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潛艇激烈顫動著,儀表盤上的燈光忽明忽滅,不知道什麽地方發出碎裂般搖搖欲墜的聲響。潛艇裏的六個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係緊了安全帶,大氣也不敢出。


    潛艇的電腦發出警報,報出一連串的係統故障。其中唐逸就聽懂了推進係統、定位係統和通訊係統故障,但也足夠他鬧心的了。沒有了這三樣東西,他們等於是瞎子一樣在深海裏漂流,沒有辦法與基地取得任何聯係,也沒辦法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現在能祈禱的就是潛艇不會出現裂縫,否則他們六個人就全完了。


    或者至少他們三個人類就全完了。


    等到混亂的警報聲和劇烈的搖晃終於漸趨停止,他們四周隻剩下一片黑天鵝絨般密不透風的黑暗。羅唯嚐試修理推進係統和定位係統,但是由於缺少工具並且毀損似乎頗為嚴重,他能做到的也隻是修複了一些維持生命最基本的功能。羅唯忙得滿頭大汗,紫息在一旁幫忙,其他人對於機械並不了解,隻能在旁邊幹著急。


    唐逸已經精疲力盡,默默靠在船艙上閉目休息。潛艇裏麵隻儲存了少量的應急食品和飲用水,他們六個人不知道要在這片黑暗裏漂流多久,得盡量節省他們擁有的一切資源。


    孔雀站在水銀身邊,望著窗外那燈光的光柱偶爾掃到的一兩隻顏色暗淡的遊魚,眼神中彌漫著一些莫測的情緒,“那座城市,裏麵有極為強大的生物能殘留。”


    水銀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孔雀用低壓次聲波問道,“你知道什麽?”


    這樣熹微的低壓次聲波,別說唐逸和鶴田匠真,就算是力量比他們稍遜的紫息也難以察覺。發出這樣的聲波是不用太大幅度活動嘴唇的,所以從人類的角度看他們兩個隻是並排站著,並未交談。


    水銀用同樣的低壓次聲波回答,“你可能不會想知道關於那個地方的任何事。”


    “為什麽?”


    因為你已經愛上了一個人類,你已經習慣了人類給予的一切,你相信人類對你沒有惡意,並且沒有人類,脆弱的海妖不可能存活至今。你心甘情願做人類的附屬品,從覺醒的一刻就這樣堅信的你如果知道了人類用了怎樣殘忍的方法屠殺了你的族人,把你放到了奴役的位置上,還能心無旁騖地繼續以現在的方式生活下去嗎?


    水銀心裏一直都有懷疑,可是在那些記憶衝入他腦海中的時候,他還是覺得靈魂都要撕裂成兩半了。


    從他誕生在這世上的一刻開始,他被告知的一切,有多少是真的?


    水銀沒有說出來這些,他猶豫著是否應該將人類如何屠殺海妖的過程告訴孔雀。在查證他得到的記憶是否真實前,他不想說太多。


    “那裏是以前的海妖埋葬故人的地方。”他最後簡短地告訴孔雀。


    “以前的海妖?”


    “嗯,被人類馴養之前。”


    孔雀漂亮的眉頭蹙起,“你是怎麽知道的?是那些次聲波裏的禱文嗎?你是不是聽出了什麽?”


    水銀轉過頭來看著他。他與孔雀相識十年了,雖然時常跟對方較勁,不過要說海妖之中誰最理解水銀,恐怕就是他了。


    水銀從來都不擅長交朋友,其他的海妖對他總是保留幾分本能一樣的敬畏,或許是因為他的力量在海妖中除了琉火沒有人能夠匹敵,或許是因為基地一直對他十分重視,雖然包括他自己在內都不知道是為什麽。


    “我需要查證一些東西。準確的說是一名海妖。”水銀頓了頓,繼續說,“你還記得在海妖中間總是流傳的傳言,說是很久以前有一名強大的海妖,在與一名人類情感綁定後卻奇跡般地愛上了另一個人。”


    孔雀馬上將那個名字說了出來,“宸淵……”


    水銀微微頷首。孔雀的眼睛則若無其事地轉向深海,但他的聲音卻帶著驚歎,“宸淵……是真實存在的?”


    而潛艇另一邊唐逸正昏沉著想要睡過去的時候,鶴田匠真卻悄悄坐到他旁邊,不動聲色問道,“水銀怎麽了?”


    唐逸頭疼一樣呻|吟一聲,想要把臉轉個方向,“大哥我現在很累,改天再審問我行不?”


