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彼此對視著,那樣深深的、苦苦的、切切的對視著。高寒第一次在盼雲眼裏讀出那麽深厚的感情,那麽濃摯的感情,那麽沒有保留的感情……他立即擁她入懷,她絲毫也沒有抗拒,緊緊的抱住他的腰,他們的嘴唇貼住了。


    這是一個炙熱、纏綿,充滿煎熬、痛楚與悲苦的吻。他們彼此奉獻,彼此需索,彼此慰藉著彼此,彼此渴求著彼此……千言萬語,萬語千言……都要借這一吻來傳達,他們的吻攪熱了空氣。終於,他抬起頭來,帶著不信任的表情,去察看她的眼睛。又帶著猝然的酸楚,把她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胸前。


    “哦,盼雲,”他低語:“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盼雲!”


    她的麵頰貼著他那個獅身人麵像,石雕被她的麵頰烤熱了。她的手仍然緊抱著他的腰,她用全身心在感應這片刻的相愛與相聚。“你已經做對了。”她低聲說。


    “什麽做對了?”他追問:“對她做對了?還是對你做對了?”


    “對她!”她仰起頭來,盯著他了:“高寒,你跟我一樣清楚,在她失去記憶以後,我們再也不能刺激她了。我認識一個心理科醫生,我去問過他,他說,如果是種最悲切的記憶,失去了是最幸福的,如果喚醒這記憶,很可能導致她瘋狂。”


    “你有沒有想過,”高寒仍然懷抱著她,苦惱的凝視著她:“她有一天,說不定會恢複記憶,想起杏林那一幕,那時,她會無地自容。”盼雲顫栗了一下。“高寒,永遠不要讓她恢複記憶!”


    “這不在我能控製的範圍之內吧?”


    “在你能控製的範圍之內!”盼雲有力的說:“隻要你愛她,全心全意的愛她,不給她絲毫懷疑的地方,不給她任何需要回憶的因素……那麽,她就根本不會再去想,心理醫生說,這種失憶症可能是終身的,除非你再去刺激它,它就不會醒覺。”


    “別忘了,我也學醫,我也念過心理學,這件事很危險,失憶症隨時可能恢複!”“不會,不會!”盼雲堅定的搖頭:“隻要你真心真意去愛她!”他的手緊箍了她一下。


    “你‘真心真意’希望我‘真心真意’愛她嗎?”他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問。她凝視著他,眼中盛滿了坦白的痛楚。


    “高寒!”她慘然低呼:“我們都無法選擇了!都無法選擇了!”“為什麽?”“你跟我一樣清楚為什麽,你不能再殺她一次!我們都不能再殺她一次!你做不出來了,永遠做不出來了!”


    是的,他做不出來了!當可慧生死未卜的時候,他隻希望時間倒流,讓一切沒發生過,如今,時間真的倒流了。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錯誤重犯!而且,如果現在再提出來,那是真的會徹徹底底的殺了可慧了。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周身顫抖。“高寒,去愛她!”盼雲溫柔的說:“你會發現愛她並不困難。事實上,今天你已經去‘愛’了,你吻了她,那並不困難,是不是?”他盯著她。“你吃醋嗎?”他直率的問。


    “是的。”她真摯的回答。


    “也痛苦嗎?”“是的。”他一下子又把她擁得緊緊的。在她耳邊飛快的說:


    “我們逃走吧!盼雲。什麽都不要管,我們逃走吧,逃到沒有人的地方去!”“不要說孩子話。”她有些哽咽。“這太不實際了。我們沒地方可逃。責任、家庭、學業……你還有太多的包袱。人活著就有這些包袱,我們都不能逃。如果真能逃走,也沒矛盾和痛苦了,反正,結論是一樣,你要再殺可慧一次。你做不出來,我也做不出來!”他把麵頰埋進她耳邊的長發中,他吻著她的耳垂,吻著她那細細的發絲,他的眼眶潮濕,聲音喑啞:


    “那麽,你肯答應我一個要求嗎?你肯拋開禮教和道德的枷鎖嗎?”“不,不能。”她咬咬嘴唇。“我知道你的意思,坦白說,不能。並不僅僅是道德和禮教,還有良心問題,我不能──


    欺騙可慧。我也不能冒這個險,喚醒她記憶的危險!”


