


    一個激靈,我伸手推他,卻被他緊緊圈住不放,他的胸膛急劇起伏,熱氣衝上我的麵頰,一時間我心裏又急又怒,詰問他:“是不承想總算等到這一日,我不堪至此,可任人所為,玩弄於股掌之間嗎?”


    話不假思索地就出了口,隻因對麵的是從小就熟稔的八王。話剛出口,心中就悔意頓生,我這般舊時脾性,就不知悔改嗎?今日我陷他於尷尬之境,明朝他便全然可以置我於死地。


    我停下了掙紮,靜靜地伏在了他的懷中,偏過頭,讓久違的淚滴在了他的肩上,低低飲泣起來。


    “癡兒,莫哭,是本王的錯。”他慌忙抬起我的臉時,嘴裏喚出的竟是我幼時的小名。我一時又癡癡愣住了。還是小兒時,曾因對大人們的哄逗不做理睬,家人以為我呆笨,都喚我癡兒。一叫,就從懵懂無知叫到了離家的那一日。


    “本王絕非有意唐突,隻是以為這一世再不會見到這一張麵龐,一時間竟不知是真是幻。”


    大約是太久沒有感受到來自另一具身體的溫暖了,四周的空氣混合著水汽和花香,立身其中,我有些醺醺然了,貼著透來的溫熱,隱隱地享受著不自知的舒適。


    他的話我不知從何而起,聽來卻情真意切。這般灼灼的目光,卻有幾分可信?當曰父親出事時,家中弟兄四處求救無門,不是沒有找過他啊。隻是即便問他,他定會說當年先皇早已定了心意,局勢哪裏容得他周旋盤桓。


    那時節府中各房包括已分房另立門戶的,罄盡家財,也未能喂飽那些欲壑難平的騙子。人人爭上跳下,個個說得活靈活現,樁樁件件,似都要展出十八般本領救我滿門於水火之中。最後,全是設好的局,連母親的陪嫁,姨娘們安度餘生的私房錢都不給留下。


    皆以為知交遍天下,禍事來臨,才知道是如何地孤獨無援。不經如此變故,是不會真正明白這世態的炎涼。那一眾平日裏的慈眉善目,謙謙君子……到了利字關口,又明知已將你拿捏手中,麵目竟可醜惡猙獰至這般,直叫人膽戰心驚。


    也記得我去苦苦哀求過皇上皇後,都厲斥我女子不得幹涉朝政;我示意封貴妃,若此時出手相助,在立儲之爭上必力挺她,她饑笑我都已自身難保,還遑論其他……


    好在,父親終是立下過汗馬功勞,又明擺著是朝廷刻意打壓,罪名始終落不實,最後才得以保全了全家性命,隻是家中有官爵在身的男兒全都貶去了嶺南。


    遠處突然傳來小韶喚我用晚膳的聲音,我匆忙從他懷中脫了身,那一瞬間,忽然有些冷,有些失落,讓我對那人懷中的溫度生出些不該有的不舍。


    揖了一揖,便欲轉身往回路去。他牽住我的袖擺,急急說道:“癡兒,當日情勢我唯恐適得其反,逝者如斯夫,以後我定會護你周全。”


    我心下黯然,好一個“逝者如斯夫”,多麽輕鬆,多麽信誓旦旦,然而即便我逝去的青春不值分文,可誰能把我遠方的親人


    帶回身邊,讓他們安康無憂,我情願以命相換。


    整個夜晚,我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責怪自己莽撞,不假思索就出言不遜;責怪自己慌張,忘了問他怎會出現在宮中,可有我家人音訊;也責怪自己竟在那一刻,對他的身體兀自生出的一


    點點遐思。


    金枝玉葉


    很長的時間裏,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人,我看看書,散散步,和小韶閑話幾句,安適度日,倒是不時收到八王遣人送來的種種吃食,還有各式稀罕的滋補藥品,正如小時候。


