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的賭約,仍在繼續著;奇異的行列,也仍在繼續著他們奇異的行程,他們經過的地方,廢墟變為鬧市,跟隨著他們的行商小販,也漸漸聚合成一個奇異的商團,供應著人類生活上各種必需的物品。


    這奇異的團體之中,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情、仇、恩、怨、利、欲……各種鬥爭。


    這無數種鬥爭之中,又充滿了許多種樂趣;固然有許多刻骨難忘的仇家,在這裏狹路相逢,但也有許多經年未見的良友,在這裏把臂重晤;同然有許多素無關連的人,因細故而生勃豁,甚至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但也有許多素來陌生的人,由於這種聚合,而結為相知。


    "雞冠"包曉天粗豪的笑聲,仍然一如往昔,但他對"黑驢追風"賈斌的態度,卻已由仇視而變為親密。


    因為他已開始了解,在這身軀瘦小,麵容冷峭的男子心中,未免就沒有一顆和自己一樣豪爽的心,甚至還遠比自己豪爽得多,而他也開始了解,由人們的外麵去探測其內心,這該是一件多麽愚蠢的事。


    而裴玨,他平日的言語卻更少了,這並不是由於他不喜歡與世人接納,而是因為他已無時間說話。


    "冷穀雙木"日日不同,所傳授給他的新知新學——那真是一種令人十分困惑的課程,也是一種十分艱苦的學習,其中包括了琴、棋、書、畫、詩、詞,包括了醫、卜、星、相、彈、唱,也包括了三墳五典,星書六經,更包括了暗器、輕功、劍術、掌法,所有人類的知識,竟幾乎均有涉獵——已足夠令裴玨費盡心智,更何況他自身還要在那妙絕人寰的武功秘錄"海天秘笈"上,加以學習和探討,"冷月仙子"那一番神奇的改造,就像是一把奇異的鑰匙,突然為他打開了武學的寶庫。


    他至此方自知道,有關武學的知識,是何等深奧和博大。


    那麽,他還有什麽時間去說話呢?


    學的人固然艱苦,教的人也未見輕鬆,"冷穀雙木"漸漸開始驚異於裴玨學習的速度,也漸漸開始發現自己學識的不夠。


    於是,他們自己也開始去學習了,他們開始購買各種書籍,開始設法去學習各種技能。


    那跟著他們的奇異行列之中,有許多身懷一技之長的武林豪士,在深夜之際,也常常會赫然見到"冷穀雙木"來到自己身旁,而正當他們心膽皆喪,魂不附體,不知道這兩個冷酷的奇人,為什麽尋著自己的時候,"冷穀雙木"就會溫和地告訴他們,希望他們能將學習他們那種絕技的方法說出,又會很嚴厲地警告他們,不要將此事宣泄。


    於是"冷穀雙木"第二天就將學習這種絕技的方法,一句不漏地告訴裴玨,時常他兄弟兩人自己尚未學會,裴玨卻已學會。


    於是,時日越久,學的人漸漸輕鬆,教的人卻漸漸困難。


    這一切,也俱都是多麽奇異的事,當真是武林有史以來,從未有一入學藝的曆程如此奇怪。


    在那些古老相傳的武林傳說中,雖然有一些武林成名的英雄學藝的經過,是極為奇異的,甚至奇異得近乎神話——這其中有人是在無意問身受重傷後,又巧服異果,偶遇仙師,得傳絕技。


    也有人是因緣湊巧,身涉秘境,得到前輩奇人留下的神劍秘笈。


    甚或有那前輩留下的靈禽異獸,而曆經魔劫,終成武林高手。


    又有人是身世孤苦,父母兄妹俱都為仇家所害,自己湊巧被一個先人的至友救出,一路躲避仇家的殺害,終於將之送到一位前輩異人的居處,又忍受了許多種試探,才拜在那異人門下。


