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看起來至少已經被廢棄了三百年的海下廢墟,忽然像是蘇醒了一樣亮起燈來。那一盞盞的燈光後,難道還有人嗎?


    是人,還是幽靈?


    在這密封的死亡之地,就算是再堅定的無神論者的心智也會受到衝擊。那些慘白的燈光後,有多少雙空洞的眼睛正在看著他們?有多少難以理解的囈語正在那些形狀奇怪的建築中發酵?生與死的界限在那些輕柔款擺的水母建築,山崖上蔓延的石鑄高樓和巨大到不可能的珊瑚樹之間模糊了。奧古布古如蜉蝣一般隨著深海的暗流沉浮在這些巨大的怪物麵前,潛艇中所有見到這番景象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安魂曲的哭泣樂章在此時聽來格外陰森,就像是在超度那些肉眼看不見的亡靈一樣。深寒透過層層艙壁滲入骨骼,唐逸打了個寒顫,而後注意到水銀的神態……有點像是那天在歸墟下麵的樣子。


    踱步到水銀身邊,讚歎地望著外麵的景象,“真是宏偉的城市,曾經一定也是個繁榮的國度。”


    唐逸眼見lee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轉移到水銀身上了,而他的手腳也恢複了知覺,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機會到了。他背在身後的手悄悄摸入後麵的褲袋裏,摸出一張低麵值的世幣。如今這個年代已經很少人用現金了,但他總是習慣性地放幾張紙幣在褲兜裏。那是他在打了幾年遊擊戰後養成的習慣。


    他靠在沙發的側麵,雙手被沙發背擋著,沒有人能看見。他摸索著將那張紙幣卷成細細的小筒,盡量保持著臉上混雜了驚訝擔憂和警惕的神情,看向lee和水銀的方向。他講那根細細的紙棍反手捅進手銬的鑰匙眼裏。好在叛軍用的隻是普通的手銬,否則這個辦法還真的沒用。


    紙筒觸碰到了鎖眼深處那個不仔細感覺根本找不到的小小凸起,唐逸借著巧勁將那個鎖扣按下去,順時針緩慢轉動紙筒。在某個點,手腕上傳來輕微的哢噠聲。


    唐逸繼續把手背在身後,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除了lee和水銀,門口守衛著兩個士兵,那隻小可愛並沒在視野裏,但是那東西的速度他見識過,如果一旦動手,它隨時都會出現。


    那隱藏在次聲波中的渺茫歌聲愈發明晰了,是唐逸聽不懂的語言,也分辨不出是男聲還是女聲,倒更像是很多人一起唱出的詠歎調,聲聲句句,淒婉悲愴。那聲音極美,宛如繚繞在銀月下雪鬆林中的一縷青煙,輕靈穿梭,纏綿不去。唐逸想起自己第一次聽到水銀的歌聲那種震撼身心的驚豔,這聲音竟然能給他類似的感覺。


    在這聲音中,水銀冰藍色的眼眸逐漸蒙上了一層白色的迷霧,並且那銀白色還在不斷變濃。水銀像是被歌聲攝住了,空洞的表情,空洞的白色眼睛,頭微微揚著,白發無風自舞,空氣中有蠢蠢欲動的電流流轉碰撞著,能量的氣旋掀起了唐逸額角的發絲。


    唐逸猛然喊道,“水銀!你忘了唐雅了麽!”


    驟然爆發出的呼喊另水銀眼中漸濃的銀色退卻了許多。那片冰藍正掙紮著重新找回意識。lee不耐煩地皺眉,衝門口的士兵做了個手勢。那個士兵端著槍向唐逸走來。


    而唐逸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在那個士兵伸手想要抓他的瞬間,他驟然反手抓住那隻手腕,一個回身用肘部狠狠撞向那個士兵的太陽穴。叛軍士兵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便頭昏腦漲往地上倒,唐逸順手奪過他手裏的激光槍,幹脆利落地衝著地上士兵的膝彎開了一槍。在士兵慘烈的叫聲中另外一名士兵向他開火。唐逸就地翻了個跟頭,一路滾到沙發後,手一揮一槍射出,隻不過射向的是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住的lee。


    那一槍射中了lee的大腿,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西褲。一直談笑自如的男人終於笑不出來了,痛呼一聲跪倒在地。唐逸用槍指著平等使者,怒吼道,“不準開槍!”