    我曾經覺得後宮是這世上最大的妓院,最高的青樓,粉黛三千,恩客卻隻有這一人一一至尊的帝王一這天底下最貪婪最無情的“嫖客”。


    八王是先王一我的丈夫或者說我的恩客的弟弟,他叫瓛。


    小時候,他常常到府上來,毎次總會給我帶上一兩樣稀奇玩物。說稀奇,那是真正的稀奇,常能讓其他兄弟姊妹雙眼發紅。所以,某種意義上,我覺得八王是父親的同謀,他幫著父親一起讓我覺得我天然就有理由生存得如此驕傲,讓我覺得一切都本該如此,而且將會永遠如此。


    也因為這樣,我在府裏來來往往的門客、權貴中對他特別地


    有印象。


    這個八王是個怪人,聽說他們的父親在位時最鍾愛他,才情相貌,文韜武略樣樣都屬翹楚,就曾有意以他取代已立為皇儲的長子,而這個八王卻在朝堂之上堅決不允,說什麽自古皇位都傳嫡、傳長,絕不能壞了綱常……就這樣將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了人。


    聽解憂宮裏的太監說’當年的太子一四皇子竟被人在他的宮殿裏挖出了寫著先皇生辰,紮滿鋼針的木頭小人兒。當天就被廢遭貶,押出都城沒多遠,就死在了路上。於是,就有了今天的皇上。


    如今的八王是受命監國,輔助新帝,是先皇臨終前欽封的攝政王。我想那個擁有無以倫比的智慧的男人一定是覺得三皇子在宮內沒有地位尊貴的母親,在宮外沒有權勢顯赫的外戚,怕有人趁機圖謀,而八王就是個現成的有智謀,得人心,又忠心不二的周公。


    其實我倒覺得先皇多慮了,有一個平民出身的母親,又有這麽多如狼似虎的兄弟,不顯山不露水地就登上了帝位,這般人中龍鳳,這個皇位真是得至所歸的。


    又到冬天的時候,我的頭發已經很長,長得不用巾幗@就可以綰出宮廷裏任何時興的樣式。小韶就把她的心靈手巧和她在宮廷裏的寂寞都打發在了我的頭上。多虧她的照料,多虧這夏曰裏水汽蒸騰的宮殿,多虧八王的人參燕窩、海外仙藥……我成了宮廷裏的奇跡,老宮人口中的妖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公主派人來宣我晉見。公主是個寧靜而敏銳的孩子。第一次見她,她眼裏幽幽的光落在我身上很久,才輕聲說:“夫人要陪我一同去塞外呢!”我的心被她的話紮得生疼,還是個孩子啊,命運就一早給她寫好了箴言,人生就被如此發派了。


    我說:“是的,公主殿下,奴婢以後會一直陪在公主殿下身邊。”說這話的時候,過往的歲月仍舊沒能使我懂得我是無法把握他的意誌的。多少年後,公主被命運的洪流卷滾著喘息不得,而我也在我的人生旅途上疲憊奔波,我們各自去了各自的前程,誰也顧不得誰,此時說的“一直”就成了沒有機會笑的笑話。


    這個小女孩對著我的保證露出了淺淺的笑顏,這樣一抹笑容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曾經有多幸福,我如她這般年紀的時候對自己的未來人生還毫無估計,還在肆無忌憚,優遊自在地享有父親擱在我眼前的理所應當的生活。而她,正認真而無望地等待著不可逆改並且不可知的未來。


    生死契闊,相期終始,便是結發的夫妻也不得言說,又何況


    我們這些淺淺淡淡的緣分。


    公主並不需要我教導她什麽,她有太多的先生,太多的課業。在那個對她而言毫無勝算的遙遠宮廷裏,需要太多的東西來為她爭得生存的空間。


    公主待我溫和有禮,不經意間又有幾分依賴。我明白,不久的將來陪伴她的會有異域的丈夫,異域的仆從,異域的宮廷女子;故國的隨行人中也會有仆役,醫者,匠師……而我將是唯一一個來自她自己國家宮廷的貴族女性,曾享受過這座宮殿中的繁華,也享受過他的無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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