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土邦主的王子當杜-龐特是普納王公巴基-洛的養子,也就是那納-薩伊布——可能是此時唯一幸存的原印度兵暴動首領——離開了尼泊爾那個人跡罕至的營地。勇敢、膽大,善於隨機應變地擺脫追捕並且讓人摸不著行蹤,而且極為足智多謀,總能化險為夷的那納,懷著對英國人一貫的仇恨,這股恨因英國人對一八五七年暴動的瘋狂報複而與日俱增,他冒險來到了德克坎地區。


    是啊!那納對印度占有者的恨是刻骨銘心的。當巴基-洛於一八五一年出世時,他是王公的繼承人。但東印度公司拒絕繼續付給他八十萬盧比1的年金。這就是仇恨的起源,隻不過以後的事使仇恨越來越深,變得無法再彌合。


    1相當於兩百萬法朗。


    但那紈-薩伊布又想如何呢?八年來,印度兵暴動被徹底平息下去。英國政府正在逐步取代東印度公司,以比商人協會更為強有力的政權形式把整個半島納入自己的麾下。暴動已完全成為曆史,甚至在本地部隊,也因遭到徹底地重新整編而再也尋不到它的痕跡。難道這位那納想在印度半島的下層人中發動一場民族運動嗎?他的計劃很快就會暴露。不管怎樣,他不會再不知道自己在奧蘭加巴德已被告發,印度總督已經將此事通知了加爾各答的地方長官而且自己正在被懸賞捉拿。毫無疑問,他本該立刻逃走,必須再躲到一個非常隱蔽的地方才能逃脫英印警方的四處搜捕。


    在三月六日至七日這天晚上,時間對那納來說非常緊迫。鑒於對這個地區的充分了解,他決定到離奧蘭加巴德有二十五英裏遠的埃羅拉,去見自己的一位同謀。


    夜色深沉。偽裝的僧丐在確信自己沒被跟蹤之後,朝建在城邊的伊斯蘭教徒沙-蘇菲的陵墓走去,據說,這位聖徒的聖骨可以用來治病。此刻的陵墓格外寂靜,阿訇和朝聖者都還在沉睡之中,那納不用擔心會有多事的人盤問他。


    借著濃濃的夜色,他仍看見了聳立在北麵平原上那高達兩百四十尺的牢不可破的達烏呂達巴德堡,一個巨大的花崗岩建築物。望著它,那納想起自己的一位先輩,即德克坎以前的國王,曾想以這個城堡為中心修築一座大城市來作為首都。那確實是個攻不可破的位置,很可能會成為印度這個地區的暴動中心。但那納轉過頭,眼光裏隻充滿著對這座已被敵人所占有的城堡的恨。


    穿過平原之後,地勢變得高低不平。臨近山地的地勢總是有些起伏。正值壯年的那納即使在爬陡坡的時候,腳步也未見放慢。他打算這一夜要趕二十五英裏路,也就是從奧蘭加巴德到埃羅拉的距離。隻有在那裏,他才能平安無事地歇下腳來。因而不管在路上遇到多少供長途旅行隊休息的庭院還是破舊的平房,他都不肯停下來睡一兩個小時,雖然他早已走進了深山密林之中。


    日出時,僧丐已繞過拉烏紮村,極其簡陋的蒙古國大皇帝奧朗-澤布的陵墓就坐落在那裏。最後,他終於來到那片著名的埃羅拉洞袕區,埃羅拉是附近一個小村莊的名字。


    三十多處石窟挖築在一座新月形的山丘上。四處廟宇,二十四個佛院還有一些相對次要的洞袕便是這裏的主要建築。玄武岩曾被大量地運用於印度的建築。但在人類的第一個世紀,印度建築師們開采這些石頭卻並非是為了在半島上四處修建宏偉的殿堂。不是!人們開采這些石頭隻是為了在山上鑿出空地來修寺廟。


    最為不同凡響的一座廟算是卡伊拉斯廟。此廟高一百二十尺,方圓六百尺,氣勢雄偉。建造者們把它修在一個庭院裏,從而把它與整座山相隔離。這座庭院長三百六十尺,寬一百八十六尺,用玄武岩砌成。而後,建築師又如同雕刻家把玩一塊象牙一樣對它精雕細琢。廟外,人們挖鑿了岩柱,修築了精致的小方尖塔和穹頂,還利用邊緣的岩石雕塑了幾頭比真象還大的象,它們仿佛支撐著整座寺廟;廟裏是寬敞的殿堂,周圍布滿了小祭台,整個屋頂由幾根柱子支撐著。總之,這座廟宇是由一塊巨石變來的,而絕非是人類修築的結果,但卻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堪與印度任何最奇妙的建築相媲美而且絕不遜於古埃及地下墳墓的建築奇跡。


