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人簡直不是人,是個猩猩——就是王大娘要找來強奸她的那個猩猩。


    他的臉雖還有人形,但滿臉都長著毛。毛雖然不太長,但每根都有好幾寸長,不笑時還好些,一笑,滿臉的毛都動了起來。


    那模樣你就算在做惡夢的時候都不會看到。


    他現在正在笑,望看田思思笑。


    田思思連骨髓都冷透了,用盡全力跳起來,一拳打過去,打他的鼻子。


    她聽說猩猩身上最軟的部分就是鼻子。


    她打不著。


    這人隻揮了揮手,就像是趕蚊子似的,田思思已被打倒。


    她情願被打死,都偏偏還是好好的活著。


    她活著,就得看著這人;雖然不想看,不敢看,卻下能不看。


    這人還在笑,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是來救你的。"他說的居然是人話,隻不這聲音並不太像人發出來的。


    田思思咬著牙,道:"你……你來救我?"


    這人又笑了笑,從杯中摸了樣東西出來。


    他摸出的竟是圈繩子,竟然就是將田思思從窗戶裏吊出來的那根繩子。


    田思思吃了驚,道:"那條繩子,就是你放下去的?"這人點點頭,道:"除了我還有誰?"


    田思思更吃驚道:"你為什麽要救我?"


    這人道:"因為你很可愛,我很喜歡你。"


    田思思的身子立刻又縮了起來,縮成一團。


    她看到這人一隻毛茸茸的手又伸了過來,像是想摸她的臉。


    她立刻用盡全力大叫,道:"滾!滾開些!隻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死!"這人的手居然縮了回去,道:"你怕我?為什麽怕我?"他那隻藏在長毛中的眼睛裏,居然露出了種痛苦之色。


    這使他看來忽然像是個人了。


    但田思思卻更怕,怕得想嘔吐。


    這人越對她好,越令她作嘔。她簡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這人又道:"我長得雖醜,卻並不是壞人,而且真的對你沒有惡意,隻不過想……"田思思嘶聲道:"想怎麽樣?"


    這人垂下頭,囁嚅著道:"也不想怎麽樣,隻要能看見你,我就很高興了。"他本來若是隻可怕的野獸,此刻卻變成了隻可憐的畜牲。


    田思思瞪著他。


    她已經不再覺得這人可怕,隻覺得嘔心,嘔心得要命。


    她忽然眨眨眼,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問出這句話,顯然已將他當做個人了。


    這人目中立刻露出狂喜之色,道:"奇奇,我叫奇奇。""奇奇",這算什麽名字?


    任何人都不會取這麽祥一個名字。


    田思思試探著,問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問出這句話,自己也覺得很緊張,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會被激怒?


    奇奇目中果然立刻充滿憤怒之意,但過了半晌,又垂下共,黯然道:"我當然是人,和你一樣的是個人,我變成今天這種樣子,也是被王大娘害的。"一個人若肯乖乖的回答這種話,就絕不會是個很危險的人。


    田思思更有把握,又問道:"她怎麽樣害你的?"奇奇巨大的手掌緊握,骨節"格格"作響,過了很久,才嘎聲道:"血,毒藥,血……她每天給我喝加了毒藥的血,他一心要把我變成隻野獸,好替她去嚇人!"他抬頭,望著田思思,目中又充滿乞憐之意,道:"但我的確還是個人……她可以改變我的外貌,卻變不了我的心。"田思思道:"你恨不恨她?"


    奇奇沒有回答,也用不著回答。


    他的手握得更緊,就好像手裏在捏王大娘的脖子。


    田思思道:"你既然恨她,為什麽不想個法子殺了她?"奇奇身子忽然萎縮,連緊握的拳頭都在發抖。


    田思思冷笑道:"原來你怕她。"


    奇奇咬著牙,道:"她不是人……她才真是個野獸。"田思思道:"你既然這麽怕她,為什麽敢救我?"奇奇道:"因為……因為我喜歡你。"


    田思思咬著嘴唇,道:"你若真的對我好,就該替我去殺了她。"奇奇搖頭,拚命搖頭。


    田思思道:"就算你不敢去殺她,至少,也該放我走。"奇奇又搖頭,道:"不行,你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休想逃得了。"田思思冷笑,道:"你就算是個人,也是個沒出息的人,這麽樣的人。誰都不會喜歡的。"奇奇漲紅了臉,忽然抬頭,大聲道道:"但我可以幫你逃出去。"田思思道:"真的?"


