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不放手?”“如果我放手,”他盯著她。“你答應不逃走,答應坐下來好好談下去?”“好!”他放開了她。立刻,她舉起手來,想也沒想,就給了他狠狠的一個耳光,轉身就預備走。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大怒,對自己的怒氣更超過了對他。為什麽要受他蠱惑?為什麽要聽他說這些?為什麽要掉眼淚?為什麽要讓他吻她?為什麽要赴這次約會?你明知道他是個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危險分子!“你怎麽說話不算話?”他叫著,用力搖撼著她的胳膊,他臉上清楚的浮起了她的指印。他被觸怒了,瞪大了眼睛,他憤怒而狂暴:“我告訴你,從沒有人打過我!你憑什麽?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你也隻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她大大的被刺傷了。是的,她隻是個女人,幾句花言巧語,幾句技巧的恭維就足以軟化她的感情,闖入她那牢牢關閉的內心去!她隻是個虛榮、軟弱,沒有骨氣的女人!她打了個冷戰,腦子裏飛快的閃過了一句話: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賀盼雲!你是自取其辱!


    她咬緊牙關,用出全身的力量,對高寒重重的一推,高寒正站在一塊斜麵的岩石上,完全沒有料到她會推他,更沒料到這一推竟有這麽大的力量,一個站不住,他滑了下去。“撲通”一聲,他就摔進了蓮花池裏。


    她隻愣了兩秒鍾,附近已有人奔過來了。她看了那正爬上岸來,滿身狼狽的高寒一眼,就迅速的拔開腳步,對公園外直衝而去。她直接回到了鍾家,把自己鎖進了臥房裏。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像患了熱病,她眼前全是紛紛亂亂的人影。一會兒是文樵在責備她負心,一會兒是高寒在訴說他如何“恨”她。她閉上眼睛,關不掉這兩張麵孔,用被蒙著頭,也遮不住這兩個人影。最後,她坐了起來,把小尼尼抱在懷裏,麵對尼尼那烏黑的眼珠,她腦子裏又響起了一句話:


    “我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會失眠……”


    誰說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說的!在那家狗店門口!為什麽還記得這種小事?為什麽那麽久遠前的一句話還印在她腦海中?她用力的摔摔頭,摔不掉那人影,那聲音,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隻加重了心底某種柔軟的酸澀:“我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恨那個認識鍾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鍾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她再用力摔頭,強迫自己去想他最後說的那句話:


    “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你也隻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


    她走到梳妝台前,鏡子裏有一對迷失的眼睛。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麵頰和嘴唇都反常的紅潤,紅潤得幾乎是美麗的。她恨這美麗!躲開了鏡子,她走到窗前去憑吊黃昏,麵對著一窗暮色,她模糊的體會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歲月已經被打破了。晚餐時,出乎意料之外,高寒沒有出現。可慧心煩意躁,什麽都不對勁,怪何媽的蹄膀沒燒爛,怪翠薇沒答應她買件披風,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長圍巾……盼雲和平常一樣,幾乎什麽話都沒說,但是,心裏在狐疑的不安著,天氣相當涼了,那蓮花池的水大概又髒又冷吧!她怎能把人推進蓮花池?是的,一個下午,她做了許多一生以來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一次把人推入蓮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園中接吻……飯後,電話鈴響了。可慧像射箭般直衝到電話機前麵,抓起了聽筒。盼雲悄眼看她,她臉上的烏雲已如同奇跡般消失了。她對著聽筒又笑又叫:


    “噢,高寒,你一個下午跑到哪裏去了?怎麽不來我家吃晚飯?何媽給你燒了你愛吃的蹄膀,好香好香嗬!你活該吃不著!什麽?蓮花落?你去唱蓮花落?你落魄了?落魄得唱蓮花落?……”盼雲抱起尼尼,把麵頰藏在尼尼的長毛裏。想笑。可慧仍然在電話中和高寒扯東扯西:


    “我們看電影去,好嗎?”可慧在說:“你來接我,什麽?我家有老虎會吃你?什麽?你感冒了?什麽?你是傷風感冒人?喂喂,高寒,你到底在說些什麽?怎麽永遠沒正經的時候嘛!嗯,嗯,嗯……”她一連“嗯”了好幾聲,沉默著。盼雲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她,她臉上有著深思的神情,眼珠悄悄的轉動著,用手繞著電話線。然後,她忽然抬頭,直視著盼雲,盼雲的心猛的跳了跳。可慧已把聽筒對著盼雲一舉,說:


