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激蕩,烈火飛揚,滿山一片歡呼,裴玨心頭也不禁升起一種熱血奔騰之感。


    這一聲聲歡呼,就有如浪潮衝擊著山岩似的,衝擊著裴玨的心房,浪花衝走了山岩上的汙穢與青苔;歡呼衝去了卻是裴玨心中的陰霾與悲哀,他眼中漸漸露出了眩目的光彩。


    "神手"戰飛凝注著他麵上表情的變化,就正如一隻正待撲人而噬的野獸,突然發覺自己的目標已變成個優秀而老練的獵人時一樣,一絲一毫也不敢放過裴玨麵上表情的變化。


    歡呼之聲,漸漸平息,"神手"戰飛以手捋須,哈哈笑道:"以今日歡呼雷動之勢看來,他日之武林,何愁不是裴兄之天下。"他仰天而笑,讓人無法看出他目中的含意。"冷穀雙木"此刻雖然也替裴玨高興,但意氣似乎十分消沉,兄弟兩人默然走了開去,到對麵西方山石上。裴玨微微一笑,道:"戰兄之言,在下實在愧不敢當,檀總鏢頭之離去,不過隻是念在昔日與我的情義而已。""神手"戰飛仰天狂笑道:"裴兄,你大大地錯了,想那龍形八掌檀明,是何等人物,即使真與裴兄有所情義,今日之局,他也斷不會為了情義而自損威望,此人做事一向有始有終,趕盡殺絕,若是他也有所情義…··哼哼!"他冷哼兩聲,笑聲突頓,沉聲道:"裴兄,在下今日使是為了要告訴裴兄,那龍形八掌檀明,到底與裴兄有何情義,隻是此刻仍未到說話之時,再過半晌,裴兄就會知道那龍形八掌檀明對兄台是如何的有情有義了。"裴玨雙眉微皺,心中大是疑惑,詫聲道:"戰兄,你方才所說的話,在下實在未能完全明了,不知——"話聲未了,突見"神手"戰飛濃眉一揚,厲聲叱道:"就是這幾人麽?"裴玨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山下人叢之中,突地湧出了數十條黑衣大漢,有的手待刀劍,有的卻以擒拿手法,扭著一些武林豪士的手腕,前呼後擁地將他們自歡呼著的人群中推了出來。


    這些武林豪士有的尚在不住掙紮,有的隻是默然垂首而行,麵上各各帶著驚奇、憤怒與畏懼之色,還有的還在惶聲問道:"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黑驢追風"賈斌,亦在這群人之中,他麵容一片蒼自,腳步踉蹌,似乎已受了暗傷。


    兩個麵色陰沉、身軀高瘦的中年漢子,一人雙手分特著一對"判官雙筆",緊緊跟在賈斌身畔,另一人腰懸豹囊,腳步輕健,雙手虛握,掌中似乎不知扣了些什麽暗器,卻遠遠站在這群人五尺開外之處,目光炯炯,緊緊監視著他們的腳步。


    這兩人麵目十分生疏,似非"浪莽山莊"的門下,眉宇間一片剽悍陰鷙之氣,卻顯見俱是架做不群的武林豪強。


    裴玨心頭一動,大惑不解,亦不禁脫口問道:"這是怎麽回事?""神手"戰飛微微一笑,道:"這些人俱都未將裴大先生,看在眼裏,兄弟好歹也得給他們一些教訓,教武林中人不要忘了裴大先生的威望。"裴玨皺眉道:"但……"話聲未落,"神手"戰飛笑容已斂,沉聲道:"陸老弟,再無別人了麽?"那腰懸豹囊的瘦長漢子,腳步一抬,輕輕掠了過來,躬身道:"山下千百人中,一聽裴大先生之名,俱在拍手高呼,除了這十餘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人了。""神手"戰飛冷"哼"一聲,頷首道:"那姓賈的鏢頭怎地了?"腰懸豹囊的瘦長漢子沉聲道:"他一見莊主現身之後,便想自人群中乘亂溜走,我和二弟立刻追了過去,他還想動手,被我以七卉梅花,擊在他後股上,二弟也趕將過去,賞了他一掌玄鳥劃沙,他才乖乖束手。"他神態雖對"神手"戰飛頗為恭敬,但言語間卻仍帶著一種桀傲之氣,顯見是對自己的身手武功,極為得意。


