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西寧郡王、大將軍霍牧班師回京, 小皇帝宗煦親自率諸王宗室、文武大臣出安定門迎接。


    驕陽灼灼,無情地烘烤著大地,城門外空曠開闊, 並無樹木植物之類, 因此也無半點遮陰之處,王公以下官員跪於道路兩側, 汗水打濕了朝服,渾身又黏又濕,好不難受,卻都是一動不動,神情肅然,誰也不敢失了儀態。


    鼓樂聲中,一對對華蓋執扇,雉尾鸞鳳, 鮮明整齊地依次而出, 全副武裝的禦林鐵衛,簇擁著明黃色的禦輦在百官之間緩緩穿行,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蟠龍座左前方的鼎裏, 焚著上好的沉香,濃鬱清涼的香氣幽幽散開, 卻無法讓宗煦的心安靜下來,他手攥成拳,放在膝蓋上, 似乎有一絲緊張,這種感覺讓他極為不快,自他登基那日開始,便有人告訴他,他是天子,他是皇帝,他至高無上,這天下的土地都是他的土地,活在這片廣袤之地上的人,皆是他的臣民,他身旁所能接觸到的人,上至母後、輔臣、太傅,下至圍繞在身邊的奴婢,或用言語,或以行動,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不斷地提醒著他。。。。。。他漸漸長大,也愈來愈對自己的身份,對自己每日所坐的那個寶座,有了更為清晰更為具體的概念,所以他無法接受,當他紆尊降貴出城迎接一個得勝回朝的將軍時,竟會莫名地緊張,且無法控製自己的緊張,這不是人君該有的風範。


    宗煦忽然惱怒起來,終是按捺不住,不耐煩的道:“怎麽還沒來?”


    魏倫聽出他話中的不悅,亦在簾外低聲道:“應該快了,皇上且耐著點兒。”


    “哼!”


    宗煦輕哼一聲,不再說話。魏倫心中焦灼,微微伸著脖子,不住張望,稍頃,忽見遠處煙塵大起,忙躬身稟道:“皇上,來了,來了!”


    數十名英俊的少年武士,身騎純白色的駿馬,手持旗杆,走在隊伍的最前方,巨大的黑色旗幟在空中漫天飛揚,上麵用金線繡著“大將軍霍”的字樣清晰可見。手持盾牌長戟的步卒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前推進,身背□□、腰胯短劍的騎兵則緊隨其後,鐵蹄錚錚,踩踏在青石上,發出敲金擊石的有節奏的聲音,整個大地似乎都在為之震動。


    宗煦不由得從寶座上站了起來,魏倫忙打起珠簾,宗煦手扶著朱欄,極目望去,但見連綿不絕的銀甲鋼盔,在熾烈陽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一片,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離城門尚有一大段距離,所有士卒齊刷刷向兩邊分開,在原地站定,然後,便見霍牧在幾個親信將軍的圍隨下,策馬緩緩朝禦輦方向過來。


    這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於跪迎的官員來說,實是十分煎熬。霍牧頭戴金盔,身著金銀珠蟒紋軟甲,端坐馬鞍之上,卻是目不斜視,眼角也沒瞟向他們一眼,直至接近禦駕,才翻身下馬,步行了十幾步,在車前跪行大禮:“臣霍牧叩見皇上,願吾皇千秋萬歲!”


    宗煦扶著內監的手,正欲從側旁步下階梯,不想霍牧身後軍隊亦隨之高呼“願吾皇千秋萬歲!”聲音山崩地裂,響徹雲霄,宗煦被這呼聲所驚,臉色微微一變,隨即便鎮定下來,按照冰輪所教,下車走到他身前,親自攙扶他起身,一邊道:“外祖請起,外祖征戰數年,立下不世之功,百姓幸甚,大燕幸甚,朕有外祖,今後可高枕無憂矣!”


    霍牧道:“為君分憂,為國效力,是人臣之責,皇上讚譽太過,臣愧不敢當。”


    霍牧年輕時身材魁偉,容貌儀表俊美,現在雖已年近六十,卻是老當益壯,風采依舊。宗煦久聞霍牧之名,相見卻是記事以來第一次,攙他起身時目光跟他相接,隻覺他雙眼神光炯然,如寒電精芒,心下莫名害怕,不由得一哆嗦,下意識後退一步。


    霍牧拱手道:“天氣炎熱,微臣恭請皇上保重龍體,即刻回宮。”


    宗煦看了看他身後的霍凜,又看了看周圍環繞的人群,心神稍定,點點頭:“朕已在宮中設宴,為外祖、諸位將軍接風慶功,外祖朕這便請同朕一起上車回宮罷。”


    霍牧一怔,忙單膝下跪:“君臣有別,微臣怎能僭越至此,跟天子共乘?還懇請皇上收回聖命!”


