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結束是結束了……”


    “怎麽回事?為什麽要我現在過去?”


    “這個啊,等你來了之後再請他們告訴你。”


    “我現在就過去,阿姨不用來接我沒關係。”


    夕紀掛上電話,立刻奔出家門,搭上計程車,趕往醫院。心跳劇烈得甚至讓她胸口發疼。


    匆忙趕到醫院,卻不知該往哪裏走。夕紀正想先到父親昨天住的病房時,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人,是親戚阿姨。


    夕紀一看到阿姨,便開始發抖。阿姨雙眼通紅,顯然前一刻還在哭。


    “夕紀……跟我來。”


    “阿姨,怎麽了?我爸的手術怎麽了?”


    但是,阿姨沒有回答,隻是低著頭,推著夕紀的背往前走。


    夕紀沒有再問下去。她怕得到的,會是非常悲哀的答案,一個即使隱約察覺、也不願麵對的答案。她隻是默默地走著,感覺好像開始暈眩,腳步也不穩了。


    阿姨帶她去的,是她從未去過的樓層。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個房間的門是打開的。阿姨說就是那裏。


    “我爸……在那裏?”


    夕紀這麽問,但阿姨沒有回答。她沒看阿姨,不知道阿姨臉上是什麽表情,但她的確聽到嗚咽聲。


    夕紀怯怯地往那個房間走去,阿姨並沒有跟過來。


    當她走到房間附近時,有人出來了,是穿著白衣的西園,他低著頭,一臉疲憊,腳步沉重。


    他注意到夕紀,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每一次呼吸,胸口便上下起伏。


    醫生什麽都沒說,也許是在想該怎麽說。夕紀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再度朝房間邁開腳步,她不想聽醫生說話。


    一進房間,眼前出現了一塊白布。


    那裏有一張床,有人躺在上麵,白布蓋在臉上。有人在床前,坐在鐵椅上,頭垂得低低的,是百合惠。


    腦袋一片空白,夕紀叫喊著,但自己聽不見。她衝到床邊,以顫抖的手掀開白布。白布下,是健介安詳的臉,雙眼是閉上的,好像在睡夢中。要活就要活得很酷——父親的話在耳畔響起。


    騙人!這不是真的!——她叫喊著。


    就這樣,夕紀失去了最愛的父親。


    3


    窗簾軌上掛著一件淡粉紅色護士服,應該洗過了,但衣角還留著一塊小小的汙漬。如果連這種小地方都要在意,大概當不了護士吧——穰治自行做了這種解讀。


    望在餐桌上豎起一麵a4大小的鏡子,開始忙著化妝。今天值夜班,她任職於帝都大學醫院,那裏的夜班值勤時間從半夜十二點二十分開始。


    望一邊在圓臉上抹粉底,一邊抱怨工作。她對於休假少感到不滿。不僅不能請年假,就連排好的休假也經常被要求銷假加班。穰治認為這樣可以賺不少錢,沒什麽不好,但才二十一歲的望,寧願少賺一點錢也要時間玩樂。


    穰治隻手枕著頭,躺在床上抽煙,煙灰就抖落在枕邊的名頓(minton)茶盤。第一次來這裏時,他問望有沒有煙灰缸,她想了一會兒才拿出這個。從此,高級瓷器便降格為穰治專用的煙灰缸,但對此,望什麽都沒說。有時候還會洗幹淨,跟備用的煙擺在一起。


    穰治認為,如果和這樣的女孩結婚,自己也有機會得到幸福。當然,正因為可能性是零,才會有這種空想。


    望的話題不知不覺已轉移到患者身上。她說,很多曾經一腳踏進棺材的患者在撿回一條命之後,就變得異常任性。


    即使來這裏,穰治多半也是她的聽眾。除此之外,就是吃東西,上床。當然,他沒有不滿,若是望對他別有所求,也是徒增他的困擾。雖說是聽她講話,其實也隻要附和一下就好,絕大多數的情況都左耳進右耳出,隻有在聽到幾個特定的關鍵字時,才會認真聽。


    這些關鍵字的其中之一,突然從望的嘴裏說出來。穰治抬起上半身:“你說島原總一郎住院了?”他對著穿著小背心的身影問,“你剛才是這麽說的吧?”


    鏡子裏的望,吃驚地看著穰治,隻有一隻眼睛上了睫毛膏。“嗯,前天住進來的。他來的時候,好像還不打算住院,可是檢查結果非得馬上住院不可。”


    “你之前說是大動脈瘤吧,很嚴重嗎?”