    裴玨滿心驚疑,皺眉道:"這些人難道僅是為了不肯對我拍掌歡呼,就被戰兄埋伏在人叢中的兄弟抓出來了麽?""神手"戰飛隻作未聞,哈哈笑道:"你看,我竟忘了為裴兄引見兩位得力的弟兄。"他大笑著向這腰佩豹囊的漢子一指,接口道:"這位便是成名川、滇一帶的獨行俠道巴山雙煞中的大哥,人稱無影梅花鬼見愁的陸天驛。這位裴大先生,想必你也已久仰盛名,毋庸我再多加吹噓了。"裴玨心中雖有滿腔驚疑憤慨,卻也不願掃人麵子,隻得忍住話頭,微一抱拳,微微含笑道:"久仰久仰。"他口中雖連稱"久仰",其實卻從未聽過這"巴山雙煞"兩字,自不知道這兄弟兩人在黑道中實在久有盛名,兩人獨來獨往,俱是心狠手辣,染下滿手血腥,最近忽然被一個極為厲害的仇家苦苦追蹤,他兩人雖然凶狡狠辣,怎奈這仇家亦是機警無比,武功尤高,竟將他兄弟兩人逼得無處容身,才不得不去投入"浪莽山莊"門下,"神手"戰飛正值用人之際,自然是大為歡迎。


    此刻這"無影梅花鬼見愁"陰鷙的麵容上,露出一絲虛偽而冷削的笑容,微一躬身,道:"我兄弟兩人已投入江南同盟,從今以後,便是裴大先生的屬下,裴大先生隻要吩咐一句,我兄弟兩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神手"戰飛捋須大笑道:"好,好,裴兄,不但這位陸兄弟,是條義氣漢子,便是那邊的陸二弟,也是條江湖少見的熱血男兒。"他向那邊手持判官雙筆的漢子,指點著道:"那位便是巴山雙煞中的追風鐵筆震江湖陸天驥陸二俠,這兄弟兩人不但俱是一身硬軟功力,而且還有一掌神鬼皆驚的獨門暗器,此番亦投在裴兄手下,江南同盟,何患大事不成?"裴玨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仍未忘轉回恬頭,沉聲道:"戰兄,這些人若真是——""神手"戰飛麵色一沉,道:"小弟此舉,自有深意,裴兄稍等一會兒,便可知道了。卜"黑驢追風"賈斌目光一直狠狠望著這邊,此刻放聲大喊道:"姓戰的,你要拿你賈老子怎樣?""神手"戰飛冷笑一聲,緩步走了過去,冷冷道:"你且猜猜我要將你怎樣?""黑驢追風"雖已受傷,但剽悍之氣,卻絲毫不減,雖然痛得齜牙咧嘴,但仍狂笑著道:"我倒看看你敢將你賈大鏢頭怎樣,除非你以後不想在江湖上混了!哈哈,飛龍鏢局鏢師們,便是被人砍下腦袋,也不會皺一皺眉頭!隻是,姓戰的,你敢嗎?你敢——"話聲未了,"追風鐵筆震江湖"突地冷笑一聲,掉轉筆鋒,以那判官筆的鐵柄,在他肩上輕輕敲了一下。


    賈斌一聲慘呼,撲地倒在地上,陸天駭這一筆實已用六分真力。


    看來雖輕,其實已將他肩腫大骨擊碎。


    這種其痛徹骨的痛苦,便是鐵漢也忍受不住,"黑驢追風"賈斌更是痛得滿頭冷汗涔涔而落,掙紮著坐了起來,口中仍大罵道:姓戰的,你有種就將賈大爺切了,若再要這樣零零碎碎地折磨你賈老大,莫怪大爺我要罵你祖宗八代了。"他到底是自幼便是混跡江湖,耳濡目染,江湖習性頗重,此刻急痛之下,口中便忍不住說出江湖中的粗野之話。"神手"戰飛麵寒如水,目光如刀,冷然望著他,冷冷道:"我們要看看你如何罵法!"掌中折扇一搖,"追風鐵筆"陸天驥雙眉揚處,又是一筆敲下。