    宗煦見他言辭懇切,執意不從,又褒揚了幾句,這才返身上輿。霍牧退到一側恭送皇帝,王忠、楊琰等輔臣以及幾位老親王也跟著退到路旁,待禦駕走遠,便回過頭來,笑著向他寒暄問候,霍牧衝諸人點點頭,算是回應,便徑直上馬,跟在皇帝的儀仗隊伍後麵進城。


    內閣輔臣和幾位老親王皆德高望重,身份尊貴,幾曾受過這般冷落,都覺尷尬,臉上訕訕的,王忠滿腔怒氣無處發作,袍袖一拂:“咱們走罷!”也不等人來扶,自己一掀轎簾便坐了進去,其餘王公官員也依次上轎上馬,被禦林衛簇擁著浩浩蕩蕩進城。


    紫檀大案上置著一張地圖,這張地圖是前陣子繪製好的,圖上除了可以窺見京師內外城全貌,對於周邊地區的城鎮道路,河流山川,都用不同字體作了標注,其京城往西方向的幾個重要城鎮,天亭、高陽、南郡、曲陵、廣豐,皆用朱筆圈起來,並連成一線。


    霍牧此次從西疆啟程,共帶了十二萬軍隊回京,但身為大將軍,在戰事平息之後,帶大軍入京,勢必引起諸多揣測,坐實謀反之名,所以在東進途中,他分批讓軍隊留駐這五城,這些地方皆已在他控製之下,且臨近京城,若京中有什麽變故,可朝發夕至。


    冰輪仔細的看著地圖上縱橫交錯、細細密密的線條,良久,輕聲問道:“照你所說,這次大將軍隻帶了一萬人進京麽?”


    一名樣貌普通,身著禦林衛服飾的中年人站在案側,低聲答道:“是。”又道:“這十二萬士兵,驍勇無比,是精銳中的精銳,總共分為六個軍,分別冠名‘金獅,黃虎,青狼,銀狐,黑豹,白象’之名,其中帶回京的一萬人,便是金獅軍裏分出來的。”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在地圖上比劃,說明軍隊所在位置,冰輪聽得很認真,兩人交談許久,那人方退出書房。


    冰輪將地圖收起,重新在椅中坐下,高賢知此時無人,便端了幾碟甜點進來,冰輪見其中有蜜澆粽子一樣,便問:“端陽節已過,怎麽又想起做了這個來?”


    高賢陪笑道:“這不是甜食房送的,是宸主子為太後做的。”


    “哦,她打發了人送來的?”


    “不是,主子特地叫了汪又興過去了一趟。”


    “她說了些什麽?”


    “還是像以前一樣,問了太後晚上睡得好不好,每日裏進膳香不香,讓奴才們提醒太後多休息,保重鳳體呢。”


    冰輪嚐了一點粽子,香甜軟糯,甚是可口,想起她溫柔眉眼,明淨笑顏,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想要見她的**,可是,這實非理智之舉,她輕輕靠回椅背上,過了許久,睜眼道:“皇上還要多久回宮?”


    高賢道:“皇上這會兒隻怕才出城,還早著呢,太後不若先歇息會兒,待前邊來了消息,再移駕正殿。”


    “嗯。”


    霍牧一路隨著禦駕進宮,整個京城都為之沸騰了,成千上萬的百姓夾道歡迎,場麵十分熱烈,霍牧騎在馬上不時舉手示意,霍澤亦在隊伍當中,見此情景,不免得意洋洋,神氣活現。


    霍淞知父親和弟弟此時不能回家,要先見太後,然後在長春宮領皇帝賜宴,早已命人拿了官服過來。


    進了宮,霍牧等到了下處換了衣裳,便有內監將他們引去崇德宮,一入正殿,霍牧瞧見寶座上的那個身著香黃緞緙絲鳳袍的身影,便即跪下,欲行國禮,冰輪早站了起來,諭令免禮,高賢忙過去,將霍牧扶起。


