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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小馬約定接頭的日子就要到了。馬天木雖忙亂,心裏卻異常踏實。他剛給家裏寫了一封信。說是自己在上海很好。每日裏以記者的身份,除和外國人打交道之外,能和他打上交道的,都是混跡在上海各界的社會名流。但是……馬天目筆鋒一轉,這樣在信中寫道:隻是應酬較多。兒初來乍到,各色人等都要交際,又兼薪水微薄,實在不勝經濟上的壓力,所以厚顏煩請父母大人,多寄些錢來。


    他所在的住處,離那家包子鋪隻隔了兩條馬路。一條從黃浦江分流出來的河流自東向西流淌,跨過一座高聳石橋,便屬楊樹浦地界了。那天出門,馬天目也不著急,掐算著時間,捱到中午。中午是小馬最清閑的時候,他上午賣完青菜,晚上販賣的茶蛋要等到下午兩三點鍾才去批發……馬天木邊走邊想:等家裏的錢寄過來,除代表組織,接濟一下那接頭人之外,也要餘出一些照顧一下小馬的生活。對於這個懂事的少年,馬天木心裏著實喜歡。


    或許由於吃中飯的時間,馬路人行人稀少。馬天目一路過去,走近那座石橋時,停下腳步,假作看風景的樣子,一邊看堤壩上釣魚的人,一邊留意正對橋頭的那家包子鋪的動靜。他覺得有些異樣。見包子鋪門前生意雖如常,但有兩三個舉止怪異的人,他們先是站在前麵不遠的一家店鋪門前,後又走進包子鋪。出來進去的時間很短,也就一打眼功夫,手上沒拎食物,顯然也沒在店裏吃飯。又走到那家店鋪門前,打量著周圍的動靜。馬天目雖沉得住氣,心內卻還是不免有些焦慮。他想多觀察一段時間,看小馬是否會比自己到的晚些,或許就會看到他從石橋那邊走過來呢。


    又過了一會,仍舊不見小馬的身影,想必他已等在包子鋪裏了。馬天目放慢腳步,向包子鋪走。等快接近店鋪門口時,卻鬼使神差般轉身,邁步走上石橋。冥冥中總覺得有人暗中盯著自己,除站在前麵店鋪門口的那兩個人之外,包子鋪內也有些異常。就連門口看籠屜的小夥計,眼神看上去也不如平日裏從容。從橋上吹來陣陣河風。馬天目走得坦然自若,沒有回頭朝身後張望一眼。橋對麵便是一處喧嚷的鬧市,除各色小吃攤檔,還有幾家批發的店鋪。馬天目跨下石橋,閃身在一處攤檔後麵,朝石橋對麵的包子鋪打量。


    不見任何動靜。包子鋪生意如常。就連站在不遠處店鋪門前的兩個男人,也在馬天目眼裏變得正常起來。或許他們就是無所事事,站在馬路上看風景的人呢!馬天目這樣想著。按時間估算,小馬肯定是等在包子鋪裏了。他一定等的很著急。說不定見了麵,又會埋怨自己。馬天目想到這裏,不由笑了笑。從攤檔後起身,氣定神閑朝石橋上走。


    突變隻是一瞬間的事。


    按事後推斷,當馬天目從石橋那麵走過包子鋪時,呆在包子鋪裏的小馬說不定早就看到了他。最初看他朝石橋上走,小馬心裏會暗自鬆一口氣。但等看到馬天目優哉遊哉,再次從石橋對麵向包子鋪走來時,很難想象他焦慮的心情……就在馬天目埋頭走路,跨上石橋的那一刻,對麵包子鋪的門前,不多的幾位食客忽然炸開,從店鋪內竄出一個身材瘦小之人。稍有猶豫,或是看到蹲守在前麵店鋪門前的那兩個人,便彈簧一樣彈跳起來。他無從選擇,錯一錯身子,隻能拐上石橋,跑得猶如閃電,令人猝不及防。在他身後,幾個人隨後從包子鋪內衝出,跑得無聲無息。遠距離看,包子鋪的前後兩邊,都有人傾巢而動,加入到這追剿隊伍。


