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婚後第二天,一家人正準備吃午飯,江宜清忽然跑到府上,來找馬天目。眾人約她入席,她卻如何不肯,隻說要找姐姐姐夫借一步說話。


    三人來到馬天目房內。不等落座,江宜清便對馬天目說,姐夫,昨天你帶過來的一位朋友,今天約我出去了……


    江宜清一席話,讓馬天目大吃一驚。此前他聽說了江宜清在北平的遭遇,曾找她談話,為她的安危感到擔憂的同時,也曾對那個來曆不明的組織充滿了興趣。當時他對江宜清說,如有機會,請她介紹大家認識。昨天婚禮上忙得不可開交,也未同江宜清講講這些人的來曆。但天又曉得,江宜清會和他們其中的一位也是同學。他想告誡她不要和這些人來往,又想知道約她出去,目的是什麽?便張了張嘴,將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江宜清說,今天一早,她便接到範義亭打來的電話,約她出去見見。兩人見了麵,說了一些閑話,後來見範義亭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問他來天津做什麽?


    起初他不肯說。後來在她的追問下,才道出實情:一是在北平待不住腳,另外便是他們在天津又有行動……要刺殺一個人。


    什麽行動?


    去偵查一下“交通旅館”內的情況,具體我也說不太清楚。我問他我能不能幫他們做些事。起初他很為難,後來又說,其實,他是奉了領導的命令,來找我談話的。他有些不情願,本不想來,但……但還是想見一見我。


    江韻清緊張地問:他們怎麽會來找你?


    江宜清答:找一個女的,做起事來更方便。


    那你不能去。江韻清說,你膽子怎麽這麽大!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麽人?


    他們是抗日鋤奸團的。


    他們要刺殺什麽人?馬天目問。


    總歸是和日本人關係密切的人吧。江宜清說,又望著姐姐笑笑,說,沒什麽危險的。我協助他們完成偵查任務,就會撤下來。


    馬天目暗自思忖,所謂“刺殺”,也正是唐賢平他們的老本行。但既然目標是日本人,也就沒必要對江宜清將他們的身份挑明。聽到江韻清還在一旁勸阻妹妹,而江宜清的回答則顯得異常堅決。他便對她囑咐了一番。最後又頗為憂心地問道:你沒和他們提起我吧?


    江宜清說,沒有。時間很緊——況且,你不是和他們其中一個也認識嗎?


    馬天目掩飾著說,認識雖認識,但不清楚他最近在搞什麽……那就好,那就好,你不要和他們提起我。就當不清楚這層關係好了。


    接到範義亭打來的電話,江宜清的心裏是有些忐忑和矛盾的。離開北平前發生的一幕,其實已讓她對範義亭有了些看法。那天彭雅蘿從和田街回來,便發起了高燒。等下課,江宜清去外麵給她買退燒藥,剛回校門,便被人拽進拐角的一處暗影中。她想叫,卻被那人捂住嘴巴。扭頭一看,是範義亭。剛想發火,範義亭衝她做個手勢,示意她小聲。範義亭告訴她:你不能回宿舍。日本人來抓彭雅蘿。你回去,說不定也會被他們帶走的。江宜清自然對彭雅蘿做過的事心知肚明,但對自身所處的危險,卻沒有充分認識。當下便急切說,那就趕緊去告訴彭雅蘿,讓她躲起來啊。


    範義亭說,不能去。他們正在監視女生宿舍,之所以還未遲遲動手,也許還沒打聽到彭雅蘿的具體位置……


    那就更應該去通知彭雅蘿了!