    這一筆用的力道更大,不偏不倚地敲在他另一邊的肩胛骨上,賈斌又是一聲慘呼。


    "追風鐵筆震江湖"陸天駭冷笑道:"你罵吧。"但賈斌雙肩俱碎,痛徹心腑,早已暈了過去,哪裏還罵得出半個字來。


    四下群豪,俱都被"神手"戰飛如此狠毒的手法所驚,人人麵色大變,裴玨更是看得無法忍耐。


    他一步掠了過去,方待出手勸阻,哪知人叢中突地大叫一聲,如飛奔出一條紅衣大漢來,竟是那"雞冠"包曉天。他如飛掠到賈斌身側,雙手一張,向"神手"戰飛瞠目大喝道:"戰莊主,你難道真要打死人麽?""神手"戰飛冷冷掃了他一眼,沉聲道:"你可是金雞幫中的雞冠包曉天?""雞冠"包曉夭道:"正是,戰莊生,這姓賈的人並不壞,也沒有做什麽錯事,還對我有些恩惠,你怎麽能如此對待他?"他性情魯莽,言語粗豪,竟敢對"神手"戰飛如此說話,"巴山雙煞"麵上齊地泛出一片殺機,群豪亦自聳然動容。


    裴玨卻在心中暗歎一聲,忖道:"此人倒是條熱血漢子,受人恩惠,至死不忘。"口光轉處,隻見"神手"戰飛麵上仍是一片冰冷,沉聲道:"你身為江南同盟的兄弟,竟敢無端受別人恩惠,已是一罪;此刻居然敢在裴大先生及我麵前張牙舞爪,我倒要問問你,你自以為何人?敢在這裏如此說話,難道也不怕死麽?"他言語中亦含蓄著一片殺機,"雞冠"包曉天大聲道:"我還要怎樣說話?難道要我跪下來麽?"話聲未了,陸夭驥掌中雙筆一閃,包曉天隻覺膝彎一麻,其痛徹骨,身不由主地跪了下來。


    裴玨心頭一動,暗踏吃驚:"這姓陸的好快手法。"隻聽"雞冠"包曉天大喝一聲,似待站起,"追風鐵筆"出手如風,雙筆齊飛,在他"肩井"、"曲池"兩處大穴之上,各各點了一下,包曉天喝聲還未完全出口,便已有如石像般被人點在地上,身軀不能動彈,連嘴巴都合不攏來。


    "神手"戰飛冷笑一聲,道:"想不到,金雞幫中,也有這般敗類,今日我倒要替向一啼管教管教你這奴才了。"他濃眉揚處,向"巴山雙煞"微一示意,"巴山雙煞"兄弟兩人,立刻將賈斌、包曉天自地上挾起。此刻群豪俱是各各變色,那十餘個被黑衣大漢製住的人,更是駭得麵容蒼自,噤如寒蟬。一個形容威猛的漢子,駭得滿頭俱是冷汗,突然噗地跪了下來,掙紮著在地上爬了幾步,大喊著:"我剛才隻是忘了歡呼,不是故意的,戰莊主,你饒了我吧!裴大先生,你饒了我吧!我和飛龍鏢局毫無關係,我是最擁護江南同盟的……戰莊主萬歲,裴大先生萬歲!"裴玨雙眉皺處,長歎一聲,緩緩道:"戰兄,你怎能如此做法?"口光轉處,突見"巴山雙煞"已挾著賈、包兩人向黑暗的荒野之處走去,不禁脫口大喝一聲!


    "且慢!"


    身形一飄,輕輕飄在"巴山雙煞"的麵前。


    "神手"戰飛麵容突變,便瞬即微笑道:"裴兄,你有所不知,這般奴才……"裴玨麵色一沉,朗聲道:"無論如何,他兩人既無殺身之罪,你便不該妄下毒手。""神手"戰飛幹笑數聲道:"幫有幫規,家有家法,裴兄——"裴玨此刻已全無他昔年的柔弱之態,目中炯炯射出精光,沉聲道:"不錯,幫有幫規,但你莫非忘了誰是江南同盟的盟主麽?""神手"戰飛麵容又是一變,轉目望了四下的群豪一眼,突地大喝道:"裴大先生既已有命,還不將這兩人帶下去好好為他們療治傷勢,解開穴道,難道你們都已忘了誰是江南同盟的盟主了麽?"說話之間,他目光淡淡向陸氏兄弟做了個眼色,"巴山雙煞"躬身應命,小心地拖著賈、包兩人的身軀,緩步走入人叢。