    還有一些人生性絕頂聰明,甚至以偷、騙、從強迫、以交換等方法去學習武家絕技,而至大成。


    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奇遇,比之裴玨所遇,似乎都有些失色。


    但是,裴玨這從來未有的奇妙遭遇,其曆程也是困苦而艱難的——他思索、苦幹、奮鬥、揮汗、潤色、身體力行、不眠不休、努力再努力,艱苦地在自己心中建築起一個足以容納所有知識的寶殿。


    時日的流轉,在他的眼中,甚至已毫無感覺,秋去冬至,冬殘春歸……覆地的冰雪,變為燦爛的春花,蟄眠的蛇蟲蘇醒,新生的生命成長,厚重的棉襖變為適體的輕衫……


    這一切,都在他不經意間流去了,變化了,古往今來,從未有一人學習的態度,有他這樣忠誠,也從未有人如他這般艱苦。


    因為,他所學習的,是他渴望了許多許多年的事,他對知識的崇敬,就正如一個乞丐對金錢的崇敬一樣哺哺,那甚至比士人之對名譽崇敬,美人對青春崇敬,名將之對戰功崇敬還要強烈。


    他容貌與氣質上的變換,也漸漸更顯著了,他自己雖然並未感覺到,但在跟隨著他們的一些武林豪士眼中,這改變是極為觸目的——這些人之所以還在跟著他,除了對勝負的關心外,還是為了本身的趣味。


    除了這種奇異的現象外,還有什麽地方能聚合這麽多朋友或仇敵?還有什麽地方能日日夜夜,隨時隨地,見到一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還有什麽地方能比這裏更能排遣時日與寂寞?


    所以,有些根本對此事的勝負並無十分興趣的人,也不遠千裏而來,參加了這奇異而有趣的行列。


    還有些根本不是武林中人,也來到這裏看看熱鬧——他們又成了一個集團。


    商人,也起了鬥爭,原有的,排斥新來的,本地的,排斥外地的,於是商人之間,也形成了一個集團。


    這行列自然會驚動官府,但是又有誰能取締?他們並沒有犯法呀?但是,卻有許多犯法的人,想隱藏到這其中來。


    於是各地的公差,也結合成一個集團,緝捕罪犯,防止變亂——同時,順便看看這罕有的熱鬧。


    奇異……奇異……一切俱是奇異的,奇異得簡直不是言語所能形容,更不是筆墨所能描述的。


    甚至連季節的變異都毫不關心的裴玨,自然更不會留意到江湖間的風波,武林中的消息。


    江湖中已漸漸開始確定了對裴玨的觀念:"裴大先生,的確有驚人的絕技,因為他言談舉止,一舉一動,都有著一種超塵絕俗的氣度,目光中也有了閃電般的神光,步履間卻有了泰山般的堅定與沉穩,若非身懷絕技,怎能如此?"這傳言使得"神手"戰飛,"金雞"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飛虹,既是暗中好笑,卻又驚疑不定。


    一年倏忽過去,這一年多的時日,"飛龍鏢局"與"浪莽山莊"之間,表麵看來,似乎一無動靜,其實雙方俱在調動實力,養精蓄銳,準備出手一擊,而成敗勝負之分,便在這一擊之上。


    "神手"戰飛揚言天下,賭約已定,任何人都不能更改,"江南同盟"隨時隨地都為此事準備全力一爭。


    他所針對的,自然就是"龍形八掌"的愛女檀文琪,雖然"江南同盟"自身已起了內爭,但"神手"戰飛的實力,仍是不容忽視的,長江以南,沿江一帶,江陰、湖口、鎮江、南京、蕪湖、貴池、馬當、武昌……這些大城大鎮,俱都有"神寸"戰飛隱藏著的力量,卻也不知道這力量的深淺!


    "飛龍鏢局"突地減少了走鏢的次數,這其中且有不少的新的鏢局興起,"飛龍鏢局"中的鏢師,也漸漸極少在江湖露麵,老謀深算的"龍形人掌"檀總鏢頭究竟在做什麽,亦是誰也無法知道。


    有關"龍女"檀文琪的消息,在江湖中更是一起絕跡,她在哪裏?