    “我們現在算不算欺騙可慧呢?”


    她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


    “算。”她低語。“所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單獨見麵,以後,我再也不單獨見你了。”


    他往樹上一靠,腦袋在樹幹上撞了一下,他下意識的揉揉頭發,眼光死死的注視著盼雲的臉。他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近乎悲壯的堅決,這使他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破碎了。然後,他體會出來,這幾乎是一次訣別的會麵,所以她那麽柔順,所以她那麽甜蜜,所以她那麽坦白,……這是最後一次見麵了。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兩人都看出對方的思想和感情。“不。”他機械化的說。


    “是的。”她悄聲應著。


    “不!”他加大了聲音。


    “是的。”她仍然悲壯而堅定。


    “不!”他大聲狂喊了。“不!不!不!……”


    她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他,緊緊的貼住他,把遍是淚痕的麵頰貼在他胸前,他用手摸索她的臉,摸到了一手的潮濕。他掙紮著低下頭去,掙紮著吻她的麵頰,吻她的淚,掙紮著喃喃的說:“怎麽樣才能停止愛你?怎麽樣才能停止愛你?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能停止愛你?”“高寒,”她低聲飲泣。“我們沒有碰對時間,早三年相遇,或者晚三年相遇,可能都是另一種局麵,現在,我們麵前隻有一條路可走──高寒,你有多少話要對我說,今天一次說完,你有多少感情要給我,今天一次給我,分手後,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他推開她,看她。“看樣子,我們是真的要分手?”


    她點點頭。他忽然笑了。轉過身子,他笑著用額角抵住樹幹。“知道嗎?盼雲,我們一共隻單獨見過三次麵,第一次在狗店門口買狗,我糊裏糊塗的讓機會從手中溜走。第二次就在這兒,你把我推進蓮花池,鬧了個不歡而散。第三次就是今天,你和我談到從此分手……哈哈!盼雲,這故事不好,寫下來都沒人能相信,我們連‘相聚’都談不上,就要談‘分手’!哈哈,這故事實在不好!即使你喜歡的那支歌,也先要‘聚也依依’,才能‘散也依依’呀!怎麽會殘忍到讓我剛剛證實你的感情,就要麵對離別……”


    她從他身後緊抱了他一下,把麵頰在他背上貼了貼,然後,她轉過身子,就放開腳步,預備跑走了。


    他飛快的回過頭來。“站住!”他喊。她站住了,淒然的抬頭看他。


    他麵色慘白,眼珠卻是充血的。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身邊,望著她。他的聲音低沉而理性了:


    “我沒有權利再糾纏你,沒有權利再加重你的煩惱。如果愛一個人會這麽痛苦,我真希望人類都沒有感情!”他頓了頓。“你是對的,我不能同時要兩個女人,除非我們都能狠心讓可慧再死一次,否則,我和你沒有未來。”他咬住嘴唇,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低下頭去,他取下了自己脖子上那獅身人麵像,掛到她的脖子上去,拉開她的衣領,他讓那獅身人麵像落到她胸前,貼肉墜著。整理好她的衣服,他繼續說:“知道埃及人已經解散了嗎?這是我最珍愛的飾物,我把它送給你。為了你,從此,我發誓不再唱歌!我生命裏再也沒有歌了。可是,盼雲,答複我最後一個問題……”


    她等待著。“即使我和可慧結了婚,我們還是會見麵的,是不是?”他問:“如果我們見到麵,你認為我能裝得若無其事嗎?假如我不小心,泄漏了我內心的感情,又怎麽辦?”


