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的門關著,醫生、護士,川流不息從門內走出走進,血漿、生理食鹽水不斷的推進門去。那扇門,已經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盼雲坐在椅子上,眼光就直勾勾的瞪著那扇門。等待室裏有一個大鍾,鍾聲滴答滴答的響著,每一響都震動著盼雲的神經,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崩潰了。在她內心,隻是反複的、重複的呐喊著一句話:


    “可慧,求求你活下去!可慧,求求你活下去!隻要你活著,要我怎麽樣都可以!求求你!可慧!求求你!”


    這種呐喊已經成為她意誌的一部分,思想的全部分,她所有的意識,能活動的腦細胞,都貫注在這一個焦點上,可慧,活下去!鍾家的人全到齊了,整個等待室裏卻鴉雀無聲。文牧一直在抽煙,一支接一支的抽。翠薇哭得眼睛又紅又腫,已經沒力氣再哭了。奶奶莊嚴的坐在屋子一隅,始終是最冷靜而最鎮定的一個,她一語不發,連手術室的門都不看,她看的是窗外的“天”。高寒也在,從出事後他就沒空閑過一分鍾,應付警察是他應付的,通知鍾家是他通知的。不敢告訴鍾家真正的經過,他隻說是個“意外”。現在,他坐在椅子的另一端,離盼雲遠遠的。他的眼光不時看看手術室的門,不時看看那已經陷入半昏沉狀態的盼雲。他心底有個聲音在不斷的對他低吼著:


    “你殺了她們兩個!你殺了她們兩個!”


    早就忘了去錄影,早就忘了“埃及人”,他看著血漿的瓶子推進去,看著醫生走出走進。學了四年醫,也曾在醫院實習過,他從沒有像這個晚上這樣怕看血。幾百種懊悔,幾千種自責,幾萬種痛苦……如果這天下午能重過一次!他一定聽盼雲的話!如果有什麽力量能讓時光倒流,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讓時光倒流!終於,手術室的門大大打開,大家的精神都一震,醫生們走了出來,兩個護士推著可慧出來了,文牧立刻迎向醫生,翠薇奔向了可慧。“大夫,”文牧深吸了一口煙。“她怎麽樣?會好嗎?有危險嗎?”“我們已經盡了全力,”醫生嚴肅的說:“她脾髒破裂,大量失血,我們已經輸了血,至於外傷,腿骨折斷,以後好起來,恐怕會有點小缺陷……”


    “但是,她會活,是不是?”文牧急促的問。


    “現在還不敢說,怕有腦震蕩。先住進病房觀察,如果二十四小時後沒有惡化,就脫離了危險期。”醫生深深的看了文牧一眼:“鍾先生,不要太著急,她很年輕,生命力應該很強!我想,這二十四小時不會太難過。”


    盼雲首先歪過頭去,用額頭抵住牆,強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翠薇又哭了起來,看著那滿身插滿針管的可慧,那臉色和被單一樣白的可慧,她哭得心碎神傷:


    “好好的一個孩子,跳跳蹦蹦的出去,怎麽會變成這樣子?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翠薇,”奶奶感謝的對天空再望了一眼,回頭看著床上的可慧。“別再哭了,放心,她會好起來,咱們鍾家,沒有罪孽深重到三年之內,出兩次車禍!”她到這時才掃了盼雲一眼。“如果有鬼神,我想,咱們是碰到鬼了!翠薇,別哭了!孩子還活著呢!”翠薇吸著鼻子,就止不住淚落如雨。醫生對這些家屬再看了一眼,叮囑著說:“病房裏不能擠太多人,我們有特別護士照顧她!你們最好留一個人下來,其他都回去。我說過,這二十四小時不會很難度過,你們在這兒,於病人無補於事,還是回家休息吧!尤其老太太,自己的健康也要緊。”


    盼雲走到床邊去。“讓我留下來,好嗎?”她渴求的看著翠薇:“讓我來照顧她!”“不。”翠薇擦著眼淚。“我不離開我的孩子,我怎樣也不離開我的孩子!”“先住進病房吧!”護士說:“大家讓開一點好嗎?”她推動了病床。辦了住院手續,可慧住進了頭等病房,翠薇堅持要守著她。盼雲站在床腳,隻是淚汪汪的對可慧凝視著,她有幾千句幾萬句話要對可慧說,要對可慧解釋,可是可慧卻了無生氣的躺著。那麽活潑明朗樂觀的一個女孩,那麽充滿了生命活力和青春氣息的一個女孩!她搖頭,想起老太太的話了。不,鍾家沒有罪孽深重,罪孽深重的是她──賀盼雲!接觸她的人都會撞車,先有文樵,後有可慧!她就是老太太嘴中的那個“鬼”!“讓她睡吧!”文牧下了命令。“翠薇,你留在這兒,隨時給我們電話。媽,盼雲,我們都回去!高寒,”他深沉的看了高寒一眼:“你也回去吧!”