    不能去,真的不能去!也有可能他們欲擒故縱,想抓走更多的人。


    那我必須去,彭雅蘿病著,我剛給她買了藥。況且我又沒摻和你們的事,他們不會抓我的。江宜清說著,抽身想走。


    範義亭一把將她抱住,近乎哀求說,宜清,你千萬不能去啊!你不了解日本人,他們寧可抓錯百人,也不會放走一個。你若去,等於是自投羅網。


    江宜清被他纏得不能動,苦苦掙紮。範義亭死死鉗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掩住她的嘴,向宿舍方向挪了一段距離。兩人隱身在一叢低矮灌木中。範義亭將嘴附在她耳邊說,別出聲,你看!順他手指的方向,江宜清看到除來來往往的學生之外,有數十個人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女生宿舍附近轉悠。看了一會,範義亭忽然緊張起來:他們要動手了。抬眼看,果然見幾個人湊在一起,又迅速散開。有人在原地望風,有人迅速闖入宿舍。不一會,便見彭雅蘿被人架著,從宿舍出來。昏黃路燈下看不清她的臉,隻看到她身體鬆軟,像一具被抽掉筋骨的布偶玩具。腳拖在身後,劃著地麵。江宜清險些叫出聲來,被範義亭更緊地捂住了嘴。眼睜睜看著彭雅蘿被拖走的身影。她一口咬在範義亭的胳膊上。


    直到現在,彭雅蘿都無法原諒範義亭,更無法原諒自己。她想,如果自己當時勇敢一點,跑回宿舍通知彭雅蘿,彭雅蘿或許就不會被抓走了。她對範義亭的惱恨,除他的勸阻之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樣一個柔弱單純的姑娘,如果不是他拖她下水,怎麽會無辜卷入這樣一樁危險的事端。


    每每想起彭雅蘿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我做這件事,不光是為你!為了我的家人,我也會去這麽做的。江宜清便會心如刀絞。就像現在,她之所以主動要求加入,實際上想用自己的行動,做一些懺悔。


    她更想對彭雅蘿說:你就是我的家人。為了你,我也願意去做你所想做的事。


    地處“勸業場”附近的“交通旅館”,境況已大不如前。想當年它可是天津衛數一數二的高檔旅館。隨著小白樓一帶的旅館業興起,再壓上投資者無心將大把金錢投放到裝修維護上,曾名噪一時的“交通旅館”,如今已變得沉淪。旅館內的大部分房間,除供給那些常來“打茶圍”的顧客之外,三四兩層樓麵,全部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提供服務。那些個搞婚外戀的,吃野食的,都喜歡來此搞些個花哨的事情。真正想住下來歇歇腳,住上一兩宿的旅客,倒是少之又少。


    就在刺殺方案製定好的那天下午,唐賢平率範義亭、呂一民等人,從汽車行租了一輛汽車,先行對旅館外的環境做了一番實地勘察。等將各條路線摸排清楚,準備進入旅館時,呂一民讓唐賢平和其他人坐車回去。人多了沒用,隻會引起別人懷疑。呂一民說。由他帶另一名天津行動組的成員扮作外地旅客,在這裏住一晚也就夠了。他又看了一眼那位隨從同誌,開玩笑說,要是一個女的就更好了,扮作夫妻,再合適不過。


    第二天一早,從“交通旅館”內回來的呂一民二人,來到唐賢平住處,向唐賢平和範義亭匯報了他們所偵查到的情況。


    交通旅館的437號房,昨天晚上一點動靜沒有。屋裏的燈也沒點亮,像似沒人住過。這間房,說不定壓根就沒預訂出去,或是有人預訂了卻沒有住進來。


    也許還有我們想不到的事,如果不是怕引起猜疑,到櫃台一打聽就明白了。


    我們試過,從樓下搭電梯到五樓,走出電梯到437號房門口,隻不過十幾步路;再從437號房門口到下樓的階梯口,也是十幾步路,這兩個出入口和437號房的距離都差不多。


    上上下下輪番有兩部電梯,管理電梯的都是身著製服的男服務生。


    從五樓沿著樓梯走下來,共有八個階段,七十四級梯級,每一階段都是九級,隻有最下層的那一階段,是十一級。快步往下走,一分鍾可到達地麵。要特別當心光線太暗,一腳踩虛,就有栽下去的危險。