    “嗯——”望正專心替另一隻眼睛塗睫毛膏。


    穰治有點不耐煩。“怎麽樣?情況不好才住院嗎?”


    總算塗好睫毛膏的望,轉過身子來,眼睛眨巴眨巴地問:“怎麽樣?”


    “很可愛啊!我是在問你……”


    “聽說有這麽大。”她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拉出七公分的距離。“比雞蛋還大一圈吧。能動手術的,最多也隻有這麽大了。”


    “之前沒那麽大吧?”


    “對呀,之前好像是五公分吧。那時候醫師就叫他最好住院,可是他本人說不要緊,好像怕開刀怕得要命。不過,這次大概認命了吧。”


    “要動手術嗎?”


    “對啊,就是為了動手術才住院啊。啊,討厭啦!眉毛都畫不好!”


    穰治下了床,穿上內褲,在望身旁坐下。“手術的日前決定了嗎?”


    “咦?什麽?”望看著鏡子問,心思全都在眉毛上。


    “手術啦!島原總一郎不是要動手術嗎?什麽時候?”


    “還沒決定呀,還要檢查什麽的。”望停下手邊的動作,看著穰治,皺起剛畫好的眉毛。“穰治,你為什麽想知道這些?島原總一郎跟你又沒有關係。”


    穰治有些狼狽。的確,他太追根究底了。“是沒關係啦,不過你不會很想知道嗎?那種名人的事情。”


    “還名人咧,又不是大明星。”望苦笑著又開始化妝。


    “傻瓜,企業領導人的健康亮紅燈,這可是很有價值的情報,搞不好還會影響股價。”


    “穰治,你在玩股票啊?”


    “沒有啊,不過想要這種情報的人很多。”


    望又中斷了化妝,看著他。這次眼神裏有些指責的神情。“不可以跟別人講這些事哦。因為是你,我才說的,其實我們是不可以把患者的資料泄漏出去的。”


    作為一個護士,望還算是新人。聽她這麽認真的口氣,可以想見她在醫院裏一天到晚被這麽叮嚀。


    穰治為了讓她放心,刻意露出苦笑。“開玩笑啦,這種事我才不會跟別人講,隻是好奇而已。我又不認識玩股票的人。”


    “真的?那我可以相信你喔?”


    “這還用問?相信我吧!”


    望再度麵向鏡子,嘟囔著臉上的妝不知化到哪裏了。


    “那個手術不會有危險嗎?我之前在書上看過,大動脈瘤手術的死亡率好像還蠻高的。”


    望拿出口紅,正歪著頭看顏色。“那是以前吧,現在不會了,而且我們醫師很高明。嗯……你覺得這個顏色配嗎?”


    “不錯啊。哦,醫師很高明啊。講到這裏,聽說島原總一郎會去帝都大醫院,也是因為那裏有這方麵的權威。”


    “已經不止是權威,算是一代名醫了吧。聽說不知道有多少高難度的手術都成功了,一個姓西園的醫生。我不是太清楚啦。”


    “這個名字,我之前也聽過。如果是這個醫生動刀,就萬無一失嗎?”


    “應該吧。島原總一郎那種身分,應該會指名找西園醫生。”


    “島原一定是住單人房吧。”


    “那當然啦!他占用了我們最好的房間,昨天還叫人吧電腦啊、印表機什麽的都搬進去。才剛住院,一天到晚就有人探病,給我們找事做。”


    “望也要照顧島原啊?”


    “有空就得去啊。我老是覺得他的眼神色咪咪的,不過還沒有真的動手就是了。”


    “都是六十五歲的老頭了,還這麽有元氣啊。”


    一聽到穰治這麽說,望停下了塗口紅的動作,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他六十五歲?”


    “你之前說的啊!就是你告訴我島原總一郎去你們那裏看病的時候。”


    “那好像是聯誼的時候說的吧,你連這種事都記得啊!”