    隨著橋上行人的慌亂,馬天目愣住了,下意識隨人群躲到橋欄一側。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抬頭的瞬間,看到奔跑過來的小馬,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那眼睛裏除了驚恐之外,沒有任何內容。他呼吸驟停,不錯眼珠地盯著這驚慌失措的少年,期望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他傳遞過來的訊息。但小馬跑得旁若無人,他或許是忽略了他,一心想跑到橋對麵的楊樹浦地界。那裏商鋪林立,人流密集,跑進人群,便像遊魚匯入大海。


    槍聲響起的那刻,人們驚慌的喊叫都成了一種陪襯。槍聲過後,周圍一片死寂。卻隻是短促的瞬間。橋上和橋頭兩側的人便胡亂奔跑起來,攪成一團混亂的潮水。馬天目腳底打顫,扶著橋欄,故作鎮定地繼續朝橋對麵走。他看到小馬撲倒在橋麵上的身子,臉朝下,不想讓他看到他俊美麵容一般。血正從他撲倒的地方滲洇開來,起初緩慢,很快漫漶成一灘,有著不規則形狀。有人將腳踩在那攤血上。他的整個身體都被蜂擁而至的人群罩住了。隻看到伸在人群之外的一隻手,髒兮兮的,指甲縫裏結著汙垢。馬天目驚心動魄地看到,那手指忽然痙攣般彈動了一下。聽到有人在發出抱怨:怎麽胡亂開槍!開槍的人囁嚅著申辯:我隻想打他的腿……不開槍,怕他跑到那邊,就抓不到了。還有氣嗎?應該是斷了。


    馬天目仰頭走路,看到人們如潮水般湧來。臉上有著同樣的表情,雖是驚慌,卻難掩莫名的興奮。他閉了閉眼,暗自裏跺了跺有些發麻的雙腳,想加快腳步,腳上卻像被下了絆子。


    正當他走下橋頭之際,從眾多張驚異且興奮的臉中浮出一張特殊的臉來。那張臉顯得極其冷靜,顯然躲在背後密切關注著什麽。他率先看到從橋上走下來的馬天目,驀然一愣,忽又不易察覺地笑了。叫了一聲:端方兄!


    馬天目沒有聽到。仍失魂落魄朝前走,直到那人拍了一下他的肩頭,這才站住。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定睛一看,不由愣住。


    這是唐賢平與馬天目分別兩年之後的再度晤麵。唐賢平有太多的話要與舊日同學敘談,且心裏揣著太多疑問。但此刻的馬天目,仍未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中醒來,所以寥寥幾句寒暄過後,始終不在“敘談”的點兒上。唐賢平把馬天目讓到包子鋪內,二人落座,唐賢平問:端方兄,何時來的上海?


    馬天目黯然看他一眼,說,來了快半年了……


    來上海做何事?說到這兒,唐賢平驀地想起二人在學校,提到上海時的情形,不由粲然一笑,低聲問:是來工作,還是來投身“革命”?


    馬天目垂頭說,是來找工作……又補充說,可四處碰壁,到現在工作也沒找到一份。


    這就不奇怪了,唐賢平說,前幾天我在華亭路便碰到過老兄一次,隻是你沒能認出我……想來在大上海的街頭,每天裏奔波遊走,是在找一份合適的工作?


    馬天目一愣,看著唐賢平。


    唐賢平笑了笑,說,多虧你出手搭救,不然我就命喪那日本浪人手裏了。如今我們倆,除同學情誼,你又無形中給了我一份“救命恩人”的負擔。


    是你嘛!馬天目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當時形勢所迫,我還真沒認得出你……你來上海,投奔你姐姐姐夫嗎?


    唐賢平點頭。說,端方兄,憑你高材生的文憑,難道在區區上海,就找不到一份體麵工作?


