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等六人被搜救隊找到的時候是在第二天清晨,黑暗之中時間仿佛是凝固的,當搜救潛艇的光忽然照射到眼睛裏,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勘探任務被緊急叫停,幸存的研究院和戰隊隊員都已經先行返回基地,海妖戰隊派出了三十支分隊前來巡航搜索叛軍的蹤跡。瞿嵐、十五分隊的其他隊員以及另外一個其他分隊的海妖都沒受什麽重傷,研究員裏韓琦是為數不多活下來的。唐逸等人被直接送回戰隊基地,接受了一係列的身體檢查後,便被逐個叫去問話。這一回審問他們的不再是齊豫本人,但也都是情報機構的專員。在深海潛艇裏唐逸和鶴田匠真已經跟羅唯和三名海妖串通好了,連細節也都討論的一清二楚,被詢問的時候唐逸雖然心裏緊張,但看對方的表情似乎也沒聽出什麽問題來。


    然而這一次行動中海妖戰隊出現嚴重失誤,瞿嵐也受到了處分,被停職一個月。十五分隊在內的所有幸存隊員們也都被要求暫時“凍結”,也就是隻能進行日常訓練,不能接任務,也不能被告知任何其他隊伍的行動,就像是被放進冰箱儲存起來的狀態。


    水銀被要求回到海妖大廳接受健康和心理狀態檢查,這一去就是一個星期。期間羅唯讓紫息找借口回去過大廳一次打聽情況,隻聽說水銀被隔離觀察了,有一些海妖專家有時候會對他進行一些測試。唐逸這一星期的心都是懸在嗓子眼的,吃飯也嚐不出味道。


    好在一星期後,水銀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當時唐逸正在做引體向上,腦子裏亂糟糟地想著如果安全部知道水銀腦子裏那些屬於宸淵的記憶開始蘇醒了會怎麽處置。當他滿頭大汗地繃著勁兒把身體往下放的時候,一睜眼,卻看到銀發海妖就站在他麵前,手勁兒一鬆,當即一屁股摔在地上。水銀看著唐逸灰頭土臉的樣子,嘴角帶著幾分愉悅提起。


    唐逸用胳膊肘撐著身體看著一周不見的海妖,荼白的光線從他身後照射過來,銀發好像透明的一樣鍍著一層明亮的光圈。


    “……你就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出現?”


    水銀微微一側頭,表情無辜,“我出現的很正常,是你太不警覺。”


    唐逸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又打量了水銀一番,“看樣子,你沒事兒了?”


    “我很好。隻不過是一些例行檢查和詢問。”水銀的神色間似乎有些疲憊,眼神幽幽蔓延向大海彼端,忽然再次露出了那種帶著幾分輕蔑的冷笑,“他們好像有點怕我。”


    唐逸眨了眨眼睛,“誰?”


    “那個從利劍來的智者還有他的手下。”


    唐逸倒吸一口冷氣,“利劍派人去詢問你了?!”


    “嗯。是個次席智者。”水銀把這麽大的事說得無關痛癢,卻著實把唐逸嚇出一身冷汗。


    水銀注意到唐逸一臉的驚恐,微微柔和了眉目間的神色,便又變回了從前那個水銀的樣子。他深處一隻手,捏了捏唐逸的肩膀,“放心,我有分寸。他們沒有察覺到什麽。”


    唐逸抬起眼睛看著那雙冰藍眼瞳,滿心焦慮不知道從何開口。水銀忽然拍了拍他的後背,“我們回去吧。”


    晚上,經過了漫長的一個月的任務後唐逸終於又和水銀一起躺在那張嵌在睡眠膠囊裏的寬大的睡床上。兩個人平直地仰麵看著倉頂緩緩旋轉的星空,中間還是隔著一個人那麽寬的距離,但是曾經已經自然而熟稔的氣氛,此刻卻被一陣尷尬的靜寂取代。


    潛艇上還有在那間壁畫宮殿裏發生過的事,令他們之間的關係像一根緊緊繃著的弦。隨時都要斷了,但是沒有人願意去談論它。


    唐逸翻了個身,背對著水銀,將身體蜷縮起來,打算閉上眼睛強行令自己入睡。


    但是這時水銀說話了,“我想起來了一些片段,關於唐雅的片段。”


    唐逸沒有回答,但是耳朵已經豎起來了,呼吸也不自覺地暫停。


    “我記得他眼睛裏含著淚,好像很愧疚一樣,對我說對不起。”


    唐逸猛地轉過身,水銀的眼睛如藍寶石一般在暗淡的星光中閃爍著,難辨情緒。


    “對不起?”唐逸問,“他有啥對不起你的?他救了你的命啊?”


    水銀靜靜地說,“我不知道,但是那一瞬的感覺我也回想起來了。我當時覺得很疼,心口很疼,好像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坍塌了一樣,像懸在半空中然很狠狠摔在地上。”


    “……你該不會是把別人的記憶和你自己的混在一塊兒了吧。你不是說你得到了一些宸淵的記憶嗎?”


