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道之感覺到自己從一場很長的睡夢中醒來。


    他睜開眼睛,看見灰白的牆壁和斜側的光線。何道之生出手,光線照亮了他手臂上的五條顏色各異的紋身,那種被切割過的明暗讓他著迷——這是一種介乎於睡和醒之間的夢幻。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嘰啾,嘰啾,幾聲清越的鳥鳴濺入窗內,何道之猛然驚醒,他似乎現在才真正醒來,神魂大震,一張嘴,就是一口鮮血落入袖子中。何道之趴在窗沿,連著咳血了半盞茶的時間,才勉強把傷勢壓下來。


    瓊鬼子“死”了。


    當然,這個死字說的不正確,隻是一場名為“瓊鬼子”的大夢醒了。隻是醒來的時候,何道之的神魂受到了至炎至陽的太陽之力的衝擊,已然傷及根本,不修養一段時間,恐怕連下床都難。


    這樣一想,何道之就像是一頭死豬躺回床上了。他對屋內的另一個人呼喚道:“師父。”


    聽到聲音,角落裏的一團陰影動了。那是一個很難讓人相信對方是自己同類的邋遢老道,他穿著破破爛爛的,已經看不出原色的道服,手臂上是黑色的汙垢,上麵甚至覆蓋了一層油綠色的苔蘚。頭發上沾有落葉,生長著幾株孤零零的草葉。那老道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徒兒醒啦?你怎麽知道師父在這裏?”


    “千年不洗的汗臭味……我就是生生被你臭醒的。”何道之□□道。


    何道之本以為老頭子會罵他是個不懂尊師的小屁孩,然後他會回答,有本事你來教啊。這個時候老頭子就會沉默裝死,當然,老頭子不肯教的理由隻有一個,懶。


    但出乎何道之意料的是,老頭子沉默了一會兒:“很久沒有聽你嘴賤了,不知怎麽,忽然有些懷念。”


    這話像是石頭一樣在何道之心頭壓了一下,石頭凹凸不平的表麵,按得心頭悶悶生疼,一時間,何道之覺得呼吸都有些不暢。但這種感覺剛一泛起,道心運轉,就被衝淡了。何道之揉了揉太陽穴,神魂受傷,腦子裏突突地疼,他需要更多的注意力才能專注於眼前:“我把事情搞砸了。”


    “砸了,再糟糕能糟糕到什麽情況呢?據記載,這方天地曾經乾坤破碎……”


    “閉嘴,聽我說。”


    老道表情訕訕。


    何道之整理了一下思維:“尚非雀終於還是防了我一手,利用幻神的擾亂了金師弟的心神,心魔叢生,他就算沒有立刻身亡,恐怕也時日不多了……我們辜負了靈霄派那位的囑托……撇開這一點不提,更重要的是,是,尋回鎮派至寶河圖洛書的行為,徹底失敗了。”他說道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顯然是心情激蕩所致。


    老道眉頭皺得都快打結了。


    “我,我辜負了師門的希望,失去了振興紫雲……”


    “好啦。”老道士——或者說,紫雲的現任掌門,含糊不清地說,“振興紫雲,那也要祖上曾經闊過才行啊。這個樣子,我沒覺得什麽不好,而且河圖洛書丟了,我覺得說不定是好事……”


    何道之用眼神迫使老道,老道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


    他很有斥罵老道的*,畢竟,紫雲觀能位列正道五門之一,其底蘊也是不可小覷的,結果攤上了這麽一個怕事的懶蟲掌門,以及一群不做正事的小混蛋們——作為一個有野心的修士,何道之感覺到了恨鐵不成鋼的痛苦。他剛一開口,一股血氣往上竄,何道之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身上血跡點點宛如雪地紅梅。


    老道看的心疼:“哎呀,大夢百年方外去,平生萬事心頭足。明明以大夢為立身之道,這種事情,你應該比我更懂才對……”


    怎,怎麽可能就這樣知足啊?


    何道之從修行黃粱一夢開始,他做過一擲千金的貴公子,最後家道中落凍死在雪地裏;也做過手執江山的帝王,國破山河在,火光籠罩了那個國家最後的光輝;也曾做過癡心錯付的怨女子,在年複一年的勞作中,年華老去……但沒有任何人,能同瓊鬼子一樣,占據何道之壽命中那麽長的一段。


    瓊鬼子在魔道中與各種人勾心鬥角,慢慢地從一個小鬼成長成威名赫赫的鬼修大能,這其中吃的苦,何道之自己都記不清了,全憑一股為正道捐軀的心氣在支撐。現在老頭子和他說知足常樂。


    這讓何道之,如何能甘心?