    “他說要跟你說話!”“誰?”她嚇了一跳,明知故問,臉卻發白了。“高寒哪!”可慧叫著說:“這個人怪怪的,他約我明天出去,說有重要的話要跟我說!他找你,他說他作了支蓮花落,要問你什麽譜啊詞啊的,我也聽不清楚……反正他要跟你說話!”盼雲放下尼尼,走了過去,心裏七上八下,腦子裏紊亂如麻,拿起聽筒,她“喂”了一聲,立刻,聽筒裏傳來高寒的聲音:“聽著!你可惡到了極點,我從沒碰到過比你更可惡更莫名其妙的女人!你讓我又丟臉又狼狽!我氣得真想……真想……真……他媽的!”他吸了口氣,聲音頓時變得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摯:“盼雲,我想你。”


    她一下子咬緊了嘴唇,又有淚霧往眼裏衝去。她覺得室內有對眼光正銳利的對她射過來,她心慌意亂的看過去,是文牧!她轉了一個身子,麵對著牆,握牢了聽筒,她又聽到他的聲音:“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所以,什麽都別說。我已經約了可慧明天下午去咖啡館談話,我會明白告訴她,聽著!我會盡量說得婉轉,不會傷害她的……”


    “高寒,”她低聲的,急促而焦灼的說:“不可以。”


    “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你告訴我的話,我都聽到了……”“我沒說話呀!”她愕然的。


    “你心裏說了,你罵我粗魯、野蠻、大膽而危險!最最可惡的是說了那句話,讓你受傷了!說你隻是個女人!盼雲,我並不是侮辱你,而是一句真心話,為什麽要當高高在上的女神呢?歡迎你回到人間來,你知道嗎?你美好溫存,應該是個十足的女人!”她重重的呼吸,簡直說不出話來。


    “不多說了,明天晚上我要去電視公司錄影,大概八點鍾錄完,我八點鍾在中視公司門口等你!”


    “我……”“不要多說!你不來,我就不離開那兒。明晚見!”


    “喀啦”一聲,電話收了線,她掛斷電話,回過頭來,心裏亂糟糟的,腦子裏也亂糟糟的。她對室內掃了一眼,就低下頭往樓上走去,才上了兩級樓梯,可慧已像陣旋風似的卷到她麵前來,一把握住了盼雲的手,她笑嘻嘻的、嬌弱弱的、羞怯怯的低問:“他跟你說什麽?他跟你說什麽?”


    盼雲站住了,有種做賊被當場抓住的感覺。她凝視著可慧,可慧那天真幸福的臉龐上隻有甜蜜的羞澀。


    “他跟你談我嗎?”她渴望的低問。


    “是……是的。”盼雲囁嚅著。“他說,他約你明天下午去咖啡廳,你們──要去哪兒?”


    “杏林。”“哦,”她頓了頓。“有他的電話號碼嗎?我要打個電話告訴他歌譜的事。”“好。”可慧立即報出了電話號碼。一麵熱心的、懇求的說:“你要幫他啊,他要上電視呢!”


    盼雲點點頭,繼續往樓上走,可慧緊拉著她的手,也跟著上了樓。當樓下的人都看不見了,當她們走進了盼雲的臥房,可慧才忽然關上房門,忽然小鳥依人般鑽進盼雲懷裏,抱著盼雲的腰一陣旋轉,她輕笑著說:


    “小嬸嬸,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怎麽辦?”


    盼雲怔在那兒了。可慧仰起她那充滿陽光的臉龐,她美麗的眼珠閃著光采,她低聲的、輕柔的、彷佛被幸福漲滿必須要人分享似的,她紅著臉說:


    “小嬸嬸,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愛他!我全心全心全心的愛他!我會嫁給他!”聚散兩依依14/298


