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宣和二十六年,北周承文二年,在任何史官的筆下,都是一個極其值得他們大書特書的一年,但千年以後,若有後人翻開泛黃的書簡,縱觀青史,就會發現,在這一年代,沒有一件大事,是與謝清華和越瑾意這兩個名字無關的。


    這一年,這個風流朝代最重要的兩位曆史人物,經過一年時間的耐心蟄伏,終於開始向自己的目標露出冰冷的獠牙,而這一切,早在大晉宣和二十五年,或者說北周承文初年,就早有預兆。


    後世有研究這段曆史的促狹的史學專家在野史中這樣調侃過這兩人:如果說能成為宿敵也是一種緣分,那無疑,越瑾意和謝清華的緣分深得連世上最能棒打鴛鴦的惡婆婆都無法阻隔,什麽“身無彩鳳□□翼”,什麽“心有靈犀一點通”,如果這樣的句子也能用來描繪這一對宿敵之間的關係,哪怕世間最恩愛的戀人,想必也不得不對他們甘拜下風。


    仿佛是打擂台一般,在謝清華成功聯合世族與寒門,取得大晉大部分勢力對改製的支持的時候,越瑾意耗盡一年時間,在北周布下的棋局,也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刻。


    史官們用他們手上那一支生花妙筆,將這些注定影響後世的風雲大事記敘得跌宕起伏,其間精彩奇異之處,不亞於一篇篇以寫神鬼之莫測為主的誌怪小說。


    而對於越瑾意和謝清華出手時間相近的原因,他們更是孜孜不倦地通過分析當時的曆史背景,社會環境,甚至是天文氣象等方方麵麵,來加以佐證這並非是一個巧合,而是兩人深思熟慮所做出的決定。


    當然,在後世的許多喜歡寫有關這這兩人的“愛情故事”的言情小說作家眼中,他們更樂意將這種巧合,稱之為——“宿世的姻緣”。


    時光滔滔如水,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無論曾經的真相是什麽,都早已隨時間之河逝去,隻餘下些許韻事的遺音,空自回響。


    ………………


    承文二年春,北周,大都。


    衝天的喊殺聲自城門處響起,從天空中俯視,隻見有密密麻麻的軍隊匯集而成的黑色洪流自遠方急馳而來,鐵蹄聲聲,衝擊著這屹立不倒的古老城市,待到靠近,這黑色洪流又分作四股,向著四個城門的方向奔馳而至,正上演一出四麵夾擊,為大都百姓,新編出一曲《四麵楚歌》。


    而在大都之中,街頭巷尾更是少有百姓的身影出沒,唯見身著兵甲的軍士們,列隊整齊,匆匆穿梭過,直向東西南北四大城門處去,烽火連天,情勢緊張,處處都是一觸即發的緊急狀況。


    熊熊燃起的火焰為大都夜晚沉暗的天際染上極度不詳的血紅色,都說紅霞映天是世間難得的吉兆,可如今的大都,除了一身瀟灑的越瑾意,怕是沒有任何人還有閑情逸致,去欣賞這充滿了血腥與殺戮編織的美景。


    越瑾意緩緩推動著自己的輪椅,滑入乾坤殿,隻見金碧輝煌的乾坤殿內,向來放蕩的嬌媚太後耶律茜,正抱著禦座上瑟瑟發抖的小皇帝,怒氣衝衝的看著下方那些無用至極的臣子,甩袖厲聲道,“寧王謀逆,犯我大都,敢問在座我北周良才,有何人敢阻?”


    這位放蕩好色的北周太後,從來隻有用嬌豔嫵媚這些稍顯輕浮的詞匯方可以形容的容顏上,卻是一片難得的堅毅之色,在如此緊急的時刻,她終於顯現出了幾分將門女子該有的風采,耶律茜責問的語氣鏗鏘有力,昭示著,從一開始,她就決定自己絕對不會向寧王屈服。


    而這些平日裏一個比一個囂張的朝廷大臣和北周大族,聽得耶律茜的問話,卻猶如被捏住喉嚨了的鵪鶉,羽毛耷拉下來,無精打采,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自請聖命,願領軍與寧王一戰。