    穰治聳聳肩回答:“我的記性可好的咧。”


    三個月前,同事找穰治參加聯誼,平常他都會回絕,但這次聽到女方的職業,便改變了心意,對方是帝都大學醫院的護士。


    穰治暗自抱著某種目的參加那次聯誼。一如想象,對他而言那是一場無聊的聚會,但他仍有收獲,因為有一名在心髒血管外科工作的護士,那就是真瀨望。


    “說到帝都大醫院,最近島原總一郎不是才去過嗎?”穰治向她搭話。


    望立刻有所回應。“對呀,你好清楚哦。”


    “我在網路上看到報導,說他因為心髒有問題,去帝都大醫院檢查,所以沒有出席什麽記者會的。我還以為是假的,隻是他不想參加記者會的借口。”


    望搖搖頭。“他真的生病了,而且還蠻……,呃——,嚴重的病。”她把聲音壓低,似乎怕同席的護士聽見,想必是因為醫護人員無論在什麽場合下,都不能泄漏患者的病情。


    等聯誼的氣氛熟絡起來,開始有人頻頻換座位時,穰治也沒有離開望的身邊。他有意無意地對她示好,同時問出與島原總一郎有關的消息。大動脈瘤這個病名也是當時聽說的,隻不過穰治對這個名稱並沒有詳細的知識。


    結果,穰治在這場聯誼隻和望交談,也成功地要到了對方的手機和電子郵件。


    如果,穰治的目的是尋找交往對象,他大概壓根兒不會找望講話。事實上,發現他看上望的同事便這麽消遣他說:“原來直井喜歡下盤穩重型的啊!她上麵一點料都沒有耶!”


    穰治隻是笑著說了聲要你管就帶過了。望不受男性青睞反而讓他慶幸,否則要和別人競爭可就麻煩了。


    穰治為了贏得望的芳心,盡了一切努力。這不是他第一次和異性交往,但他對她的態度,比之前交往過的任何女性還熱情、誠懇,不僅下工夫也花錢。


    “第一次有男人對我這麽好。”望經常這麽說。穰治也認為她說的是實話。剛認識她的時候,她的打扮很不得體,化妝技術也不高明。她說護校的課業沉重,沒時間玩樂,看來的確是事實。


    努力沒有白費,認識兩個星期之後,穰治開始出入望位於千住的公寓。


    由於和望交往,穰治一步步了解帝都大學醫院的內部,他自己也調查大動脈瘤這種疾病,研究其治療方法。於是,他的腦海裏衍生出某個計畫。一開始,他以為那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但漸漸地,夢想越來越具體,到了現在,他甚至認為非實踐不可。


    問題是時間,機會隻有一次,而他絕對不能錯過。


    因此,聽到島原總一郎緊急住院的消息,令他無法不追問下去。這件事不在他的預期之中。


    他很著急,必須立刻采取行動。


    “我說,望。”他懶洋洋地說道。


    “什麽事?”


    穰治把手擱在她裸露的肩上。“有點事想拜托你。”


    4


    名片上的地址不好找,因為那地方不在餐飲店林立的大路上,怎麽看都是住宅區。這種地方真的有餐廳嗎?夕紀正在懷疑,就看到比一般住宅裝飾得還精致的門廊。往裏麵一瞧,玄關門掛著刻了店名的門牌。好隱密的一家店,夕紀這麽想,又猜測西園和百合惠或許實際上就是在這裏幽會。


    一推開門,一名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子微笑著出現了。


    “恭候光臨,我帶您到包廂。”那口吻簡直就像認識夕紀一樣。


    她帶夕紀來到一個獨立包廂,打開門,向室內說“您的客人到了”。


    夕紀做了一次深呼吸,才走進房內。


    房間中央擺了一張正方形餐桌,百合惠與西園隔著桌角相鄰而坐。百合惠穿著淡紫色襯衫,脖子上戴的白金項鏈閃閃發光;西園則是一身深綠色西裝。


    “辛苦了!我們已經開始了哦。”西園舉起細長的玻璃杯,裏麵的液體看來是雪利酒,百合惠麵前也有同樣的玻璃杯。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夕紀說完,在百合惠對麵的位置坐下。


    “你好像很忙喔。不過氣色不錯,那我就放心了。”百合惠露出笑容說道。


    “我很好啊。媽呢?”