    裴玨長歎一聲,道:"戰兄,我並非有意如此,隻是——""神手"戰飛哈哈笑道:"我與盟主相識已久,盟主,你那仁慈寬厚的性情,難道小弟我還會不知道麽?其實小弟我又何嚐有取他們性命之意,不過隻是嚇嚇他們,教他們有所警戒,不要忘了江南同盟的規矩而已。"跪在地上的形容狠瑣的灰衣漢於,此刻突地掙脫了黑衣大漢的手掌,飛步奔到裴玨身前,撲地跪了下來,哀呼道:"裴大先生,饒了我吧!""神手"戰飛微一擺手,兩條黑衣大漢隨之掠去,這灰衣漢子一下撲到裴玨身上,哀呼道:"救救我……救救我!"裴玨雙眉微皺,雖覺此人行為有些卑鄙,貪生惜命,竟一至如此,但心中仍不覺升出側隱之心,沉聲道:"根本無人要取你性命,你何苦如此——"話聲未了,突覺一股大力,自這灰衣漢子雙掌上襲來!


    這形容猥瑣的灰衣漢子,此刻目光一凜,雙臂環抱著裴玨的身軀,竟以內家掌力,猛擊裴玨的後背,口中大喝道:"姓裴的,拿命來吧!"刹那之間,群豪俱皆變色驚呼,"冷穀雙木"雙雙騰身而起,"神手"戰飛目光閃動,亦不知是驚、是怒、是喜?


    眼見裴玨全身俱都在這灰衣漢子雙臂環抱之中,有如被人以鐵鏈匝住,手足難以施展,群豪驚呼未已,他已"噗"地倒了下去。


    "冷穀雙木"目光動處,隻覺心頭一震,有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拳,飛掠的身形,也不禁突然停頓了下來。


    他兄弟兩人對裴玨之關心,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四下群豪震天價發出一聲驚呼,"神手"戰飛雙肩一挑,大喝道:"好大膽的奴才,還不替我拿下來。"那形容猥瑣的灰衣漢子一看得手,身形躍起,輕靈矯健,無與倫比,哪裏還有半絲方才那種猥瑣卑鄙之態。


    他目光四下一轉,便己揣量好地勢,雙臂一振,向黑暗中如飛掠去,部兩個黑衣大漢雖已到了近前,競仍然追他不上,眼看他身形隻要再一起落,便要沒人遠方黑暗的山野裏……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刹那之間——


    驚呼連連,人影閃動,遠方黑暗之中,突地掠出數條黑衣大漢,似乎要擋住這灰衣人的去路。


    "神手"戰飛長髯一甩,身形突起。


    "冷穀雙木"大驚之下,微一遲疑,立刻跟著撲了過去。


    哪知他們的身形還未掠出三步,平臥在地上的裴玨突地有如飛矢一般掠起,頭前腳後,急射一丈,雙臂一掄,身形擰轉,大喝道:"哪裏去!"灰衣人身形本來極為快速,但聽到這一聲大喝,心頭卻不禁為之一驚,幾乎要驚呼出聲來。


    他方才明明以內家掌力,著著實實地擊在裴玨的後背上,他武功不弱,自信以這二掌之力,便是武林高手也難以擔當得起,裴玨招式之妙,雖勝於己,但年紀輕輕,怎會受得下自己這一雙鐵掌?


    而此刻裴玨的呼聲卻又明明自後傳來,真力充沛,震人耳鼓,顯然非但未曾身死,而且絲毫未受傷害。


    他大驚之下,腳步微一頓挫,裴玨身軀一長,左掌閃電般伸出,五指箕張,已一把抓住他肩頭衣衫。


    眾人又是一陣驚亂,"神手"戰飛目光又是一變,他見到裴玨未死,心裏亦不知是高興,抑或是失望?


    隻見那灰衣漢子身子向前一撲,"嘶"的一聲,後背衣衫,撕下一片,他卻斜斜向左一衝,又自衝出一丈。


    "神手"戰飛長髯拂動,突地暴喝一聲。


    "打!"