    底層樓麵的地方不大,每逢下半晌,上下電梯的人總是絡繹不絕。下來樓梯,三五步就到了大廳門口。一出大門,下午三點鍾的時候,滿街都是人,無論朝哪個方向走,或是跨過馬路到對麵,轉眼之間便能迅速轉移。


    馬路上站崗的巡捕,忙於指揮交通。其距離“交通旅館”最近的崗位,也在五十尺開外。假如旅館內的槍聲響起,以人聲的嘈雜、電車鈴響作為掩護,很可能聽不見,或辨不出是槍聲。


    若是崗警發現旅館內事故,立即奔跑過來的話,頂快也要一分鍾以上,因為他要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


    至於那些兩人一班的巡邏警,什麽時間巡邏到這個地方,就很難估計了。


    兩人一言一語,互為補充,將所偵查到的情況做了一番詳實交待。唐賢平聽後,又提了幾點意見,請大家多加斟酌———


    什麽時間采取行動?若是在三點鍾之前,趁潘恩普鍾秀煌二人還未到達之際,發動刺殺,固然可保全二人安危,但此刻有很多事都無法確定;比如用什麽方法開門?刺殺目標會在房間內嗎?這些必須要考慮周到。可否等潘、鍾二人進去、談過、出來,下樓之後,再選擇一個適當機會動手?當然還會有一種偶然發生的事,當然是可遇不可求的——就是當我們上樓的當口,剛巧和目標搭乘同一部電梯,那就沒什麽好遲疑的了,自該當機立斷。還有事後撤退的問題,原則上是安全至上;我以為乘電梯不如走樓梯。因電梯要等,時間不可掌控,並且在電梯中容易受製於人。走樓梯則可主動,時間上不比電梯慢,萬一遇到阻撓,還有招架餘地。至於走出“交通旅館”,會不會遇到巡邏警,雖然可能性很小,可也不能單憑運氣說話,所以要派一位體格健壯的同誌,在明天下午兩點半至四點半之間,遊動於“交通旅館”附近,專責監視巡邏警的行動,以防萬一。此外,還有許多預想不到的事隨時隨地都會發生,那隻能由執行任務的同誌隨機應變了……


    講到這裏,唐賢平再次重申一次:呂一民的任務,一定要盯緊潘恩普和鍾秀煌二人,因為除考慮到二人的安全之外,所有同目標有關的風吹草動,皆是從二人處所得。情況一當有變,必須第一時間通知行動組。而範義亭,則要做好進入旅館內的準備,因為你那位同學雖靠得住,但必定是女流之輩,又是第一次執行任務,經驗與應變能力有所欠缺,千萬不能在她的身上出現任何閃失。


    等所有問題交待完畢,時間已是上午十一點鍾。眾人散去,各自進入準備狀態,約好下午兩點,在“紫竹林”咖啡館碰麵。


    “紫竹林”咖啡館和“交通旅館”在同一條街上,隻相隔十幾家店麵。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朝外看,大街上熙攘人流盡收眼底。“交通旅館”和隔了幾家店麵的“國民飯店”,外部情形也一目了然。


    手臂相挽的範義亭和江宜清二人,此刻正走出咖啡館,穿過熙攘人流,朝“交通旅館”走去。旅館右側一家商店的櫥窗前,站著三位帽簷拉得極低的人。五十尺開外的交通崗十字路口,一位壯漢站在街口,抽著煙,在馬路邊徘徊。“勸業場”後麵的夾道裏,一輛汽車停在那兒,噴著尾氣,司機正坐在駕駛座上……這些人不時抬頭,用眼睛瞄一下咖啡館二樓的窗子。唐賢平坐在窗下,舒緩的音樂聲傳來,越發使他心神難寧。


