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什麽,要是每個人這樣就要去殺人,那還得了?”彌生子又點起一根煙。


    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間,琦玉和東京接連有四名幼女遇害。彌生子看新聞得知這樁“連續誘拐幼女命案”正在審理中。辯方憑精神鑒定的結果提出反證,但對於專挑幼女下手的心態,她並不感到詫異。她早就知道具有這種變態心理的男子不在少數。


    “如果能早點知道那件事就好了。”笹垣低聲說。


    “哪件?”


    “你老公的興趣。”


    彌生子想笑,臉頰卻怪異地抽筋了。她這才明白,笹垣原來是為了引出這個話題,才提起宮崎勤。“那件事能有什麽幫助嗎?”她問。


    “何止是幫助,要是案發時就知道,調查方向就會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哦,這樣啊。”彌生子吐了一口煙,“可是……”


    “是啊,那時當然說不出口。”


    “可不!”


    “也不能怪你,”笹垣伸手貼住額頭,“結果這一耗就是十九年。”


    彌生子強忍住沒有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笹垣心裏恐怕藏了什麽秘密,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知道。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當第二瓶啤酒剩下三分之一時,笹垣站起來:“那我走了。”


    “謝謝你這麽冷的天還來,想到了再來坐坐。”


    “好,我下次再來。”笹垣付了賬,穿上外套,圍上棕色圍巾,“雖然早了點,不過祝你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彌生子露出愉悅的笑容。


    笹垣握住舊木門的門把,卻又回頭:“他真的在二樓嗎?”


    “什麽?”


    “亮司,他真的一直在二樓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打擾了。”笹垣開門離去。


    彌生子望著門半晌,在身旁的椅子坐下來。身上起的雞皮疙瘩並不僅僅因外麵滲進來的冷風。


    “小亮好像又出去了。”鬆浦的聲音在耳際響起。他壓在彌生子身上,鬢邊冒著汗水。


    鬆浦是聽到有人踩著屋瓦的聲音才這麽說的。彌生子也早就知道,亮司常從窗戶爬到屋外,沿著屋頂跑出去。但她從來沒有就此事對亮司說過什麽,他不在家,她才方便與情郎幽會。


    那天也是一樣。他回來的時候,瓦片發出輕微的聲響。但是……


    那又怎麽樣?又能說亮司做了什麽呢?


    14


    店門口有聖誕老人發送卡片,店內持續播放著改編為古典曲風的聖誕歌曲。聖誕節、年底再加上開業優惠等因素交互作用,店內擠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來客幾乎都是年輕女子,笹垣想,真像是成群昆蟲圍繞著花朵。


    筱塚雪穗經營的“r&y”大阪一店今天盛大開業。這裏和東京的店麵不同,“r&y”占了整棟大樓,賣場裏不僅有服裝,還有飾品、包與鞋子的專賣樓層。笸垣不懂,但據說店內全是高檔名牌。社會上各處正飽受泡沫經濟破滅之苦,這裏卻采取反其道而行的營銷手法。


    一樓通往二樓的扶梯旁有個喝咖啡的空間,顧客可在此休息片刻。一個小時前,笹垣便坐在靠邊的桌旁俯瞰一樓。天黑後客流絲毫未見減少。他也排了很久的隊才得以進入,現在入口依然大排長龍。生怕遭店員白眼,笹垣點了第二杯咖啡。


    和他隔桌相對而坐的是一對年輕人。在旁人看來,應該是一對年輕夫妻和其中一位的父親。年輕男子小聲對他說:“還是沒有現身。”


    “嗯。”笹垣微微點頭,眼睛仍望著樓下。


    這對年輕人都是大阪警察本部的警官,男方還是搜查一科的。笹垣看看鍾,營業時間即將結束。“現在還不知道。”他喃喃自語。


    他們在這裏等的自然是桐原亮司。一旦發現他,便要立刻捉拿。現階段尚無法逮捕,但必須先將他拘押。已從警察崗位退休的笸垣對他了解至深,來此協助辦案,這是搜查一科科長古賀安排的。


