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疼在唐逸的指力下減輕了許多,水銀抓住唐逸的手腕,示意唐逸可以停下來了。他坐起身,環顧了一下周遭環境。空空如也的圓形宮殿,那些牆上的彩繪顏色鮮豔瑰麗,一點也不像經曆過幾百年歲月碾磨的樣子。似乎是水卻又可以呼吸的介質彌漫四周,光線因為水紋曲折晃動。


    唐逸站起身來,低頭看著腳下被厚重的泥沙覆蓋的地麵。被他們踩踏過的地方的泥沙如煙霧一般飛散在水中,顯露出下麵由黑白拚接成的大理石地磚。這些地磚被鋪成了某種向中心聚攏的形式,外圍是黑色,而中心是白色,看形狀有些類似某種花卉,而他們出現的地方則是這形狀的最中心。


    唐逸沿著牆壁緩步走著,看著那些色彩鮮豔的壁畫。那上麵畫著很多海妖,穿著十分奇特飄逸的華美服飾,而其中一隻海妖令他駐足不前,瞪大眼睛。


    “額……水銀?”唐逸叫了一聲。


    水銀一邊走向他一邊問,“怎麽了?”


    唐逸伸出手指頭,指著壁畫上的一個人形,“這個是不是你?”


    那上麵畫得是一個十分悲傷的場景。一隻麵容美麗的有著金色魚尾和蜷曲黑發的海妖似乎是死去了,嘴角一縷淒豔的血色,被另外一隻銀發海妖抱在懷裏。那銀發銀尾的海妖冰藍的眼瞳中一片絕望,一顆眼淚凝結的珍珠正從他的下顎滑落。在他們周圍有許多身穿類似遠古時期人類鎧甲的海妖漂浮在空中廝殺著,血色染紅了靛藍的深海。


    唐逸的手指頭指著的銀發海妖,赫然就是水銀的樣子!


    水銀的喉結滑動,卻沒能說出話來。


    “這裏還有!”唐逸指著旁邊的一副壁畫,還是那個銀發“海妖”,隻不過這一回他身上沒有海妖的特征,倒是更像普通的人類,身著華麗的銀色戰甲,帶著許多人類士兵與另外一些背上長著翅膀的人對峙著。


    幾乎每一張壁畫上都有這銀發藍眼的人,有時候是人的形象,有時候是海妖的形象,還有時候背上長著雙翼,甚至有一張的寓意似乎是他可以變成長著九條尾巴的狐狸的樣子。壁畫與壁畫之間看不出太多關聯性,除了那不斷出現的銀發人。有一張壁畫上那銀發人的形象格外高大,刻畫精細到簡直跟活的人一樣,白袍加身,身後聖光萬丈,諸天仙神立在彩霞雲巒之上正對他進行朝拜,神一般的聖潔莊嚴。


    唐逸微微張大嘴巴,呢喃道,“日了個仙人板板……水銀你該不會是邪教首領吧?”


    水銀沒搭理他,他停在最後那幾幅壁畫前。


    第一幅畫上是一個人類小孩趴在礁石上,與浮在海麵上隻露出頭和肩膀的銀發海妖對視。那個小男孩有著一頭罕見的紅發。


    第二幅中的銀發海妖身著銀色戰甲,身後帶領著無數憤怒的海妖正衝上陸地,人類士兵正四散奔逃,高樓大廈在熊熊烈火中坍塌燃燒,黑色硝煙如天柱般遠近升騰,黑暗遮蔽了天空。


    跟之前的所有看不懂的壁畫不一樣,這一副刻畫的明顯是三百年前那場慘烈的海妖戰爭。並且,之前一直無比精細的畫工在這裏產生了變化,筆觸變得匆忙淩亂,畫風粗糙到連人物都有些變形,背景更是一片模糊,甚至到後來已經沒有背景了。


    第三幅中是一個紅發的身著軍裝的男人含淚將一把閃爍著詭異藍光的匕首捅入了銀發海妖的胸口。銀發海妖的眼眸微微睜大,表情說不清是驚訝、不敢置信還是悲傷。他的銀發淒豔地飛散在空中,血液從胸口湧出。


    而第四幅,沒有任何人,也沒有風景,沒有字符,隻有一片紅色。


    血一樣的紅色,死亡之神的顏色,鋪天蓋地彌漫著,吞噬一切。那些顏料似乎是被肆意潑灑上去的,就連地板上和穹頂的飾帶上都被濺上了許多紅色的顏料,好像是謀殺現場的血跡一般猩紅陰森。