    時間過了三點。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唐賢平喝完一杯咖啡,又衝服務生招手。服務生走過來,唐賢平吩咐他再來一杯,要煮的濃一點。三點十分,一切照舊。唐賢平有些尿急,想欠身離坐,又怕此間發生什麽變故,隻能把自己釘在座椅內。順手從口袋掏出一盒火柴。將火柴全部倒上桌麵。眼望窗外,心不在焉地用火柴擺著圖案。實在憋不住,忽然起身,向拐角的衛生間走去。


    當一杯香濃的咖啡端上來時,唐賢平恰好看到街對麵,範義亭一人從“交通旅館”走出來。徑直穿過人流,走到這邊的馬路上,不見了身影。他急忙起身,想去樓梯口迎候。掃了一眼周圍,又迫使自己坐下。


    等範義亭走上來時,唐賢平將那杯咖啡推給了他。


    房間始終是空的。範義亭說。


    江宜清呢?唐賢平問。


    我讓她先留在那兒了。她不死心,想再等等看。


    看來情況有變……範義亭自言自語。我們從兩點五十分起,就一直盯著437號房,卻始終不見動靜。如果房內沒人,潘恩普和鍾秀煌二人,也該在三點二十分左右到。做主人的不在,被“邀請”的客人不來,自然有什麽蹊蹺。我和江宜清一商量,決定去問一下茶房。我們以有親戚還要來住的理由,想再開一個房間。那間437號房既然沒人住,就給我們用好了。茶房說,那一間雖沒人住,但櫃上收下人家訂金了。您們如果要用,我和夥計們商議商議,可以勻兌給一兩個鍾頭,如果是住上一宿,那恐怕是不行的……他既然這麽說,我隻好回他說先到外麵去接一個人,等接到了再說。這就出來向你匯報了。


    這事真是琢磨不透。分析呂一民呈遞的情報,應該不會出任何問題。作為跟隨多年的下屬,潘恩普定不會騙他……正這樣想著,唐賢平左右掃了一眼,忽然看到呂一民帶著兒子,正從樓梯口走上來。


    當呂一民坐定,還未講出事情原委,唐賢平便從他沮喪的神情中,窺察到事態的變化。心裏不免有了一絲失落。他故作鎮定,要了幾樣點心,又給孩子要了一杯可可茶。除孩子一副歡喜的表情外,其餘三人皆表情凝重,神色慌張。


    呂一民說,吃過午飯,他便帶兒子去了潘恩普家。不一會鍾秀煌也來聚齊。他們出去之後,我本想將兒子送回家,自己再來這兒,協助你們工作。不想剛走到外麵,又碰到二人回來。我也不便多問。隻能聽潘鍾二人相互抱怨。聽他們說剛出門口,恰好有人來給他們送信,說是約定會麵的時間有變,改在下午五點鍾了。鍾秀煌嘀咕說,本來約好在“交通”,臨時又改到“國民”,真鬧不懂玩的什麽花樣。鍾秀煌這人生性多疑,馬上就決定不去赴約。他若有誠意,定會再另行通知我們。而潘恩普說,不去總歸不好吧。若真要不去,也應通知人家一聲才好。而鍾秀煌這人很少誠意,他說,許他違約,臨時變化;我們自然也可以不去。現在風聲這麽緊,日本人和政府都在盯著我們。我勸你也不去為好!


    你確定他們是在“國民飯店”二樓?唐賢平問。


    確定。呂一民答。因為我問過他們。是潘恩普告訴我的,好像是138號房。


    唐賢平看了看表。再次問:你確定潘、鍾二人不去赴約了?


