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陸塵瀟不由緘默了。


    多日之前,他便設想過很多次,自認為方方麵麵都已經考慮妥當,甚至準備了好幾個不同的方案,應對不同的場合,保證太史飛鴻最終能接受自己的安排。惟獨沒有料到——太史飛鴻似乎對他並沒有多少怨恨之情的場景。


    為什麽不恨他?


    陸塵瀟自認為不是善人,做的事情也大多利用為主,從來不談什麽無愧於天地。但陸塵瀟這個人骨子裏有一種奇怪的自傲,他若想要什麽東西,自然都是自己取來便是,可若另一個人將其拱手奉上,陸塵瀟就會渾身都不對勁。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施舍了一樣,像個乞丐。


    簡而言之,陸塵瀟的世界就是一群人為了利益你死我活的世界,他在這種日子中如魚得水。而若有人對他溫情脈脈,陸塵瀟反而不自在。這世界上隻有一個人幫了陸塵瀟一把而沒有招致厭煩,那個人就是大自在天,這是因為陸塵瀟清楚的知道,大自在天從未將自己放在心上,就算那天陸塵瀟的位置被人換走了,他也未必會在意。


    一言蔽之,曰,賤。


    陸塵瀟準備把真相告知他,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在他胸腔裏震蕩片刻,


    陸塵瀟深吸一口氣,準備把真相一口氣全部告訴太史飛鴻,但那口氣在他肺裏轉了一圈,受到氣血的震顫,然後,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吐出來了。


    因為太史飛鴻笑了。


    那是非常枯淡的微笑,就像是一朵在風雨前夜的烏雲下的半放未放的梔子花,微微垂著頭,月光被遮掩,五官和身上的衣衫一起暗淡下來。太史飛鴻知道他要說什麽——陸塵瀟突然認識到這個事實——太史飛鴻並不想聽,但如果陸塵瀟一定要說,他也會像是一朵梔子花迎接暴風雨那樣地聆聽。


    ……何其殘忍。


    陸塵瀟忍不住頓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大自在天,如果大自在天也在這個場景裏,而他和太史飛鴻的位置對換,大自在天對他說,他永遠都不可能會對諸惡老祖的付出有所回報,所以你給他滾蛋吧——的情形。


    陸塵瀟突然就能對太史飛鴻感同身受了。


    這樣心有戚戚的感觸太過深刻,以至於那句話被主人截頭去尾,又經過了若幹錘煉,若幹修飾,最終說出口的時候,和原本預想的效果差了十萬八千裏:“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嗯。”太史飛鴻點點頭,等待後文。


    殊不知,那瞬間陸塵瀟隻想抽死自己,他原本的想法是,告訴太史飛鴻自己有很大的目標,同時也在進行深遠的謀劃,但剛才腦子裏突然卡住了,如何也找不到適合的語句,最終居然鬼使神差地吐出了這麽一句話——陸塵瀟隻想把剛才的發言吞回去。


    隻能慶幸太史飛鴻聽不出這句話裏的槽點吧。


    陸塵瀟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有所謀,亦有所求。但是如果想要有所成,則需要你的協助。關於你身上的變化,我……我自然是有一些苦衷……”苦衷這兩個字陸塵瀟說的格外心虛,連聲音都顯得微弱了一些,但太史飛鴻明顯沒有感覺到。


    隨著陸塵瀟的話語,太史飛鴻那張還略顯青澀的臉,陰影慢慢地褪去,看上去幾乎在發光。月光和烏雲的陰影落在他的衣上,緩緩移動,有著一種水霧般潤澤的柔光。這種喜悅是這樣的毫無保留,陸塵瀟幾乎被灼傷了。


    “再過一些時日,我恐怕會離開太衡劍派……大約會建立一個新的門派。”