    奇奇道:"我雖是個人,但不像別的人那樣,會說假話。"田思思道:"可是我也不能一個人走。"


    奇奇道:"為什麽?"


    田思思道:"我還有個妹妹,我不能夠拋下她在這裏。"她忽又眨眨眼,道:"你若能將她也救出來,她說不定也會對你很好的。"奇奇目中又露出狂喜之色,道:"她是個怎麽樣的人?"田思思道:"她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嘴很小,時常都噘得很高,她的名字叫田心。"奇奇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可以救她出來的。"這句活還沒有說完,他巳走到門口,忽又回過頭,望著田思思,吃吃道:"你……你會不會走?"田思思道:"不會的,我等你。"


    奇奇忽然衝回來,跪在她麵前,吻了吻她的腳,才帶著滿心狂喜衝了出去。


    他一衝出去,田思思整個人就都軟了下來。望著自己被他吻過的那隻腳,又恨不得將這隻腳割掉。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能說得出那些話來的。


    她自已現在想想都要吐。


    突聽一人冷冷笑道:"想不到田大小姐千挑萬選,竟選上了這麽樣一個人,倒真是別具慧眼,眼光倒真不錯。"田思思抬起頭,才發現葛先生不知何時巳坐在窗台上。


    他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本身就像是也便成窗子的一部分。


    好像窗子還沒有做好的時候,他就坐在那裏。


    田思思臉已漲紅了,大聲道:"你說什麽?"


    葛先生淡淡道:"我說他很喜歡你,你好像也對他不錯,你們倒真是天生的一對。"桌上有個很大的茶壺。


    田思思忽然跳起來,拿起這隻茶壺,用力向他摔了過去。


    葛先生好像根本沒有看到,等茶壺飛到麵前,才輕輕吹了口氣。


    這茶壺就忽然掉轉頭,慢慢的飛了回來,平平穩穩的落在桌子上。恰巧落在剛才同樣的地方。


    田思思眼睛都看直了。


    "這人難道會魔法?"


    若說這也算武功,她非但沒有看過,連聽都沒有聽過。


    葛先生麵上還是毫無表情,道:"我這人一向喜歡成人之美,你們既是天生的一對,我一定會去要王大娘將你許配給他。"他淡淡的接著道:"你總該知道:王大娘一向很聽我的話。"田思思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這麽樣做!"葛先生冷冷道:"我偏要這麽做,你有什麽法子阻止我?"田思思剛站起來,又"撲"地跌倒,全身又升始不停地發抖。


    她知道像葛先生這種人隻要能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她忽然一頭往牆上撞了過去。牆是石頭砌成的,若是撞在上麵,非但會撞得頭破血流,一個頭隻怕要撞成兩三個。


    她寧可撞死算了!


    二


    她沒有撞死。


    等她撞上去的時侯,這石塊砌成的牆竟忽然變成軟錦錦的。


    她仰麵倒下,才發現速一頭竟然撞在葛先生的肚子上。


    葛先生貼著牆站在那裏,本身就好像又變成了這牆的一部分。


    這牆還沒有砌好的時候,他好像就已站在那裏。


    他動也不動的站著,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道:"你就算不願意,也用不著死呀。"田思思咬著牙,淚已又將流下。葛先生道:"你若真的不願嫁給他,那我倒有個法子。"田思思忍不住問道:"什麽法子?"


    葛先生道:"殺了他!"


    田思思怔了怔,道:"殺了他?"


    葛先生道:"誰也不能勉強你你嫁給個死人的,是不是?"田思思道:"我……我能殺他?"


    葛先生道:"你當然能,因力他喜歡你,所以你就能殺他。"他說的話確實很有意思。


    你隻有在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她才能仿害你。


    大多數女人都隻能仿害真正愛她的男人。


    田思思垂下頭,望著自已的手。


    她手旁突然多了柄刀。


    出了鞘的刀。


    刀的顏色很奇特,竟是粉紅色的,就像是少女的麵頰。


    葛先生道:"這是把很好的刀,不但可以吹毛斷發,而且見血封喉。"他慢慢的接著道:"每把好刀都有個名字,這把刀的名字叫女人。"刀的名字叫"女人",這的確是個很奇怪的名字。


    田思思忍不住問道:"它為什麽叫女人?"