    “你……唉!”老道急得直跺腳,他從髒兮兮的袖子裏翻出一個雪亮的圓鏡,對準何道之,“你自己看看,現在的模樣吧。”


    鏡子中的少年,雙手緊緊攥著被單,額頭上青筋畢露,狀若鬼神。


    見狀,何道之一愣,如果說鏡中人是那個鬼修瓊鬼子,大概沒人會不信。但如果說是一位溫文爾雅的正道修士,那大概所有人都會嗤之以鼻——當我們是瞎子嗎?


    何道之愣然,他已經走入了偏激之道,為何自己渾然不覺呢?他又想起多年以前讀過的道書: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需要閉關靜心幾年嗎?”老道猶豫地建議道。


    何道之默不作聲。


    “癡兒,還不醒來!你這是往魔道越走越遠啊!”


    “我不是不願意。”何道之苦笑一聲,“但黃泉道的尊主殞身,靈霄派的東天劍尊逝世,這兩件大事……我實在是沒辦法在這個時間點放心去閉關。”


    “以前沒你的時候,紫雲還不是這麽過來了;以前沒紫雲的時候,天地也不就這麽過來了。”老道雙手合十,“道本自然,施主,你著相了。”


    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何道之勉強應景地扯出一個微笑。


    老道又說:“況且,瓊鬼子是死了,餘璉是怎麽回事?沒聽說啊,一點消息都沒有……他要是死了,那就是別有洞天崩潰的大事件了。”


    何道之愣了一瞬:“……沒事?”


    “是啊。”


    何道之下意識地把整個事件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出可能有哪兒會出現意外,最終導致了這個結果。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天魔法咒到底有沒有希望被破解?”


    這個問題,不但是何道之的疑問,也是千百年來,不得不聽從魔主命令的魔修們的疑惑。天魔法咒是魔道鼻祖創立的一種特別的咒法,凝結在每一個魔修的修行功法裏,除非肯像諸惡老祖一樣,全部舍棄重修,否則在明麵上都需要聽從魔主的命令。


    這是最廣為人知的天魔法咒。


    慶幸的是,夢境化身和自身分屬於兩個不同的修行係統。


    還有一條稍微少見的,則是掛在餘璉身上的那一條。這是姹魔天女素素在餘璉身上下的法咒,害其入魔,經過試驗,廢除修為重修無效。靈霄派的一群法修研究良久,最後不了了之。這個秘聞不能算是秘密,早已作為天魔咒法的詭奇證據之一而廣為流傳。


    “貧道不知,不過呢,天心至公,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什麽完美的。比如說,凡是天生的毒物,百步之內,必有解藥。這世界上看起來無解的問題啊,隻是我們不知道答案而已。”


    何道之想了又想,一個名字突兀地跳入了他的腦海裏。他自己都被這個名字嚇了一跳,那三個字眼在他舌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如同雲霧一樣被何道之吐出來:“……陸塵瀟。”


    “誰?”老道納悶,何道之說的這個名字,確實不怎麽廣為人知。


    “就是諸惡。”何道之翻了翻白眼,他簡易地這段時間和諸惡的往來交代了一遍,因為頭疼,他的語速並不快,時刻還需要停頓幾秒構思一下用詞。所以,直到夕陽西落,何道之才把自己的思量和補充的情況說清楚。最後,他問,“你覺得,怎麽樣?”


    “呼嚕呼嚕,呼嚕嚕……”低沉的鼾聲這樣回答他。


    媽蛋,好像揍死這個師父啊。何道之覺得自己腦袋疼成這樣,全是師父的錯。想到這裏,他從床上抄起玉枕,順手就砸了過去——嗯,沒留手,反正也砸不破邋遢老道千年不洗的那層死皮。


    “哎喲。我的乖徒兒啊,你……你說到哪兒了?”


    “我說諸惡的那些事情……讓你判斷一下,有沒有可能,餘璉安然無恙,和他有關係?”


