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歌舞伎町死裏逃生,唐逸等人很倒黴地又被隔離了三天查看。從海妖戰隊診療所放出來的那天剛好是夏季的第一天,從大洋上吹來悶熱的海風,某種魚類死亡的腐臭味夾雜在裏麵,聞久了會有種作嘔的感覺。


    唐逸一出診所大門就看見水銀靠在旗杆旁邊,有些不耐煩地看著表,一身軍裝,帽簷壓得低低的,銀發束在頸後,很是英姿颯爽。唐逸把軍裝外套搭在肩頭溜達過去,“在等我?”


    水銀瞥了他一眼,“早知道你這麽磨嘰,我就先走了。”


    唐逸已經習慣了水銀那張吐不出象牙的刀子嘴,咧嘴笑笑,然而笑意又很快收斂了,“諾蘭怎麽樣?你見到他了麽?”


    水銀搖搖頭,神色也有些黯然。


    一切發生太快,誰也想不到在生死中來回過那麽多次都安然渡過的玫瑰,竟然就這樣沒了。最令人寒心的,是最後置她於死地的不是叛軍,而是安全部發射的gbu-fireriver炸彈。


    萬一那些建築裏還有未被感染的平民呢?為什麽連最基本的救援都沒有就直接消毒?


    但是這種事,沒有人敢談論。


    唐逸歎了口氣,說,“回宿舍吧。”


    剛走了一步,肩膀卻被水銀按住了。他回過頭納悶地望著海妖,“怎麽了?”


    “把衣服穿好。”


    唐逸翻了個白眼,轉頭就走,“你怎麽還管我穿不穿衣服啊?你是我媽?”


    水銀強勢地把唐逸肩頭的衣服抓過來,抖了抖,借著身高的優勢一把將衣服披到了唐逸身上,並高冷道,“伸袖子。”


    “你幹嘛啊!我自己來!”唐逸渾身別扭,趕緊小跑好幾步自己把衣服套好,一臉黑線地看向水銀,“你有強迫症?”


    “你不要忘了,你現在是唐雅。”水銀走近,嚴肅地望著他,低聲說,“就算我知道你是誰,但是對於別人來說,我還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


    “什麽亂七八糟的……”唐逸腦子轉了個幾個彎,才驀然明白了。


    如果要在別人麵前繼續跟水銀偽裝成搭檔,那他就必須裝成唐雅的樣子。否則如果連別人都覺得他裝得不像唐雅,自然也會懷疑水銀已經將他識破了。


    安全部不會允許有綁定風險的海妖留在戰隊內。


    “你妹的……之前是聯和所有人騙你,現在是跟你騙所有人。這難度係數越來越高了哈……”唐逸鬱悶地係好了衣服領子,悶熱的空氣令他額頭直冒汗。


    經過室外訓練場的時候,遠遠看見海灘上眾多隊員和海妖們正在進行雙人搏擊訓練、也有跑負重馬拉鬆的、抗暴曬的。一對對剪影浮動在黑天鵝絨般的浩淼大海前。水銀的視線一直蔓延到海角天涯,消失在遠處那團茫茫的雲氣裏。


    每一次看到這樣的大海,都另水銀心裏有種深深的不安。


    他總覺得海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在海邊獨自坐一會兒。閉上眼睛,恍惚能聽到在無比深沉的海洋深處,有種朦朧卻亙古的呼喚。


    那呼喚就在他心口躍動,勾起了海妖靈魂深處對於家鄉的向往。他的家不在這個灰色的陸地上,也不在那片黑色的大海裏。他的家該是深藍色的,那種靜謐的、純潔的、深邃的幽藍。


    可是一睜開眼睛,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了。他出生在這個海妖戰隊中,如果這裏不是他的家,還有哪裏是?


    “水銀,你看啥呢?”唐逸順著水銀的視線看過去,除了看到兩個身材很好的隊員在練習引體向上外沒看見別的,“我說,你不是心裏隻有我哥嗎竟然還看猛男,你這算不算海妖版本的紅杏出牆。”


    水銀斜眼瞟著他,“你又胡扯什麽呢。”


    “我身材可比那兩個好,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八塊腹肌?”