    葛先生道:"因為它快得像女人的嘴,毒得像女人的心,用這把刀去殺一個喜歡你的男人,再好也沒有的了。"田思思伸出手,想去拿這把刀,又縮了回來。


    葛先生道:"他現在已經快回來了,是嫁給他,還是殺了他,都隨便你,我絕不勉強……"說到後麵一句話,他聲音似己很遙遠。


    田思思抬起頭,才發現這魔鬼般的人已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的確像魔鬼。


    因為他隻誘惑,不勉強。


    對女人說來,誘惑永遠比勉強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再伸出手,又縮回。


    直到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她才一把握起了這柄刀,藏在背後。


    奇奇已衝了進來。


    他一個人回來的,看到田思思,目中立刻又捅起狂喜之色,歡呼著走過來,道:"你果然沒有走,果然在等我。"田思思避開了他的目光,道:"田心呢?"


    奇奇道:"我找不到她,因為……"


    田思思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


    她手裏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剌入了他的心。


    奇奇怔住,突然狂怒,狂怒出手,扼住了田思思咽喉,大吼道:"你為什麽要殺我?……我做錯了什麽?"田思思不能回答,也不能動。


    隻要奇奇的手稍微一用力,她脖子就會像稻草般折斷。


    她已嚇呆了。


    她知道奇奇這次絕不會放過她,無論誰都不會放過她!


    誰知奇奇的手卻慢慢的鬆開了。


    他目中的僨怒之色也慢慢消失,隻剩下悲哀和痛苦,絕望的痛苦。


    他凝視著田思思,喃喃道:"你的確應該殺我的,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他反反複複的說著這四個宇,聲音漸漸微弱,臉漸漸扭曲,一雙眼睛,也漸漸變成了死灰色。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時候,眼睛還是在凝注著田思思,掙紮著,一字字道:"我沒有找到你的朋友,因為她已經逃走了……但我的確去找過,我絕沒有騙你。"說完了這句話,他才死。


    他死得很平靜。因為他並沒有欺騙別人,也沒有做對不起人的事。


    他死得問心無愧。


    田思思呆呆的站在那裏,忽然發現全身衣裳都已濕透。


    "我不怪你……我沒有騙你……"


    他的確沒有。


    但她卻騙了他、利用了他,而且殺了他!


    他做錯了什麽呢?


    "當"的,刀落下,落在地上。


    淚呢?


    為什麽還末落下?是不是因為己無淚可流?


    突聽一人道:"你知不知道:剛才他隨時都能殺你的?"葛先生不知何時又來了。


    田思思沒有去看他,茫然道:"我知道。"


    葛先生道:"他沒有殺你,因為他真的愛你,你能殺他,也因為他真的愛你。"他的聲音仿佛很遙遠,慢慢的接著道:"他愛你,這就是他唯一做錯了的事。"他真的錯了嗎?


    一個人若是愛上了自己不該愛的人,的確是件可怕的錯誤。


    這錯誤簡直不可饒恕!


    但田思思的眼淚卻忽然流下。


    她永遠也想不到自已會為這種人流淚,可是她的眼淚的確已流下。


    然後她忽然又聽到梅姐那種溫柔而休貼的聲音,柔聲道:"回去吧,客人都己走了,王大娘正在等著你,快回去吧。"聽到了"王大娘"這名宇,田思思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她身子立刻往後縮,顫聲道:"我不回去。"


    梅姐的笑也還是那麽溫柔親切,道:"不回去怎麽行呢?你難道還要我抱著你回去?"田思思道:"求求你,讓我走吧……"


    梅姐道:"你走不了的,既已來到這裏,無論誰都走不了的。"葛先生忽然道:"你若真的想走,那我倒也有個法子。"田思思狂喜,問道:"什麽法子?"


    她知道葛先生的法子一定很有效。


    葛先生道:"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讓你走。"田思思道:"答應你什麽?"


    葛先生道:"答應嫁給我。"


    梅姐吃吃的笑了起來,道:"葛先生一定是在開玩笑。"葛先生淡談道:"你真的認為我是在開玩笑?"梅姐笑得已有些勉強,道:"就算葛先生答應,我也不能答應的。"葛先生道:"那麽我就隻好殺了你。"