    “我是認真的。”鶴田專注的視線照射得唐逸不得不睜開眼睛,投降一樣說,“好好好,我告訴你還不行。”然後他便將lee講過的關於宸淵的故事、那布滿壁畫的奇怪宮殿和水銀的表現都說了,當然略過了他冒充唐雅以及後來的那一段。鶴田匠真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看到最後唐逸都有點兒頭皮發麻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臉苦大仇深,不過你現在這種表情是會嚇壞小朋友的。”


    鶴田狠狠瞪他一眼,“若不是你不聽我的命令,水銀也不會落到平等使者手裏,也不會發生這些亂事!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簍子!”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回去自己給自己關禁閉行了吧?”


    “關禁閉有什麽用!如果水銀被回收,我看你是不是還笑得出來!”鶴田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另唐逸不耐煩的表情一瞬間僵住。


    “回收?”


    雖然不是很懂這個詞,但是光從字麵上理解就知道不是什麽好詞。


    鶴田帶著憤怒的冷笑說,“這麽告訴你吧,現在的海妖繁殖主要是靠人工授精,但是水銀不是用這種方法誕生的。他是被第三基地創造的,隻要基地察覺到他有任何不聽話的跡象,隨時可以把他回收。回收以後會發生什麽,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不會很美好!”


    被第三基地創造?什麽意思?唐逸聯想到那些壁畫,聯想到宸淵,眼睛瞪大,卻搖了搖頭,“不可能……基地一直禁止進行□□技術研究的啊?”


    鶴田倒是挺驚訝唐逸這個愣頭青竟然還知道□□技術,但是關於細節他不想多說,畢竟那是機密檔案,萬一哪天被唐逸說漏了嘴恐怕還會連累他的忠誠值。他打斷唐逸的思路,斷然道,“總之,不想水銀死的話,我們不能讓安全部知道水銀與lee接觸的事。”


    “……”說實話,唐逸有些驚訝忠誠值高上天際的鶴田匠真竟然在暗示他欺騙基地。他簡直有點懷疑鶴田是不是在開玩笑或者釣他的魚。


    但鶴田這回明顯是認真的,“你想想,lee俘虜了我們,卻沒有殺掉我們,反而還把我們放了。如果你是利劍裏的那些智者,你會想到什麽?”


    唐逸沉默了。


    如果那些智者哪怕隻是猜測lee可能告訴了水銀海妖滅絕的真相,水銀的境地都岌岌可危。畢竟如果真的像他猜測的,水銀是宸淵的複製,基地必然會對他存著戒備。發生這種可疑的狀況,就算他不被回收,忠誠值恐怕也會一落千丈,甚至被冠上“可疑分子”的標簽被日夜監視。


    那樣的話,水銀就完了。


    鶴田繼續說道,“我們要想一個周全的說法。之前被俘虜後,我的通訊器開著,所以林茂臣他們那邊沒辦法統一口徑。現在我們隻能說,在被俘虜後我們在三隻海妖的掩護下逃跑了,被叛軍追入海溝中,不小心撞到了山岩損壞了機器,所以漂流到現在。”


    “那歸墟城呢?基地萬一發現它被核爆炸毀了,難道不會知道我們在說謊?”


    “據我猜測,第三基地應該並不知道歸墟城的存在。如果他們知道的話,肯定早就把它毀掉了,也不會留著被叛軍利用。”


    鶴田說的確實有道理,但是唐逸的心總覺得懸在斷崖邊上一樣。他歎了口氣,向後靠在艙壁上,吧拇指的指甲放到嘴裏輕輕啃齧著,“我擔心,會有人出賣水銀……”


    “羅唯?”鶴田挑起眉毛,“他那麽聽你的話,會出賣你的海妖?”


    “不是羅唯。”唐逸看了一眼正在電器倉的艙蓋後埋頭苦幹的年輕人,搖了搖頭,“你不覺得,叛軍對我們的行動太了解了麽?而且為什麽他們可以無聲無息地接近我們,海下基地的所有的探測係統難道全都失靈了麽。最重要的……”唐逸瞥了一眼水銀和孔雀的方向,“這兩次叛軍針對的目標都是水銀。”


    鶴田輕輕吸了一口氣,“你是說,我們隊裏有叛軍的耳目。”


    唐逸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雖然都是和別的隊配合執行任務,但是唯一兩次任務都參與了的隻有十五分隊。


