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使者對水銀拋出的橄欖枝顯然沒有被對方接受。水銀看向他的目光仍然森冷如最深寒的宇宙,裏麵隱隱燃燒的憤怒卻又似即將爆裂的星核。唐逸仍然側躺在地上,他身體中的藥效還沒有消退,不能動彈,但是正逐漸掙脫出lee在短短時間內對他造成的精神影響。他深吸一口氣,告訴勉強把剛才在幻覺之境裏發生的一切壓到意識深處,畢竟現在可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


    說的關於水銀身世的話,令他有種極為不好的預感。


    這位狐狸一般狡猾的平等使者絕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他這麽“好心”地要告訴水銀的那些身世秘密,一定對叛軍、亦或是他自己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有利。他在期待著水銀的反應。


    唐逸聯想到之前在深淵裏看到的影像,莫名感覺這一切都是串通好的。


    這一次海下任務原本該是平靜祥和的,陪著一群科學家在海下生活上個把個月而已。可是自從他們離開基地的控製範圍,意外就接二連三。並且最詭異的是,lee對這一切了如指掌。


    這種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感覺叫人沮喪憤怒,卻也隱隱恐懼。原本以為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到頭來卻發現一切都在按照別人設定好的軌跡行進,任何人也會覺得無所適從。


    見水銀滿身煞氣和敵意,lee也並不著急,隨意地在一張側翻的沙發上靠著,向著虛空下令道,“奧古布古,打開艙壁vr投影。”


    一霎那,原本幹淨複古的室內牆壁忽然如波紋一樣蕩漾起來,就連那些掛在厚重畫框中的油畫也煙霧一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接近純黑的深藍,以及在海水中交織晃動的光柱。那是奧古布古艙外的景象,可以看到那些小型戰鬥潛艇宛如共生的小魚一般盤桓在巨大的水怪身旁,艇身上散射的光線交織成一片幽曳迷離的網。略微遙遠的地方,能看到粗糙起伏的巍峨山壁,龐然而厚重地從兩旁向前延展。


    唐逸咽了口唾沫,不由得一陣緊張。不知什麽時候,奧古布古竟然已經駛入了海溝中。而且看這海溝的廣度,很有可能是馬裏亞納海溝。


    “反正距離我們進入挑戰者深淵還有一段時間,不如我先給你做個旅遊介紹?”


    水銀那被寒冰覆蓋的雙眸微微眯了起來,半是威脅,半是疑問。但是lee在看到那一絲絲不確定的瞬間,就知道水銀一定會按照他所設定的軌跡,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畢竟是這隻可憐的海妖從誕生前就已經背負的使命啊~


    “三百年前,海妖首次現身在人類麵前,並且是以毀滅者的姿態挑起了與人類的戰爭。最開始人類在海妖強大的生物能麵前脆弱得像小蟲一樣,死傷慘重並且束手無策。以人類天性中的自大和優越感,竟然做出了請求和談的舉動,可見你們海妖當時在人類眼中是多麽恐怖並且高等的存在。相比隻會使用科技武裝自己的人類,你們簡直就像是神話傳說裏的懲罰罪惡的神明突然降臨,漫長到難以想象的壽命,身體中有謎一般的力量,歌聲既美妙又恐怖,可以掌控深邃莫測的大海為武器。在和談請求被拒絕後,你們成功地另爭鬥不斷的人類國家團結起來,為了人類的生存而戰。不過呢,似乎並沒有什麽卵用。”lee戲謔地笑笑,就好像他自己並不是人類一樣,“海妖還是把人類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你們的運氣實在太不好,恐怕如今被圈養當成寵物來養的不是你們,而是我們也說不定。”


    水銀不為所動地盯著他。這遙遠的故事,誠然也在海妖中流傳過一陣子。可是海妖們大都也就是當成神話傳說講講,暗自感歎一下如果當初沒有貿然向人類發動戰爭,是不是現在就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廣闊的海洋裏。可畢竟他們是在飼養倉裏長大的,從他們的意識還在沉睡的時候就被不斷灌輸著效忠人類的訊息,在他們還沒有覺醒的時候就被綁定給了特定的人類,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想象什麽是自由。


    太虛無縹緲了,甚至有點恐怖。海妖們已經沒有辦法想象沒有人類、沒有主人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想到會與主人分離,就好像要把心生生扯成兩半一樣痛苦。他們不想要自由。


    但是水銀心底一直有一個遙遠的、飄忽的聲音在質疑著,難道這真的是唯一的選擇嗎?


    所謂的“癡情”,豈不是像一條無形的奴隸枷鎖一樣套在每一個海妖身上麽?他們不曾自己選擇過愛上的人,就算自己的主人是個有虐待傾向的變態,就算自己的主人厭惡自己,就算被踹開一百次,還是要竭盡全力地愛著,把自己貼過去。這樣真的是幸福嗎?