    文臣想著自己一個腦力工作者,在背後搞搞陰謀詭計還成,真上了戰場,那就是寧王的一盤菜,自然是千般不願萬般推拒;而那些武將,和寧王的關係向來極好,畢竟戰場上打出來的,都是過命的交情,不是誰都有勇氣和昔日主將刀兵相向的,所以都低下頭不說話,不願做這個出頭鳥。


    能在乾坤殿內有一席之地的北周大臣,個個精明似鬼,他們心裏的算盤,一個打得比一個響,在他們想來,寧王本就是他們北周最為出色的名將之一,少有敵手,此番舉事,寧王更是煞費苦心,謀劃細密,他們此刻若是衝出去自請領軍,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何況即使寧王成功篡位又如何?他也需要人來替他治理江山,總不能一口氣把在場的大臣都殺光了。


    反正爭來爭去都是他們宇文家的事,而他們這些人,做小皇帝手下的臣子也是做,做寧王手下的臣子也是做,既然都是做臣子,他們又何必賭上自己的前途命運,甚至是整個家族的未來,去拚一個可能完不成的任務呢?


    如今太後說是說寧王謀逆,但世間事,向來是成王敗寇,寧王若是勝了,現在的乾坤殿上人——小皇帝這一黨才是真正的偽帝。


    早在上朝之前,他們得到寧王謀逆,進犯大都的消息以後,他們就告知自家人,讓家人緊閉住自家的大門,蜷縮在府邸裏,等待著小皇帝和寧王分出勝負,然後決定要向誰獻媚。


    耶律茜摟著小皇帝的手緊了緊,常常掛著嫵媚笑容的容顏上一片麵無表情的冰冷之色,她眼神滿含悲憤的環顧著這些跪伏於地、左顧右盼就是不肯出力的臣子們,心中無比沉重。


    這時候,她就無比思念自己遠在大晉的兄長耶律齊,若是有與自己一母同胞、自幼相依為命的兄長在,她又何須如此慌張!兄長自會站起來,為她遮風擋雨,撐起一方天地,隻可惜自家阿耶從來都是個靠不住的,若是兄長還能得到阿耶幾分看重,那對於她耶律茜,阿耶便是厭惡到視而不見。


    在阿耶眼裏,她這個女兒若是死了,他還省了心,畢竟耶律家多得是女郎來填補下一位皇後的位置,何必為她這一枚注定的棄子多費功夫。


    想到這裏,耶律茜微微苦笑,不過若是兄長在這兒,寧王便不可能選擇直接攻打大都,耶律齊作為保皇一黨的領導人物,手中不僅掌握著守衛大都的虎衛,他甚至還掌控著耶律家一半的私軍,有耶律齊在,她耶律茜也不會淪落到這種舉目無親的悲慘境地。


    她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哭得喘不過氣來的小皇帝還帶著可愛嬰兒肥的紅潤臉蛋,神情溫柔,嘴裏低聲喃喃安慰道,“莫怕,我兒莫怕,有母後在,定然不會讓寧王那個賊子得逞,母後應過你父皇的,要讓我兒好好長大,我兒放心,這北周的皇位,永遠是我兒的!”


    在寧王領軍出征嘉裕關時,她就早有預感——寧王此行絕不簡單,可她真想不到,剛過完年,人都還沒從新年緩過勁來,寧王竟然真的敢殺了個回馬槍,先是引蛇出洞,下了個大套,一口氣解決了他那些兄弟,隨後一路血雨腥風,目標直指北周皇位。


    她不是沒有在保皇黨那兒旁敲側擊過,可北周雖然風氣開放,但女子的地位相比大晉卻更為低賤,何況還有“後宮不得幹政”的祖訓拖她的後腿,她耶律茜,隻不過是被保皇黨供起來的吉祥物,她的意見,哪裏能得到那些心高氣傲的臣子們的重視。


    “莫哭莫怕,我兒,你父皇還給我們母子二人,留下了底牌,這世上沒有人能搶走我兒的東西。”低聲幾不可聞的說著她最大的秘密,她溫柔的摸了摸哭累了不停打著嗝的小皇帝毛絨絨的小腦袋,感覺到自己袖子裏那塊冷硬的物件隨著自己的動作搖晃,心下安定了許多。