    “我怎麽可能知道?”老道一哂,隨即看見何道之又開始發黑的臉,立刻改口,“……可供判斷的消息還是太少了,咳。不過!不過——(為了防止徒弟揍師父的慘案,老道強調道)我終於想起來,我曾經在哪兒聽說過陸塵瀟這個名字了。”


    何道之一愣。


    “就是你大夢當皇帝的那一世,我記得,確實有個叫做陸塵瀟的官家子弟,和你關係不錯,還做過你的陪讀,是吧?”老道士樂嗬嗬地摸了摸胡子,“不過那一世你時運不好,剛剛整頓了朝政手掌大權,敵軍就攻破了城牆……也算死的憋屈的一世。”


    死的憋屈……何道之反駁不了這個說法,也覺得很憋屈。


    “沒想到,後來又在魔道相遇了,你們兩個還真是很有緣分啊。”


    何道之搖了搖頭:“魔宗並不適合他,說實話,我覺得陸……諸惡,其實並不是一個特別糟糕的人。這個人其實……心很軟,刀子嘴,豆腐心,別人若有恩於他,他是能記住一輩子的。”


    “你對他印象很好?”


    “嗯。”何道之想了一會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皇宮那年的大火,隻有他一個人不顧一切的衝進來就我了,還一遍一遍的重複什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幸好我燒死的比較快,才能施法帶他離開。隻是沒想到他運氣那麽糟糕,最後居然……”何道之沒說下去,隻是淺淺地歎了口氣。


    “也沒你想象的那麽糟。”老道安慰道,“乖徒兒能交到朋友,為師還是很欣慰的。”


    ……說的好像他找不到朋友一樣。


    何道之又忍不住地揉了揉太陽穴:“我和他算哪門子的朋友呢?明明是好心幫忙,咳,我還要說——‘我一點也沒有關注你的現狀,隻是抓到了你的小辮子,準備把你當炮灰,所以要馬兒跑給你點草。你別以為我心懷好意,我們之間隻是利用關係’……”


    何道之咬文嚼字地說,說到一半,他自己都笑了:“這也能算好友嗎?”


    老道看著他:“如果你真的隻是把他看做邪道之人的話,早在太衡的那會兒,就應該揭穿他的身份才是……之所以不說,終究還是存了想借機讓他棄惡轉善的心思。”


    “這用你們的鬼話說,這叫善緣。他和我結了善緣,所以我願意幫襯他一把而已。雖然山麒麟好心疼,但他悟性不差,知道應該這次把魔道那邊的因果了結。”


    “怕是未必。”


    “怎講?”


    “蘇嬰倚重尚非雀,隻因為這個女人身上也有氣運。所謂氣運,也就是大因果,眾生需要償其善緣,結其惡果。或者是天道假借其手,撥亂反正。尚非雀行事癲狂,借用自身氣運鎮壓七隻赤血影魔……那可是……唉,要不是時日尚晚,哪怕是金思渝,想要壓製它們,也是夢話。總之,我不相信她會在這場事故中死去。”


    何道之平靜地回答:“她總會死的。天作孽,尤可活,自主孽,不可活。她在位不過幾十年,黃泉眾平添三千萬位門徒,你知道,那是多少不能轉世的怨魂惡鬼嗎?氣運是好物,但也怕一朝天道算老賬。”


    “倒是諸惡……”說到這個名字,何道之停頓了一下,放慢了語速,“如果此番能和餘璉結個善緣,倒是不錯。而且,他似乎有躋身正道的想法……就是,感覺不像是想加入太衡,倒有些……”


    何道之斟酌了一下,後麵的那句話,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他不是為你考慮,希望能夠讓你脫離魔道嗎?這也是好心。”


    “好心?”何道之不可置否,以他對陸塵瀟的了解,對方腦子裏八成是滾動著什麽見不得人的想法,但是能把陰沉沉的想法做出來,變成讓人喜歡的好意。陸塵瀟在這一點上,也是天賦異稟。按理來說,這種人應該好友遍天地才對。但是,陸塵瀟麵犯桃花,這天賦就應在了情劫上。


    孽緣簡直一大堆。


    單身了一輩子的何道之,感覺到了一種微妙羨慕嫉妒恨感。


    “算了,諸惡不把謝廬溪的因果結了,估計還不能從太衡離開。”何道之這麽說道,不過,他心底始終有點奇怪,陸塵瀟和謝廬溪之間的因果恩怨雖然中,但真的有資格把諸惡綁在太衡嗎?


    何道之有些懷疑。不過這些事情,都隻能陸塵瀟自己解決。


    “對了,老頭子……關於那個振興紫雲,我又有了新想法。”


    “……”這裏是好不容易把話題繞開正慶幸逃過一劫,結果沒想到何道之又給繞回去了的紫雲觀主。為了紫雲千千萬萬不務正業的同道,他決定裝睡,就算被玉枕砸頭也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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