    水銀見過很多回到海妖大廳休養的海妖,他們被自己的主人打得鼻青臉腫,被用難以啟齒的方式虐待。他也在療養大廳見過因為主人與另外的人類女子相戀結婚而患上抑鬱症,每日睜著空洞的眼睛撫摸主人照片的海妖。他還見過那些主人在百歲後死去,而自身卻被囚禁在海妖的漫長生命中逐漸枯萎直至最後被絕望吞噬自殺的海妖。他用習以為常的漠然表情看著那一張張被痛苦扭曲的臉,然後在心裏問自己:這也將是他的命運麽?


    即便他愛唐雅,即便他願意為唐雅去死,即便唐雅對他也很好,不曾為難他,可為什麽會覺得不甘心?


    打了個響指,馬上就有一個服務機器人將一杯紅酒塞到他手裏。lee用醇香的葡萄酒液潤了潤喉嚨,一縷血一般的液體從唇邊滑落,被靈巧的舌迅速舔舐掉了,分外妖冶而邪惡。


    “海妖當時有一位首領,名叫宸淵。這位首領的生物能……嗯……怎麽說呢,就算是無神論者看到他的力量,恐怕也會以為他是神吧?第一基地的利劍還封存著當年他在迪拜高塔前威脅人類聯軍投降,然後隨隨便便就摧毀了半個城市的視頻記錄。嘖嘖嘖,那種烈火在他身後燃燒,萬物頃刻化為焦土的樣子,即便是現在看起來還是另所有的首席智者毛骨悚然。有這樣的‘神’在,人類怎麽可能贏呢?不過命運有時候也是很有幽默感的。你們海妖最大的弱點,就是你們的寫在基因中的嚴格到不可思議的單一配偶製。”lee搖晃著酒杯裏血紅的液體,惋惜地搖搖頭,“宸淵,被所有海妖當成神一樣崇拜的海洋之王,竟然愛上了一個人類,還是敵對的人類。這個人類的名字或許你們也聽說過rris,當年國家仍然存在的時候,美國有名的年輕將軍。”


    莫裏斯將軍,唐逸記得這個名字。


    可他不是在迪拜圍困一役中為了保護諾阿克教授撤離戰死了麽?


    “麵向大眾的曆史資料中記載莫裏斯將軍在迪拜圍困戰役中戰死了。其實並非如此。宸淵是怎麽和莫裏斯將軍認識的沒人知道,但事實是,那一戰中莫裏斯將軍並沒有戰死,而是被宸淵俘虜。其中過程就不多說了,無非就是莫裏斯忍辱偷生,取得了宸淵的信任,私下與人類聯軍取得聯係,然後將其誘騙到了聯軍的圍捕圈裏。他也是協助聯軍定位海妖巢穴,另聯軍得以向海妖大軍投放諾紅死藥劑的英雄。總之,結果就是宸淵被人類活捉,海妖大軍遭到紅死病重創。人類聯軍乘勝追擊,用核彈將所有的海妖趕入一條深不見底的海溝中,然後……”


    的話沒有說完。水銀逐漸變得渙散不穩的視線,令他知道他沒必要把接下來的話說出來了。


    水銀早已在那條海溝的底下見過了殘留的影像。那被無數慘死的海妖最後的怨恨刻在漆黑的海水和堅硬的石壁中的記憶,是不會那麽輕易煙消雲散的。


    唐逸不明白lee在那邊巴拉巴拉講了半天曆史故事還穿插了好多野史是在搞什麽鬼,他隱隱猜到宸淵可能跟水銀有關係。海妖壽命可達五百年,可是三百年前就被人類俘虜的海妖,現在還活著的幾率微乎其微。


    想到海妖都是雌雄同體,難不成……水銀是那個宸淵和將軍生的娃?


    那也不對啊。如果是那樣的話,按照海妖60歲覺醒的時間來算,水銀早就該覺醒了。


    唐逸看到了水銀在身後攥得指節發白的手。這意味著,lee的話果然對他造成影響了。唐逸凝聚力氣,用肩膀頂著地麵,費力地坐起來。他盯著身旁的海妖,低聲喚道,“水銀,你別聽他胡說八道!這個人的嘴有毒!”


    “謝謝你的讚美。”lee衝唐逸拋了個媚眼,一副很愉悅的樣子,“不過我說的都是真的。不僅如此,我還要告訴你們。其實當時被趕入馬裏亞納海溝的海妖並沒有全死掉。他們中有極少的一部分活了下來,凝聚殘存的力量,將海妖最後的遺跡建成了一座墳墓。”平等使者的眼神蔓延向前方漫漫深淵的盡頭,被酒色染紅的豔麗雙唇吐露出魔咒般的字眼,“就在這世界上離地獄最近的地方,一直在呼喚著,等待著他們的王回歸,向人類複仇。”


    唐逸故意嘲笑道,但他的聲音顯得有些蒼白無力,“嗬嗬嗬,看來你這個前任首席智者編故事的水平不行啊,這麽蹩腳的野史你也想用來離間海妖和基地的關係?你費盡心思把水銀騙來,就打算這麽忽悠他?”


    無所謂地聳聳肩膀,“不相信也沒關係,等我們進入挑戰者深淵,用自己的眼睛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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