    她在做什麽?誰也不知道!


    但是,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情勢,卻是盡人皆知之事,這黑、自道上,各據一方的雄主,雖然久已各不相容,但如此尖銳的對立,直到如今,卻仍然是第一次發生的事。


    這其間的成與敗,已絕無選擇的餘地,是以這暴風雨前的平靜,也就更令江湖中人為之注!


    深秋,九月。


    隸屬"江南同盟"的都陽大豪"分水神犀"劉得玉,突地在湖口被刺身死,身中七處刀傷,死狀慘不忍睹,據說是三個黑衣劍客與"分水神犀"酒後衝突,引起決戰,劉得玉不敵而死。


    但這三個黑衣劍客是誰?卻是江湖中人言人殊的話題。


    事出不久,"飛龍鏢局"中的一級鏢頭"虎頭鉤"唐烈,自懷寧乘船渡江,竟一去不返。


    三日之後唐烈的屍身,卻在小孤山下的江灘上被人發現,腹大如鼓,腹中漲滿了河水。


    這兩件事接連發生,武林中人便一起緊張起來,人人俱在暗中猜測:"這兩件事是否會成為武林爭霸之戰的導火線?"就在武林中人屏息期待之中,"神手"戰飛突地散發一萬八千張武林飛柬,揚言天下:"凡有飛龍鏢局鏢旗之車馬,在江南同盟所屬道上行走,浪莽山莊不負安全之責。"這就像是一方巨石,突地投下了本已生了漣漪的池水中,也使得天下武林中人,俱都為之一震。


    一日之後,"金雞幫"首領"金雞"向一啼突也散出號稱一萬八千張的"武林飛柬",他揚言天下:"金雞幫,風雨如晦堂,在賭約中雖與浪莽山莊樹立,但一切"江南同盟的決議,金雞幫俱都服從!"於是"七巧山莊"立刻也不月"緘默,發出了同樣的宣言,本已分散的"江南同盟"於是又告複合!武林群豪的目光,便一起轉向"飛龍鏢局",哪知"飛龍鏢局"竟仍是一無動靜,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似的。這種特殊的沉靜,使得"龍形八掌"在武林中人眼中更加神秘;而在這種異樣的緊張狀態之中,"江南同盟""盟主""裴大先生"的成敗,甚至他的一舉一動,也就分外地引人注目。冬殘,雪融,春風又起。裴玨的行列,由采石渡江後,過正陽關,已入伏牛山區。春寒料峭,晚風更寒,伏牛山麓,一片螢火,遠遠望去,有如滿天繁星,明滅閃爍,閃動的火光,卻又像是盛夏池塘中的滿池紅蓮。黑色之中,突有三匹快馬,狂奔而入伏牛山區,馬上人疾裝勁服,滿麵風塵,越過十餘堆野火,方自翻身下馬。刹那間,他們四側便已圍滿了人群,眾口紛紛在問道:"情勢如何了?"這三騎中的一個瘦長漢子,目光一轉,先自反問:"此刻的情況怎樣了?"立刻有人爭先回答:"還是分不出勝負,隻是裴大先生神態更加沉穩,冷穀雙木卻似已有些慌張的樣子。"又有人焦急他說道:"柳老大,還是快說你的吧。"瘦長漢子"柳老大"解下了身上的風氅,尋了一堆大火坐下,仰首喝了幾口烈酒,又撕開一隻雞腿,仔細咀嚼,方自長歎一聲道:"湖北宜昌府的飛龍鏢局,又在深夜之中,被人拆毀,局裏一十六口男女老幼,被殺得雞大不留,門口的金字招牌,也被放火燒了,連上次襄陽和漢陽兩件事,飛龍鏢局已死了五十五條人命。"眾人一陣驚喟,隻聽他接口又道:"幹下這檔事的人,手法幹淨利落,非但不留一條活口,也不留一點痕跡,顯見是黑道上的高手,江湖中誰也猜不出是誰有這麽大的手筆——"說到這裏,語聲忽然轉輕。