    那名叛軍士兵緊張地抓著槍托,卻不敢再射擊了。因為唐逸的槍口瞄準了lee的太陽穴。


    心裏其實一點譜都沒有,遠遠不如他看上去那麽篤定凶狠。因為上一次他挾持lee的時候,那些士兵竟然打算犧牲掉他們的平等使者。這說明對於叛軍來說某些目的是一定要達到的。在某些任務麵前,就算是頭領也可以被犧牲。


    但是現在他和水銀身陷囹圄,無處可逃。叛軍應該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首領才對。


    唐逸隻能這樣賭一把。他端著槍,一點點接近lee,眼睛緊緊盯著門口不斷聚集的叛軍士兵。他站在lee旁邊,居高臨下瞥著不久之前還不可一世悠閑地抿著紅酒聽著古典音樂羞辱於他的叛軍三大首領之一。唐逸認真地考慮這樣要不要幹脆一槍崩了他。


    秀麗的眉毛因為疼痛皺了起來,卻硬生生地笑出了聲。那種有點變態的笑聲七零八落地從喉嚨裏迸濺出來,聽得唐逸一陣怒氣上湧。


    “你還真是每次都能令我驚訝。兩次栽在你的手上,真是讓我越來越對你著迷了。”lee比一般亞洲人淺上許多的琥珀色瞳仁裏的邪氣竟沒有絲毫減少,明明躺在唐逸腳下,卻仍然一副自如的樣子。


    唐逸氣得衝著他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腳,還覺得不解恨,又補了兩腳。lee在地上蜷縮起來,文弱書生哪裏受得了唐逸的蠻力,頓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唐逸這才覺得出了口氣,但是緊接著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水銀的眼睛已經完全被那種銀白色的光朦吞噬了,某種無形的氣旋圍繞著他周身上下飛旋,禁錮著他下顎和雙手的桎梏瑟瑟顫抖,甚至發出了鋼鐵崩裂的聲音。


    “水銀!”唐逸大聲叫著水銀的名字,海妖現在的樣子讓他有些害怕,他害怕那銀色的東西會徹底把水銀的靈魂吞沒,“水銀!醒醒!”


    “沒用的。”lee的聲音虛弱地從地板上傳來,仍然帶著幾分殘存的惡劣,“那是他的本能對他的呼喚。等到他覺醒,不論是唐雅還是你都隻是他使命中無足輕重的小插曲罷了。”


    唐逸心中的驚懼一霎那轉化成為熊熊燃燒的怒火。他一把將lee從地上拎起來,激光槍頂著他的咽喉,從牙縫裏狠聲說道,“帶我們離開這裏!!!”


    “離開?”lee漂亮的下顎被槍頂得高高揚起,卻仍然用另唐逸咬牙切齒的調笑聲音說道,“你以為現在我們還走得了嗎?”


    唐逸的吼聲震得lee耳朵嗡嗡直想,“你特麽下不下令!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這漂亮腦袋!”


    然而此時,從潛艇遠處傳來了慘叫聲。


    是叛軍士兵發出的慘叫聲。


    然後又是一聲,又是一聲……接二連三連綿不斷,並且,似乎正在往這邊迅速接近。


    房間裏的燈光開始忽明忽暗地閃爍,空氣裏的能量愈發濃烈,甚至皮膚上也有熹微的靜電流過的尖銳觸感。一種陰沉壓抑而又無比森冷的感覺正在從遠處一點點逼近,那是正在逐漸侵襲的黑暗。


    唐逸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麽。但是看著艙壁上映射出的潛艇外的景象,他知道一定不會是什麽好事。


    說不定是有鬼上船了……


    幾個士兵屁滾尿流一樣衝過來,顫抖著說不出完整的詞句,“人……人都消失了……”


    一個叛軍士兵揪著那人的領子用力晃著,“什麽消失了,說清楚點!”


    “就是人突然都不見了!剛才r明明就站在我前麵不遠,突然就消失了!還有其他人也是!有東西把他們吃掉了,可是什麽都看不見!啊!!!它過來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所有在門外的士兵的麵容都不約而同被極度的恐懼扭曲了,甚至一多半丟下槍轉身就跑。唐逸咽了口唾沫,架著lee往門口靠近。所有士兵的注意力都看著走廊盡頭中的某處,唐逸甚至看到他們的手在顫抖。


    這些可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是什麽會令他們害怕成這樣?


    唐逸總算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角度,可以看到搶聽外的走廊。


    然後他突然就明白了,之前聽藍鯨的潛艇兵們講過的馬裏亞納海溝吃人的鬼故事。


    他明白了為什麽那五個乘坐深水潛艇探索挑戰者深淵的潛艇兵都失蹤了,但是潛艇卻安然無恙。


    奧古布古悠長的走廊盡頭,很多士兵正在向著他們這邊奔逃過來。在他們身後,什麽也沒有。


    但是跑在最後麵的士兵突然消失了。前一秒明明還在那裏,後一秒突然什麽也沒有了。就像是……被虛空吞噬了一樣,亦或是從未存在過一樣。


    緊接著又是兩個一前一後狂奔的士兵。顯然有什麽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從潛艇尾部逼近,沿途經過的一切都會被吞噬。


    如果說水銀的狀態和之前看到的水下廢城就已經很令人難以理解了,現在的狀況則是令人恐懼。被吞噬掉的人都到哪裏去了?還存在嗎?