    高寒走進“杏林”,放眼看去,想找個沒有人的角落,比較容易談話。他已經籌劃好了開場白,已經背熟了要說的句子。雖然,他心裏也明白,這種談話是相當困難的。或者,他該寫封信,避免掉這種麵對麵的尷尬。可是,又怕信裏寫不清楚,反而傷人更深。總之,今天要和可慧打開窗子說亮話;總之,今天要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總之,要把這個“誤會的愛情”解除掉!他的眼光掃到屋子左邊靠牆的一角,有個女人坐在那兒,長發拂在肩頭,雙目盈盈如水!正對他這兒凝視著。他的“心髒”又在違反醫學原理的胡亂運動,他的頭裏一陣嗡嗡然,是盼雲!她怎會在這兒?又一次“偶然”嗎?盼雲在對他點頭招呼。他很快的走了過去,在盼雲對麵的椅子裏一坐,伸手就去握盼雲放在桌麵的手,盼雲飛快的把手抽了回去,睜大眼睛說:“坐好!”他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侍者走過來,他叫了一杯咖啡。望著盼雲,她穿了件灰色的綢衣,麵容沉靜溫柔和煦,飄飄然如一片薄薄的雲絮。盼雲,盼雲,盼雲……他在心底低呼她的名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吸引人!你不知道你的魔力,盼雲,盼雲,盼雲!


    “高寒,”盼雲開了口:“你聽好,我一個早上打電話給你,你都不在家,我隻好來這兒等你。我馬上要走,可慧大概快來了!”哦,可慧,對了,這是他和可慧的約會。


    “你怎麽來的?”他問。


    “可慧告訴我你們要在這兒見麵!”


    “哦!”他應著,瞪著她。“告訴你一件糗事,蓮花池裏有好多小蝌蚪,把我的背當音樂紙,寫了我一背的樂譜,你信不信?”“不信。”她簡單的說,深深呼吸,麵色變得非常沉重而嚴肅:“高寒,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講,你能不能安靜兩分鍾,聽我說完!”“好!”他咬咬牙。侍者送來了咖啡,他下意識的放糖,倒牛奶。盼雲看看手表,有些急促,她沒時間再整理自己的措辭,可慧快來了。她很快的說:“高寒,你不能拒絕可慧!”


    他立即抬起頭來,盯著她。


    “什麽意思?”“你答應我,和可慧好下去!”她迫切的說,迫切得近乎懇求:“你會發現,她有很多很多的優點,你會發現,她比你想像的更可愛!”


    他推開了糖罐,杯子和小匙發出一陣撞擊的叮當。他眯了眯眼睛,眼底有陰鬱的火焰在燃燒。


    “你來這兒,就為了告訴我這幾句話?”他低沉的問,聲音裏有著壓抑的怒氣。“是的!”她說,眼光裏的懇求意味更深了。“為了我,請你繼續和她好下去!”“為了你?”他提高了聲音。


    “是的。如果你傷害了可慧,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饒恕你,我會恨你。高寒!”他緊緊的盯住她,眼珠一轉也不轉。


    “你知道你在對我說什麽嗎?這比你打我一耳光,推我進蓮花池更凶更狠更殘忍!你要求我去愛另外一個女孩子,換言之,你不要我!你用最高段的手腕來拒絕我,存心把我打進十八層地獄裏去……”“不不!”她急急的解釋,急急的想安慰他。“並不像你所想的,我有苦衷,高寒,晚上我再跟你解釋。如果你希望我晚上去赴約,你現在就要答應我的要求。你不可以和可慧攤牌,如果你說了,我晚上也不去了。”


    “你在威脅我?”“是。”“你是說,如果我和可慧分手,我也不能和你交朋友?”


    “是。”“你──”他咬牙,狠狠的看她,眼底的怒氣更深了。“你在鼓勵我一箭雙雕嗎?”


    她驚跳。“你怎麽說得這麽難聽?你明知道我不是這種意思……”


    “那麽,我和可慧‘好’了以後,你也肯和我‘好’嗎?我能一麵和可慧談戀愛,一麵和你談戀愛嗎?”


    “你……你不要胡說吧!”


    “胡說!”他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客人都驚動了,盼雲慌忙伸手在他手上壓了壓,立即,他一反手握住了她。“盼雲,你在騙孩子?你把我當幾歲?‘娃娃,別哭,你先吃巧克力,吃完巧克力再給你蛋糕!’其實,根本就沒有蛋糕了。小孩子不知道,吃了巧克力也沒蛋糕,不吃巧克力也沒蛋糕!對不對?”她張大眼睛,凝視高寒。


    “今天,不管我是接受可慧,還是拒絕可慧,你反正預備退到一邊去了,對不對?”他緊逼著她。“如果你真想逃開我,你也就少管我的事!我愛拒絕誰,我愛跟誰好,與你都沒有關係,不用你來管!”他用力摔開她的手,氣呼呼的沉坐在沙發中喘氣。“可是……可是,高寒,”她掙紮著說:“你……你是先認識可慧……”“我先認識你!”他冷冷的接口。


    “啊?”“別說你忘了狗店前的一幕!別說你忘了尼尼是怎麽來的!”“好吧,”她忍耐的咽了一口口水。“就算你先認識我,你卻先追了可慧……你要對她負責任!”