    這是最後一幅畫,在此之後壁畫戛然而止,再經過大概十幾步才會走回唐逸正在看的那神明一般的壁畫前。


    明明應該是陌生的故事,水銀的腦袋中卻驀然閃過了一連串的畫麵。


    人類少年俊美的麵容,與長了銀蹼的手指緊緊纏繞的人類手指,在月下礁石聽著歌聲入睡的容顏,英姿勃勃的身影……以及憤怒的、充滿怨恨的表情、床榻纏綿的身體、心髒裂開一般的痛感、被背叛的絕望……


    水銀像是看到了什麽恐怖的東西一樣後退了很多步,呼吸驟然漏掉幾拍。


    唐逸聽到了水銀的抽氣聲,連忙喊著“怎麽了怎麽了”跑過來。


    他看到那最後四副壁畫之後,便想起了lee講述的宸淵的故事。


    可如果那紅發的是莫裏斯將軍,銀發的豈不就是……


    不可能啊……水銀從飼養大廳覺醒才不過十年,那個宸淵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海妖了,那麽恐怖的敵人,人類不可能留他活著啊?


    各種各樣的猜想在腦海中湧現,每一種突然都變得可能了。


    為什麽基地會那麽重視水銀,為什麽叛軍會那麽想要得到水銀。


    如果水銀有宸淵的力量,那麽誰能控製他,誰就可以得到神的力量。


    可到目前為止,唐逸見識過水銀的實力。雖然確實強大,但也絕對到不了lee所形容的神之威能的地步。水銀到底是什麽?


    水銀忽然急促地說了句,“我們得離開這兒!”


    他首先瞄準那個彩繪玻璃發出一道氣勢逼人的聲波攻擊,可那足以掀翻一座坦克的聲波在撞到本該馬上粉碎的玻璃上後卻隻撞出了一些波紋一般的抖動,波紋蔓延到整個建築,卻沒有造成一絲一毫的毀損。


    水銀不甘心,又連續發出數道音波,一次比一次聲壓更強,更加尖銳。唐逸用力捂住耳朵還是覺得耳朵裏麵撕裂一樣的疼,他大喊起來,“水銀!!!停下!!!”


    水銀不甘心地停止聲波攻擊,劇烈地喘著氣,胸膛急速起伏。這個地方令他覺得害怕,自從他踏進這個地方,就總是有陌生的記憶被灌入他的腦海。那些都不是他的記憶,卻一點一點地侵占著他的靈識。


    唐逸小心翼翼地接近水銀,按住他的肩膀,“你別急,我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趴到那扇高大的玻璃窗前,伸出手去觸摸。冰冷光華的觸感,比一般的玻璃要涼上許多,並且光滑到不可思議,他的手指甚至沒有辦法在上麵停留。


    大概是一種他沒見過的材料製成的。


    他嚐試看看窗外的景象,但那些幻彩的顏色外卻隻能看到繚繞的藍色水光,除此之外什麽也看不見。


    他試著後退幾步,然後猛地衝過去撞那些玻璃。結果是——他被狠狠反彈回來,若不是水銀一把抱住他,恐怕他會被直接彈到宮殿另一邊也說不定。


    水銀遊上穹頂,卻也沒有發現任何出口。他的聲波攻擊對這些牆壁沒有任何作用,原本能夠震塌一座房屋的聲潮卻似乎被整個空間吸收殆盡了。


    唐逸又圍著整座宮殿走了一圈,沒有看到其他的出入口。伸手在那些壁畫上東摸西摸,卻也找不到什麽機關暗格。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唐逸又渴又餓,再也走不動了,便隻好靠著牆壁緊挨著水銀坐下來。水銀有時顯得緊張,有時眼神有些抽離,定定地望著穹頂中的某處,視線卻仿若穿過了那些穹頂上會發光的珠子,迷失在了無盡的宇宙中。


    “你說,這裏不會是我們之前看過的那些水母一樣的建築裏吧?”唐逸沒話找話說,水銀那種不穩定的表情令他有些擔憂,“會不會這一切都是那個lee的惡作劇?”


    水銀搖了一下頭,卻沒有多作說明。


    唐逸望著他的側臉,恍然覺得水銀正在一點點消散。他身上那種淡淡的光亮正在增強,但是他眼睛裏屬於水銀的部分卻搖搖欲墜,那種霧氣一樣的白色一點點從眼角蔓延出來。


    “水銀……你怎麽了?”


    水銀的眉梢皺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水銀?”