    高寒點點頭,看了可慧一眼,再看了盼雲一眼。可慧的眼睛緊閉著,盼雲的眼睛隻看著可慧。他無言的咽了一口口水,默默的後退,誰都沒有注意他,他悄然的走出了醫院。


    盼雲帶著一百種牽掛,一萬種懊恨,跟著文牧和奶奶回到家裏。奶奶非常理智和清楚,立刻上樓,叫何媽一起去整理可慧在醫院要用的睡衣毛巾,準備待會兒給可慧送去。她決不能在家裏等二十四小時,雖然她知道,醫生這樣說,就等於宣布了可慧脫離危險,但是,不親耳聽到這幾個字,她仍然不能放心。可憐,三代傳下來,隻有這麽一個孫女兒!


    盼雲和文牧單獨留在客廳裏了。


    文牧又燃起了一支煙,盼雲斜靠在沙發裏,又倦,又累,又擔憂,又沮喪,又痛楚……經過了這樣十幾小時的煎熬,她看來憔悴、蒼白,而虛弱。


    文牧緊緊的盯著她。慢慢的走近她身邊,文牧透過煙霧,仔細的審視盼雲。盼雲等待著,下意識的等待一個新的風暴。她知道,全家隻有文牧,不會相信這是個單純的“意外”。文牧是纖細敏銳的,是聰明成熟的,是深沉而具透視力的。她逃不掉他的審判!他早就警告過她,要她距離高寒遠一點!早就警告過她,可慧是多麽熱情而激烈的!文牧知道,他一定知道,她就是奶奶嘴中那個“鬼”,把可慧推到車輪底下去的“鬼”!


    “盼雲,”文牧終於開了口,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聲音溫柔、真摯、而誠懇。“不要太擔心,讓我告訴你,可慧不會有事,她這麽年輕,這樣充滿了生命力,她不會那麽容易就結束了生命。放心,盼雲,我是她父親,我絕對有這份信心,她會很快好起來!”她錯愕的抬頭,淚汪汪的看著文牧。怎麽?你不追問我嗎?你不審判我嗎?你不責備我嗎?你不懲罰我嗎?難道你不明白,是我害了她嗎?


    “你看起來神色壞極了。”他歎口氣。離開她,他走到餐廳的酒櫃邊去,倒了一小杯酒,回到她身邊,他命令的說:“喝下去吧,會讓你覺得舒服一點!”


    她順從的接過杯子,順從的喝了下去。那股暖暖的、熱熱的、辛辣的液體從喉嚨口直燒到胃裏去。酒氣往腦子裏一衝,她有些清醒過來。是了,他給她酒喝,讓她振作清醒起來,現在,他該審判她了。


    “現在,”他開了口,聲音仍然是低沉真摯的。“請你幫我一個忙,上樓去好好睡一覺。我在這兒等消息,翠薇隨時會打電話給我!”她更加驚愕的看他,眼睛張得大大的。


    “可是……可是……”她終於呐呐的開了口,酒使她膽壯,使她比較能麵對真實。“可是什麽?”“可是,你不想知道經過情形嗎?”


    他深深的看她,眼神裏有著某種驚愕與痛楚。


    “都過去了,是不是?”他柔聲說:“對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等可慧醒過來再說。現在,你去休息吧,家裏有一個病人已經夠了,我不想再加一個!”


