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今枝點點頭,“那時你在店裏留下了聯係方式,我卻什麽都沒留。想知道我是誰,隻能從你身上下手。”


    “這麽說,是那家店的人想調查今枝先生?為什麽?”


    “原因很多。”今枝意味深長地笑了,“大人的事。”


    手表那件事,今枝一直無法釋懷。唐澤雪穗顯然看穿了那隻表是筱塚的。有人不惜去借貴重的手表配戴也要到她店裏來,她自會疑心這個人乃是何方神聖,於是雇用他的同行,從菅原繪裏這條線索展開調查——這極有可能。


    今枝回想剛才在電話裏與繪裏的對答。她稱他為“今枝先生”。裝了竊聽器的人遲早會查出,這戶公寓附近有一家偵探社由一個名叫今枝直巳的人經營。


    “可我沒有寫正確的住址啊。明明假扮有錢人家的小姐,住址卻是山本公寓,不就露出馬腳了嗎?而且我連電話號碼也故意寫錯。”


    “真的?”


    “是啊,人家好歹也能當偵探的助手,多少會動腦的。”


    今枝回想起在唐澤雪穗精品店的那段時間,是不是哪裏有陷阱?


    “那天你帶錢包了嗎?”今枝問。


    “帶了。”


    “放在包裏?”


    “嗯。”


    “那時你不停地換衣服,其間你把包放在哪裏?”


    “嗯……我想應該是更衣室。”


    “一直放在那裏?”


    “嗯。”繪裏點頭回答,表情變得有點不安。


    “那個錢包給我看一下。”今枝伸出左手。


    “啊?裏麵又沒有多少錢。”


    “錢不重要,我要看的是錢以外的東西。”


    繪裏打開掛在床鋪一角的側背式包,拿出一個黑色錢包,形狀細細長長的,上麵有古琦的標誌。


    “你也有高檔貨嘛。”


    “店長送的。”


    “那個小胡子店長?”


    “嗯。”


    “哦,真是大頭啊。”今枝打開錢包,查看其中的卡片。駕照和百貨公司、美容院的卡放在一起。他抽出駕照,上麵的住址寫的是這裏。


    “咦!你是說,她們偷看我的東西?”繪裏很驚訝。


    “也許,幾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真過分!平常人會做這種事嗎?那是什麽意思?她們從一開始就懷疑我們?”


    “沒錯。”從看到手表的那一刻起,唐澤雪穗便起疑了,暗中查看別人的錢包對她而言也許不算什麽。今枝腦海裏浮現出那雙貓眼。


    “可既然這樣,我們離開那家店前,她們幹嗎要我留姓名住址啊?還說什麽要寄邀請函給我。”


    “大概是為了確認。”


    “什麽?”


    “確認你會不會寫下真實的姓名住址,結果沒有。”


    繪裏很過意不去地點點頭。“我故意把區碼寫錯。”


    “這樣她就確定我們不是去買衣服的。”


    “對不起,我不應該做那種小動作。”


    “沒關係,反正我們早就被懷疑了。”今枝站起來,拿起背包,“要小心門戶,我想你也知道,在行家手裏,這種公寓的鎖有跟沒有一樣。你在房間裏時,一定要記得扣上鏈條。”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今枝把腳伸進運動鞋。


    “今枝先生,你不會有事吧?會不會有人來要你的命?”


    繪裏的話讓今枝笑出了聲。“說得跟007一樣。不用擔心,頂多是一臉凶相的打手來找我。”


    “啊!”繪裏的臉沉了下來。


    “我走了,晚安。門要鎖好啊。”今枝走出房間,帶上門。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確信聽到上鎖和扣鏈條的聲音後,才邁開腳步。


    嘿,會有什麽樣的人找上門來呢?今枝抬頭仰望天空,小雨仍下個不停。


    3


    翌日,小雨轉為持續的陰雨,氣溫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這天早晨在持續酷熱的八月裏感覺分外舒適。


    今枝早上九點多起床,穿著t恤和牛仔褲離開住處,撐起傘骨彎了一截的雨傘,進入大樓對麵一家叫“波麗露”的咖啡館。木門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鈴,每當門開關時,便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每天在這裏吃早餐、看體育娛樂報紙已是今枝的習慣。


    這家店很小,隻有四張桌子和吧台。其中兩張桌子有人,吧台也坐了一個客人。禿頭老板在吧台內向今枝點頭。今枝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在最裏麵的桌位就座。他估計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麽客人了。要是位子真的不夠,到時候再移到吧台就好。


    今枝沒有點餐。靜靜地坐上幾分鍾,老板就會送上夾著粗大香腸的熱狗和咖啡,熱狗裏還夾著炒高麗菜絲。就在他身旁的報刊架上放了好幾份報紙。吧台的客人在看運動娛樂報,隻剩下一般報紙和財經日報。今枝無奈地抽出《朝日新聞》。店裏也有《讀賣新聞》,但那他也訂了。他正準備打開報紙,忽然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他條件反射般朝門口看,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看來將近六十歲,小平頭上已見白發。體格很健壯,穿著白襯衫的胸膛很厚實,短袖裏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態如古代武士般挺拔。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並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進店裏,銳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來,仿佛他在走進之前,就已知道他坐在那裏。其實這隻是一眨眼間的事,男子立刻把視線轉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動起來。他在吧台邊坐下。


    “我要咖啡。”男子對老板說。


    聽他說話,視線已經回到報紙上的今枝又抬起頭來。男子帶著關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正在這時,男子又朝今枝望來。一瞬間,兩人的眼神對上了。男子的眼裏並沒有威嚇的意味,似乎也不帶惡意。那是一雙看盡人間醜惡的眼睛,一種堪稱真正冷靜清澈的光靜靜地棲息其中。今枝感覺到背上泛過一股涼意。