    陸塵瀟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更多的則涉及到天下大勢的變化,說出來太過空中樓閣,他也不便向太史飛鴻解釋——總不能說你日後會拐走魔主的寶貝女兒,讓蘇嬰和尚非雀反目吧,他估計連這兩人是誰都還鬧不明白呢。


    “太史飛鴻,你願意和我走嗎?”陸塵瀟沉聲問道。


    “好。”太史飛鴻回答的如意料中的果斷。


    陸塵瀟一點也沒有因為這個回答開心,太史飛鴻這個家夥太好哄了,導致他不但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拳頭捶到棉花上一樣垂頭喪氣。他忍不住有些質疑原著中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栽在這麽一個蠢小子頭上的。


    這邊的陸塵瀟還在思索,太史飛鴻已經如釋重負地笑出來了:“其實,我剛才一直在胡思亂想……有時覺得自己被分離成了兩個自己,兩個感情都是真的,偶爾又覺得,阿瀟都是利用我……”


    “但現在,我真的很高興。”太史飛鴻用一種雲煙般輕飄飄的語氣說,“阿瀟還是願意和我說真話的。至於那些還沒說的……離開了太衡劍派,是不是可以說了。”


    “……是。”陸塵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在說謊。


    “我就知道。”


    陸塵瀟終於忍受不了太史飛鴻的妄想了,他強製地接過話頭,口氣很衝:“你怎麽知道,我此時此刻沒有在騙你?”他幾乎是戳著太史飛鴻的鼻子,就差破口大罵你這個白癡了。


    太史飛鴻一愣,最後歎了一口氣:“我有什麽資格被你騙呢……”


    “什麽意思?”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太史飛鴻背誦了一段《南華真經》,“一個能有很長元壽的人,何必騙我一個凡人呢?”


    太史飛鴻的思維明顯還沒調整過來。


    陸塵瀟隻想先把鴻丹真經砸他臉上——你以為他犧牲一個分|身,到底是為了什麽;再把原著砸他臉上——當主角都如此自賤,你讓他們這群炮灰們如何自處?


    “……而且,像是阿瀟這樣的人物,也不屑於說謊吧。”


    這句話,讓正在火冒三丈的陸塵瀟冷靜下來。太史飛鴻說這句話的語氣如此之篤定,讓他的內心泛出一點波瀾——有些冷意的嘲諷,說到底,太史飛鴻仍然不真的了解他。隻需要他打敗自己心底的那點細微的難受,這個少年就是他的囊中物——


    陸塵瀟正想說話,安撫一下太史飛鴻。這個時候,門內突然出現了一聲重物落地的響動。當下,陸塵瀟眉頭就是一皺:“怎麽回事?”


    他往前幾步,最終隻看到一抹白色的影子消失在道路拐角。再回頭看屋子,果然,那個躺在床上的小小身影消失了。不知為何,陸塵瀟有些鬆了一口氣。


    ……


    餘璉坐在樹梢頂上,他的臉上如一潭死水,並無任何情感上的波動。但是,他手上已經多了一個小小的花盆,花盆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清水,中央是一塊石頭,依稀是蓮花綻放狀,也不知是何人妙手塑造,石蓮栩栩如生,宛若真物。


    餘璉的手反複摩擦著花盆的邊緣,直到一個黃色的小鳥艱難地撞上了樹梢,撲淩了一下翅膀,即將墜落的時刻,餘璉的表情才微動,他抬起手,掌心朝上,那隻肥嘟嘟的小黃雞就落到了他的手中。


    “……原來你是真的不會飛啊。”


    餘璉感慨地說。


    一提及這個話題,大自在天就是暴跳如雷:“嘰嘰嘰嘰嘰嘰……(你還真以為大多數的能飛的妖怪都會飛嗎?那是天賦神通,你封印了我的神通,還故意折騰了這麽一個圓滾滾的身體,又這麽刁難人的嗎?)”


    大自在天罵了一大堆,但餘璉的反應淡淡的,隻是嗯了一下。


    “嘰嘰?(心情不好?)”