    她站了起來,有些感激,有更多的感動。低下頭,她看到自己衣襟上還沾著可慧的血跡,斑斑點點,幾乎是觸目驚心的。她沒再說話,隻是順從的上了樓,順從的把自己關在房中。她想強迫自己不去思想,但是,她做不到。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件幹淨的衣裳,她仰躺在床上等天亮。“等可慧醒過來再說!”她腦子裏閃過了文牧的話,突然間明白了。審判是遲早要來的,文牧現在放過她,隻因為她必須再去麵對清醒過來的可慧。不能睡了,再也不能睡了。她坐在床上,用雙手抱著膝,把頭放在拱起的膝頭上,她等待著天亮。


    黎明時分,樓下的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在鍾家,電話隻裝了樓下的總機和文牧房中的分機。在一片死般的沉寂裏,這鈴聲顯得分外清脆。她從床上直跳起來,穿上鞋,她打開房門,直奔下樓。文牧正放下聽筒,望著奔下樓的她。


    “翠薇剛打電話來,可慧醒了,醫生說,她的情況出乎意外的良好,盼雲,她沒事了!”


    “噢!”她輕喊了一聲,淚水充滿了眼眶,她軟軟的在樓梯上坐了下來,把臉埋在裙褶中,動也不動。她在感激,感激天上的神仙,感激那照顧著可慧的神擔感?運沒有再?次把她擲進萬劫不複的地獄裏。


    “我要去醫院,”文牧說:“我要把翠薇和媽調回來休息,你要去嗎?”“是的。”她飛快的抬起頭來。“媽又去了?”


    “何媽陪她一起去的,沒有可慧脫臉的消息,她是不會休息的,她隻有這一個孫女兒!”


    “我跟你一起去醫院!”她急促的說,想著可慧,可慧醒了,她終於要麵對審判了。


    走出大門,她上了文牧的汽車,文牧發動了車子。她坐在那兒,又開始用牙齒咬手背。她耳邊蕩漾起可慧在杏林說的一句話:“怪不得你昨天問我在什麽地方和高寒見麵!怪不得你問我他的電話號碼!我懂了,小嬸嬸,我學得太慢了!”


    她緊咬住手背上的肌肉,眼光呆呆的凝視著車窗外麵。文牧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並沒有休息,”他說:“你一夜沒睡?”


    “睡不著。”她看他一眼,他滿下巴胡子拉碴,眼神憔悴。“你也沒休息。”她說。他勉強的笑了笑。“有個受傷的女兒躺在醫院裏,沒有人是睡得著的,何況……”他咽住了要說的話,車子駛進醫院的大門。


    她又開始痛楚和恐懼起來。見了可慧要怎麽說?請她原諒?這種事不是“原諒”兩個字可以解決的!向她解釋她並不是有意要掠奪她的愛人?不,解釋不清楚的!可慧已經認定她是套出他們約會地點,有意侵占高寒的。那麽,怎麽說呢?怎樣才能讓她原諒她呢?不!她渾身一震,驀然明白,可慧根本不可能原諒她了,因為事實放在麵前,高寒變了心──聚散兩依依17/29


    算“變心”嗎?──不管它!在可慧的意識裏,盼雲是個卑賤的、用手段的掠奪者,而且已經奪去了高寒,為這件事,她寧可一死,連生命都可以一怒而放棄,她怎麽還可能原諒盼雲?車停了,她機械化的下車,機械化的跟著文牧走進醫院的長走廊,機械化的停在可慧病房的門口了。


    文牧回眼看她,忽然把手放在她肩上,對她鼓勵的、安慰的笑了笑:“嗨!開心一點,她已經脫離危險了呢!”


    她想笑,笑不出來,心裏是忐忑的不安和糾結的痛楚。還有種恐懼,或者,她不該來看可慧。或者,可慧會又哭又鬧的叫她滾出去……或者……來不及或者了。文牧打開了病房的門,走了進去,她也隻好跟了進去。


    可慧仰躺在病床上,奶奶、翠薇、何媽、護士都圍繞在床邊,可慧正在說話,雖然聲音裏帶著衰弱,卻不難聽出她的興致和心情都並不壞,因為她一邊說還一邊笑著:


    “你們以為我的命就那麽小呀?嚇成這個樣子!奶奶,我告訴你,別說撞車,摔飛機我都摔不死,我這人後福無窮,將來說不定拿諾貝爾獎或者當女總統!”


    奶奶笑了,邊笑邊握著可慧的手,歎口氣說:


    “你也別當女總統,你也別拿諾貝爾獎,奶奶對你別無要求,隻要你無災無病,活得快快樂樂的!”“可慧!”文牧叫了一聲,走過去。“你這小丫頭真會嚇人啊!”“爸爸!”可慧喜悅的喊,居然調皮的伸了伸舌頭,她還有精神開玩笑呢。“我從小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你們像帶小狗似的就把我帶大了,如果我不出一點事情住住醫院,你們就不知道我有多珍貴!”