    她看了他片刻。“你不會泄漏的。”她啞聲說。


    “我不像你這樣有把握。”


    她深深看他,默然片刻。


    “你不會泄漏的。”她再重複了一句:“因為,我會想辦法讓你不泄漏!”再看了他一眼,她咬緊牙關,毅然的一甩頭,掉轉身子,往公園門口走去。他本能的向前傾了傾,似乎要拉住她,但是,他克製住了自己。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公園的小徑上,消失在那綠野疏林中,消失在那暮色蒼茫裏。他退後了一步,仰靠在身後的大樹上,他抬眼看天,有幾片灰暗的雲在緩緩的移動。他腦中,沉甸甸的、苦澀澀的浮起了幾個句子: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雲的去處,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散兩依依20/2911


    可慧終於出院了。深夜,盼雲獨自待在臥室裏。回憶著可慧出院回家的一幕。可慧,那活潑愛動的可慧,那天真任性的可慧,雖然腳上還綁著石膏,雖然她不能走路,她仍然弄了副拐杖,在室內跳來跳去,跳得奶奶心驚膽戰,生怕她摔倒。跳得翠薇亦步亦趨,在旁邊大呼小叫。隻有文牧,冷靜的坐在沙發裏看著,一麵笑著說:“讓她跳吧!在醫院裏待了二十天,虧她忍受下來!現在,讓她跳吧!反正有個準醫生,隨時會照顧她!”


    “也不能因為有高寒,就讓她摔跤呀!”翠薇嚷著:“何況,我看高寒也不會接骨!”“他雖然不會接骨,”文牧說:“他是心髒科的專家!咱們可慧那小心眼裏的疑難雜症,他都會治!”


    “爸爸!”可慧撒賴的叫。


    滿屋子笑聲,高寒也跟著大家笑。盼雲不能不笑,她的眼光始終沒有和高寒接觸。


    “高寒,”文牧拍了拍高寒的肩。“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專治可慧心髒上的疑難雜症!”“我看,可慧的心髒健康得很,”奶奶插了句嘴:“倒是高寒的心髒有些問題。”“怎麽?怎麽?”可慧天真的問,一直問到奶奶眼睛前麵去。“你怎麽知道?他的心髒怎樣?”


    “有些發黑。”文牧接口。“如果不發黑,怎麽會騙到我女兒呢!”“爸爸!”屋子裏又一片笑聲,高寒不經心似的走過去,和那正在給大家倒茶的盼雲碰撞了一下,他很快的看她一眼,她若無其事,麵無表情的往廚房走去。


    “我看,”高寒開了口:“發黑倒沒發黑,有些破洞是真的。”


    “怎麽?怎麽?”可慧又聽不懂了。“怎麽會有破洞呢?什麽意思?”“你撞車的時候,”高寒輕哼著:“我一嚇,膽也嚇破了,心也嚇破了,到現在還沒修好。”


    “哼!”可慧笑得又甜蜜又得意,麵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她跳呀跳的跳到父親麵前去,瞪圓了眼珠子,鼓著腮幫子。“爸,這個人油嘴滑舌,很靠不住,哦?”


    “是靠不住,”文牧說:“你別靠過去,就成了!”


    “哎呀!”可慧大喊:“爸!你今天怎麽啦!”


    全家都笑成了一團。可慧一邊笑,一邊又發現鋼琴了,又發現丟在牆角的吉他了,她叫著說:


    “吉他!鋼琴!噢,高寒,我好久沒聽到你唱歌了,你唱一支歌給我聽,好嗎?小嬸嬸,拜托拜托,你彈鋼琴好嗎?我在醫院裏悶得快發瘋了!高寒,彈吉他嘛!彈嘛!小嬸嬸,你也彈琴嘛!”盼雲怔在那兒。忽然聽到高寒說:


    “好,你要聽什麽歌?”


    “隨便什麽。”“等我先喝口茶,好嗎?”