    “嗯,很好。”百合惠點頭。


    許久不見的母親,在夕紀看來似乎瘦了一點。但那種印象並不是憔悴,而是更結實了,至少完全沒有老態。相反的,夕紀認為母親這幾年顯得更年輕了。她能夠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日常生活改變了母親。現在不管怎麽看,母親都是一位幹練的職業婦女。


    剛才那名套裝女子前來詢問夕紀是否要用餐前酒。她拒絕了。


    “你們母女倆久久見一次麵,來一杯如何?”西園說。


    夕紀沒有看他,搖搖頭。“醫院可能會找我。”


    “今晚的firstcall不是你,我已經吩咐過了。”


    “可是……還是不要好了。回宿舍以後,我還想看點書。”


    她感覺西園歎了一口氣。“現在的確是你的重要時期。那麽,就我一個人喝吧。”


    “是啊,你們兩位請喝吧,就像平常一樣。”此話一出,她就後悔了,她看得出百合惠的表情僵住了。


    餐點上桌了。前菜裝飾得如甜點般美麗,從外表看不出以什麽材料製成,套裝女子為他們說明,夕紀還是聽不太懂,但一吃果然美味,滿嘴是至今未嚐過的好滋味。


    原來西園平常都讓百合惠吃這些——她突然領悟。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在為女兒烹調家常菜時,百合惠就已經和西園在外麵吃這種平常吃不到的料理嗎?


    健介喜歡重口味的菜色,特別愛吃鹵成咖啡色的馬鈴薯燉肉。夕紀回想起父親拿這道菜下酒看棒球轉播的模樣。她一邊默默將眼前的料理往嘴裏送,一邊想著,爸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滋味吧。


    西園向百合惠描述夕紀在醫院工作的情況,這便是他們會話的進行模式。期間,百合惠也問她有沒有好好吃飯、洗衣打掃怎麽處理等等,夕紀隨便應付。這麽做盡管孩子氣,但她就是不願意讓他們倆認為吃這頓飯是有意義的。


    用餐在這種情況下接近尾聲。西園中途點了紅酒,但夕紀沒有喝,百合惠也隻喝了一杯,所以主菜吃完後,酒瓶裏的酒還剩下大半瓶。


    甜點上桌之後,西園離席,他的桌位並沒有甜點,大概是事先吩咐過吧。席間隻剩下母女倆。


    “你的情形我都是從醫生那裏聽說的,好像很辛苦哦,應付得來嗎?”百合惠問道。


    “要是輸在這裏,就不知道之前為什麽那麽拚命了。”


    是啊,百合惠應道。


    “媽,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說嗎?所以才托教授安排這次聚餐吧。”


    百合惠睜大了眼,喝了水杯裏的水,舔了舔嘴唇。


    夕紀心想,被我料中了,心裏泛起一股莫名焦躁的情緒,有點後悔主動挑起這個話頭。


    “也不能算是向夕紀報告啦……,是想和你商量。”


    “什麽事?”心跳加速了。當下夕紀就想,真不想聽。


    “媽媽呀,”說了這幾個字之後,百合惠垂下眼,又抬起來注視夕紀之後才繼續說,“覺得差不多該決定將來的方向了。”


    “將來?”


    “就是說……”她又喝了一次水,然後才開口。“媽在考慮要不要再婚。”


    脈搏在耳後劇烈跳動。夕紀咽下一口唾液,甚至覺得連吞咽聲都在耳內轟然作響。


    5


    穰治把車子停在醫院的牆邊,這輛車是他不久前才買的二手國產車。雖然曾經決定再也不開車,但沒車畢竟不方便。不過,他不像以前那樣悉心裝飾車內,也不為音響或衛星導航係統花錢,買來之後甚至沒洗過。現在,他很清楚車子純粹隻是移動的工具。


    坐在前座的望倩然一笑。“今晚謝謝你請客,意大利麵真好吃。”


    “可惜不能喝酒。”穰治說道。


    望上夜班若遇到他休假,那天在上班前會與他一起用餐,這已逐漸成為他們的習慣。飯後,他會開車送她到醫院。


    “護士總不能滿身酒味嘛!而且,穰治也要開車。”


    也對,他點點頭說。其實,他也不想喝酒。


    “那我走囉。”望伸出左手準備開車門。


    穰治輕輕握住她的右手。“剛才那件事呢?”


    望為難地皺起眉頭。“一定要今晚嗎?”


    “那你什麽時間方便?”


    望低著頭沉思。啃咬左手拇指,是她真正傷腦筋時的習慣。不過她本人倒是說,在醫院裏絕不會做出這種動作。


    “穰治為什麽想看那種東西?”