    梅姐還在笑,笑得更勉強,道:"可是王大娘……"再聽到"王大娘"這名字,田思思忽然咬了咬牙,大聲道:"我答應你!"這四個字剛說完,梅姐已倒了下去。


    她還在笑,


    她笑的時候眼角和頰上都起了皺紋。


    鮮血就沿著她的臉上的皺紋慢慢流下。


    她那溫柔親切的笑險,忽然變得比惡鬼還可怕。


    田思思牙齒打顫,慢慢地回過頭。


    葛先生又不見了。


    她再也顧不得別的,再也沒去瞧第二眼,就奪門衝了出去。


    前麵是個牆角,


    牆角處居然有道小門。


    門居然是開著的。


    田思思衝了出去。


    她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想,隻是不停地向前奔跑著。


    三


    夜已很深。


    四麵一片黑暗。


    她本來就什麽都看不到。


    但她隻要停下來,黑暗中仿佛立刻就出現了葛先生那陰淼森、冷冰冰、全無表情的臉。


    所以她隻有不停地奔跑,既不辨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她不停地奔跑,直到倒下去為止。


    她終於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地方,仿佛有塊石碑。


    她剛倒下去,就聽到一個人冷冷淡淡的聲音,道:"你來了嗎?我正在等著你。"這顯然是葛先生的聲音。


    葛先生不知何時已坐在石碑上,本身仿佛就是這石碑的一部分。


    這石碑還沒有豎起的時侯,他好像己坐茬這裏。


    他動也不動的坐著,麵上還是全無表情。


    這不是幻影,這的的確確就是葛先生。


    田思思幾乎嚇瘋了,失聲道:"你等我?為什麽等我?"葛先生道:"我有句話要問你。"


    田思思道:"什……什麽話?"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麽時侯嫁給我?"


    田思思大叫,道:"誰說我要嫁給你?"


    葛先生道:"你自己說的,你已經答應了我。"田思思道:"我沒有說,我沒有答應……"


    她大叫著,又狂奔了出去。


    恐俱又激發了她身子裏最後一份潛力。


    她一口氣奔出去,奔出去很遠很遠,才敢回頭。


    身後一片黑暗,葛先生居然沒有追來。


    田思思透了口氣,忽然覺得再也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這次她倒下去的地方,是個斜坡。


    她身不由己,從斜坡上滾下,滾入了一個不很深的洞穴。


    是兔窟?


    是狐穴?


    還是蛇窩?


    田思思已完全不管了,無論是狐,還是蛇?都沒有葛先生那麽可怕。


    他這個人簡直比狐狸還狡猾,比毒蛇還可怕。


    田思思全心全意的祈禱上蒼,隻要葛先生不再出現,無論叫她做什麽,她都心甘情願,絕無怨言。


    她的祈禱彷佛很有效。


    過了很久限久,葛先生都沒有出現。


    星己漸疏。


    長夜已將盡,這一天總算已將過去。


    田思思長長吐出一口氣,忽然間覺得全身都似已虛脫。


    她忍不住問自已道:"這一天,我究竟做了些什麽事情?"這一天,就仿佛比她以前活過的十八年加起來還要長。


    這一天她騙過人,也被人騙過。


    她甚至殺了個人。


    騙她的人,都是她信任的,她信任的人每個都在騙她。


    唯一沒有騙過她的,唯一對她好的人,卻被她殺死了!她這才懂得一個人內心的善惡,是絕不能以外表去判斷的。


    "我做的究竟是什麽事?"


    "我究竟還能算是個怎麽樣的人?"


    田思思隻覺心在絞痛,整個人都在絞痛,就仿佛有根看不見的鞭子,正在不停地抽打著她。


    "難道這就是人生?難道這才是人生?"


    "堆道一個人非得這麽樣活著不可?"


    她懷疑,她不懂。


    她不懂生命中本身就有許許多多不公平的事,不公平的苦難.


    你能接受,才能真正算是個人。


    人活著,就得忍受。


    忍受的另一種意思就足奮鬥!


    繼繼不斷的忍受,也就是繼繼不斷的奮鬥,否則你活得就全無意思。


    因為生命本就是在苦難中成長的!


    星更疏,東方似已有了曙色。


    田思思然覺得自己仿佛已成長了許多。


    無論她做過什麽,無論她是對?是錯?她總算已休驗到生命的真諦。


    她就算做錯了,也值得原諒,因為她做的事本不是自已願意儆的。


    她這一天總算沒有白活。


    她的確已成長了許多,已不再是個孩子。


    她己是個女人,的的確確是個女人,這世界上永遠不能缺少的女人!


    她活了十八年,直到今天,才真真實實感覺到自身的存在。


    這世上的歡樂和痛苦,都有她自已的一份。


    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她都要去接受,非接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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