    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懷裏的小皇帝,又或許是袖子裏的底牌起了作用,至少在說完這段話以後,耶律茜的情緒鎮定了許多,神情依舊冰冷,眼裏的絕望情緒,卻消退了許多。


    就在這時候,越瑾意自朝臣中出列,在輪椅上微微彎腰躬身行禮道,“太後若是願信瑾意,瑾意願為領軍,與寧王一戰。”


    他的音色宛如玉碎,聲聲猶如清泉濺玉,說出的一字字,更是重若千鈞。


    越瑾意本就是世間絕頂的美男子,即使是坐著輪椅,也奪不去他半分風采,說出此話的他,更是猶如天邊皓月,璀璨奪目,展現著無可匹敵的絕代風華。


    在場沒有人不知道寧王的危險性,但當越瑾意這般平淡而自然的說出敢於之一戰的話語時,卻沒有任何人不為之震撼,這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德大勇,即使是越瑾意的政敵,此刻也不得不感佩於心。


    耶律茜看著在這危機時刻唯一站出來的臣子,心中百味雜陳,她知道,麵前躬身行禮的郎君有著世間最美好的容顏和世上最冷酷的心腸,或許就連寧王的謀逆也與他不無關係,但當他說自己願與一戰時,卻還是不由得為他這一刻的援手而心中喜悅。


    她再清楚不過,他此刻的援手並不因為憐愛或是戀慕,隻因為,他本就是在土裏埋藏已久的稀世美玉,隻待不久後光華加身,用一場驚天地的勝利為他的出世做祭品。


    眼前分明是他躬起身子像她行禮,恍惚之間,她卻覺得他遠隔雲端,超然物外,俯視著世間芸芸眾生,眼神淡漠而冰冷,都說仙人超脫世間,斷情絕愛,一再告訴自己越瑾意隻是一介凡人,可事實上,若這世間當真有仙,怕也合該是他這般模樣!


    耶律茜看著他,眼神淒清,心中當真是柔腸百結,她垂下眼簾,極不甘心的暗暗低語,真不想放你飛啊!過了這一次,我得到你的機會就更加渺茫了。


    “太傅既然有此意願,哀家當真是再歡喜不過!”壓下內心複雜至極的情緒,恢複理智的耶律茜下定決心冷聲道。


    時間已經不允許她耶律茜繼續猶豫下去,兒女情長哪裏比得上自己的命重要,從登上皇後之位那天她就清楚,她耶律茜的一生皆係於三個男人,一個是兄長,一個是丈夫,最後一個是兒子,其餘的都不重要,因為隻有這三個男人,方才能保住她耶律茜一生的尊貴與榮寵。


    說到這裏,耶律茜停頓了一下,好像在遲疑什麽,猶豫了一會兒,她又繼續道,“不過太傅為國出力,哀家也不能讓忠義之士寒心。”


    說著,她從袖子裏摸出半枚虎符,堅定道,“這半枚虎符,哀家便暫且交予太傅。有此虎符,太傅可調動專門守衛皇室,我北周最精銳的軍隊——龍禦軍,哀家一介女流之輩,難以親自上陣,隻望太傅不負哀家和皇帝所托,斬寧王這謀逆賊子於大都城下。”


    在耶律茜拿出虎符的時候,殿下的那些大臣們就開始騷動起來,而等到耶律茜說出要將虎符交給越瑾意的時候,窸窸窣窣的騷動聲愈發大了起來。


    原先縮頭縮腦就是不願意領命對付寧王的臣子們這時候卻抖了起來,一位年老體邁的老臣顫顫巍巍的從中出列,捋著自己長長的胡須,對著耶律茜語重心長的勸說道,“老臣懇請太後娘娘三思而行,龍禦衛乃我北周最精銳的軍隊,關係重大,不可輕忽,況,龍禦衛從來認令不認人,得虎符者則得掌龍禦衛。”


    “而越瑾意僅來我北周一年,雖深受皇恩,得封太傅高位,但身世不明,不可全信,娘娘怎可將我北周皇室最後的底牌均托付於此人?”


    “娘娘,太史老大人說得有理啊,我北周國運,豈可輕托於越瑾意一介外人之手!”


    “還請娘娘莫要忘記,越瑾意此人,正是出自寧王這叛逆麾下,聽聞寧王待之甚為尊敬,以我北周王爺之尊,卻俯首稱其為先生,如此禮遇,娘娘怎知此人與寧王謀逆無甚關聯呢?”