    道:"有人猜是戰神手已到了江北,親自幹出來的事。"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紛亂,有人歎息著道:"如此看來,豈不是快了麽?""柳老大"點頭道:"快了,快了,但是……據一般人推測,無論怎麽快,也要等這裏的分出勝負來,他們才會動手。"眾人議論紛紛,又回到原來所坐的地方。隻聽人叢之中的語聲,又在互相低聲問道:"是不是故神手?""是不是快了?""你猜猜,裴大先生究竟是勝?是敗?"較遠,也較高的一塊山地上,孤零零地升著一堆烈火。


    "冷穀雙木"兄弟二人,對坐在烈火旁,遙視著這滿山的人影,一陣陣笑語人聲,隨風而來。


    冷寒竹臨風把盞,忽然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我兄弟,老人竟不寂寞。"冷枯木亦自笑道:"人生百年,能遇到這般盛事,總該也算不虛此生了吧?"冷寒竹咽下一口白酒,道:"江湖之中,隻怕定有許多人會暗中奇怪,不知道我兄弟兩人,為什麽既不回家,也無擺脫這群尾巴之意。"他微笑一下,緩緩接道:"武林中隻怕真沒有人會猜到,我們兄弟而人竟是為了貪圖熱鬧。"兩人相視一笑,目光齊地轉向五丈外盤膝垂目端坐的裴玨。


    夜色之中,隻見他神態端莊,一心向天,麵色之間,神氣晶然,根本聽不到這雜亂的語聲,也未曾感覺到這襲人的寒意;反而似乎有一縷熱氣,自他頭頂之上,嫋嫋升起,隨風四散。


    冷枯木微喝一聲,道:"江湖傳言,曾說有些奇才異能之士的武功,能日進千裏,我起先還不深信。但如今……唉,見了他的武功進境,又何止一日千裏!"冷寒竹微笑道:"你且莫高興,再過一陣,我看你再拿什麽去教他?"冷枯木亦自含笑道:"老實說,這次賭約,我倒寧願落敗,你我若是敗了,本是我高興之極的事。隻是……唉!"他長歎一聲,目光四掃,接口道:"此情此景,難以再見,是以我的希望隻能拖些時日而已。"兄弟兩人,又自相視一笑,遙視山下人影,默默地享受著這種奇異的情趣,蒼穹間升起幾顆明星,也隻有這幾顆明星,才能窺破他兄弟的真情。


    微風吹拂,刹那間山下人影,突地一陣大亂,坐著的人,全部站了起來,冷枯木神色一變,沉聲道:"這是什麽事?"隻聽山下驚呼之聲,此起彼落,漸漸清晰。


    "冷穀雙木"仔細凝聽一陣,神色更是大變,原來山下的驚呼之聲,喊的竟然是"龍形八掌來了"!


    "檀總鏢頭來了!"


    火光一問,兩條人影,急竄而上,一個是"黑驢追風"賈斌,一個竟是那"八卦掌"柳輝。


    這兩人遠遠立在"冷穀雙木"五丈之外,微一抱拳,齊道:"裴大先生,飛龍鏢局檀總鏢頭,特來約候!"冷氏兄弟對望一眼,心中亦不知是高興抑或是難受,短短一年之間,"裴大先生"的名頭,競已比"冷穀雙木"還要響亮。這實在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其實江湖中的人事變遷,又有誰能想得到呢?