    “!”文牧假裝又笑又歎氣,眼眶卻濕了。“這種提醒的方式實在太嚇人了,可慧!”


    “我也沒辦法啊!”可慧仍然微笑著:“那些車子都開得飛快,躲了這一輛躲不了那一輛……”她突然住口,看到盼雲了,她凝視盼雲,似乎努力在回憶。


    盼雲站在她床前,垂眼看她,那麽多管子,那生理食鹽水……唉,可慧,感謝這些科學讓你回複了生氣,感謝上蒼讓你還能說笑……我來了,罵吧!發火吧!唉,可慧!


    “噢,小嬸嬸!”可慧終於叫了出來,她臉上是一片坦蕩蕩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溫柔:“你也來了。我看,我把全家都鬧了個天翻地覆!”“可慧,”奶奶用手理著她的頭發。“到底車禍是怎麽發生的?我這次非控告那些司機不可!”


    可慧望著盼雲,她的眼睛清澈,毫無疑慮,更無心事。她皺皺眉:“奶奶,算了吧!是我自己不好!他們才該告我呢!我穿馬路的時候沒看路,盡管往前麵看……”


    “你為什麽要往前麵看呢?”奶奶追問著。


    可慧羞澀的笑了,望著盼雲。“小嬸嬸知道,她看到了的。都是為了高寒哪!”她語氣嬌羞而親昵。“可是,你們不許怪高寒,絕對不許怪他,他也不知道會出車禍呀!”盼雲驚愕的看著可慧。她還是那麽活潑,還是那麽可愛,還是那麽天真,還是那麽心無城府!對高寒,她還是那樣一往情深!似乎杏林裏那一幕談話都沒發生過,可能嗎?可能嗎?她錯愕的瞪視可慧,可慧也正望著她呢!可慧眼中連一丁點疑懼、憤怒、怨恨……都沒有。隻有她一向的坦率,一向的天真,和一向的真實。


    “小嬸嬸,”她柔聲說:“高寒怎麽不來看我?”


    “哦,”文牧慌忙接口。“他一直守著你,我看他已經累壞了,所以趕他回去了。”可慧滿足的點點頭。歎口氣。


    “他一定也嚇壞了!我大概把他的演唱也耽誤了!”


    “到底,”奶奶決心追根究底。“是怎麽發生的?你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哦!”可慧笑望著奶奶。“我正要去杏林,我約好了和高寒在那兒碰頭,還約了小嬸嬸去幫高寒改歌譜。下了計程車,我忽然聽到高寒在喊我,發現他在街對麵呢,我就穿過馬路往他那兒奔,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哦,”她回憶了一下。“我還記得小嬸嬸在拚了命的喊我!撲過來抱我。”她把插著針管的手移到盼雲的手邊,去握了盼雲一下。護士小姐慌忙把她的手挪回原位。她對盼雲感激而熱烈的說:“你真好!小嬸嬸!你真好!”盼雲目瞪口呆。然後,她忽然明白了。那車子的重撞一定使可慧喪失了部分的記憶。她潛意識裏根本不願記住杏林裏麵的一幕,她就讓這段事從她記憶的底層消失了。她整個的時間觀念已經顛倒了。車禍變成了她去杏林的途中發生的,那麽,杏林裏的一幕就完全沒有了。她唯一記得的,是她穿越馬路,高寒叫她,撞車,盼雲撲過去抱她……這些組合起來,仍然是一幅最完美的圖畫,她隻要這張圖畫,那些殘酷的真實場麵、變心的愛人、出賣她的小嬸嬸……都沒有了。


    命運待她何等優厚,可以把這最殘忍的一段記憶從她腦中除去。盼雲想著,注視著可慧那對溫柔親切天真而美麗的眼睛,她突然感到如釋重負!命運豈止待可慧優厚,待盼雲也太優厚了。這樣,不需要再解釋了,這樣,不需要祈求她的原諒了!這樣,杏林裏的一幕就完全沒有發生了!她望著可慧,一時間,太複雜的感觸使她簡直說不出話來。可慧歉然的看著她:“對不起,小嬸嬸,我把你嚇壞了,是不是?你臉色好壞好壞啊。奶奶,醫生呢?”


    “怎麽?”奶奶彎腰看她。“哪兒疼?”