    “我沒有‘追’她!”高寒暴躁的低嚷:“什麽叫作‘追’?我沒說過我愛她,我沒有吻過她,我沒和她做過任何超友誼的行為,怎麽叫作‘追’?難道我和一個女孩跳跳舞,看看電影,逛逛馬路……就要談到負責任!如果這樣,我高寒起碼該對二十個女孩負責任了!”


    “好好,不要吵,不要叫!”盼雲輕蹙起眉梢。“我不該提責任兩個字,好嗎?算我說錯了,好嗎?高寒,聽我說──”她深深的注視他:“可慧昨晚到我房裏來,她告訴我,她全心全意的愛你!”“呃!”高寒頓了頓。“所以,我今天要跟她說清楚!所以……”“所以你今天不許說!”


    “怎麽?”高寒惱怒的望著她。“誰派你來做月下老人的?”他咬牙切齒:“你很輕鬆,很愉快,是不是?你很高興來扮演月下老人?把我這個燙手的洋山芋丟到別人懷裏去!如果我跟可慧好了,你就會快樂了,是不是?”


    她低下頭去,不說話。


    “是不是?”他厲聲追問,聲音裏有風暴的氣息。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來這一趟相當多餘,覺得自己天真而幼稚。她抓起桌上的小皮包:


    “我要走了。我管不著你,隨你怎麽做!我要走了,可慧該來了,我不想讓她看到我!”


    “坐下!”他壓住她的手腕。“我們的話沒談完!”


    “讓我跟你談完!”她忽然心頭冒火,鬱怒和無奈像兩股洪流從她心中洶湧而至。她飛快的說:“我跟你講清楚,你和不和可慧好,是你們的事!你和她好也罷,你不和她好也罷,我發誓不再和你來往!你也請尊重些,再也不要來找我!今天晚上,我也不會去中視!我不幹涉你的一舉一動,你也不要來糾纏我!”她站起身,轉身欲去。他一伸手,死死的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看他,在他那充滿怒氣的眼光中,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悲痛。他壓低聲音,沉重而迅速的說:


    “如果我確實對你而言,隻是一種負擔。如果我確實在你心裏,一點點份量都沒有。那麽,你走吧!我也發誓不會再糾纏你!”她怔著,凝視著他。他沉重的呼吸,那“等待”快要把他五髒六腑都煎熟了。她繼續看他,他已經放開了手,故作瀟灑狀的去喝咖啡,他的手微微一顫,咖啡潑出來,沾濕了他胸前的獅身人麵像。他咬牙低低詛咒,把咖啡杯放回盤子裏,杯子撞著盤子,又潑了一半。她看著看著,她的腳步就是跨不開來,她心中熱烘烘而又酸楚楚的絞痛著。在這一刹那間,她終於衡量出了自己對他的感情!那不願承認,不肯承認的感情。賀盼雲,你不必自命清高,你也隻是個女人!隻是個能被打動的女人!高寒小心翼翼的拖了一張椅子到她身邊,小心翼翼的說了句:“坐下吧!我給你重叫一杯熱咖啡!”


    她被催眠般坐了下去。


    他一下子仆伏在桌上,把頭埋進了手心裏,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很快的,他抬起頭來,招手叫侍者,重新點了兩杯咖啡,他的眼睛亮晶晶而且濕漉漉。侍者走開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給了她緊緊緊緊的一握。


    “什麽都別再說了,盼雲。”他溫柔的低語。“讓我來安排,我是男人。”“哦!”她醒了過來,驚慌的抬起頭。“不行,不行!高寒,不行!”“什麽不行?我們不要繞回頭,好嗎?”


    “你不能傷害可慧,是你讓她‘以為’你愛上她的……噢!”她沒說完她的話:“糟糕,她來了!我要先走一步,噢,來不及了,她看到我們了!”真的,可慧正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像一簇燃燒著的火焰,直撲了過來。她笑著,心無城府而充滿快活,她腳步輕快,行動敏捷。她一下子就溜到了他們的桌邊,微帶驚詫的看看高寒再看看盼雲,笑容始終掛在她的唇邊,她笑著問:


    “你們兩個怎麽會在一塊兒?哦,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的看著盼雲。“你幫他弄好蓮花落的歌譜了嗎?”