    喝聲落處,"八卦掌"柳輝,"黑驢追風"賈斌兩條人影一分,垂手肅立,神色間十分恭謹。


    "冷穀雙木"端坐不動,轉目望去,裴玨竟也有如未見未聞,依然端坐,他此刻神氣合一",反璞歸真,便是泰山崩在他麵前,他神態也不會為之生變。山下的群豪,亦自垂手分立兩旁,讓開一條道路。火光閃爍中,鹹震天下的"龍形八掌"檀明,身披金氅,步履沉重,一步一步,穿過人叢。他嘴角雖然帶著那一份謙虛的微笑,不住向兩側的武林群豪頷首為禮,但目光中卻含蘊著一種懾人的鹹儀,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對這聲震武林的一代大豪,生出絲毫輕視、不敬之心。三條黑衣疾服,腰懸利刃的漢子,亦步亦趨,緊跟在他身後五步之內。一個身軀頎長、顴骨高聳、目中淩淩和光、腰懸奇形長劍竟有四尺長短,群豪俱都認得,此人正是京城"飛龍鏢局"的首座鏢頭,武林中聲名卓著的硬手,"長虹劍"邊少衍。另一人身軀雖短小,但步履卻分外矯健,短頷環日,滿口虯須,手長幾達膝上,腰間斜插著一柄"丸環鬼頭大刀",空刃無鞘,刀光耀目,每走一步,刀上鋼環叮當作響,宛如攝魂之鈴。此人在江湖中亦是大大有名,乃是兩河刀法名家,以"七十二路攝魂奪命刀"走遍天下的"攝魂刀"羅義。這其中最最引人注目的,卻是緊跟在"龍形八掌"身後的一個身長七尺、麵如鍋底的彪形少年!他不但身形彪壯,迥異群流,生像更是令人心驚,闊口深腰,鷹目鷂鼻,黝黑的麵目,全無一絲表情,仿佛籠罩著一層寒霜,腰畔久掛著一隻形狀奇特、綠鯊魚皮的長套,目下的武林群豪,卻無一人猜得出這裏麵藏的是什麽兵刃,更無一人猜得了這少年的來曆。他身軀雖重,步履卻極輕,隻見他身形移動,宛如腳下有人托著似的,當真全無一絲腳步之聲。群豪又不禁在暗中竊竊私議。"此人是誰?難道也是飛龍鏢局新紮起的鏢師?"這四人腳步不停,筆直走上了裴玨與"冷穀雙木"停留的小小山坡。"龍形八掌"檀明威目一掃,見到端坐如故的"冷穀雙木",濃眉微微一聳,轉目望去,突地見到了猶在靜坐調息的裴玨。他頁上那種安祥而又寧靜的神態,竟使得這武林大豪麵色為之一變,但瞬即恢複自然,哈哈笑道:"裴賢侄,你好麽?"笑聲高亢清朗,幾可直衝霄漢,直震得山下群豪的耳中,都為之"嗡嗡"作響,四山回應,更是連綿不絕。


    哪知裴玨卻仍是不聞不問,靜坐如故。


    "龍形八掌"身後的彪形少年突地目光一亮,嘴角牽動,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身形一閃,急地向裴玨掠去。


    冷寒竹麵色一沉,肩頭微聳,橫飛而起,方待擋住他的去路。


    哪知這少年身形之快,競是駭人聽聞,隻覺"嗖"地一陣風響,已自冷寒竹身側如飛掠過。


    冷寒竹微微一驚,霍然轉身,隻見他掠到裴玨身前,舉起手掌,正待要向裴玨當頭拍去,"冷穀雙木"不覺齊地輕叱一聲,各各展動身形,施展全力,向這身法奇快的少年身後撲去。


    "龍形八掌"濃眉一一揚,沉聲叱道:"豹子,不得無禮!"彪形少年手掌方舉,一聽叱聲,倏然回手,此刻"冷穀雙木"已來到他身後,隻見他身形一閃,突池溜開五尺,一雙有如野獸一般的眼睛,還仍然瞬也不瞬地望在"冷穀雙木"身上。