    “哪兒都疼。”可慧坦白的說,虛弱的笑笑。“不過,我是要醫生給小嬸嬸打一針,她太弱了!我把她嚇壞了,她一定又想起了小叔!”盼雲振作了一下,終於能開口了,她的聲音沙啞而哽塞:


    “可慧,你自顧不暇,還管別人呢!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吧!你說了太多的話!”可慧是真的累了,她真的說了太多的話,闔上眼睛,她閉目養神。隻一會兒,她就昏昏然的進入了半睡眠狀態。文牧作手勢要大家讓開,輕聲叫奶奶、何媽、和翠薇回去休息。奶奶理智的帶著翠薇、何媽回去了。盼雲細心的用被單蓋好可慧,細心的整理她的枕頭,細心的梳理她的頭發。滿懷都充滿了感激之情。可慧的頭轉側了一下,由於痛楚,她的眉梢輕蹙著,那模樣是楚楚可憐的。她額上有兩滴冷汗,盼雲用棉花幫她拭去,她再轉側著頭,開始輕聲的囈語:


    “高寒!高寒!高寒!”


    文牧拉住盼雲的手臂,把她帶到房間一角,低聲說:


    “你知道高寒的電話號碼嗎?”


    “是的!”“拜托你一件事,去把他找來!我想,可慧現在最需要的醫藥,是那個埃及人!”盼雲點了點頭,悄悄的走出病房。


    她穿過長廊,走到候診室,那兒有一架公用電話機,走到電話機前,拿出了輔幣,她開始對著電話機發呆了。是的,要叫高寒來,但是,在他來之前,要先警告他,可慧已失去記憶,杏林那一幕是沒有了。換言之,他們又兜回頭了。不,並不是完全兜回頭。她咬住嘴唇,望著電話機,在一陣突發的心痛裏,深切的體會到,她是真正的、真正的失去高寒了。


    但是,高寒會合作嗎?


    在經過“生死”的考驗後,還能不合作嗎?尤其,可慧是這樣“情深不渝”,幾個男人有福氣擁有這樣的女孩?高寒,你應該也隻是個男人,隻是個能被打動的男人!


    她撥了高寒的電話號碼。聚散兩依依18/2910


    高寒坐在可慧的病床前麵。


    可慧住院已經一個星期了,她進步得相當迅速。除了折斷的腿骨上了石膏以外,其他的外傷差不多都好了。生理食鹽水早就停止了注射,她的雙手得到自由後就片刻都不肯安靜,一會兒要削蘋果,一會兒要塗指甲油,一會兒又鬧著要幫高寒抄樂譜……。她的麵頰又恢複了紅潤,眼睛又是神采奕奕的,嘴唇又是紅豔豔的,而且,嘰嘰喳喳的像隻多話的小麻雀,又說又笑又歎氣。她恨透了腳上的石膏,擔心傷愈之後還能不能跳狄斯可。望著高寒,她的眼光裏充滿了同情和歉疚:“高寒,你真倒楣,要天天來陪我這個斷了腿的討厭鬼!你一定煩死了。”她伸手摸他的下巴,他的麵頰。“高寒,你好瘦嗬!你不要為我擔心,你看我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嗎?”她又摸他的眉毛、眼睛、頭發,和耳朵。“你煩了,是不是?你不需要陪我的!真的,你明天起不要來了。你去練唱去!噢,你上了電視嗎?”“沒有。”高寒勉強的說,看著可慧那由於瘦了,而顯得更大的眼睛。“哎!”可慧想踹腳,一踹之下,大痛特痛,痛得她不得不彎下腰去,從嘴裏猛吸氣,高寒跳起來,用手扶住她,急急的問:“怎樣?怎樣?”“我忘了,我想跺腳,”她呻吟著說,痛得冷汗都出來了,她卻對著高寒勇敢的微笑。“沒事,隻是有一點點痛,你不要慌,我故意誇張給你看,好讓你著急一下。”


    高寒看著她那已痛得發白的嘴唇,知道她並沒有誇張,知道她在強忍痛楚。看到她疼成那樣還在笑,他心裏就絞扭起來了,他扶著她的肩,讓她躺好。


    “求求你,別亂動行不行?”他問:“好好的,怎麽要跺腳?”