    隻聽一縷銳風,劃空而去,他竟將掌中折扇當做暗器,"甩手箭"的手法,擊中了那灰衣漢子身後的"氣海俞穴"。


    四條黑衣漢子一擁而上,將他緊緊按在地上,另一人取起地上的折扇,雙手交回給"神手"戰飛。


    裴玨伸手一拂衣袂,麵色如常,竟絲毫沒有驚惶失色之態,方才那件變故,似乎根本不是發生在他身上。


    "神手"戰飛見到他這般鎮靜的神態,麵容又不禁微微一變,伸手接過折扇,連聲歎道:"好險好險,裴兄,你可受驚了麽?"裴玨微微一笑,道:"方才他雙掌拍下之際,我也覺全身為之一震,我生怕他手掌轉到我身後的命門、誌堂等穴之上,所以便倒了下去,但是我暗中將真氣運行一遍,發覺似乎毫無傷損——"他語聲微頓,含笑接口道:"看來這不過是一場虛驚而已,倒累得各位如此驚動!"群豪暗中議論紛紛,有的驚異,有的感歎,有的慶幸,無論是誰,對裴玨的武功都不禁存下幾分畏懼之心。


    要知這灰衣人身手矯健,武功不弱,此有目共睹之事,而裴玨競能行所無事地接下他貼身發出的兩掌,這等內力之含蘊,豈非駭人聽聞?


    "神手"戰飛心頭也不禁升出一般寒意,對裴玨更加重了三分戒心,但口中卻哈哈笑道:"幸好是場虛驚,否則小弟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笑聲頓處,麵色一沉,厲聲道:"但這廝的來曆,卻委實費人猜疑,定得好好查問一下。"裴玨含笑道:"在下既無受傷,也就算了,想來此人也不過是情急拚命而已。""神手"戰飛長歎道:"裴兄,你為人實在太過忠厚,難道你還沒有看出此人不但早有預謀,而且苦心積慮,故意作出那副可憐的樣子?哼哼一一,"他冷"哼"兩聲,語聲突輕,低聲道:"而且此人幕後必有主謀之人,依小弟看來,十中八九,定然便是那龍形八掌檀明!"裴玨雙眉微皺,道:"成兄心中成見太深,是以才會有這種想法,其實——""神手"戰飛冷然截口道:"其實真相如何,裴兄不久便會知道的。"他手掌一招,那四條黑衣漢子便立刻將那灰衣人拾了過來,此刻"他已被黑衣大漢以牛筋緊緊縛住身軀。"神手"戰飛手掌一伸,解開了他的穴道,冷冷道:"你究竟姓甚名誰?受了什麽人的指使?還不趕快從實招來,難道還想再多吃點苦頭麽?"灰衣人麵上突地泛起了一陣奇異的微笑,緩緩道:"主使我來做此事的人,便是神手戰飛!""神手"戰飛大喝一聲,方待一拳擊去,哪知這灰衣人雙目突然一張,光彩盡失,瞳仁四散,麵上的笑容,也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扭曲,道:"你……忘……記……了……麽?……"話聲未了,他眼、耳、鼻、口七竅之中,已汩然流下鮮血。


    "神手"戰飛怒喝一聲,道:"此人竟然以死守口!"雙手疾伸,閉住了他心脈附近的六處穴道,掌勢一轉,捏住他的下顎,隻見他猛了張口,自口落下兩半赤紅蠟丸,蠟丸中所藏的毒藥,卻已被他吃得幹幹淨淨,此人竟已早蓄死誌,預藏了這粒內裝立可封喉奪命的毒藥之蠟丸,這都是"神手"戰飛也未曾想到的事。


    裴玨麵容大變,他本不信此人早有預謀,但此刻看來,"神手"戰飛的話竟是千真萬確之事。


    戰飛手裏托著那兩瓣破碎的蠟丸,凝注半晌,冷笑著道:"你縱然如此,是誰指使你的,難道我戰某人還猜不出來麽?"突地飛起一腳,將這灰衣人的屍身遠遠踢開一丈,四下群豪又開始了紛紛的議論,俱在猜測著這灰衣人是何來曆。


    剩下的那一些被黑衣大漢扭住手腕的漢子,此刻更是麵色如土,其中一人當即大喊道:"我知道此人是誰,隻要你放我走,我就說出來。""神手"戰飛目光一亮,道:"你真的知道麽?說出來我就放你走!"這漢子亦是一身灰衣,小聲道:"我們都是檀總鏢頭伏下的暗樁,可是我們都不過是小嘍羅而已,隻有此人是個鏢頭,而且在江湖中頗有名聲,叫做毒手薑維江大石,隻是他麵上塗了一層麵藥,是以你們誰都沒有認出他來。"裴玨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群豪自然又是一陣驚動,"神手"戰飛仰天大笑道:"檀明呀檀明,你雖然心狠手辣,奸狡凶惡,也居然有肯為你賣命的朋友,但是你智者千慮,卻想不到你手下還有如此不成材的人物吧!""狂笑未絕,手掌一揮,大喝道:"放他走!"