    高寒說著,拿了茶杯到餐廳去倒開水。隻聽到“當啷”一聲,不知怎的,高寒把一瓶滾開水都傾倒在手上。他跳起腳來,疼得哇哇大叫:“哎喲!燙死了!”“你怎麽搞的?”可慧又急又心疼,拄著拐杖就跳了過去。“燙傷沒有?燙傷沒有?”她抓起他的手來,立刻就喊:“糟糕,很嚴重呢!又紅又腫起來了,當心,一定會起水泡。你呀!你──真不小心,倒杯茶都不會。何媽!何媽!麵速力達母!……”整個客廳中一陣混亂。盼雲趁這陣混亂就溜上了樓。高寒什麽時候離開的,她不知道,她卻深深知道一件事,為了避免唱這支歌,他不惜用苦肉計。當時,她正站在熱水瓶旁邊,她親眼看到他怎樣故意把剛衝的熱水倒翻在自己手上。再也不唱歌了,難道真的他從此再也不唱歌了?她從衣領中拉出那獅身人麵像,把嘴唇貼在那石像上。不行!她腦中飛快的想著:日子不能這樣過下去。再這樣下去,她和高寒都會瘋掉!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在臥室中踱著步子,忽然想起“家”來了。想起倩雲,想起爸爸媽媽,想起倩雲對她說過的話:“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不會嫌你……”


    是的,該回去了。做了三年鍾家的兒媳婦,換得了一顆滿目瘡痍的心。該回去了。但是,怎麽對鍾家說呢?怎麽對可慧說呢?鍾家由上到下,老的小的,都沒有任何人對不起她呀!可是……不管怎樣,鍾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今天下午,如果她不在場,或者高寒會唱歌的,不是嗎?她在場,高寒是寧死也不會唱了。她該走了,讓高寒好好的、專心的去愛可慧,讓這一切都結束……


    她從床底拖出了箱子,打開壁櫥。她把自己的衣物放進箱子裏。然後,她想起來,她該打個電話回家去。她看看手表,十一點多鍾了。她房間裏沒有電話,本來要裝分機的,文樵去了,她也無心裝分機了。現在她必須下樓去打。側耳傾聽,整棟房子靜悄悄,大家都睡了,可慧把每個人都鬧得筋疲力竭了。她輕悄悄的溜出了房間,客廳裏暗沉沉的。隻在樓梯拐角亮著一盞小燈。她赤著腳,走下樓梯,半摸索著,找到了茶幾和電話,坐下來,她也不開燈,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撥著電話,她知道:樓上隻有文牧夫婦房間裏有分機,她希望撥號的叮鈴聲不要吵醒他們。


    接電話的是倩雲。她顯然還沒睡。


    “喂,姐,”她詫異的說:“有什麽事嗎?你怎麽這麽晚打電話來?聽說可慧出了車禍,你幫我向她說一聲,我忙著寫畢業論文,也沒去看她,她好了嗎?”


    “是的,今天出院了。”


    “噢,我知道她不會有事的,”倩雲咭咭呱呱的。“她的長相就是一股有福氣的樣子,不會有事的。喂,姐,她是不是在和高寒談戀愛?”天!不要談高寒。她抽了口氣:


    “倩雲,”她打斷了她。“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明天回去。”“上午嗎?我有課。你回家看媽媽爸爸嗎?你是該回來一趟了……”“不不,倩雲。我並不是回家一趟,我是準備搬回家住了。長期回家了。你明天早上跟媽說一聲……”


    “搬回家住?”倩雲叫了起來,敏感的問:“發生了什麽事?你和鍾家鬧別扭了?……”


    “不是。你不要亂猜。是因為……想通了。你不是一直要我回家住嗎?你──不歡迎我回家住嗎?”


    “怎麽會?太好了!姐,你能想通真太好了!我明天不上課了,請半天假來接你!”


    “算了,倩雲。我自己會回來,你別請假,我又沒有什麽東西,一口箱子而已,叫輛車就回來了。”


    “你確實──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嗎?”倩雲懷疑的問。“老實說,我不太相信你是單純的想通了。鍾家怎麽說呢?”


    “我還沒告訴他們!”“姐,”倩雲遲疑了。“你很好吧?”