    自然確定。兩人已被另一個人約著,去外麵喝茶了。


    現在是四點十分,唐賢平說,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還有一段時間。這臨時轉移陣地的伎倆,向來是共產黨最擅長的手法。潘、鍾二人的失約,恰好給我們創造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馬上通知所有人,趕到“國民飯店”,各位分工不變。除既定目標之外,能將共產黨人一並消滅,那就更好。


    眾人準備離坐,唐賢平忽然喊住呂一民,說,你還是去盯住潘恩普和鍾秀煌,要是二人中途有變,忽然前來赴約,也是件麻煩事。


    呂一民領會。卻又有些犯難,說,可孩子……我帶過去總歸不合適吧。


    唐賢平想了想,心生一計,指指範義亭說,讓他們帶著,去“國民飯店”摸摸情況,應該更為妥當。說完之後,看著呂一民,似在征求呂一民的意見。


    呂一民不答。轉身對兒子叮囑幾句,轉身離開。


    他們逆著大街上熙攘的人流前行。並未直接趕往馬路對麵的“國民飯店”。走在前麵的範義亭腳步急促。而手牽男孩的江宜清落在身後,並不知道時間的緊迫。範義亭不時停下腳步,焦急地回頭等她。在兩人短促的目光交接中,江宜清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等範義亭返身,抱起男孩,二人同步前行時,江宜清忽然問:如果我像彭雅蘿那樣,身處險境,你會丟下我不管嗎?


    範義亭被她的所問難住,顯然心思並不在這上麵。忽然騰出一隻手,牽住江宜清的手,死死攥著,說,我不會讓你遇到危險……我也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他們匆匆走進“勸業場”內,買了一隻帆布手提包,又買半磅毛線塞進裏麵。從裏麵出來時,路過一家書店,範義亭又讓江宜清和男孩在外麵等。自己疾步進去,買了幾本厚重的舊書,塞進手提包內。抬眼見男孩停在一處玩具攤前,麵對一隻五彩斑斕的皮球不肯挪步。範義亭拿起皮球,遞給男孩,也不問價,掏出錢,丟給攤主,抱起男孩,拉著江宜清,疾步向前。


    國民飯店內,櫃上的夥計看著掛在牆上的標牌,問範義亭:一間夠嗎?


    範義亭轉頭觀察著大廳的動靜。忙不迭說,夠!一間就夠……我們剛從塘沽港下船,鋪蓋行李都寄存在碼頭,另外還有很多送給親戚的禮物,等辦妥房間,再想辦法搬過來。


    夥計拿下一把鑰匙,說,那就住二樓,130號房。


    登上二樓左轉拐角,便是他們所開的130號房。範義亭心內盤算,如果呂一民說得沒錯,那麽那間138號房,應該在樓梯口的右首斜對麵。等茶房走後,二人關起門來,先自平複了一下心情。


    江宜清問:接下來怎麽辦?


    範義亭說,必須先去138房間門口,聽聽裏麵的動靜。然後想辦法開門,確定“目標”在沒在裏麵。


    二人緊張對視著。寂靜中聽到男孩將皮球排在牆上的“嘭嘭”聲響。


    江宜清說:我去……說著,兀自將門打開。


    門閃開之際,男孩手中的皮球從門縫裏滾了出去。範義亭想說些什麽,忽聽門廊內響起人聲的喧嘩,急忙朝後閃閃身子。看見三五人成群,從他們所處房間的門口走過。


    等聲音漸遠,範義亭追出門外。見那些人已轉入對麵走廊。江宜清此刻正在回頭看他。在他的暗示下,腳步遲疑地向138房間挪動。


    範義亭煩躁不安地待在房間裏。隻過了一會,江宜清便回來,告訴範義亭說,138房內沒有任何動靜。


    你聽清楚了?


    我將耳朵貼在門上,也聽不到裏麵的一點聲音。如果有人在的話,怎麽會一點聲音也沒有。


    假如沒有一點動靜,“目標”不是離開,就是換了房間。要真是換了房間,那麽剛才經過的那些人,應該最為可疑。範義亭斟酌著說。


    我已順便看過了,那些人去了145號房。裏麵說話的聲音很大,應該還有人在裏麵。江韻清說。


    怎麽必須想辦法弄清裏麵的情況……範義亭自言自語。


    我想過了,江宜清說,我帶孩子直接去敲門,就說記錯了房間……但你必須先離開,去樓下大廳等我,如果他們有所發現,追查到你身上,肯定會有麻煩。


    那不行!範義亭斷然否決。


    應該行!一個外地女人帶著孩子,記錯房間是很合理的。不然怎麽辦?