    “就像我剛才講的啊,我想知道什麽機器有什麽用途,這不看現場不知道吧!要不是被調到醫療器材研發小組,我也不會拜托你這種事。”


    “可是,這樣的話,依規定向醫院提出采訪申請不就好了嗎?”望提出合情合理的意見。


    穰治擺出一臉厭煩的表情。“如果是正式采訪,醫院方麵多少也會做做樣子吧?給我們看的,很可能跟平常不一樣。再說,申請采訪的手續很麻煩,要先征求上級的同意,這麽一來就會被其他同事知道。然後,等我一提出申請,這些人一定都想跟我去。我才不想讓他們占這種便宜。”


    “也就是說,你想偷跑就對了。”


    “沒錯,工程師的心眼都很小。”穰治故意露出賊笑。


    “可是,機器的配置什麽的,手術進行時與現在的情況應該不太一樣哦。這樣也沒關係嗎?”


    “看過大概就知道了。總之,拜托你了。”


    “可是,搞不好正在動手術啊。上夜班的時候,經常有車禍傷患被送進來,要是其中一個手術房正在使用,其他房間也就不能進去了。”


    “要是那樣,我就死心。”


    “有時候還會有緊急手術……”


    “不會太久的,隻是看看而已。”穰治雙手合十。


    望一臉為難地歎了一口氣。“要是被發現就慘了,而且今晚偏偏跟一個特別囉嗦的前輩一起值班。”


    “我看一下,馬上就走。不然,望也可以不用陪我,你隻要帶我到手術室,我自己進去。”


    “說是這麽說……”望皺起眉頭。但是,她朝穰治看了一眼,很不情願地低聲說:“真的隻有一下子哦。”


    “我知道,欠你一份人情。”


    “看那個,會有什麽幫助啊?”望不解地打開車門。


    她下了車,朝夜間出入口走去,走到門口附近,停下腳步。


    “警衛認得我,要是我們一起進去,他會覺得奇怪。我先進去,你過五分鍾再進來。先在候診室等,我換好衣服馬上過去。不過,我可能會被前輩叫去,所以要是你等了超過十分鍾我還沒出現,那今晚就不行,這樣好不好?”


    好,他說著點點頭。他不想強迫她。


    路旁停了一輛輕型卡車,他躲在車後窺視出入口。一身牛仔裝的望朝那裏走過去。入口的玻璃門打開之後。她行了一個禮。大概是在向熟識的警衛打招呼吧。


    穰治點起一根煙,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半。


    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架小型數位相機,檢查過電池和記憶體,再放回口袋。


    他對望很過意不去。望會答應如此強人所難的要求,一定是因為真心愛著他,而且恐怕在考慮將來了,也許還認為電機廠商的工程師是很好的結婚對象。


    利用她的感情,穰治也覺得不好受。隻是,他沒有別的辦法,自己不過是區區一介平民,要做大事,即使眼前出現的機會如蛛絲般微乎其微,他也隻能緊緊抓住。而望正是那根蜘蛛絲。


    他也考慮過是否要將一切告訴望,尋求她的協助。考慮到她對自己深厚的感情,應該是不會拒絕的。但再三思考的結果,還是認為不可行。正因為她愛穰治,所以拒絕幫忙的可能性反而更高。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不想連累她。這種事萬一失敗了,她也會被貼上罪犯的標簽。另一方麵,假使計畫一切順利,最後的結果也會讓她痛苦一輩子。


    必須百分之百靠自己獨立完成——穰治再次告訴自己。他準備事後從望的眼前消失。他必須把一切安排妥當,即使將來警方循線查到他的時候,也要讓警方相信望純粹是被利用。


    看看時間,望進去已經六分鍾了,他在地麵上按熄了煙,把煙蒂收進口袋。


    夜間專用出入口的燈光昏暗。一進門的左手邊有窗口,內有人影。若隻是平常的出入,警衛不會把人叫住。他雖然沒向望提過,其實之前已經從這裏出入過好幾次了。當然,是為了查看夜間醫院內部的情況。


    從出入口進入內部,走過昏暗的走廊。醫院的平麵圖幾乎完全記在腦海裏。前往候診室的路上,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地下室有員工餐廳,再往裏麵應該是機械室。


    他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坐下,四下無人,可能是今晚沒有急診病患,整棟建築物靜得出奇。


    幾分鍾之後,他聽到腳步聲,換好製服的望從陰暗的走廊深處出現,她看起來比穿便服時成熟得多,神色也嚴肅起來。


    “沒問題嗎?”穰治問道。


    “不算沒問題,不過現在應該還可以。目前好像沒有手術,手術部也沒有人。跟我來。”


    望小聲說完,便轉身快步走。穰治跟在她身後。


    進了電梯,望按了三樓的按鍵,然後做了一次深呼吸。


    “有時間嗎?”