    而今,這座廟宇已被打上了時間的烙印,幾乎被人遺忘在深山。好幾處地方都已受到損壞。象雕也因岩壁的風化而變得有些麵目全非。雖說此廟才一千年的曆史,但這個對自然界來說微不足道的年月對人類建築而言卻隻意味著老態龍鍾。在底座的左側麵,已出現了幾道深深的裂縫,一匹大象的臂部也因此消失。那納-薩伊布正是從裂縫中鑽了進去,沒人會知道他已來到埃羅拉。


    裂縫往裏延伸成一條狹長而陰暗的通道,貫穿整個廟宇的底座。裏麵自然形成了一個地下室,或者說是貯水池,平時是幹的,雨天則可貯存雨水。


    那納一走進地下通道,就打了一聲奇特的口哨,接著又聽到一聲相同的哨音。這可不是回聲。黑暗之中突然出現亮光。


    一個印度人手裏拎著一盞小燈籠出現在眼前。


    “別點燈!”那納說道。


    “當杜-龐特,是你嗎?”印度人很快滅了燈問道。


    “哥,是我!”


    “是嗎?”……


    “先吃飯,然後再談。”那納答道,“但我什麽都看不見。抓著我的手帶我走。”


    印度人牽著那納,把他帶到地下室深處的一堆幹草旁,然後幫他躺下。剛才,他正是睡在這裏,聽到僧丐的那聲口哨,才出去接應。


    此人已非常習慣在黑暗中做事,很快他就找來一些食物,麵包,一種用印度人愛吃的雞肉做成的餡餅和半品脫椰汁釀的“阿拉克”烈酒。


    那納一言不發地吃著。他又餓又累。此時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那一雙眼睛裏,黑暗之中仿佛是雙老虎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印度人也默不作聲地等著那納開口。


    此人就是巴勞-洛,那納-薩伊布的親兄弟。


    巴勞-洛是當杜-龐特的兄長,但比他大不了一歲。兩人不僅形貌極為相似,幾乎無法區分,而且在思想上,巴勞純粹是第二個那納-薩伊布。同樣對英國人恨之入骨,同樣的詭計多端,同樣的鐵石心腸,似乎附著在兩個人身上的是同一顆靈魂。在整場暴動中,兩兄弟形影不離,自始至終戰鬥在一起。暴動失敗之後,兩人又一起逃到尼泊爾邊境的同一個營地暫避風頭。而現在,兩人齊心協力要卷土重來,聚在一起準備重新開始。


    那納狼吞虎咽地吃飽喝足後,又恢複了旺盛的體力,他用手托著腦袋仍一言不發。巴勞-洛認為他想接著睡上幾個小時,也仍然保持著沉默。


    突然,當杜-龐特抬起頭,一把抓住他哥的手,低沉地說:


    “我在孟買被人告發了!孟買總督懸賞兩千鎊捉拿那納-薩伊布!”


    “當杜-龐特!”巴勞-洛大聲叫道,“你的頭可不止值這麽點錢!我的頭都還不止兩千鎊呢!三個月後,他們將會出兩萬鎊賞金捉拿咱倆!”


    “是的,”那納答道,“三個月後即六月二十三日,就是普拉塞戰役的紀念日,今年已是它的百年大慶了,英國人的統治應該結束,我們就要重獲解放啦!我們的預言家曾經這樣預言過!遊吟詩人也這樣歌唱過!哥哥,再過三個月,就有整整一百零九年成為曆史,而印度還仍然被英國侵略者踩在腳下!”


    “當杜-龐特,”巴勞-洛答道,“一八五七年失敗的事十年後應該而且能夠獲得成功。一八二七年、一八三七年、一八四七年的印度都曾處於暴動的高潮中!每隔十年,印度人的暴動熱情就會高漲!今年他們將會看到歐洲人血流成河!”


    “讓主保佑我們吧,”那納低聲說,“血債血還!那些還沒被印度起義兵打死的皇家軍官就要倒黴啦!勞輪斯死了,巴納爾德-霍德死了,納皮爾-霍布森和哈弗洛克也死了!但有人還活著!坎貝爾和奧茲還沒死,在這些人中,我最恨的是莫羅上校,他是第一個把印度人塞進炮眼的劊子手的後代,是他親手殺死了我的同伴,詹西女王!要是他落到我的手上,他會看到我是否還記得雷爾上校的凶殘,斯坎德-已格的屠殺,英軍在貝戈姆宮、巴雷利、詹西、莫拉爾、伊達斯普島和德裏的暴行!他會看到我是否已忘記他曾詛咒過讓我去死,正如我曾詛咒過他一樣!”