    “我很好,真的。總之,明天就見麵了,有什麽話,我們明天再說!”輕輕的掛斷了電話,她在黑暗中坐著,心裏湧塞著一股難言的苦澀。半晌,她站起身來,正預備走開,客廳裏的一盞台燈突然亮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文牧正坐在客廳一角,靜靜的看著她。


    “噢,”她驚慌的說:“你怎麽還沒睡?”


    “坐在這兒想一些事,”文牧說,眼光緊盯著她的胸口,她隨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那獅身人麵像正垂在睡衣外麵,她慌忙把它藏進衣領裏去。文牧抬眼看著她的眼睛,低聲說:“所以你要回去?”她輕輕的蹙起眉頭,沒說話。


    “盼雲,”文牧燃起了一支煙,走過來,把一隻手壓在她肩上。“我知道的,我都看在眼裏,我想,不止我知道,媽也有些明白。”她仍然不說話。“請你原諒我,盼雲,”他溫柔的說:“天下的父母都很自私,可慧是個感情非常強烈的孩子,我不要她受傷。我一直怕她受傷。”她背脊挺了挺,仍然不說話。


    “你心裏在罵我,”他低語:“你有種無言的反抗精神。唉,盼雲,相信我,我並不希望家裏發生這種事。剛剛我坐在黑暗裏,我就是在想你的問題。我不願可慧受傷,但是,我們全家都在讓你受傷。”她還是不說話。“怎麽?”他歎了口氣:“恨我們?”


    她望著他,搖搖頭。“我不恨任何人,”她幽幽的說:“而且,我很感激你,自從文樵死後,你最照顧我。現在,我隻求你一件事,既然你已經發現我要回去了。”“什麽事?”“幫助他們兩個,尤其是──高寒。給他時間,不要逼迫他,不要明諷暗刺,給他時間。幫助他,他真的需要幫助。”她咽住了,兩滴淚珠從眼眶裏奪眶而出,沿著麵頰滾落。


    “哦,盼雲!”文牧輕喊。從口袋裏掏出了手帕,他激動的去擦拭她的麵頰。“我多虛偽!多自私!多殘忍!我們實在無權讓你這樣痛苦!你並不欠鍾家什麽,你又這麽年輕,如果能有個新開始,比什麽都好……”


    “不,不,不要說了!”她啜泣著,憋了一整天的淚水忽然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他慌忙扶住她,急促而低聲的說:“別哭,請你別哭!”她把麵頰埋在他肩頭,他擁著她,輕拍著她的背脊。在這一刻,她對文牧有一種親切的,半像父親,半像兄長的感情。事實上,在鍾家三年,她深深體會到文牧對她那種無言的照顧,也深深體會到,隻有文牧比較了解她內心深處的感觸和哀愁。現在,高寒的事在兩人間一說破,她就恨不能對他放聲一哭了。因為,她不能對任何人說,不能對任何人哭。


    他不停的拍撫她,急切的想止住她的眼淚,卻苦於無言安慰,苦於必須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個保護幼雛的老鳥,他恨自己的虛偽和自私,恨自己和全家加在她身上的痛苦,甚至,恨那早逝的文樵!……有妻如此,怎舍得魂歸天國!他恨這一切。恨這一切加起來的結果──盼雲。一個孤獨無依,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女人!


    忽然間,他們聽到樓梯頂有一聲輕響,接著,客廳裏燈火通明,有人打開了客廳中央的大燈。然後,是可慧尖銳的驚呼聲:“爸爸!小嬸嬸,你們在做什麽?”聚散兩依依21/29


    他們抬起頭來,可慧正拄著拐杖,站在樓梯的頂端,睜大眼睛對他們望著,好像他們是一對妖怪。盼雲驚跳起來,忽然發現自己的失態,文牧也慌忙推開盼雲。但是,遲了,都遲了。可慧的喊聲已驚醒了全屋子的人,翠薇衝到樓梯口一看,就開始歇斯底裏起來:


    “文牧!”她尖叫。“你這個混蛋!你下流!你卑鄙!你……你……”她開始高聲呼喊:“媽!媽!媽!你看見沒有?你看見沒有?我早就懷疑了!我早就發現他們兩個眉來眼去!守寡!守寡!這是什麽時代了?還有人年紀輕輕的留在鍾家守寡……”“翠薇!”文牧低吼著:“事情沒鬧清楚,你不要亂吼亂叫!”