    那兩個黑衣漢子怔了一怔,終於鬆開手掌,這灰衣漢子如逢大赦,分開人叢,放步狂奔而去,晃眼便消失了人影。


    眾人不禁俱都暗中奇怪,誰也想不到"神手"戰飛真地放走了此人,又有人不禁在暗中稱讚:"戰神手雖然手段毒辣,但言出如山,當真是條漢子,如此看來,"龍形八掌"就仿佛顯得遠不如他了。""冷穀雙木"此刻又以遠遠坐在一邊,這兄弟兩人冷眼旁觀,此刻麵上又已掛出了他們慣有的冷笑。


    冷寒竹緩緩道:"你可知道戰神手為什麽將此人放走麽?"冷枯木冷笑一聲,道:"這人泄露了龍形八掌的機密,飛龍鏢局怎會放過他?隻怕他走不出這山區之外,就要橫屍就地了,而且死得必定很慘,戰神手樂得作出寬宏大度,言出必踐的樣子,讓別人來動手,還不是一樣麽?"兄弟兩人對望一眼,相視一笑,冷寒竹又歎道:"如此看來,玨兒隻怕真與那檀明有著血海般的深仇了!我起先也在懷疑,那檀明為何不肯傳授玨兒的武功,如今才知道姓檀的果然是個奸猾凶狡的角色,他將仇人的子女留在身邊,又不傳他武功,這樣一來,別人自然會稱讚他的仁慈博愛,憐憫孤獨,他卻永遠不用顧慮仇人的弟子會來複仇。"冷枯木長歎道:"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算終是不如天算的。"冷寒竹冷笑道:"自然,我就不信世上有永遠可以隱藏的秘密。"兩人冷眼旁觀,暗中私語,心中不禁俱都生出許多感慨。


    那邊的裴玨,心中更是感慨萬千,他呆呆地怔了半晌,歎道:"果然是檀大叔派來的人,但是……但是……他為什麽要如此做呢?他要殺我,以前不是容易得很麽?何必等到今日?""神手"戰飛冷笑一聲,道:"你以前對他毫無威脅,他也想不到你今日有如此成就,是以——"裴玨長歎截口道:"我今日也不會對他有任何威脅呀!他於我有恩無仇,我對他隻有報恩之心,他為何要來暗算於我呢?""神手"戰飛長歎道:"裴兄,有時小弟我真為你可悲可歎,直到今日,哈——你竟然還被這惡賊蒙在鼓裏!"裴玨怔了一怔,道:"你說的什麽?"


    "神手"戰飛濃眉滿皺,滿麵俱是悲哀沉重之色,沉聲道:"裴兄,你可知道,十年之前,開封城外,令尊與令叔,究竟是死在什麽人的手上麽?"裴玨心頭一震,麵色大變,顫聲道:"難道你是說他……但那黑衣凶手,不是遠在十年之前,便已於歐陽老鏢頭同歸於盡,死在北京城外了麽?""神手"戰飛道:"北京城外的兩具屍身,不過是龍形八掌檀明的金蟬脫殼之計而已!隻可憐正直仁慈的歐陽老鏢頭,竟為了這惡賊而犧牲,更可歎莽莽武林之間,竟沒有一個人看出這惡賊的奸計。"他話鋒一轉,竟轉到了那件十年以前,震動天下武林的奇案之上,群豪更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要知十餘年前,那蒙麵黑衣奇人,以一人之力,連傷南七北六十三省大小鏢局中所有成名的鏢頭,使得江湖中所有的鏢局不是被他毀,便是自動歇業,從此一蹶不振,而"飛龍鏢局"方能稱雄於天下。


    此事不但當時震動武林,直到今日,仍是江湖中一件膾炙人口之事,是以此刻四下群豪俱都鴉雀無聲,聽他敘述這件武林秘聞。


    裴玨更是麵容蒼白,心頭狂跳,雙掌緊握,指甲都已嵌入肉裏。


    隻聽"神手"戰飛接著道:"龍形八掌檀明,為了獨霸江湖,執鏢局界之牛耳,喬裝改扮,殺了那麽多成名的鏢頭,他自以為奸計得逞,做得神鬼不知,而且瞞盡天下人耳目,直達十餘年之久,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再也想不到我戰某今日竟會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冷笑一聲,接口道:"開封城外所死的那黑衣蒙麵怪客,不知是哪個無辜之人,做了檀明那惡賊的替死冤鬼。他竟將此人麵目完全擊毀,使得普天之下,都以為蒙麵怪客已死,那麽飛龍鏢局永無變故,自然是天經地義之事,也無人會懷疑到他身上,但仔細想來,其中豈無可疑之處?"他一口氣說到這裏,方自歇了口氣。