    “你沒上電視呀!”她叫著,一臉的惶急和懊喪。“都為了我!害你連出名的機會都丟了。隻要你上一次電視,保管你會風靡整個台灣,你會大大出名的!喂喂,”她急急的抓他的手,搖撼著:“你有沒有另外接洽時間,再上電視?不上蓬萊仙島,還可以上歡樂假期呀!還有大舞台啦,一道彩虹啦……綜藝節目多著呢!”“可慧,”高寒輕輕的打斷了她。“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氣。”“哦?”可慧狐疑的看著他,伸手玩著他衣領上的扣子。“什麽事?”“埃及人已經解散了!”


    “什麽?”可慧吃了一驚,要跳起來,又觸動了腰上的傷口,再度痛得她眼冒金星,亂叫哎喲。高寒伸手按住她的身子,焦灼的說:“你能不能躺著不要亂動呢?”


    她無可奈何的躺著,大眼睛裏盛滿關懷與焦灼,專注的停在他臉上。“為什麽要解散呢?”她急急的問:“那已經成了學校裏的一景了,怎麽能解散呢?為什麽?”


    “因為我沒上電視,大家都罵我,我跟他們吵起來了,連高望都不同情我,說我至少該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他們不了解當時的情況,我根本把這回事忘得幹幹淨淨。我們大吵特吵,吵到最後,合唱團就宣布解散了。”


    她瞅著他,手指慢慢的摸索到他胸前的獅身人麵像。她一語不發,隻是瞅著他。“不要這樣一臉悲哀的樣子!”高寒笑著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一個合唱團而已!我早說過,天下從沒有不解散的合唱團!這樣也好,免得一忽兒練習,一忽兒表演,耽誤好多時間!”她仍然瞅著他。瞅著,瞅著,瞅著……就有兩滴又圓又大的淚珠,從她眼角慢慢的滾出來了。高寒大驚失色,彎著腰去看她,他幾乎沒有看過她流淚,剛剛受傷那兩天,她疼得昏昏沉沉還要說笑話。現在,這眼淚使他心慌而悸動了。他用雙手扶著她的胳膊,輕輕的搖撼她,一疊連聲的說:


    “喂喂喂,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


    “都是我不好。”她側過頭去,淚珠從眼角滾落在枕頭上。“我害你被他們罵,又害你解散了合唱團。我知道,你愛那個合唱團就好像愛你的生命一樣。你一定被罵慘了,你一定忍無可忍才這樣做……高寒,你……你……”她抽噎著,更多的淚珠滾了出來:“你對我太好了!”她終於低喊出來。


    高寒凝視她,內疚使他渾身顫栗,心中猛的緊緊一抽。幸好她失去了記憶,幸好她完完全全忘記了杏林中的談話。幸好?他心中又一陣抽痛,不能想,不要去想!他眼前有個為他受傷又為他流淚的女孩,如果他再去想別人,就太沒有心肝了!他取出手帕,去為她拭淚,他的臉離她的隻有幾□的距離。“別哭!”他低語。“別哭。可慧,我發誓──我並不惋惜那個合唱團……”“我惋惜。”她說,仍然抽噎著。“等我好了,等我能走了,我要去一個一個跟他們說,我要你們再組合起來!他們都那麽崇拜你,而你為我就……就……”


    “不全是為你!”他慌忙說:“不全是為你!真的,可慧,別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他用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用另一隻手去擦她的眼淚。“笑一笑,可慧。”他柔聲說:“笑一笑。”


    她含著眼淚笑了笑,像個孩子。


    他扶著她的頭,要把她扶到枕上去,因為她又東倒西歪了。她悄眼看他,室內靜悄悄的,隻有他們兩個,所有的人都安心避開了。她忽然伸出胳臂,挽住了他的頭,把他拉向自己,她低語:“吻我!高寒!”高寒怔了怔,就俯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吻住了她。她另一隻手也繞了上來,緊緊的纏住了他的脖子。有好一會兒,他們就這樣呆著,她那薄薄的嘴唇細嫩而輕柔。然後,一聲門響驚動了他們。高寒抬起頭來,轉過身子。麵對著的,是翠薇和盼雲。“噢,媽。噢,小嬸嬸!”可慧招呼著,整個麵孔都緋紅了。盼雲的眼光和高寒的接觸了,盼雲立刻調開了視線,隻覺得像有根鞭子,狠狠的從她心髒上鞭打過去,說不出來有多疼,說不出來有多酸楚,說不出來有多刺傷。更難堪的,是內心深處的那種近乎嫉妒的情緒,畢竟是這樣了!畢竟是功德圓滿了!她一直期望這樣,不是嗎?她一直期望他們兩個“好”,為什麽現在心中會這樣刺痛呢?她真想避出去,真想馬上離開,卻又怕太露痕跡了。她走到可慧的床腳,勉強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是,她失敗了。倒是可慧,經過幾秒鍾的羞澀後,就落落大方的笑了起來:


    “糟糕,給你們當場抓到了!”她伸伸舌頭,又是一臉天真調皮相。高寒不安的咳了一聲。翠薇笑著瞪了他一眼。


    “高寒,”翠薇從上到下的看他,笑意更深了,丈母娘看女婿,怎麽看怎麽順眼。“你來了多久了?”


    “吃過午飯就來了。”高寒有些狼狽,比狼狽更多的,是種複雜的痛苦。他偷眼看盼雲,她已經避到屋子一隅,在那兒研究牆上的一幅現代畫。他再看看翠薇和床上的可慧。


    “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說:“我還有課。”


    “幾點下課?”可慧問。


    “大概五點半。”“你要來喲,我等你。”


    他點點頭,再看盼雲,盼雲背對著他。他咬緊牙關,心裏像有個蟲子在啃齧他的心髒,快把他的心髒啃光了。他毅然一甩頭,高寒嗬高寒,你隻能在她們兩個裏要一個!事已至此,夫複何言?他走出了病房。


    一走出病房,他就覺得腳發軟了,穿過走廊,他不自禁的在牆上靠了一下。眼前閃過的,是盼雲那受傷而痛楚的眸子,那瘦瘦弱弱的背影,那勉強維持的尊嚴……受傷,是的,她受傷了。因為他吻可慧而受傷了,這意味著什麽?老天,她在愛他的,她是愛他的!老天!我們在做什麽?老天!


    他在醫院門口候診室中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把腦袋埋在手心中,手指插在頭發裏,他拚命的扯著頭發,心裏有一萬個聲音,同時呐喊起來:“盼雲!盼雲!盼雲!盼雲!”


    他呻吟著,把腦袋一直埋到膝蓋上去。他旁邊有個少婦帶著一個孩子在候診,他聽到那孩子說:


    “媽媽,你看,瘋子!瘋子!”


    他抬起頭來,去看那孩子,那母親慌忙把孩子拉到懷裏去,他對孩子咧咧嘴,露露牙齒,孩子的頭躲到母親衣服裏麵去了。他茫然的站起身來,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裏,走出醫院的大門,迎麵,是秋天的風,冷而蕭颯。


    他沒有離開醫院很遠,就站在那醫院門口,他用背貼著圍牆,靜靜的站著,靜靜的等待著。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固執的不看表,隻是那樣站著,像一張壁紙,眼睛直直的注視著醫院門口。有人進去,有人出來,那孩子牽著母親的手也出來了:


    “媽媽,瘋子!瘋子!”孩子又喊。


    那母親悄悄偷看他一眼,一把蒙住孩子的嘴,抱著孩子急慌慌的逃走了。他扯了扯頭發,覺得自己真的快發瘋了。


    終於,盼雲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飛快的閃了過去,攔在她的麵前。盼雲抬眼看他,他們兩人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他們隻是這樣相對而視,好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存在了。然後,高寒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抗拒,很順從的讓他握著,他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我們找個地方去坐坐?”他說。


    她點點頭,從來,她沒有這樣順從過他。


    上了計程車,他開始回複了一些理智,開始又能思想了。他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的,生怕她打開另一扇門跑掉,但是,她坐在那兒不動,有種奇異的沉靜,有種令人心酸的柔順。


    “去哪兒?”司機回頭問。


    “去──”他猶豫著,忽然想起了那個老地方,那座蓮花池。“去青年公園!”青年公園別來無恙,依然是空蕩蕩的沒有幾個遊人,依然是疏落的林木,依然平疇綠野,依然是彎曲的蓮池,蓮池邊,依然豎著那棵大樹,大樹下,也依然是那張孤獨的椅子。


    他帶著她走到樹下,望著那蓮池,那老樹橫枝,兩人都在回想著那天落進蓮池的情景。事實上,事情發生並沒有多久,但是,這之間經曆過太多事情,竟使他們有恍如隔世之感。盼雲的眼光終於從蓮池上移過來,落在高寒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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