    “他已離開軍隊了,不是嗎?”巴勞-洛問。


    “是啊!”那納-薩伊布答道,“隻要一有起義,他就會重新回到軍隊!但如果起義失敗,我將立刻跑到他在加爾各答的平房裏把他殺死!”


    “現在怎樣?……”


    “現在,仍應按原計劃行事。這一次的運動將是全民性的。讓城市、農村裏所有的印度人都參加起義,與印度士兵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當我跑遍了德克坎的中部和北部地區後,我發現反抗之心已遍布各地。這次的起義,我們應深入到每個城市,每個小鎮。讓婆羅門盡力說教民眾,宗教信仰會使西瓦和維希努兩地的教民聽我們的指揮。時機一旦成熟,就按事先約定的信號,幾百萬印度人同時起義,皇家軍隊的末日就到啦!”


    “那當杜-龐特呢?……”巴勞-洛緊握著他弟弟的手,問道。


    “當杜-龐特,將不僅是畢魯爾堡的受冕王公,而且是印度這片神聖的土地的統治者!”那納說道。


    那納-薩伊布雙臂抱在胸前,目光不再隻停留在過去或現在,而是眺望著未來,顯得有些迷茫,他一直沉默無語。


    巴勞-洛也始終不去打攪他的沉默。他總是喜歡讓這個凶猛無比的人獨自思考,必要時,他才會把這位思考者內心的激情撩撥得更旺。那納-薩伊布不會再找到一個與自己更為親密無間的同謀,一位更能幫助自己實現目標的得力助手。人們常說,他是另一個自己。


    那納沉思了一會兒之後,重新抬起頭,回到眼下的情形來。


    “我們的同夥在哪兒?”他問。


    “在阿德洪塔的洞裏,按事先的約定,他們會在那裏等我們。”巴勞-洛回答。


    “馬呢?”


    “我把它們放在離這裏有一射程遠的地方,就在從埃羅拉去波勒加米的路上。”


    “是卡拉加尼在照料馬吧?”


    “是他,弟弟。它們被照料得很好,等我們一到就出發。”


    “那我們這就走吧,”那納答道。“我們必須在天亮前趕到阿德洪塔。”


    “到那裏以後,我們又去什麽地方呢?”巴勞-洛問,“這麽快就走不會違背你的原計劃吧?”


    “不會,”那納-薩伊布回答,“到那裏以後,我們去索特普拉山,那裏所有的羊腸小道,我都很熟悉,足以擺脫英國警方的追捕。況且到那裏以後,咱們可就是在始終對反英起義忠心耿耿的比爾人和古恩德人的地盤上。咱們就呆在隨時可以揭竿而起的溫迪亞山區等待起義良機!”


    “上路吧!”巴勞-洛答道。“他們居然懸賞兩千鎊捉拿你!但隻有懸賞是不夠的,還必須有人敢來砍你的頭啊!”


    “他們永遠也得不到,”那納-薩伊布說,“哥,別浪費時間了,走吧!”


    沿著與這個陰暗的地下室相連的那條狹窄的通道,巴勞-洛步履沉穩地往前走。到了吃掉大象屁股的裂縫口,他小心地探出頭,在黑暗中左右張望,看見四周都空無一人後,才走出去。接著又格外謹慎地沿著以廟宇為中心的大道走了二十餘步,確信無疑後,打了一聲口哨,示意那納路上沒人。


    不一會兒,兩兄弟就離開了這條長達半裏的人造山穀。鑿築在兩邊的走廊、穹頂和洞袕在幾處地方層層疊起,煞為壯觀。倆人繞過了那座伊斯蘭教陵墓,那裏有專為教民以及從世界各地慕埃羅拉的大名而趕來的朝聖者而修築的平房;最後,他們穿過拉烏紮村,來到連接阿德洪塔和波勒加米兩地的大路上。


    從埃羅拉到阿德洪塔有五十英裏的距離(約八十公裏);但此時的那納不再是奧蘭加巴德那位赤足逃竄的僧丐了。正如巴勞-洛所說,由當杜-龐特的忠臣卡拉加尼照料的三匹馬就在路上等著他們。這些馬被藏在離村子有千米遠的一個濃密的樹林裏。一匹馬給那納,另外一匹給巴勞-洛,剩下的一匹給卡拉加尼,三人很快就騎著馬朝阿德洪塔快奔而去。也沒人會對騎馬的僧丐感到奇怪。因為在印度,確實有許多乞丐騎在馬背上行乞。