    在被吞噬的瞬間,會有什麽樣的感覺?會痛嗎?


    想要繼續存在的本能另唐逸腦中一片空白。就在這個當口牆壁某處一道肉色的東西突然撲過來,竟然是那個用水銀的基因和利維坦病毒基因混合的怪物。唐逸反射性地向後閃避攻擊,卻也不得不放開lee。


    下一瞬lee已經不見了。


    叛軍士兵們充滿絕望的叫聲響徹整個奧古布古,在那無形的東西即將滅頂之際,唐逸腦子裏隻剩下一個想法。


    要死也要和水銀死在一起。


    最後關頭,他丟掉了槍,轉過身衝向水銀,緊緊地抱住了水銀的腰身。他感受到水銀的氣息將他籠罩,水銀身上釋放出的力量令他皮膚灼痛,但卻不想放手。


    他緊緊地閉上眼睛,將頭埋入水銀的肩頸,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當那無形的吞噬之力碰觸到人和海妖的身體時,他們都感受到一陣猛然下墮的失重,整個身體被猛地擠壓,五髒六腑似乎都要移位了。不過這感覺隻有非常短暫的一瞬。


    微涼的水包裹著皮膚,遙遙的有海洋低沉的長吟飄渺在耳畔。一切都靜止下來,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沒有慘叫聲,甚至也沒有潛水艇本身發出的聲音。


    但是水銀還在他懷裏,真真切切,微熱的溫度。他甚至感覺到海妖輕輕環住他肩背的修長手臂。


    海妖手腕上的手銬和嘴上的□□都不見了。


    唐逸遲疑著,緩緩抬起頭。他最先看到了水銀的臉,那雙眼睛重新恢複成了淺淺的藍色,含著一汪淺淺的水色和輕柔,沉默地垂眸凝望。


    唐逸抓了抓手指間的水銀身上的衣料,像是想要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他驀然驚覺自己的喘氣有多麽粗重,心跳有多麽快。在這分外安靜的環境裏響聲震天。


    “沒死?”


    唐逸越過水銀的肩膀觀察了一下四周。他們在一座高廣的圓形大廳裏,四麵的石牆上刻畫著無數的他不認識的文字符號,甚至還有許多壁畫。頭頂上是半圓的穹頂,有幽藍的光線透過窗口的玻璃彩繪在地麵上斜斜交織成色彩斑斕的影子。地麵以大理石鋪就,平整但是落了厚厚的泥沙,不見腳印,似乎沒有什麽人來過的樣子。


    然而最令人不安的,是這個圓形的大廳除了密封的彩色玻璃,沒有任何門和窗戶。


    這裏看起來……是海底?!


    可為什麽他明明沒有穿抗壓服,也沒有戴海水轉化器,卻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為什麽他還沒有被海水的壓力壓扁?他在做夢嗎?還是已經死了身在地獄?


    水銀忽然鬆開了唐逸,像是驟然感受到了劇痛,單膝跪在地上,額頭青筋暴起,雙手緊緊抓著頭發。唐逸被嚇了一跳,慌忙抱著水銀的肩膀大喊,“水銀你怎麽了!你不會是要精神分裂吧!”


    “吵死了……”水銀的眉彎緊緊皺著,一股強烈的頭疼剛剛襲擊了他,就像被狼牙棒猛地打擊太陽穴的那種疼法。他抱怨了唐逸一句,心裏卻忍不住因為唐逸惶急失措的可愛模樣柔軟下來。這個世上除了唐雅,竟然還會有另外一個人這麽在乎自己,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明明不可能回應他任何東西,這個人類為什麽還這麽蠢地關心他?


    水銀將這份柔軟壓回意識深處,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目前的情況上。他記得自己剛剛短暫地失去了意識,在一團夢境般的煙雲裏,他好像看到了很多東西。但是此時此刻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明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啊……


    “頭好痛……”水銀直有種想要以頭搶地的衝動。唐逸見他痛苦的表情簡直都快趕得上痛經的樣子了,心裏跟著幹著急,一把將水銀拉倒,把水銀的頭小心地擺放在自己大腿上,雙手按在水銀的太陽穴附近。他記得小時候偶爾受了涼也會有偏頭疼的毛病,唐雅就是那樣給他按的。哥哥彈鋼琴的手柔軟而有力道,按起來最舒服了。


    隻可惜他沒有那樣一雙細膩的手。


    他這樣一按,水銀的身體卻忽然緊繃了一下,繼而又一點點放鬆了。


    太熟悉的觸感,另水銀混沌的腦子差點又以為在給他按揉頭皮的是唐雅。他及時咬住了嘴唇,沒有再次叫錯名字。


    再叫錯,說不定會被這小子暴打一頓吧……水銀無聲地咧了咧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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