    桐原涉嫌謀殺。


    當笹垣在筱塚家看到仙人掌盆栽裏的玻璃碎片,一個念頭便從他腦海裏閃過,那便是鬆浦勇失蹤時的打扮。有好幾個人供稱“他經常戴著綠色鏡片的雷朋太陽鏡”。


    笹垣托古賀調查玻璃碎片。他的直覺是正確的,那的確是雷朋的鏡片,而且上麵殘留的一小塊指紋,也與從鬆浦房間采得的本人指紋極為近似,一致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八。


    盆栽裏為何會有鬆浦的太陽鏡碎片?依照推測,應該是仙人掌原主人唐澤禮子將土放進花盆時,鏡片便已混在土中。那麽,那些土又來自何方?如果不是購買園藝專用土壤,采用自家庭院的土當是最合理的推測。


    但要采掘唐澤家的庭院需要搜查證。光靠如此薄弱的證據,實在難以判斷應否作出如此大膽的決定。最後,搜查一科科長古賀毅然同意。目前唐澤家無人居住雖是一大因素,但笹垣解釋為古賀相信退休老警察的執著。


    搜索於昨日進行。唐澤家庭院最靠牆處有裸露的土壤。搜查老手幾乎毫不猶豫地從彼處動手挖掘。


    開挖約兩個小時後,發現了一具白骨。屍身上衣物全無,已死亡七八年。大阪府警已尋求科學搜查研究所協助確認死者身份。方法有好幾種,至少要證明是否為鬆浦勇應該不難。


    笹垣確信死者便是鬆浦,因為他得知白骨的右手小指上戴著一隻白金戒指。鬆浦手上戴著那隻戒指的模樣,回想起來如在昨日。


    而且屍體右手上還握有另一項證據——化為白骨的手指上纏著幾根人類毛發,推測應是打鬥之際,從對方頭上扯斷。


    問題是能否判斷那是桐原亮司的頭發。一般情況下,可依毛發的顏色、光澤、軟硬、粗細、髓質指數、黑色素顆粒的分布狀態、血型等要素辨識毛發的所有人。但這次發現的毛發掉落於多年前,能得出何種程度的判斷尚不得而知,但古賀對此早已作好準備。


    “要是真的不行,就拜托科學警察研究所。”他這麽說。


    古賀打算進行dna鑒定。用dna的排列異同進行身份辨識的方法,近一兩年已在幾起案件中應用。警察廳計劃在未來四年內將此係統導入全國各級警政部門,但目前仍由科學警察研究所獨家包辦。


    笹垣不得不承認時代變了。當鋪命案已過去十九年,歲月讓一切都變了樣,連辦案手法也不例外。但關鍵在於找出桐原亮司。如果無法逮捕他,空有證據也毫無意義。


    笹垣提議對筱塚雪穗展開監視,因為蝦虎魚就在槍蝦身邊。他至今仍如此堅信。


    “雪穗精品店開業當天,桐原一定會現身。在大阪開店對他們兩人有特殊意義,再說,雪穗在東京也有店要照顧,不能常來大阪,他們一定不會錯過開業之日。”笹垣向古賀極力主張。


    古賀認同了這位退休警察的意見。今天從開店起,便由好幾組調查人員輪番上陣,且不時更換地點,持續監視“r&y”。笹垣一早便與調查人員同行,約一個小時前,他還待在對麵的咖啡館。但桐原完全沒有現身的跡象,他便來到店裏。


    “桐原現在還用秋吉雄一這個名字嗎?”年輕警察低聲問道。


    “不知道,可能已經改了。”回話後,笹垣想著不相關的另一件事——秋吉雄一這個假名。他一直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終於在不久前弄清了原委。


    這個名字是他從少年時代的菊池文彥口中聽說的。菊池文彥因強暴案遭到警方懷疑,是桐原亮司的證詞還他清白。但是,當初為什麽他會遭到懷疑呢?