    早有內監搬了幾個繡墩過來,霍牧和霍凜見冰輪坐下,方斜著身子跟著落座。


    霍牧細細打量冰輪,感覺她美麗端莊猶勝往昔,舉止之間透著無上威儀,不禁歎道:“七八年未見,太後絲毫未變,我卻已是老了。”


    冰輪道:“父親公忠為國,身處風霜苦寒之地,連年征戰,女兒無日不憂心掛念,今見父親身體康泰,容光煥發,心下寬慰許多。”


    她語氣溫和,緩緩地說著關心的語言,臉上卻看不出半絲父女久別重逢的喜悅。霍牧對她這種淡淡的樣子早就習以為常,也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冰輪自小沉穩冷靜,偶爾也有感情激烈的時候,自從進宮之後,才徹徹底底養成了這漠不關心,什麽事都雲淡風輕的性子。。。。。。他當然知道宮中的環境有多險惡,也知道那個皇帝有多難伺候,但人總是要學著在忍耐和爭鬥中成長,她是他的女兒,她不會讓他失望,也絕不能讓他失望,如今,他們霍家贏了,不是嗎?她已是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皇太後,一切都是值得的。


    霍牧想起今天的風光得意,心潮微微起伏,目注著冰輪:“在外征戰這麽久,我隻遺憾一件事,就是沒能參加你的皇太後冊封典禮。”


    “如今天下安定,我們父女骨肉總算可以團聚,不用天各一方了。”冰輪道:我以女兒之身臨朝攝政,常覺戰戰兢兢,久盼父親歸來,想著以後有父親襄助,安心不少。”


    “臣雖在邊疆,時時掛心家裏,當年太後與皇帝被人行刺,臣數晚睡不著,太後放心,今後再也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了。”霍牧臉色一沉,又轉為霽和:“臣亦知太後英明果斷,知人善用,將朝政處理得井井有條,大臣們都很心服,臣心甚覺喜慰。”


    冰輪微微一笑:“那是人們言過其實了。”目光轉向霍凜:“凜兒在西疆,既代我們盡孝,悉心照顧父親,又在戰場上英勇殺敵,立下許多功勞,我可要謝你呢。隻是你年輕輕輕,既是將軍,又封了侯爵,我都不知要再賞你什麽好了,不若我在王公貴戚之家裏,替你挑個佳人,讓皇上賜婚罷。”


    霍凜麵紅耳赤:“為國盡忠,對父盡孝,都是應該做的事情,微臣。。。。。。微臣不需要什麽賞賜了,謝太後美意。”


    霍牧心懷大暢,笑道:“終究是年輕人臉嫩,不過你也不小了,早該提這事了。”


    正說著,有內監稟報:“太後,長春宮宴筵安排齊備,皇上派奴才恭請大將軍和襄遠侯過去呢。”


    冰輪道:“那你們先過去吧,今後我們父女姐弟有的是機會相見,說話也不爭在一時。”


    霍牧和霍凜一齊起身:“微臣告退!”


    天色漸暗,暖閣裏燭光瀲灩,冰輪神情專注,伏在案上抄寫經書,冉黎不知她叫自己來有什麽吩咐,侍立在旁,悄悄以眼神詢問高賢,高賢卻是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沒看見他似的。


    稍頃,汪又興捧了一漆金托盤走進來,冰輪這才開口道:“交給你一件事,你現在護送高賢去將軍府,把這個交給大將軍。”


    冉黎定睛看去,盤中是紫地緙絲綴金蟒袍,白玉麒麟扣帶,分明是親王服飾。大燕朝明文規定,異姓不得封王,上次封霍牧為郡王,已在朝中掀起不小風波,所以他一見之下,不由得呆住:“微臣愚鈍,皇上今日對大將軍大加賞賜,但似乎未聽冊封親王的旨意。”


    冰輪頭也不抬:“明日再下聖旨,正式冊封。”


    “這。。。。。。太後是否與內閣及皇上商議過?”


    冰輪放下筆,眼睛看著他,冉黎垂下頭去:“微臣謹遵懿旨。”不敢再說,跟高賢兩人躬身行禮,退出暖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相憶采芙蓉GL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廣陵散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廣陵散兒並收藏相憶采芙蓉GL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