    馬天目反應很快,臉上露出一副沮喪表情:初來上海,行李被盜,文憑證件全在裏麵。


    二人正在談話,有人過來和唐賢平說了些什麽。唐賢平聽他耳語,又很快揮手令其退下。馬天目看到那人手上蘸著未擦淨的血跡。


    唐賢平吃著一個包子,看定馬天目,忽然問:端方兄,前幾天我在一家古玩店,見到一本書,上麵有你的簽名,難道你到那裏去過?難道,你和那家老板認識?


    聽了此話,馬天目真的心如刀絞,驀然明白這一切的災禍,皆因自己一個疏忽所致,不但害死了邱老板,也害死了小馬。臉色刷白,卻擠出一個殘忍的笑,故作鎮靜,想了想說,是啊!來上海之後,因為沒事,我去古玩店玩過。當時帶了一本書,是張恨水的小說,也不知遺落在哪裏。難道,被你撿著了?


    唐賢平哈哈一笑,說,書我倒是看到過。隻不過那位邱老板,是*分子,已經死了,他又抬手向外指了指,剛才那個孩子,年紀那麽小,也是共產黨,死了多可惜……如果你認識他們,端方兄,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自行保重啊!


    馬天目搖頭,苦笑說,不認識。


    唐賢平認真打量著他,說,不認識就好!端方兄,如果你有興趣,不妨來姐夫這裏做事,咱們同學加兄弟,互相幫襯,互相激勵,肯定能搞出一番事業來。


    馬天目搖頭。聲音嘶啞:不了。你以前在學校裏所推崇的“革命”,就是隨便打死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馬天目眼睛望向窗外,我對你這勞什子“革命”,不會感任何興趣……等過幾天,我還是回天津,讀我的書,做我的學問。


    唐賢平隨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見有人正抬著屍體從橋上走下來。擔架上覆著一塊裹屍布。那布寬大,兩邊垂落,幾乎看不出擔架上屍體的形狀。隻當抬擔架的人走過去,才看到血滴滴答答,灑了經過的一路。


    唐賢平心裏也有些難過,麵部不易察覺地抽搐一下。卻仍是盯住對麵的馬端方,目光中閃過一絲戾氣,問:端方兄,今天是專門來吃包子的?


    不!馬天目說。閑來無事,就去橋對麵逛了一圈。


    那個下午馬天目一直在街上漫無目的遊走。他走得喪魂失魄,眼前不時閃現小馬那雙驚恐的眼睛。小馬顯然是被他們事先抓到的。他想。看到他再次從橋頭過來,唯恐他走進去,這才從包子鋪衝出來——他是為了向他示警。是他招認了接頭的時間和地點?如果招認的話,他為何不帶那些人直接去住處抓他?想起小馬曾說過的那句話:若是被他們抓到,被他們打得死不能死,活又不能活,就真的要像邱先生這樣,自己想法去死嗎?馬天目這才痛徹心扉地想到:小馬所能做的,已是一個少年人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天黑下來。手腳冰涼的馬天目回到住處。他用身體將門從裏麵靠死,身子疲軟地順門板癱軟下去。屋子裏淡黑如墨。從窗外照進的月光,影綽綽勾勒出一尊屈服於地下的黑影。那黑影垂頭坐著,將雙臂橫在膝上。響起低低的啜泣聲。他將頭垂得更低,牙齒銜住衣袖,死死鉗進肉裏。由於堵塞了口腔,哭泣從鼻腔內發出,像是野獸怪異的喘息。


    過了很久,馬天目終於安靜下來。擤了泡鼻涕。坐直身子,兩手相握,杵在膝上,望著窗外夜色發愣。忽然揮手掃了一下,拳頭擂在左側的牆壁上,疼得他倏忽醒轉,爬起身去開燈。從床腳把皮箱拎出,放在床上。轉身從衣櫃裏,將衣服鞋帽一股腦塞了進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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