    因為有人向警方報告,現場遺落的鑰匙圈為菊池文彥所有。菊池說,那個“叛徒”就叫秋吉雄一。


    桐原為什麽選這個名字作為假名?個中原因恐怕隻有問他本人才知道,但笹垣自有看法。


    桐原多半自知自己的生存建立在背叛一切的基礎上,他才帶著幾分自虐的想法,自稱秋吉雄一。但事到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


    桐原陷害菊池的理由,笹垣可說有全盤解開的把握。菊池手中的那張照片對桐原極為不利。據說照片裏拍到桐原彌生子與鬆浦勇幽會的情景。若菊池將照片拿給警方,會造成什麽影響?調查可能因此重新展開。桐原擔心失去命案當天的不在場證明,既然彌生子與鬆浦忙於私會,那麽桐原便是一人獨處。從客觀的角度考慮,警方不可能懷疑當時還是小學生的他,但他仍希望隱瞞此事。


    昨晚和桐原彌生子碰麵後,笹垣更加相信自己的推理。那天,桐原亮司獨自待在二樓,但他並非一直待在那裏。在那片住宅密集的區域,正如小偷能輕易由二樓入內行竊一般,要從二樓外出實在不難。亮司自屋頂攀緣而下,又循原路返回。


    其間他做了什麽?


    店內開始播放營業即將結束的廣播,人潮隨即改變了流向。


    “看來是不行了。”男警察說,女警也帶著抑鬱的表情環顧四周。


    警方擬定的步驟,是若未發現桐原亮司,今日便要偵訊筱塚雪穗。但笸垣反對這麽做,他不認為雪穗會透露任何有助於案情大白的信息。她必定會露出足以騙過任何人的驚訝表情,說:“我娘家院子裏發現白骨?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這怎麽回事?”她這麽搪塞,警方怎麽辦?七年前鬆浦遇害時正值新年,唐澤禮子應邀前往雪穗家,這一點已得到高宮誠的證明。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雪穗與桐原間有所關聯。


    “笹垣先生,你看……”女警悄悄指了指。


    往那個方向一看,笹垣不禁瞪大了眼睛。雪穗正緩步在店裏走動,她穿著一襲純白套裝,臉上露出堪稱完美的微笑。那已超越了美貌,是她身上的光芒,瞬間吸引了四周的客人和店員的目光。有人在經過後還回頭觀望,有人看著她竊竊私語,還有人憧憬地望著她。


    “真是女王。”年輕警察低聲說。


    然而,在笹垣眼裏,女王般的雪穗卻和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身影疊在一起:在那間老舊公寓遇到的她,那個對一切無所依恃、不肯打開心扉的女孩。


    “如果能早點知道那件事……”昨晚他向彌生子說的那句話又在他腦中回響。


    彌生子是在五年前向他提起那件事的,當時她醉得相當厲害。正因如此,才會毫不隱瞞。


    “現在我才敢說,我老公那方麵根本就不行。其實,他本來不是那樣,是後來慢慢變了。他不碰女人,卻去碰那些……要怎麽說?走偏鋒。那叫戀童癖是不是?對小女孩有興趣。還去向有門路的人買了一大堆那類怪照片。那些照片?他一死,我馬上就處理掉了,這還用說嗎?”


    她接下來的話更令笹垣驚愕。


    “有一次,鬆浦跟我說過一件很奇怪的事。他說,老板好像在買小女孩。我問他買小女孩是什麽意思,他告訴我,就是出錢叫年齡很小的小女孩跟他上床。我嚇了一跳,說竟然有那種店。鬆浦笑我,說老板娘以前分明是那一行出身的,卻什麽都不知道,這年頭,父母都靠賣女兒來過日子了。”


    聽到這些,笹垣腦海裏刮起了一陣風暴,一切思緒都混亂了。但在風暴過後,過去漆黑一片的東西,如今如撥雲見日般清晰可見。


    彌生子還沒有說完:“不久,我老公開始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跑去問認識的律師,要領養別人的孩子當養女要辦哪些手續?當我拿這件事質問他,他就大發脾氣,說跟我無關。這樣還不夠,還說要跟我離婚。我想,那時他的腦袋大概就有問題了。”


    笹垣認為,這是關鍵所在。


    桐原洋介經常前往西本母女的公寓,目的並不在於西本文代,他看上的是西本雪穗。想必他曾多次買過她的身體,那老公寓裏的房間便是用來進行這種醜惡交易的地方。


    這時,笹垣理所當然產生了一個疑問:嫖客是否隻有桐原洋介一人?