    穰治一問,她偏著頭想一想。“五分鍾左右。我得趕快回護理站。”


    “我一個人也可以——”


    “不行。”望嚴厲地打斷他。“萬一被發現,有我在還可以瞞混過去。可是你一個人的話,什麽借口都沒有,搞不好還會被報警處理。”


    穰治點點頭,再度認清自己拜托她的是一件多麽異想天開的事。


    在三樓步出了電梯,首先由望到走廊探看情況。然後,她輕輕招手。正前方有一扇大門,上麵貼著一張牌子,寫著手術部搬運口。


    望從那前麵經過,在一扇普通的門前停下來。


    “先在這裏等一下。要是有人過來,你就回電梯那裏。”


    “知道了。”


    她開了門走進去。穰治觀察四周,剛才他們經過的走廊盡頭有一個護理站,燈是亮著的,卻沒有聽見說話聲。


    門開了,望探出頭來。“好了,進來。”


    穰治迅速溜進門後。一進來就是脫鞋的地方,旁邊有個放鞋的架子。


    “在那裏脫鞋。”


    “這裏就是手術室?”


    “怎麽可能啊!快點。”


    望打開一扇標示為更衣室的門,進去之後,拿著裝有藍色衣服的塑膠袋走出來,上麵有張紙寫著“參觀用”。


    “穿上這個。這裏還有口罩和帽子,也都要戴上哦。小心,絕對不可以把頭發露出來。”她一邊說,自己也一邊穿上同樣的衣服,戴上口罩。


    “一定要這麽麻煩嗎?我隻是看一下而已。”


    正在戴帽子的望,抬眼狠狠瞪了他。“這麽一下子,穰治身上的細菌就有可能會到處飛呀!再過去那些地方,連一根頭發都不能掉。要是掉了,就會被追查出來。你要是不願意穿,就不帶你進去。”


    穰治無法反駁。望的眼神完全是護士的眼神。


    等他穿好衣服,望便往更衣室後麵走去,那裏也有一扇門,她在門前的架子上取出兩雙橡膠脫鞋。“穿上這個。”


    穰治默默地換上拖鞋,他決定不再忤逆她了。


    望自己也穿上拖鞋,便站在前麵,那扇門悄悄地開了。


    “原來是自動的。”穰治說道。


    “要是每個人都摸來摸去,會有細菌黏在門和門把上啊。”


    “原來如此。”他心想,得把這件事情記住。


    “接下來是手術清潔區。絕對不可以用手碰任何地方。”


    “知道了。”


    穰治踩著橡膠拖鞋踏出去。明明不是去動手術,卻非常緊張。一方麵是怕被發現,另一方麵是由於望再三警告,讓他開始認識到這裏是個極為神聖的地方。


    門後麵有一條寬敞的走廊,隔著走廊有一排手術室。一片寂靜中,隻有空調聲微微作響。


    “哪間手術室都可以嗎?”


    “最好是心髒血管外科的手術室。”


    “那在這邊。”望往走廊深處走。


    “會根據手術的內容換房間嗎?”


    “當然。放的器具不一樣,清潔程度也略微不同。心髒外科是最高等級的。”


    望在最靠裏麵的一扇門前停下來。


    “就是這裏?”


    她默默對穰治的問題點頭,然後視線落在左腳邊,腳尖踩進牆上挖空的方形洞穴裏。她往下一踩,這一定也是為了防止細菌吧。


    望先入內,再轉頭以眼睛向穰治示意。他也走了進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架設在天花板的無影手術燈,正下方是手術台。整個手術台上覆蓋著軟墊,上麵還有不同形狀的小靠墊,圈形墊應該是用來枕後腦勺的吧。


    放在手術台靠近頭部位置的裝置是麻醉器,穰治認得出來,因為他事先已吸收了一些知識;麻醉器旁邊有一個抽屜很多的層架,應該和麻醉有關;麻醉器前麵有顯示器,但不知是用來觀察什麽。


    麻醉器附近的牆上有管線設備,上麵有四個插座,形狀和顏色都有些許不同。關於這個,穰治已經調查過了。綠色插座提供氧氣,藍色是麻醉用的笑氣,黃色是空氣,而黑色則是吸引用的插座。手術進行時,各個插座應會視其功能連接在不同的管子上。