    翠薇穿著睡衣直衝下樓,抓住了文牧的衣領。


    “你還要怎樣才算清楚?你說!我知道,盼雲一進鍾家的門我就知道,你喜歡她,你一直喜歡她,你敢不承認嗎?”


    “是的,我是喜歡她!”文牧火了,用力推開翠薇:“我喜歡她比你有思想,喜歡她比你懂感情,喜歡她沉靜溫柔,逆來順受……喜歡她懂得犧牲,同情她承受了所有平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文牧!”奶奶也扶著樓梯,顫巍巍的走了下來,指著文牧的鼻子說:“你瘋了是不是?你還不住口!大吼大叫幹什麽?想製造醜聞嗎?”


    盼雲跌坐在沙發裏,忽然間,她覺得這一切可笑極了,覺得自己簡直在一個鬧劇之中,覺得連解釋都不屑於去解釋,而且,覺得又疲倦又乏力又懶洋洋的。她居然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把臉藏到衣袖裏去。


    “你笑?你還笑得出來?”翠薇搖撼著她。“你怎麽笑得出來?你怎麽笑得出來?”她繼續笑。怎麽笑得出來?因為這是一個鬧劇,一個天大的鬧劇!守寡的弟婦和哥哥相愛,這是現成的電影題材!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媽!放開她!”她聽到可慧的聲音,抬起頭來,她看到可慧一跳一跳的跳了過來,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媽!請你不要這樣!小嬸嬸已經快要暈倒了!”


    盼雲望著可慧,又笑了起來。


    “可慧,”她終於開了口,邊笑邊說:“我並沒有要暈倒,人的意誌力非常奇怪,暈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個暈倒的人有九個在裝腔,我還沒有那麽脆弱。你放心,我並沒有暈倒!”可慧癡癡的看著她,眼淚在眼眶中旋轉。


    “你為什麽一直笑?”她呆呆的問,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要試試她有沒有變成瞎子。然後,她又跳著走近她,仔細看看她,回頭對奶奶說:“奶奶,她有些不對頭,你們不要再說她了!”“放心!”盼雲從沙發裏站了起來,想掠過這些人,走到樓上去。“我很好,我並沒有瘋!”


    “你很好!”翠薇的一腔怒火,如野火燎原般一發而不可止,她衝了過去,抓住盼雲的胳膊,就給了她一陣昏天黑地的亂搖。“你這個無恥的、下流的東西!你居然說你很好!你是很好,你拆散別人的家庭,勾引別人的丈夫……你!你這個小寡婦……”“翠薇!”奶奶厲聲喊:“住口!你在說些什麽?注意你的風度!”“媽,你罵我嗎?”翠薇問:“你不罵她而罵我嗎?發生了這種事情,每個做太太的都該維持風度,是不是?當丈夫有外遇的時候……”“翠薇,”文牧過來抓住了她。“你最好少胡說八道!你未免太糊塗了!是非好歹,你完全分不清楚,你根本──”他大叫:“莫名其妙!”“我是莫名其妙,”翠薇仰著下巴。“我說錯了,你這是‘內遇’而不是‘外遇’!”