    群豪一陣驚喝之後,又複鴉雀無聲。


    隻聽他接口道:"那蒙麵怪客以一人之力,做下無數奇案,就連槍劍無敵裴氏雙雄那般武功,俱非其人之放手;歐陽老鏢頭年事已高,武功又非絕頂高明,怎會是其人之敵,怎會與他共歸於盡?"他冷笑數聲,又道:"歐陽老鏢頭那夜宿於飛龍鏢局,若有夜行人進入鏢局,龍形八掌怎會毫不知情,而讓歐陽平之一個涉險?"裴玨心頭一驚,突地想道,那夜他出來便溺,似乎見到"檀大叔"的身影在院中一閃。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既驚又駭,卻又不忍懷疑他的"檀大叔"會是如此萬惡的凶手,口中訥訥道:"但——這些不過都是你的猜測而已,並無一人親眼目睹,老——""神手"戰飛長歎一聲,截口道:"裴兄,你直到此刻難道還不明白麽?他故作大仁大義之態,將那些鏢師死後的孤兒孤女全都收養在身邊,使得武林中人,人人都稱讚龍形八掌檀明是個大大的好人,但——"他又自冷笑兩聲,接道:"裴兄,你可曾想到,檀明可曾傳授過你們武功?哼哼——他不但未曾傳授過你們武功,而且還將你們隔離開來,使得你們永遠無法給在一處,於是他便永遠高枕無優,永遠不會擔心有人向他複仇。"裴玨心頭一寒,腳步踉蹌,又自倒退三步。


    他心頭暗暗忖道,"我若是真的愚蠢,今日便不會有此武功成就,他若是真的不願我們學武,而蹈先人之覆轍,為何卻教他女兒習武?""神手"戰飛目光凝注著他,接口又道:"這些事雖然俱是猜測,但裴兄你且仔細一想,其中可是完全合情合理,何況——哼哼!"他又自冷"哼"兩聲,一揮手掌,道:"他自以為做事隱秘,卻終究還有人看到了他的秘密……"。


    話聲未了,方才自那邊黑暗山野中湧出來的數名黑衣大漢,此刻突地自山石後扶出一個人來。


    裴玨凝目望處,隻見此人身軀雖然不矮,但卻枯瘦已極,仿佛一陣山風便會將他吹倒,麵容之蒼白,更像是終日不見日色,目光閃爍,麵上永遠帶著一種驚慌恐懼之意,生像是一隻終年被獵戶追逐的野獸。


    他腳步也像是許久沒有走過路似的,蹣跚沉重,走到近前,更可看出他麵上之皺紋,每一條都刻畫出此人必定經曆了一段極為艱苦憂愁的歲月,使得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不禁要為他歎息不已。


    一條黑衣大漢,搬來一方山石,"神手"戰飛扶著他輕輕坐了下來。


    群豪此刻已俱都知道此人必定與十餘年前那件震動武林的奇案,有著不尋常的關係,此刻都不禁悄悄移動著腳步,走到近前。


    就連"冷穀雙木"亦不禁為之聳然動容,而露出留意傾聽的神色。


    隻見此人目光閃縮,四下亂轉,身子也坐不安穩,仿佛黑暗之中,隨時都有人會飛將出來,來取他性命似的。


    "神手"戰飛幹咳數聲,朗聲道:"你姓甚名誰?是做什麽的?"這麵容蒼白的漢子垂首道:"小人姓過,因為生在堰龍渠旁,所以叫做過大渠;又因為小人是個趕車的,喜歡喝酒,遇著酒鋪,就不想再往前趕車子,所以我的同行朋友,都叫我過不去,反而沒有人叫我過大渠了。"他雖然竭力提高喉嚨,但語聲卻仍是十分畏俱而閃縮。


    "神手"戰飛道:"你是否認得那龍形八掌擅明,又是如何認得他的?""過不去"聽到"龍形八掌"的名字,全身似乎都為之顫抖了一下,目光四下轉了一轉,方自答道:"小人是認得檀大爺的,因為飛龍鏢局曾經雇過小人的大車,那一次就是檀大爺親自押的鏢,而且還和小人說過一句笑話。""神手"戰飛沉聲道:"什麽笑話?"