    盼雲不安的輕咳了一聲,匆促的說:


    “我該走了!”“忙什麽嘛?”可慧在她肩上壓了壓。“再坐坐,你回家也沒事做,整天關在屋子裏,就不知道你怎麽關得住?”她自顧自的坐下來,伸頭看他們的咖啡。“我不喝咖啡,我要一杯新鮮柳丁汁。”她注視高寒,深切的注視著高寒:“你怎麽瘦了?”


    “瘦了?”高寒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下巴。“不會吧?你敏感!”“我不敏感,你是瘦了!”可慧固執的說,用吸管啜著剛送來的柳丁汁。“你不止瘦了,而且有點……有點憔悴!對了!就是憔悴兩個字。你太忙了,又要應付功課又要練唱又要上電視!”她俯過去,認真的看他。“你真的感冒了嗎?”


    “唔,”高寒哼了一聲。“沒有。”


    “就知道你跟我胡扯八道!小嬸嬸,”她掉頭看盼雲。“給我看看那支歌!”“歌?”盼雲一愣。“什麽歌?”聚散兩依依15/29


    “你們寫的那支什麽蓮花落啊!”


    盼雲一陣心慌意亂。本能的又想逃避了。


    “我必須先走一步了。”她盯著高寒。“你們‘好好’談啊!”


    高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看到她那警告的眼神,驀然間心頭一震,她又想逃了!他忽然覺得這一團糾結的亂麻,如果不狠心用剪刀給它一陣亂剪,就永遠理不清楚了。迅速的,他沉聲說:“不要走!盼雲!”盼雲一驚,可慧也震動了。可慧詫異的看高寒,心裏有種模糊的警惕。盼雲直覺到空氣中的緊張,伸手抓起了桌上的皮包,還來不及移動身子,高寒的手已經重重的蓋在她的手上,壓住了她的手和那個皮包。“高寒!”可慧詫異極了,張大眼睛驚呼。“你在幹什麽?不要對小嬸嬸不禮貌,她是不開玩笑的!”


    “我沒有開玩笑!”高寒正色對可慧說:“我一生最不敢開玩笑的就是對她!我一生最認真的就是對她!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但是……”“高寒!”盼雲悲痛的低喊:“不要太殘忍,高寒!請你不要再說了!”可慧的眼睛睜得那麽大,睫毛整排往上揚著。她心中迷糊極了,混亂極了,驚異極了……以至於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她看高寒,看盼雲,輪流看著他們兩個。心裏隱隱有些明白,又完全不願去相信它。她張著嘴,錯愕而結舌的問:


    “你們到底在幹什麽?你們……你們講的話,我都……我都聽不懂……”她的嘴唇發抖了,她的心開始顫栗起來,她那女性的直覺和纖細使她越來越體會出一些可怕的事,她不願,也不能相信的事!“可慧,”高寒把頭湊近了她。溫柔、堅定、勇敢而“殘忍”的說:“請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去追求你的小嬸嬸,因為──我愛她!”可慧定定的看著高寒,眼底是一片迷惘的空白,她麵頰上的血色倏然消失,白得像一張紙,嘴唇緊閉著,呼吸急促而不穩定。盼雲的手心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結。高寒!你這殘忍的、沒有人性的渾球!


    “可慧!”盼雲掙紮著說:“你不要聽他的!高寒在跟你開玩笑!你知道,他……他……他從來沒有一句正經話……”眼淚在她眼眶中打轉,她伸手去握住可慧的手。“你知道他愛開玩笑……你……”可慧掉過眼光來看盼雲,她嘴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是的……”她清清楚楚的說:“我知道!”


    “你知道,是嗎?”盼雲急切的要安慰她,急切的要穩定住那隻在自己掌心中發抖的小手。“你知道高寒最愛胡說八道,最喜歡開玩笑,什麽人的玩笑都開……”


    “盼雲!”高寒咬牙說:“不要這樣子!不要再戴上假麵具,我們三個既然已經麵對麵了,大家就把實情都抖出來!我再也不能演戲,再也不能利用可慧……”


    “高寒!”盼雲阻止的叫。


    “可慧,”高寒不顧一切的說:“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到極點。自從在你家見到盼雲以後,我就完了!坦白說,我心中再沒有容納過其他的女人!”