    死於車禍的寺崎忠夫又如何?專案組將他視為西本文代的情人,但沒人能夠斷定寺崎沒有與桐原洋介相同的癖好。


    遺憾的是如今這些都無法證明了。即使當時尚另有嫖客,也已無從追查。


    能夠確定的隻有桐原洋介。


    桐原洋介的一百萬元,果真是向西本文代提出的交易金額,但那筆錢不是要她當情婦,而是領養她女兒的代價。想必是在數度買春後,他希望將她女兒據為己有。


    洋介離開後,文代獨自在公園蕩秋千。她心裏有什麽樣的思緒在搖擺呢?


    洋介和文代談完後,便前往圖書館,迎接俘獲了自己的心的美少女。


    接下來的經過,笹垣能夠在腦海裏清楚地複原:桐原洋介帶著女孩進入那棟大樓。女孩曾經抵抗嗎?笹垣推測可能沒有。洋介一定是這樣對她說的:我已經付了一百萬給你媽媽……


    連要想象在那個塵埃遍布的房間裏發生了什麽都令人厭惡。然而,如果有人看到那副光景又當如何?


    笹垣不相信亮司當時是在通風管中玩耍,從自家二樓離開的他應是走向圖書館。他可能經常這樣和雪穗碰麵,向她展示自己拿手的剪紙。唯有那家圖書館,才是他們兩顆幼小心靈的休憩之所。


    但那天,亮司卻在圖書館旁看到了奇異的景象:父親和雪穗走在一起。他尾隨他們進了那棟大樓。他們在裏麵做什麽?男孩感覺到一股無法形容的不安。要窺伺他們隻有一個辦法,他不假思索地爬進通風管。於是,他可能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那一瞬間,在男孩心中,父親隻是一頭醜惡的野獸。他的肉體一定被悲傷與憎惡支配了。至今,笹垣仍記得桐原洋介所受的傷,那也是男孩心頭的傷。


    殺了父親後,亮司讓雪穗先行逃走。在門後堆放磚塊,應該是小孩子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做法,希望借此多少延遲命案被發現的時間。隨後,他再度鑽進通風管。一想到他是抱著何種心情在通風管中爬行,笹垣心如刀割。


    事後,他們兩人如何協調約定不得而知。笹垣推測,多半沒有協調約定這回事,他們隻是想保護自己的靈魂。結果,雪穗從不以真麵目示人,亮司則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風管中徘徊。


    亮司殺鬆浦的直接動機,應該是因為鬆浦握有他的不在場證明的秘密。鬆浦或許是在機緣巧合下發現亮司可能犯下弑父之罪,他極可能向亮司暗示此事,要挾他參與那次仿冒遊戲軟件的行動。


    但笹垣認為亮司殺鬆浦還有一個動機。因為沒人能夠斷定桐原洋介的戀童癖不是肇始於彌生子的紅杏出牆。在那個二樓的密室中,亮司必然被迫無數次見識母親與鬆浦間的醜態。都是那個男人害我的父母發了狂——他如此認定毫不為奇。


    “笹垣先生,我們走吧。”


    警察的招呼聲讓笹垣回過神來,四下一看,咖啡館裏已沒有其他客人了。沒有出現……


    心裏感到一陣失落。笸垣覺得,如果今天沒有在這裏找到桐原,恐怕就再也抓不到他了,但總不能賴在這裏不走。走吧,他無奈地支撐起沉重的身軀。


    走出咖啡館,三人一同搭上扶梯。客人三三兩兩離去。店員們似乎為開業第一天的優惠活動圓滿落幕而心滿意足。在店麵發卡片的聖誕老人正搭乘上行的扶梯,他看來也帶著一身愉快的疲憊。


    下了扶梯,笹垣掃視店內一周,不見雪穗的蹤影,此時她怕已開始計算今天的營業額了吧。


    “辛苦了。”走出店門前,男警察悄聲說。


    “哪裏。”笹垣說著,微微點頭。以後就隻能交給他們了,交給年輕的一輩。


    笹垣和其他客人一起離開商店。假扮情侶的警察迅速離開,走向在其他地點監視的同事。也許接下來他們便要去找雪穗問話。


    笹垣拉攏外套,邁開腳步。走在他前麵的是一對母女,她們似乎也剛從“r&y”出來。


    “收到一個很棒的禮物,回去要給爸爸看哦。”母親對孩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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