    "過不去"縮著脖子,道:"他問小人為什麽叫做過不去?他老人家說:世界上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事,叫我把這名字改了。""神手"戰飛冷"哼"一聲,又道:"十餘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你可是在開封城?你在開封城門外,又看到了什麽?""過不去"突地又是一陣顫抖,目中的驚恐畏懼之色,更加明顯。


    群豪俱都知道他這句話必定關係甚大,是以屏息靜聽,隻是他久久都未說出話來,牙齒卻在不住地"咯咯"作響,像是生怕自己一說出這番話來,立刻便會有殺身之禍!


    夜更深,風更急,四下的火焰,也因無人照顧,而漸漸黯淡衰弱,甚至終於熄滅。


    於是大地變得更加寒冷,更加黑暗,給四下的武林群豪心中,又平添了幾分驚栗的寒意。


    裴玨麵容蒼白,瞬也不瞬地凝望在"過不去"身上,心房跳動更劇,雙拳也握得更緊。


    "神手"戰飛目光如炬,沉聲道:"這裏四下俱是武林高手,絕對不會有任何人敢來傷害於你,你隻管放膽說出便是——"他伸手向裴玨微微一笑,又道:"這位裴大先生就是昔年槍劍無故裴氏雙雄的後人,他的武功比龍形八掌更高,你說出來後,他自會保護你。""過不去"抬頭望了裴玨一眼,瞬即垂下頭,似乎呆呆地想了許久,又自輕咳數聲。


    他身旁的一條黑衣大漢,遞給他一瓶白酒,他接在手裏,拔開瓶蓋,又關起,關起瓶蓋,又拔開。


    終於,他仰天喝了幾口烈酒,勇氣似已大增,又抬頭望了裴玨一眼,又輕咳數聲,方自徐徐道:"那一天,天氣很冷,大雪紛飛,地上的雪,積得很厚,我趕著車子,到了開封,實在過不去了。"有幾個黑衣大漢,聽到"過不去"三字,似乎忍不住要笑了起來,但一望四下眾人的神色,那種沉重肅穆之氣,卻又將他們的笑聲壓了下去。


    隻聽"過不去"接著說道:"所以到了開封城,我就歇下來,在城門附近,找了家小酒鋪,喝起酒來,喝到一半,我走到門口吐痰,哪知一掀簾子,就看到龍形八掌檀明檀大爺騎著匹馬自街上走過"神手"戰飛沉聲截口道:"黑夜之中,你是否看得清楚?""過不去"透了口氣,道:"那時雖是黑夜,但滿地的雪,光線並不大暗,是以我實是看得清清楚楚,絕不會有半分差錯,那時我還在奇怪,檀大爺孤身一人,怎麽會跑到開封城來?但是我惦念著喝酒,也沒有十分在意。"他語聲微頓,立刻又接道:"檀大爺本來將帽簷壓得很低,若不是恰巧一陣風,吹開檀大爺的帽子,我也不會看得出他是老人家的。"裴玨心頭一懍,忖道:"這難道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麽?""神手"戰飛點了點頭,沉聲又道:"後來呢?""過不去"將脖子縮得更深,接著道:"後來我酒喝完了,已有七八分醉意,覺得甚是舒服,仿佛天氣也不甚冷了,乘著酒興,闖上了開封府的城樓,往下一看,隻見遠遠的雪地上,似乎有三兩條人影在來回跳動著。""神手"戰飛麵色一沉,道:"你已有七八分酒意,還能看得那麽遠麽?""過不去"道:"城樓上風很大,我上去後酒意就像是醒了三分,城樓外一片白雪,那人影又跳動得很急劇,是以我才看得見,那時我覺得這三人似乎是在拚命搏鬥,等了一會兒,他們突然停止了,隻剩下了一條人影,又騎上了馬,竟向這邊飛弛而來,我由上而下,看得請清楚楚,馬上人竟然還是那龍形八掌檀明檀大爺!"裴玨大喝一聲,道:"你看得是否當真清楚?""過不去"畏怯他說道:"我已看過檀大爺那天所穿的衣服,我想,絕對不會錯的。"裴玨身形搖了兩搖,便像石像般木然而立,目光直視著遠方,遠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張"龍形八掌"獰笑著的麵容。


    群豪再也忍不住騷亂了起來,有的日瞪口呆,有的互相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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