    “是的。那座城把很多很多的記憶和知識傳給了我。”水銀垂下眼簾,“但凡是不屬於我的記憶,我都沒有什麽特別強烈直接的情緒反應。但是關於唐雅的那段記憶,是屬於我自己的。”


    “……”


    “你和唐雅在一起長大的時候,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唐逸愣了愣,他意識到水銀從來沒有問過他唐雅和他小時候的事。


    唐逸感覺嘴巴幹幹的,聲音也幹幹的。他清了清喉嚨,低聲說,“他很早就懂事了,不愛說話,喜歡看書聽音樂,但是別的孩子都願意聽他的,天生就是個領導的料子。”唐逸幹笑一聲,“他喜歡罵我笨蛋,也喜歡挖苦我,但是也很照顧我,老覺得自己是我哥哥所以我得聽他的。如果我不聽的話我們倆就常常會打一架。我一直都打不過他,小時候是,長大了也是。他一直反對我參軍,聽說我主動申請當兵以後,他可是著實把我胖揍了一頓。”


    他還記得唐雅得知自己主動申請並且成功地被錄取入軍校以後那火冒三丈的恐怖表情。他不是沒跟唐雅吵過架,不過那一次他真的差點以為唐雅會把他殺了。那場暴揍之後,他的一隻眼睛腫了一個星期,鼻子也總是斷斷續續冒血。


    唐逸實在是不明白他哥為什麽一定要讓他被分配進普通的學校係統。他是喜歡看書,可也不想在個平靜的辦公室或者生產車間裏度過一生。當兵雖然有風險,但他又不是什麽文弱書生,難道他哥就那麽看不起他,覺得他一上戰場就會被嚇尿嗎?


    水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知道嗎,我其實有些嫉妒你。”


    “啊?!”


    “唐雅一定很重視你,才會不想讓任何人,包括我在內,知道你的存在。他把你保存在他自己的記憶力,這樣就不會有人傷害到你。”


    唐逸眨巴眨巴眼睛,“你在胡說什麽啊。”


    “和他綁定以後,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很喜歡照顧我,控製我的感覺。有時候他看著我,我卻覺得他在看另外的人。”水銀的眼睛裏有一片漸漸凝結的陰霾。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去看看唐雅和你長大的地方。”


    唐逸哦了一聲,又問了句,“孤兒院?”


    水銀點了下頭。


    “……那間孤兒院還在不在我都不確定。”唐逸嗤笑了一聲,“我都已經多少年沒回去過了……”


    “明天是周末。”水銀側過頭來,認真地凝望著他,“帶我去吧。”


    被水銀一雙高冷版狗狗眼這樣看著,唐逸當然說不出來拒絕的話。第二天清早,他們換上便服,水銀穿了一件帽衫,遮住了海妖特有的耳朵和他那一頭銀色長發。他們乘坐清早一班接送戰士們去最近的城鎮的中型迷你機在25區轉乘懸浮公共列車,望著窗外漫漫黃沙和無數飛掠而過的廢棄城市殘影。一個多小時後,他們在燕都附近的一座荒涼的小城裏下了車。


    這是第15區,屬於燕都的遠郊。貧瘠的土地隨著柔和的地勢起伏著,稀稀疏疏的灰綠色灌木和一些有氣無力的樹木三三兩兩遍布在那些山丘上。那座小小的城就蝸居在山坳裏,灰白色和黑色的建築像是蒙著厚厚的一層沙土,沒有任何明快的色彩。然而這仍然是一座五髒俱全的城市,是兩百年前一座城鎮的殘留。唐逸和唐雅的孤兒院就屹立在城東,是在以前一座圖書館的基礎上改造完成。那棟建築很有時代感,帶有幾分巴洛克風格的立柱,厚重的牆壁,門窗上有蜷曲的花紋雕刻,跟其他地方那些線條簡單形狀單一的建築有很大區別。然而它的年代確實太過古老了,立柱上布滿裂縫,一些灰色的藤蔓植物爬滿了半麵牆壁,很多玻璃窗都破碎了,黑洞洞的像是老人牙齒掉落後的空槽。


    唐逸站在孤兒院前,恍然驚覺這座建築並沒有他記憶中那麽高大,隻不過是座破落的古代建築而已。


    他小時候覺得孤兒院是那樣巨大,悠長的走廊仿佛怎麽也走不完一樣,金黃色的陽光會撒在那些深褐色的木頭上,蒸騰起暖融融的光。跟現在這個蒼白的、零碎的、可悲的建築一點都不一樣。


    或許這就是長大的結果。


    院牆比記憶中更加破敗低矮,有一塊牆壁甚至坍塌了,一些灰色的磚頭堆疊在下麵。那扇雕花鐵門上鏽跡斑斑,似乎很久沒有人推動過一樣。


    唐逸伸手推門,聽到吱嘎一聲刺耳的聲響。


    院子裏荒草叢生,那顆蘋果樹倒是和從前一樣立在原處,光禿禿的枝幹伸向天空。唐逸恍然又看到了樹下一個小男孩搬著小馬紮坐著,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男孩站在他旁邊,緩緩轉過臉來衝著他微笑。


    唐逸眨了一下眼睛,那兩個小男孩便不見了。


    “果然廢棄了麽……”唐逸低聲歎息著。


    出乎意料的是,那大樓正麵緊閉的黑色大門忽然瀉開一條縫隙,一張蒼老到仿佛已經有幾百歲的慘白麵容從黑暗中析出,推了推臉上的花鏡。


    “你們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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