    盼雲閉了閉眼睛,隻覺得頭暈目眩。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可慧仍然注視著她,深深的注視著她。可慧那大大的黑眼珠怪異而迷蒙。她很平靜,平靜得幾乎讓人詫異。伸出手來,她非常溫柔非常溫柔的用手指去觸摸盼雲的眼角,抹去了一滴淚珠。“小嬸嬸,”她柔聲說:“你為什麽哭?”


    盼雲的心痙攣著,混亂的望著可慧。可慧的溫柔使她更加痛苦,更加有犯罪感,更加慚愧而自責了。她噙著淚,低低的說了句:“可慧,原諒我!”可慧點點頭,細心的再抹去她眼角的淚珠,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她瘦削的肩,和她那冰冷的手指。她再度用最最甜蜜和溫柔的聲音說:“小嬸嬸,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什麽叫貓哭老鼠了,什麽叫兔死狐悲了。你知道嗎?”她微笑起來,好動人好動人的微笑。“你有很美麗的眼淚!”


    盼雲怔在那兒,麵色變得比可慧更蒼白了。


    可慧轉過頭來,麵對著高寒,她繼續微笑著,繼續用那溫柔甜蜜的聲音說:“你為什麽對我抱歉?永遠不需要對我抱歉!我從來就沒有扮演過愁苦的角色,也從不需要任何安慰與同情!以前不需要,以後也不需要!”推開了麵前的柳丁汁,她站起身來,把手提袋甩在背上,她的姿態優美而瀟灑。回過頭來,她再對盼雲嫣然一笑:


    “怪不得你昨天問我在什麽地方和高寒見麵!怪不得你向我要電話號碼!我懂了。小嬸嬸,我學得太慢了。爸爸一直說我是天真的傻丫頭!”她走過去,抱著盼雲的肩膀,俯在她耳朵上再悄悄說了一句:“活著的還是比死去的有意義,是不是?”說完,她飛快的轉過頭,飛快的奔出了杏林。


    盼雲仍然呆在那兒,不能笑,不能說話,不能思想,不能移動……有一個短暫的瞬間,她腦子裏是一片空白,然後,她倏然醒覺,心底有股強烈的震動和痙攣,她滿懷痛楚,頭腦卻難得的清晰:“高寒,”她急切的說:“你去追她回來!快去!她會出事!”


    高寒想了兩秒鍾,立刻跳起身來,他奔出咖啡廳,找尋著可慧的蹤影。仁愛路上車水馬龍,這正是下班時間,車子擁擠的一輛接一輛,他在人行道上搜尋,沒看到可慧,放眼對街道對麵看去,有個紅色身影正在穿越馬路,他大聲叫喊:


    “可慧!可慧!”那紅色的小身影回頭了一下,他幾乎看到可慧那好溫柔好溫柔的微笑,那微笑裏有著各種含意,甚至有股調皮的嘲弄。然後,他看到可慧像個遊泳選手練跳水似的,忽然縱身對那些車海飛躍過去。高寒的血液都凍結了。張開嘴,他狂呼著:“可慧!”同時,盼雲也跑出來了,站在高寒身邊,她正好看到這一幕,她尖叫著:“可慧,任何懲罰!除了這一件!”


    她撲過去,狂亂的撲過去,一陣大大的混亂,煞車聲、碰撞聲、尖叫聲、人聲、車聲、玻璃破碎聲混雜在一起,好幾輛車子連環撞成一堆。高寒一個直接反應,攔腰就抱住了盼雲,才阻止了她也投身車輪底“放開我!放開我!”盼雲掙紮著,推開了高寒,她直奔過去,一眼看到,在一堆撞得亂七八糟的車輛破片中,是可慧那小小的身子,她的紅衣和血液混成了一片刺目的鮮紅,她的頭仰躺著,麵孔居然美好而沒受傷。盼雲把拳頭伸進了嘴裏,用牙齒緊咬住自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止是躺在血泊裏的可慧,還有躺在血泊裏的文樵。她搖搖晃晃的走過去,跪下來,伸手抱起可慧的身子,她把頭埋在可慧的胸前,那心髒還在跳著,她的淚水瘋狂的湧出來,她哭著喊:“可慧,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讓我連贖罪的機會都沒有!可慧,隻要你不死,要我怎麽樣都可以!要我怎麽樣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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