    可我說過不能丟下你一個人。


    江宜清笑了,說,放心吧。我知道你的心意就成……你等在大廳門口,看我抱孩子下樓,就說明我們的判斷沒錯。你也不必再湊上來問什麽,火速按照規定信號,示意停在路邊汽車上的司機就好。我帶孩子轉移。如果我牽著孩子下樓,就說明事情有變,那也就沒有什麽了。


    範義亭仍在遲疑。


    江宜清說,快去吧。就按我說的做。


    幽深走廊裏光線黯淡。江宜清拽住躁動的男孩,從他手裏搶過皮球,彎腰,將皮球扔向前方。然後微笑看著她。


    這個始終沉默的男孩,先是愣了一下,抬頭看著江宜清,繼而咧開嘴,發出一記清脆笑聲。他把江宜清的舉動,當成一個遊戲的開始。


    五彩斑斕的皮球彈跳著,悄無聲息向前滾動。男孩跑著去追皮球,當將要抓到皮球時,卻不想江宜清搶在前麵,將皮球撿起來。此時他們正站在138號房的門口。江宜清抬手將皮球朝138號門拍去。然後側耳細聽裏麵的動靜。


    屋子裏沒有一點反應。江宜清側耳仰頭,忽然被正麵射進來的陽光晃了一下眼睛。她忽然有了一個發現——見所有房間的門上,都有一眼氣窗。有的緊閉,有的敞開。從145房間的方向,飄來一團氤氳煙氣。男孩拽著江宜清,想要回他的皮球,並再次開始新一輪的遊戲。不想江宜清卻似無所察,手裏攥著皮球,丟開男孩,徑直向145房間走去。


    她停在門口,側耳細聽。聽見裏麵傳出低低的說話聲,以及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抬頭發現從敞口的氣窗裏,飄出的煙氣更濃。


    江宜清扭頭四顧,見左右無人。調勻呼吸,抬手將皮球向氣窗擲去,但明顯手頭不準,皮球離氣窗半寸的距離,落在旁邊的牆上,又彈落回來。


    皮球落地,男孩搶在手裏,不想卻被江宜清一把奪過來。江宜清抬起手臂,先是用左手揉搓了一下右手,緩解一下指尖的麻木,複又抬手,將皮球扔了出去。皮球穿過煙霧,準確落入屋內。


    男孩徹底愣住了,遊戲竟於這樣一種方式結束,實在令他傷心。他張開嘴,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喑啞,隻是從眼裏流出的淚水,道出心內的委屈與憤怒。


    江宜清靠在牆上,渾身失了力氣。卻又顧不得緊張,迅速立直身子,剛想去叩145房間的門。門卻從裏麵瞬息打開。嚇得江宜清身子一顫,縮回手來。險些抬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一位滿麵怒容的男子堵在門口,瞪著江宜清。


    江宜清說,先生,對不起,孩子淘氣,把皮球扔進你們房間了。一麵說,一麵把淚流滿麵的男孩牽到身邊。


    男子低頭看了看男孩,神情有所緩和。此時另一位男子拿了那隻皮球,拔開擋在門口的男子,將皮球遞了過來。錯身的一刻,江宜清看清煙霧騰騰的屋內,被炫白燈光照亮。有三人圍坐在一張麻將桌旁,正在談笑洗牌。其中背對門口的空位,顯然是這位遞皮球過來的男子所坐的位置。除這四人之外,開門的那一個,是所見的第五個人。


    麻將桌斜擺著,三人位子坐的都不正,除正對門口的那一位可以看清大半張麵孔,其他二人隻能看到半邊臉。惟獨坐在左首的那位,顯得特別突出,雖是坐在那裏,卻比其他人高出半個頭。此人單眼細眉,嘴上留兩撇胡子,滿腮都是冒青的胡茬。單看胡子,江宜清便立馬清楚,心裏一塊石頭也隨之落了地——他就是那位被她牢記在心,從照片上看過不知多少遍的人。