    “滾。”


    一進宿舍,撲麵而來的低氣壓差點嗆了唐逸一個跟頭。


    圓形的公共休息廳內,鶴田匠真正襟危坐在沙發中間,孔雀站在他身後,林茂臣癱在旁邊的小沙發上玩兒pgair(一款類似psp的超薄掌上遊戲機),藍隍坐在相鄰的沙發上,灰燼站在廚房門口,而譚醫生則不知道在廚房裏鼓搗什麽。


    這麽低的氣壓,是在給玫瑰默哀麽?


    唐逸剛一進去,鶴田匠真便猛地站起身,一雙發紅的眼睛怒氣衝衝瞪著他,“你幹的好事!好端端的拉著諾蘭和玫瑰去歌舞伎町!”


    唐逸被突如其來的指責砸得懵了一瞬。林茂臣倒是在旁邊幫他說了句,“不是他拉著我們去的,我們自己願意去的……”


    “你閉嘴!我還沒說你小小年紀去那種地方幹什麽!”帶著日本口音的中文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林茂臣被罵得縮了縮脖子,不敢再搭腔了。


    唐逸知道一頓白眼是跑不了了,深吸氣慢呼氣,用盡量平穩的語氣說,“發生這種事,我確實有責任。”


    “你有什麽責任。”


    唐逸愕然,卻見水銀向前半步,微微擋住鶴田瞪向唐逸的視線,“恐怖襲擊沒人能夠預料,玫瑰的死我們都很難過,但也不能隨意把悲傷轉化為罪責推給某個人。”


    鶴田沒有想到水銀為唐逸出頭了,他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在水銀眼中,唐逸就是唐雅。


    他心中一陣深深的黯然,好在臉上的表情繃得很緊,沒有露出馬腳。他的手緊緊攥成拳,瞪了唐逸一眼,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孔雀深深地看了唐逸一眼,似笑非笑,也跟著走了。


    唐逸坐到林茂臣旁邊,看到廚房裏冒出一陣詭異的雞屎綠色蘑菇雲,咽了口唾沫,“譚醫生在幹嘛?”


    林茂臣激烈地按著那塊透明玻璃板上的觸屏,力道之凶狠就跟那兒真的有個按鈕一樣,“他心情不好,發泄呢。”


    藍隍在旁邊接了句,“你還沒聽說吧,諾蘭拒絕接受新的海妖,可能要被調離海妖戰隊了。”


    “啊?!”唐逸愣住了,但是片刻後,他又點點頭,“像是諾蘭會做的選擇……”


    諾蘭每一次看玫瑰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女神一般充滿幸福和愛憐,那早已不是玫瑰的單方麵綁定,他們之間的感情是雙向的。


    在自己的愛人剛剛死去的時候就要求他與一個新的海妖綁定,是個人都受不了。人類的感情就算不像海妖那樣強烈專一,但也不是收放自如想斷就斷的。


    海妖戰隊提出這種要求,也太過分了。


    “那諾蘭人呢?”


    林茂臣一邊泄憤一樣在遊戲裏連發大招一邊說,“他現在情緒非常低落,偶爾還會有過激言論。所以被隔離了,說是要請人來為他做創傷輔導。在離開海妖戰隊之前,我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麵。”


    唐逸感覺心頭的肌肉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擰巴到了一起。一股熟悉的濃稠而黯淡的濃霧逐漸湧上來,一點點漫溢在他的五髒六腑之間,密不透風,暗無天日,絲絲縷縷浸透血脈。


    如果他沒有拉著諾蘭和玫瑰出來,如果他當時可以更警覺一些……還有那一隊他沒能保護的情侶、那個被他丟在漆黑超市裏等死的老人、全心全意信賴他卻被他親手推下高樓的高彥、被他爆頭的高彥的海妖、在他的帶領下去送死的士兵們、死在他懷裏的蘇函,還有……哥哥。


    從小唐逸就常常感覺到這一團灰黑色的濃霧,心中的焦慮如烈火炙燒,最初哥哥還可以安慰他,到後來就算是唐雅也無法令他找到平靜。他總是很焦慮,懷疑自己,無所適從。後來他長大了,已經學會將這團令人窒息的東西壓抑下去,不讓它影響自己,甚至看起來十分漫不經心。


    但是那種對自己的價值和存在最深切的懷疑從未消失過。


    “這是總隊長的命令麽?”