    盼雲有些驚訝的看她,又想笑了!難得,翠薇也有一些機智和幽默感。她理了理頭發,她的頭發已被翠薇搖得亂七八糟。而且,很要命,她真的已開始發暈了。伸出手來,她作了個要大家安靜的手勢,說:


    “不要吵了,我本來想明天和你們好好告別!看樣子,我無法等到明天!事實上,我的箱子都已經收拾好了,你們等在這兒,我上樓去拿了箱子,馬上就走!抱歉,”她望著奶奶:“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你們分開,說實話,你們都很好,真的很好!奶奶,”這是第一次,她改口不叫奶奶為媽,而跟著可慧稱呼。“謝謝你愛護了我這麽多年,我或者有很不周到的地方,但是,還不至於讓你們家出家醜!您放心,奶奶。”


    她不再看屋內其他的人,就轉身上樓去拿箱子。全房間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也沒有人攔阻她。她上了樓,胡亂的把箱子扣好,換掉了睡衣。再抱起地毯上的尼尼,拎著箱子下樓,發現全屋子的人仍然呆在那兒,好像被催眠了似的。她往門口走去,回頭再看了一眼。


    “再見!”她說。“等一會兒!”可慧叫,撲了過來,由於撲得太急,又沒注意自己的腳傷,她一跤就摔了下去。文牧本能的扶住了她,她呻吟著,爬起來,完全不顧自己的傷痛,她半跳半爬的跑過去,拉住了盼雲的衣襟,盼雲回頭看她,她滿臉淚痕狼藉。“小嬸嬸,”她抽噎著說:“不管你做了什麽,或沒有做什麽,我都抱歉。我沒有安心要大叫,我隻是餓了,想下樓找東西吃……”“不用解釋,”她平靜的說,箱子放在腳邊,尼尼在她懷中發抖,她用手指憐惜的抹去可慧頰上的淚痕。“不用解釋!我沒有怪你!”“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恨恨的說,掉著眼淚。“我害你這樣子離開,不不,”她急急的說:“你不要走,小嬸嬸,你不要走!”“可慧!”翠薇厲聲喊。


    “放心!”盼雲抬頭對翠薇笑了笑。“我不會為可慧這幾句話就留下,這屋裏,”她四麵張望,連何媽都被驚醒了,躲在廚房門口偷看。“似乎沒有什麽力量再讓我留下了。”她再看可慧,可慧那含淚的眼睛,那歉疚的神情,那依依不舍的模樣,以及那份說不出口的焦灼……都引起她內心僅餘的一抹依戀。她用手輕撫著她的麵頰,她低低的說:“別哭,可慧,我走了,隻有對你好。以後──要活得快快樂樂的,你──


    一直那麽好,不止自己充滿活力,還把活力散播給周圍每一個人。可慧,堅強一點,你這麽善良,我相信你會掌握住你的幸福。”可慧仍然死命攥住她的衣襟,由於母親在場,她苦於無法說話,她喉中哽塞著,眼睛癡癡的看著盼雲,手指攥得牢牢的。盼雲用手掰開她的手指,對她安慰的低語:


    “傻孩子,又不是生離死別,怎麽這樣想不通呢?你隻要想我,需要我,隨時打電話給我!”


    可慧悄悄點頭,無可奈何的放開了手。


    盼雲拎起箱子,聽到奶奶在叫:


    “文牧,去給盼雲叫輛車!送她出去!”


    怎麽?還派文牧工作啊?盼雲回頭看了奶奶一眼,奶奶那白發的頭很尊嚴的昂著,那老眼並不昏花。她和奶奶很快的交換了一個注視,心裏有幾分明白,奶奶並不昏庸,奶奶也不老邁,但是,奶奶很精明很果斷,很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家庭。她走出了大門,花園裏,一棵芭蕉樹被風吹得簌簌瑟瑟響。天上有幾顆寥寥落落的寒星。風撲麵而來,已帶著深秋的涼意,她本能的瑟縮了一下,怎麽天氣一下子就變冷了?穿過花園,打開大門,文牧始終一語不發,到了門外,她很快的攔到一輛計程車。“盼雲,”他急促的說:“抱歉。”


    她打開車門,很快的上了車,仍然沒有再說話。車子駛向黑夜的街頭,她望著車窗外麵,雙手緊抱著尼尼,到這時,才隱隱感到那種深夜裏被放逐的滋味。放逐!是的,她已經被婚姻、愛情、家庭……統統放逐了。她把麵頰又習慣性的深埋在尼尼的長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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