    此外,在一年中的這段時間,大路上幾乎沒有什麽行人,而在朝聖季節的情況就大為不同了。因此那納和兩位同夥放心大膽地快速行進。隻偶爾停下來讓他們的馬匹稍作休息,他們也趁這短暫的時間吃點卡拉加尼放在馬鞍上的食物。他們盡量繞過人口稠密的地方,平房區,村莊和羅亞小鎮、小鎮上的房屋因時間的久遠而變成黑色,就如同科爾努阿伊斯和皮爾馬利兩地那些陰暗的房屋一樣,荒涼的小鎮淹沒在周圍濃密的野生樹林裏。


    一馬平川的土地上,到處散布著一簇簇茂盛的歐石南。但在臨近阿德洪塔時,地勢變得起伏不平。


    在距城約五百米的地方,有一些堪與埃羅拉相媲美的石窟,整體上看,或許比前者更為雄偉也更加美麗,占據了整條小山穀的一麵岩壁。


    在阿德洪塔城,政府的公告應該已經張貼出來了。那納-薩伊布不能打城裏過,以免招來被人認出的危險。


    因此,在離開埃羅拉十五小時後,他和兩個同伴進入一條狹長的通道,再往前就是那條著名的山穀,二十六座廟宇就建在高得令人眩暈的岩壁上。


    星光璀璨的夜晚十分迷人,隻是沒有月亮。一些高大的樹木,如榕樹或其他一些印度巨形植物在星空下現出黑色的巨影。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樹葉也都紋絲不動,除了能聽見幾百尺外的溝穀裏一條溪流潺潺的流水聲,別的什麽也沒有。但溪水的聲響越來越大,當人馬來到薩特昆德瀑布前時,水聲變成一片轟鳴。瀑布從五十特瓦茲(法國舊長度單位,1圖瓦茲相當於1.949米)的高處落下。又被凸出的石英岩和玄武岩撞得粉碎。山穀裏水霧紛飛,如果在這個美麗的春夜裏還有月光的話,水霧還會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那納-薩伊布、巴勞-洛和卡拉加尼來到山穀中這片石窟區,山穀間的通道在這裏急劇地拐彎,而鑿築在岩壁上的那些宏偉的佛教建築使山穀顯得豁然開闊。在那些廟宇的高牆上,各式各樣的裝飾應有盡有,岩柱、圓花飾、阿拉伯式裝飾、遊廊,還有許多巨形的動物圖案和一個個挖空的小石屋供以前的僧侶和這些聖殿的守護者們居住,那些仿佛昨天才剛完成,至今仍令藝術家讚賞不已的巨形壁畫表現了各種宮廷典禮、宗教儀式以及在不同年代用不同武器進行的戰爭,它們如實地再現了印度這個奇妙的地區在世紀初的風貌。


    那納-薩伊布對那些神秘的地下陵墓了如指掌。在那段艱難的起義歲月裏,他和自己的同夥被英軍緊緊追逼,曾多次逃到這一帶藏身。那與墳墓相通的地下走廊,石英岩壁裏最狹窄的通道,蜿蜒曲折相互交錯的小徑,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分叉口會令最耐心的人失去耐心,但他對這一切都很熟悉。即使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火把都照不亮的黑夜,他也不會迷路。


    那納趁著黑夜,非常自信地徑直走向一個最小的洞袕。洞口處長滿了小灌木,並且雜亂地堆著一些大石頭,可能是在以前的一次山石崩塌中掉到那裏的,隻在地上的灌木和長在岩石上的植物叢中露出一點通道。


    他隻用手指甲在岩壁上敲了一下就表明自己已到達洞口。


    很快就有兩三個印度人在樹枝間探出頭來,接著十個,二十個,不一會兒更多的人像蛇一樣從石頭間鑽出來,匯集成一支有四十餘人的武裝隊伍。


    “上路吧!”那納-薩伊布說。


    沒有征求一句解釋,也不知道他將把他們帶向何方,大頭人的這幫忠實的戰爭夥伴就跟著他出發了,隨時準備遵循他的旨意去送命。他們步行的速度並不比騎馬的人慢。


    這一小隊人馬沿著峽穀間的這條通道往北繞過了圓形的山頭。一小時後,他們來到通向索特普拉山的坎德伊西大道上。


    天亮時,小分隊已穿過從孟買至安拉阿巴德的鐵路在那格浦爾的分叉口以及它通往東北方向的大幹道。


    此刻,加爾各答的火車正在全速行駛,不斷地朝路邊那些漂亮的榕樹吐著白色的蒸汽,它發出的馬鳴般的叫聲嚇得褐毛魯在叢林間狼狽逃竄。


    那納勒住馬,用手指著飛奔的列車大聲喊道:


    “去,去告訴印度總督,那納-薩伊布還活著,他將用侵略者的鮮血淹沒這條可惡的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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