    兩人目光交會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可能不到一秒。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數秒後,今枝看著報紙社會版的標題,一則大型拖車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報道。但是,他無法忽略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聖?這樣的思緒如撇不清的絲絮棉屑般,緊黏著意識不放。


    老板送來熱狗加咖啡的套餐。今枝在熱狗上加了大量西紅柿醬和芥末醬,大口咬下。他喜歡門牙刺破腸衣的感覺。


    吃熱狗時,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他擔心兩人的視線不免再度交會。


    把最後一口熱狗塞進嘴裏,他一邊端起咖啡杯,一邊偷瞄。男子正好轉動腦袋,麵向前方準備喝咖啡。剛才他一直看著我,這是今枝的直覺。


    今枝喝完咖啡,站起來,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掏出千元鈔放在櫃台上。老板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


    這段期間,男子的姿勢幾乎沒變,背脊挺得筆直地喝著咖啡,有如機器設定一般,節奏相同,動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


    今枝走出店門,傘也不撐便跑過馬路,疾奔上樓。進屋前往下看了看“波麗露”,那上了年紀的男子並沒有出來。


    今枝打開鋼架上的迷你音響開關。惠特妮。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盤裏。不一會兒,架在牆上的兩個喇叭便傳出極具穿透力的歌聲。


    他脫掉t恤,準備淋浴。昨晚從繪裏那裏回來後,他徑直睡了,頭發油膩膩的。他剛拉下牛仔褲的拉鏈,玄關的門鈴就響了。


    平常聽慣的鈴聲今天聽來卻別有意味。今枝沒有接起對講機,鈴聲又響了。他拉起拉鏈,穿上t恤,一邊在心裏嘀咕著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衝澡,一邊走到玄關開門。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


    若是平常,這樣的場麵應該令人驚訝,但今枝幾乎不為所動。從聽到第一聲門鈴,他便有預感。


    男子看到今枝,露出淺淺的笑容。他左手持傘,右手拿著收費員常用的黑色手包。


    “有什麽事?”今枝問。


    “你是今枝先生吧?”男子說,果然是關西口音,“今枝直巳先生……沒錯吧?”


    “是我。”


    “有點事情想請教,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發自丹田般低沉的聲音響起,以眉間為中心,有如雕刻而成的皺紋布滿整張臉龐。今枝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刀刃留下的疤痕。


    “抱歉,請問你是哪位?”


    “敝姓笹垣,從大阪來。”


    “真是遠道而來。不過很抱歉,我接下來有工作,得立刻出門。”


    “不會花你多少時間,隻請你回答兩三個問題就好。”


    “麻煩你改天再來,我真的趕時間。”


    “趕時間還在咖啡館看報紙看得那麽悠遊啊。”男子的嘴角向上彎。


    “我要怎麽使用我的時間跟你無關,請你回去。”今枝想關門。男子將手上的雨傘插進門縫。“熱愛工作是很好,不過我這邊也是工作。”男子把手伸進灰色長褲的口袋,掏出一個黑色證件,上麵印著“大阪府”的字樣。


    今枝呼出一口氣,拉門把的力道減輕了。“既然是警察,一開始明說不就得了?”


    “有些人不喜歡警察在門口表明身份——可以請教你幾件事嗎?”


    “請進。”


    今枝讓男子坐在為委托人準備的椅子上,自己也就座。那把椅子稍低一些。光是這麽一點把戲,便足以讓他在洽談時處於有利位置。但是看著眼前這張滿是皺紋的臉,今枝想,這個把戲對他大概不管用。


    今枝要求對方出示名片,男子卻稱沒有。這肯定是謊言,今枝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和他爭論,便要求再看一次證件。“我應該有這個權利吧,你又不能證明你真的是警察。”


    “你當然有這個權利,愛怎麽看就怎麽看吧。”男子打開證件,翻到身份證明那一頁。名叫笹垣潤三,照片上的臉稍瘦一些,但看來是同一個人。


    “這樣你相信了?”笸垣收起證件,“我現在在西布施警局,刑事科一組。”


    “一組?這麽說,是調查凶殺案了?”真令人意外。這一點今枝倒沒想到。


    “是。”


    “怎麽了?我沒聽說身邊發生了凶殺案。”


    “當然,命案也有很多種。有些會被當作話題,有些則無人問津。但不管怎樣,都是命案。”


    “是誰?什麽時候?在哪裏被殺?”


    笹垣笑了,臉上的皺紋形成複雜的圖案。“今枝先生,可以請你先回答問題嗎?等你回答後,我會禮尚往來的。”


    今枝看著他。來自大阪的老刑警在椅子上微微搖晃著身體,表情卻絲毫沒有動搖。


    “好吧,你先問。要問些什麽?”


    笹垣把傘立在身前,雙手放在傘柄上。“今枝先生,大約兩個星期前,你去了大阪,在生野區大江那一帶徘徊,是不是?”


    今枝有突然被擊中要害的感覺。自從聽到對方是大阪府的警察,他就想起去過大阪的事。同時,他也想起當時曾在布施車站搭車。


    “怎麽樣啊?”笹垣又問了一次,但他臉上卻一副知道答案的表情。


    “是,”今枝隻好承認,“你還真清楚。”


    “那一帶啊,連哪隻野貓懷孕我都知道。”笹垣咧開嘴笑了,沒發出笑聲,卻發出漏氣般奇特的嘶嘶聲。他先把嘴閉起,又開口說:“你去做什麽?”


    今枝腦筋快速轉動,回答:“工作。”


    “哦,工作。什麽樣的工作?”


    這次換今枝露出笑容了,他想稍示從容。“笹垣先生,你明知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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