    ……


    隨著曆經三朝、德高望重的太史老大人的出列勸說,就不斷有臣子跟隨在他身後出列,跪伏於地,聲淚俱下的懇請耶律茜三思再三思,不要輕易將北周國運交托給越瑾意這外人。


    眨眼之間,整個乾坤殿的臣子就像是秋天田地裏割麥子一樣,倒了一茬又一茬。


    若是不完整看完他們全場的表現,乍一見,倒個個都是忠臣良將,心裏口裏念叨著的,都是為國盡忠。沒有一個人不是鞠躬盡瘁,願為北周萬死不辭的好臣子。


    三思!三思!!耶律茜聽得心煩意亂,怎麽剛才她問何人敢戰的時候,就沒有人還勸她三思,現在越瑾意請命,他們倒是一副副忠義之臣的正直模樣,來開動尊口勸她三思了,真當她耶律茜是傻子了麽!不是因為她手上這枚虎符,她們孤兒寡母,哪裏指使得動這些大爺們?


    至於越瑾意,隻要他還有點理智,就知道,寧王和小皇帝,一個權力欲|望極強的成年人,一個懵懂幼兒,究竟誰能給他更大的權力?


    以前的越瑾意棄寧王而選小皇帝,現在好不容易要見曙光了,即將收獲果實的越瑾意,又怎麽可能會傻到放棄自己的勝利成果呢?


    無疑,在關乎到自己的性命的時候,耶律茜的腦子一直很清醒。


    “太史大人無須多言,諸位卿家也無須憂心,越太傅雖非我北周人士,但品行才華,皆為上上之選,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越太傅既然敢請戰,哀家和皇帝,卻也敢傾國相托!”無論在心裏再怎麽咒罵這些不中用的老臣,耶律茜麵上還得和和氣氣,“越太傅,還不來接虎符!”


    一邊說,耶律茜一邊向越瑾意使眼色,希望他當斷即斷,接下這枚虎符,接下她們母子的性命,同時也接下北周的未來。


    不過可惜的是,越瑾意顯然和她沒有什麽默契,又或許是故意裝作看不懂她的眼色,並沒有順應耶律茜的心意,上前接下虎符。


    隻見越瑾意唇邊含著一抹悠然的笑意,轉動輪椅,對著跪伏於地的諸多大臣,溫聲笑道,“諸位的憂心瑾意知曉,隻不過太後和皇上的信任,瑾意也不敢辜負,如此情狀,著實令瑾意為難。”


    “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越瑾意話鋒一轉,又道,“若是諸君願意與瑾意同赴城頭戰場,既能令瑾意不辜負太後和皇上的苦心,又能讓諸位監聽瑾意的動向,好教諸位大人知道,瑾意絕無投靠賊子寧王之心。”


    他的語聲溫柔極了,其間繾綣的柔情似水般流淌而出,仿佛此刻他發出的不是一個奔赴戰場的威脅,而是同赴一場華美夢境的款款邀約。


    隻可惜被他邀請的大臣們壓根沒功夫沒心情欣賞他難得一見的溫柔,心中隻覺得自己平生從未見過如越瑾意這般厚顏無恥之人,最先勸說耶律茜的太史老大人當即就被氣昏了過去,其餘的反對者也成不了氣候,這時候,他才是施施然地接過虎符,輕笑一聲,柔聲道,“太史老大人既然如此喜愛乾坤殿的地磚,就由他躺著吧!”


    說完,他遺憾地看了諸位大臣一眼,又道,“不過諸君,當真不願與瑾意同赴戰場?”


    諸位大臣頭都快要搖斷了,方才打消了越瑾意帶著所有大臣上戰場的念頭,而直到越瑾意離開乾坤殿,這些臣子們還心有餘悸,不敢鬆氣。


    出了乾坤殿,越瑾意斂容,低聲吩咐他的貼身心腹道,“守好乾坤殿,莫要讓這些蠢貨出來給我搗亂。”


    守衛們單膝跪地,恭送自家主君離開乾坤殿,至於殿內那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臣子們的想法,誰管他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修真)玄天記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天星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天星瀾並收藏(修真)玄天記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