    餘璉沉吟了一下:“應該說,有些複雜吧。”他很誠懇地交代,“本來想的很簡單,對方幫我解除天魔法咒,我以身相許報答就好。但貌似對方比我想象中的要複雜很多,而且……總有一種要插入別人戀愛關係的錯覺。”


    說到這裏,餘璉頗有些憂鬱地歎了一口氣。


    大自在天覺得餘璉的回答簡直槽點頗多,他憤怒道:“嘰嘰嘰嘰嘰嘰……(以身相許?你以為你是報恩的妖精嗎?)”


    “不行嗎?”餘璉有些困惑。


    大自在天被餘璉理直氣壯地回答噎到了。要知道,做到他們這個位置上,人間的很多福貴權勢都已經唾手可得了,手指縫裏露出一點渣滓,哪怕是修士,也足以享用一生了——若真要報恩,完全不至於如此。


    唯一的解釋,就是餘璉對那個陸塵瀟一見鍾情。


    但大自在天用腳趾頭都看的出來,這兩人之間的相處冷靜得可怕。


    餘璉瞅了大自在天一眼,似乎是猜到對方的想法。他用手指彈了彈大自在天的額頭,頗為認真地解釋:“奇珍異寶,滔天權勢,對我們而言確實是都無需在意的事物了,但是,這個人將救我於百難千劫中,與我而言,確實是需要把所有一切都投入來回報的。”


    “我的回報不是他做這件事情,世俗認為其價值幾何,給予同等報答;而是……他所做的事情,對我而言,價值幾何……”


    餘璉看見大自在天一臉不屑,最終停下了下來。


    “嘰(迂腐)!”大自在天罵道。


    餘璉不做聲了,他之行事,並不是為了他人的認同,而是為了無愧於心。這是兩人的道之分歧,誰也不會認同另一人的。


    兩人就這麽沉默了好一會兒,彎月西移,月光照得餘璉的一頭白發隱隱泛著玉一樣的光澤。良久,餘璉打破了沉默:“那孩子說要建立一個門派。”


    “嘰。”大自在天隨口應了一聲。


    餘璉不滿地用手指再次敲了敲大自在天的鳥頭:“……這個時候建立門派,而且,還是……至少不遜色於太衡劍派的門派?”


    正道五門的優勢,遠遠不是那些沒有接觸過的人能夠想象的。


    這代表什麽?


    大自在天順著餘璉的話頭思索:“嘰嘰嘰嘰嘰嘰……(嗯,說明他很有自信,覺得自己也能闖蕩出一番天地……說不定還有什麽奇遇,天材地寶,完整的功法之類……)”


    餘璉實在無法忍受大自在天半天抓不到重點,他盯著自己的手,猛地蹦出一個詞匯:“歸元。”


    “嘰嘰(什麽歸元)?”大自在天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但下一秒,他臉色變了,語氣也變了,“嘰嘰嘰嘰嘰嘰……(有趣,真是太有趣了,竟然有人瞄準了正道五門的位置,真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壯舉。)”


    說著,大自在天蹦躂到了餘璉的肩膀上:“嘰嘰……(我終於在這場無聊的男男感情糾葛中看到了一點有趣的東西了,老不死,我支持你攪合進去。)”


    餘璉哭笑不得。


    大自在天很人性化地拍了拍餘璉的肩膀,安慰道:“嘰嘰嘰嘰嘰嘰……(不用現在就垂頭喪氣,依我看,你還是很有插腳的餘地的,至少……)”他冷笑一聲,“(那個叫做太史的小孩,和陸塵瀟完全不是一路人,他們要能成,我就……)”


    他尋思了一下,補充道:“嘰嘰嘰嘰……(學雞叫。)”


    餘璉愣了一下:“可是你現在的叫聲和雞也沒什麽差別啊。”


    “嘰!(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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