    江宜清接過皮球。男子什麽話也不說,麵無表情地將門合上。


    江宜清又呆站了片刻,醒過神來,忽然轉身,抱起男孩,沿走廊朝樓梯拐角疾走。邊走邊緊抱著男孩,將臉貼住他的胸口。男孩被她抱得喘不過氣來,卻又理解成這是她歉意的表達。變得很乖,將頭依偎在江宜清肩頭。


    走下樓梯的那刻,等在大廳門口的範義亭與她眼神交匯。江宜清有所示意。範義亭自然心領神會,迅速做出反應,邁步出了大門。站在門前台階上,衝停在不遠處的汽車舉起握緊拳頭的雙臂,像是抻著一個長長的懶腰。


    司機會意,迅速下車,拿一塊抹布去擦洗車窗前的玻璃。


    等在商店櫥窗下的兩名槍手看到信號,束緊腰身,壓低帽簷,疾步向飯店趕來。


    走出門口的江宜清,低聲和範義亭耳語幾句。抱著男孩,拐過酒店門前的鐵柵欄,腳步慌亂向北走去,瞬間消失不見。


    兩名黑衣打扮的槍手經過酒店門口時,範義亭又向他們說了些什麽。然後快步走向汽車停靠位置。拉開車門,坐進車內。司機已打著引擎,車身輕微撼動著。


    這一切的行動,都發生在片刻之間。無不進入坐在咖啡廳裏的唐賢平視線之內。他暗暗握緊拳頭。看了看五十碼外的交通崗。執勤的警察在那裏疲遝地指揮著交通。十字路口處一名壯漢站在那裏,觀察著路口的動靜。一切如舊,一切秩序井然。他又將目光拉回到“國民飯店”門口,那裏也是一派安寧,路人三三兩兩經過。他猜不出等槍聲響過之後,這一切的寧靜又會驟起怎樣的波瀾……


    唐賢平眉頭忽然一聳,從位子上站起來。一位瘦高男子忽然闖入他的視線。從他的麵影及體型來看,覺得此人如此相熟。等他湊近窗口,臉抵著窗玻璃,仔細看過之後,神經瞬時繃緊。恰在此刻,那男子也朝咖啡廳瞟了一眼,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故意——讓唐賢平險些叫出聲來。


    那人竟真的是馬天目。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看著他扭過頭去,倏然加快腳步。幾乎小跑著穿過鐵柵欄門口,像是去迎候什麽,又像去阻止什麽,突兀撞在一位中年男子身上。目的如此明確。讓站在咖啡廳窗前的唐賢平,從他的動作中,很快解讀出他全部的意圖。


    從對麵匆匆走來的中年男子腳步踉蹌,險些跌倒。但他顯然不想和馬天目做過多的糾纏,愣了愣,想繞開他,繼續朝“和平飯店”內走。


    撞人者的舉動變得不可理喻起來,竟伸手揪住被撞者的衣領,動作粗魯,和他爭吵著。


    路人紛紛止步。站在酒店門口的門童也已步下台階,顯然是想上去說幾句公道話。但從酒店內傳出的沉悶槍聲,讓所有人的動作都靜止下來。兩個吵架的人也愣了一瞬,似乎說了幾句什麽,轉身各自離開。


    兩名黑衣殺手從酒店內跑出,並未引發街麵上太大的動靜。他們魯莽的舉動隻引起了行人片刻的騷亂。他們拔開路人,竄上等在不遠處的汽車,絕塵而去。


    等熙攘人流複歸平靜之後。唐賢平再次去尋找那兩個匆匆離去的人。卻隻看到馬天目的背影。他瘦高個子超拔於路人之上,漸行漸遠。


    唐賢平呆呆看著,嘴角牽動,酸澀地笑了一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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