    穰治緩緩移動視線。電刀、手術器械台、踢桶、吸引器……,這些都是每一種手術需要的工具,因此也在穰治事先準備的知識之內。


    他的視線停了下來,因為人工心肺裝置已進入視野。現在並未接上電源,但當進行人工心肺裝置的手術時,應該插在不斷電電源插座上。那個電源就在牆上。


    穰治拿出偷帶進來的數位相機,迅速按下快門。他一開始動作,身邊的望便以責備的眼神看著他。但他假裝沒看到,又按了好幾次快門。望什麽都沒說,但在口罩底下,一定咬著唇。


    看到他收起相機,望指指門,似乎在說該走了。


    離開時,望也踩了腳踏開關。一離開手術室,她便輕輕搖頭。“沒聽你說要帶相機進來。”


    “我沒說嗎?”


    “別裝了!你以為做這麽多防菌工作是為了什麽?平常用髒手拿的相機,上麵都是細菌,會在房間裏四處飛散啊!”


    “抱歉,我沒想那麽多。”


    她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先走再說。你看夠了吧。”


    “嗯,夠了。”


    兩人依進來的路線返回。回到更衣室,脫掉拖鞋和參觀用的衣服,也拿下帽子和口罩。望把這些衣服一起丟進旁邊的箱子。


    走出更衣室,穰治穿好鞋子,望先開了門探看外麵的狀況。一看,便喃喃地說:“糟了……”


    “怎麽了?”


    “別出聲。”她從門縫走了出去,然後迅速把門關上。


    穰治把耳朵貼近門邊,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


    “真瀨小姐,原來你在那裏?在做什麽?”


    “啊,對不起。我掉了東西,所以來這裏找找看。”


    “掉了東西?”


    “耳環。我在想,會不會前幾天動緊急手術,送患者過來時,掉在手術部……”


    “耳環?找到了嗎?”


    “沒有……”


    “那當然了,手術部每天都要檢查的。你本來就不該戴什麽耳環,醫院可不是讓你玩樂的地方。”


    “對不起。”


    穰治不用看都能想象望低頭道歉的模樣。對方顯然是護士前輩。望此刻一定在想,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前輩開門吧。穰治也開始感覺腋窩發汗了。


    護士前輩又叨念了一陣子,說話聲總算停止了。不久,門開了,望說:“現在可以出來了。”臉色很難看。


    穰治趕緊走到外麵,走廊上不見人影,他直接走向電梯。這一折騰,讓他心跳加速,當場很想抽根煙。


    在電梯前站定,他麵向望,呼地吐了一口氣。“前輩有沒有懷疑你?”


    “嗯,應該沒事。”望微微一笑,但臉色還有點發青。


    電梯來了,電梯門緩緩打開,但裏麵不是空的,有一名穿白袍的年輕女子,看起來像醫生。而且,那名女子一看見望,便開口“哦”了一聲。穰治倒抽一口氣,直覺這女人認識望。


    “望,今天值夜班?”果不其然,年輕女醫生笑著對望說話。


    不可以把臉轉過去——穰治當下如此判斷。但是,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穰治的腳步不由得跟著望停了下來。如果就這樣若無其事地走進電梯,女醫生也許不會特別注意他。即使在深夜裏,探病的訪客在走廊上來去的情況也不少。但是,一旦停下來,對方一定會認為自己和望有關聯。穰治很後悔,但已經來不及了。


    “是的,正要開始上班。醫生還要工作啊?”


    “嗯,我想確認一些東西,所以又回來了。”女醫生的視線轉向穰治,表情略帶疑惑。


    “啊……這位是來探望家人的客人,不過他走錯樓了,我正要帶路。”


    “是嗎?——辛苦了。”女醫生朝穰治點頭致意,他也點點頭。


    女醫生離開之後,穰治和望走進電梯。


    “好險。那個醫生是心髒血管外科的,要是被她發現我們偷偷跑進手術室,不管什麽借口都不管用了。”望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


    “心髒?她還那麽年輕。”穰治看過資料,當上心髒血管外科醫師,必須先累計好幾年實務經驗。


    “她是住院醫師啦。來我們這裏才沒多久。”


    “住院醫師……原來。”


    “明明沒化妝,還是很漂亮吧!”


    “是啊。”穰治點頭同意,其實他並沒有看清楚女醫生的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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