    林茂臣手裏的動作一頓,什麽也沒說,忽然狠狠把遊戲機摔到了地上。


    唐逸馬上就明白了。


    強製隔離,大概是安全部的命令。


    唐逸可以想象諾蘭的過激言論會是什麽樣的。他大概也聽到了平等使者的話,他大概會質問,基地是否真的有控製病毒的方法,為什麽不采取任何救援行動。


    光是這些問題,就足夠他的忠誠值被削減一半了。


    進入臥室,唐逸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唐雅的房間,腳步頓了頓。水銀經過他,熟練地將帽子和外套脫下來掛在衣帽架上。此時nas的影像投射在牆壁上,“歡迎回來,唐雅。”


    唐逸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扯開領口的扣子,刷地一聲拉開那扇飄窗的簾子。昏暗的天幕中有雷聲滾滾傳來,暴風雨就要來了。


    唐逸看著一顆兩顆的雨點砸在玻璃上,猛然轉過身,一把拉起水銀的手,不由分水就把水銀拉進臥室裏的睡眠膠囊中。水銀完全沒有反抗,服從地坐在那張他無比熟悉的床鋪上,看著唐逸拉上膠囊艙兩邊的門。


    艙內的燈光亮了起來,倉頂自動顯現出夏夜星空的影像。唐雅的水杯和一些藥瓶還擺放在床頭的擱架上,水銀微微抬起頭看著唐逸,恍然覺得一切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唐逸一屁股在床的另一邊坐下來,也沒轉過頭,就突然愣生生說了句,“我們得見諾蘭一麵。”


    水銀也背對著他,說,“見他又能改變什麽?如果他的忠誠值降到那種地步,就算是總隊長也救不了他。”


    “因為……”唐逸的嘴翕張幾次,每次都因為那種難以言喻的焦慮和恐懼發不出聲音。但是他知道,這種話,早晚有一天會被說出來。nas不能監聽他們睡覺的膠囊,這裏是安全的。


    “安全部這麽迅速地下達隔離命令不讓我們探望,說明他們害怕別人、尤其是我們聽到諾蘭說的話……”


    水銀的眼珠轉動,微微側過頭,“所以?”


    “如果我沒記錯之前背過的資料,諾蘭在戰隊裏的資曆很老,是跟我哥同期入訓練營,並且同期畢業的……我在想,會不會他知道些什麽……”


    水銀半晌沒有做聲。


    唐逸又問,“你還記不不記得,我哥最後的那次任務,跟他一起執行任務的都有誰?”


    水銀害怕回憶那一天的事,但是現在也不得不強迫自己去回想細節,“當時……我們奉命卻搗毀一處叛軍的海下據點。本來並不是一個很難的任務,那個據點中的叛軍隻是苟延殘喘,海中作戰對於我們來說又是最有利的。同行的有十多個分隊,但是在進入對方的據點後十五分隊走散了,我和唐雅還有兩對十八分隊的隊員在一起。”


    “那些十八分隊的隊員呢?”


    “都死了。”


    “他們說,我哥是被叛軍在戰隊裏的奸細殺死的,但奸細是誰?為什麽不說清楚?”唐逸把大拇指的指甲放到唇齒間細細咬著,“你說過,唐雅中彈後,你的記憶十分混亂,不記得具體發生了什麽,隻有隱約的印象。那你有沒有印象,在那之後,是誰把你救出叛軍據點的?”


    水銀的身體有些僵硬。那一段記憶他嚐試過回憶許多次,但是每一次一想到那裏,就會覺得一陣突如其來的強烈恐懼,潮水一樣將他吞噬。剛剛形成的記憶瞬間便如霧氣般再次消散。不論他多麽努力,除了唐雅中槍的鮮明畫麵,他的記憶都像是握在手中的流沙,越是想要抓緊,就越是抓不住。


    但在迷霧消散前他確實有抓到一點點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血、斷裂的肢體、很多人在喊,晃動的燈光、不斷閃過的鋼化牆壁、還有……被汗水沾濕的金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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