    他竟然沒有認出來自己的名字。


    他看著水銀用手抓住自己的頭發,麵上現出了痛苦的裂痕。那些陌生的記憶如失控的水龍頭一樣不停地往他的大腦裏猛灌,他隻想要阻止那些記憶,卻找不到辦法。


    唐逸抓著水銀的肩膀搖晃著,然後雙手抬起她的臉頰。空洞的眼神漸漸帶上了幾分漠然的森冷。


    是那天在馬裏亞納海溝中看到過的眼神……


    緊接著一陣狂暴的氣流突然從水銀體內迸發出來,伴隨著刺目的閃光。唐逸整個人都被震飛出去,身體重重落在大廳中間。


    一層潔白到令人眼睛刺痛的光芒將水銀包裹了。那白色的人影蜷縮成了一團,如嬰兒一般。水銀發出了痛苦的低吼聲。唐逸手腳並用從地上爬起來跑過去,卻隻是再一次被那強勁的氣場彈開。


    仿若能淹沒一切黑暗的光明中,海妖慢慢伸展開身體,漂浮到半空中。他的銀發張揚開來,五官都在那流華中模糊了,隻有一雙燃燒一般的藍眼睛一點點睜開了。可那裏麵,已經找不到了熟悉的靈魂。


    水銀要被吞噬了……


    唐逸感覺心髒被揪緊了,他抿了抿嘴唇,把手深入襯衣裏麵隱藏的口袋中,拿出了那條水銀交給他的貝殼項鏈。他知道這個時候能夠把水銀救回來的隻有一個人。


    他並不能確定這條鏈子是不是唐雅送給水銀的,但既然是水銀最寶貴的東西,想來也不會是跟別人有關。


    他將那條鏈子掛在了脖子上。小小的寶石藍色貝殼在胸前隨著海水的聒噪無助地翻卷著。唐逸閉上眼睛鎮定心緒,再睜開時,目光變得格外平靜沉著。


    至少是偽裝的沉著。


    他一點一點接近水銀,那海妖凜冽的視線令人心生恐懼,但他還是堅持與他對視著。他站在高高在上的海妖麵前,微微仰起頭,雙手打開,像張開懷抱一樣。


    然後他開始唱歌。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日居月儲,故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他的聲音和唐雅是非常相似的,不能確定自己跟唐雅唱的是不是一樣,但總歸差不到哪裏去吧?


    這還是第一次唱這首歌,哥哥譜寫的曲調,配上幾乎沒有幾個人再知道的遠古詩詞。幽魅飄渺,輕愁未消,純淨而簡單。


    海妖的身體似乎震顫了一下,那炙熱炫目的光芒,有了一瞬的暗淡,冰藍的眼眸裏,有光芒的火苗在重新掙紮著回來。海妖降落在他麵前,看著眼前熟悉的人類,胸前的藍色貝殼流轉著潤澤的流華,幽暗的光線裏平和而溫柔的目光,是這黑暗陌生的世界裏唯一的慰藉。


    一如十年前初次相見的時候。


    海妖張開雙手緊緊抱住這一團溫柔的火,抱得那樣緊,像是要把人揉進身體裏去。


    歌聲驟然停了,片刻後,唐逸遲疑著回抱住水銀。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如果這個懷抱是真的給他的,該有多好啊。


    然後他在水銀耳邊說,“水銀,堅持住,我回來了……”


    海妖的身體在他懷裏顫抖,唇際翻來覆去吟念著,“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嗯……回來了。”唐逸在他肩膀上點了點頭,手安撫一樣摩挲著水銀的背脊,“不會再離開你了……”


    但是水銀忽然開始拒絕他的懷抱,“可你已經……”水銀低沉的聲音帶著一點點哽咽和不信,似乎想要推開他。唐逸猛地抬起頭,吻住了那張他朝思暮想的唇,吞下了未說完的話。


    是的,即便在潛艇上的那一晚是那麽羞|恥,他每晚都在懷念。


    明明知道不應該留戀,明明知道自己聰明的話應該趕緊想辦法斷了對水銀的念想,斷了這份暫時的執著迷戀。但是在午夜夢回,或者在清晨醒來看到自己褲子上旖旎之夢的痕跡時,他知道自己夢見的是誰。


    明明睡在同一張床上,之間隻有那麽短短的幾寸距離,他卻連觸摸的資格都沒有。


    再怎麽樣嘴硬,再怎麽樣欺騙別人欺騙自己,他都想要再擁有水銀,哪怕一次。


    他用力地加深這個吻,索取著得不到的愛戀。唇舌絞纏,身體也在相互摩挲。水銀的身體此刻格外炙熱,也不知道是因為那灼目的光芒還是因為情動的興奮。欲|望的熱度沿著四肢百骸蒸騰起來,血管裏的血液也一點點沸騰。兩個人相擁著倒在地上,相互撕扯著對方的衣服。當身體被水銀闖入時,唐逸發出了一聲不知道是快樂還是悲傷的低鳴。


    他睜大雙眼,看著穹頂上如漩渦般展開的花紋,感覺自己就要被吞噬了。


    被這份他永遠也不可能擁有的癡迷拉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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