    氣氛頓時沉重起來。


    排除掉剛剛加入的羅唯和已經離開的諾蘭,不考慮海妖的話,就隻剩下唐逸、鶴田、林茂臣和譚明淵。唐逸幾乎可以確定鶴田匠真不是奸細,因為他對水銀的關心太明顯了,這對於一個奸細來說可是大忌。


    而且,一個深受日本武士道影響的人,是不屑於當奸細的。鶴田匠真的忠誠值比他哥還要高,簡直就是基地培養的完美戰士。退一萬步講,鶴田如果要叛變,也應該是打著什麽自由崇高的名號明目張膽的投靠叛軍吧……


    “我和譚明淵認識九年,和林茂臣認識也有五年,他們都是基地和人類最忠誠的戰士。”鶴田一本正經地說。


    唐逸嗤笑一聲,“廢話,奸細還能在臉上寫上‘我是內奸’啊?”


    “那我怎麽知道內奸不是你?這些事件都是在你加入之後才發生的。”


    “我特麽要是奸細我現在跟你扯這些幹嘛?”唐逸切了一聲,揉了揉鼻子。其實他自己也不願意懷疑林茂臣和譚明淵,雖說隻認識了半年,但畢竟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怎麽可能沒有感情。


    就在這時羅唯從電氣倉鑽出來,臉上黑乎乎的,但是眼睛裏卻閃爍著開心的光彩。他迅速跑到操作台前按了幾個按鈕,歡呼一聲,“推進係統現在可以用了!”


    唐逸笑道,“你小子行啊!”


    羅唯驕傲的笑容剛剛掛了一半,就被孔雀潑了一盆冷水,“impressive,不過沒有定位係統也沒有導航,我們往哪邊開?”


    於是羅唯被堵住了,紫息在旁邊體貼地救場,“可以先升到海麵上去,根據太陽辨別方向。”


    “聰明。”孔雀繼續散播負能量,“可是我們的飲用水隻夠兩個人活三天,現在就算排除掉海妖也有三個人擠在這艘深水潛艇裏,即便找對了方向也要至少一個星期才能飄到最近的陸地。”


    ……


    鶴田看了孔雀一眼,後者一副“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傷害了小朋友的自尊”的表情攤了攤手,不再說話。鶴田說,“飲用水我們可以按人數每天定量分配,撐上一個星期不是問題。”


    唐逸看到水銀做了個很奇怪的動作。海妖將手掌貼在麵前的玻璃窗上,眼簾低合,脖頸上的腮微微張開,嘴唇輕啟,發出一聲悠遠綿長的輕嘯。聲波化作無形的漣漪沿著海潮傳揚出去,擴散在絲絨般的黑暗裏。他又發出了四五次這樣的聲音,然後,奇跡一般地,在那深沉的黑暗中傳來一聲回應般的長鳴。


    當那海中靈獸巨大的身影從黑暗中析出的時候,唐逸忍不住倒吸一口氣,發出一聲低歎。


    鯨魚那披掛著海藻的龐然之軀仿若一堵高牆在麵前沉落,一隻平靜而蒼茫的眼睛透過潛艇的玻璃默默凝視著他們,明明隻是一隻海中的動物,鯨魚的視線卻有一種在無聲無息中震撼人心的力量。那是來自正在死去的星球曾擁有的廣袤平和的靈性,仿佛正透過蒼茫的時間穿越到他們麵前。


    水銀嘴角拉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隔著幾層玻璃,鯨魚的頭顱與他的手掌擦過,從它身體中發出短促的鳴叫,甚至帶著幾分喜悅和親切。而後它轉過身,向著深海中徜徉而去。它的速度並不快,似乎有意在等他們似的。


    水銀轉過頭來看著目瞪口呆的眾人,平平常常地說,“不用浮上海麵,他會帶著我們跟基地的援軍匯合。”


    就連孔雀和紫息也有點難以接受眼前發生的一切。海妖雖然曾經是大海的主人,但那已經是太過遙遠的往事。現在的海妖就連在未成年前接觸到沒有被淨化的海水也可能染上疾病死亡,更別說控製海洋中的生物了。雖然他們天性中向往大海,但大海對於他們來說是和人類一樣陌生的東西。


    羅唯不敢置信地說出了大家都想說的話,“你竟然能召喚鯨魚?!”


    水銀平淡的表情沒有變,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是唐逸卻能在海妖細小到不可思議的神態轉變間抓住一閃而逝的得意和驕傲……


    看來水銀的靈魂果然還是沒有完全被那些記憶吞噬。這令唐逸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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