    "龍形八掌"手掌一揮,"長虹劍"邊少衍、"攝魂刀"羅義、"八卦掌"柳輝、"黑驢追風"賈斌,身形突地散開,四人各據一方,似乎在防備著什麽人會突然逃去似的。


    檀明邁步走向裴玨,"冷穀雙木"微一滑步,守候在裴玨的身畔,真氣內蘊,隨時準備出手一擊。


    晚風中寒意更重,這小小的山坡上,突地籠罩起一片殺氣。


    "龍形八掌"檀明幹咳一聲,道:"裴賢侄,你難道——"語聲未了,突見裴玨麵色之上,泛出一片紫氣。


    檀明心頭一懍,知道裴玨的內功,此刻竟已上達紫府,血氣交合,神形合一,乃是內功修為上乘的最高境界。


    他再也想不通麵前這少年是在什麽時候步入了這內家無上心法中的秘徑,心念一轉,目中神光突盛,緩緩舉起手掌,似乎要拍向裴玨的頭頂。要知裴玨此刻正值性命交修之境,他這一掌縱是輕輕拍下,裴玨不但要前功盡棄,而且氣血逆流,立刻便有殺身之禍。


    "冷穀雙木"的四道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這隻手掌之上。


    隻要他手掌稍有下落之勢,這兄弟兩人便會全力出手!


    哪知就在這刹那之間,裴玨突地張開眼來,目中的神光,宛如兩柄利刃,"龍形八掌"手掌一顫,回手捋須笑道:"好好,恭喜恭喜,想不到一年不見,賢侄你的武功進境,一至如斯。"裴玨微微一笑,長身而起,向"冷穀雙木"投以感激的一瞥,似乎早已知道這兄弟兩人方才對自己的防護之情。


    然後他便向"龍形八掌"躬身一禮,道:"檀大叔別來可好?"冷寒竹突地冷笑一聲,轉過身去,冷冷道:"隻怕有人再也想不到,一個天資愚魯的少年,竟會練成如此精妙的武功吧:嘿嘿……"冷笑連連,再也不望檀明一眼。


    "龍形八掌"雖然老練,此刻麵頰亦不禁微微一紅。


    裴玨見了他這種尷尬的神色,心下大是不定,他天性醇厚,想起以前在"飛龍鏢局"學藝的經過,以及檀明曾經責罵他"天資愚魯"的話,心中雖然有些懷疑,但他卻一直隻當作是他的"檀大叔"不願他練成武功,再步他父親的後塵。


    是以他自始至終,心中絲毫沒有對檀明生出怨恨之意。


    目光一轉,隻見山下群豪,已漸漸圍了上來,但四下卻寂無嘈聲,顯見這雄踞江湖的武林大豪之聲威,已將眾人一起震住。


    裴玨暗中感歎一聲,忖道:"我這檀大叔當真是一代人傑,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威儀。"他卻不知道這些武林豪士對他的敬重之心,比之對"龍形八掌"檀明,其間已無懸殊的距離。


    他心念一轉,恭聲道:"檀大叔遠道來此,不知有何見教?""龍形八掌"微微一笑,道:"近日來我聽得江湖傳言,你已脫穎而出,心裏既是歡喜,又是關心,忍不住要來看看你。"裴玨心中一陣感激,訥訥道:"小侄蒙檀大叔撫養成人,天高地厚之恩,小侄真不知如何報答才好。"他語聲句句均是發自肺腑,絲毫沒有做作之處,一句話未曾說完,語聲中已有哽咽之意,目中幾乎要流出感激的眼淚。


    "龍形八掌"植明一手捋須,神色間似被這番真誠感動,微喝一聲,嘴角泛起一絲慈祥的笑容,沉聲道:"令尊早故,老夫自然要為故人盡一份心意,隻恨老夫終年忙於雜務,未曾對你們多加關照……唉!"他長歎一聲,倏然住口,目光閃動之意,似乎十分歎然。


    裴玨心中更是感激,雙目淚光瑩然,訥訥他說不出話來。


    卻見檀明麵上笑容突地一斂,立刻換作一片冰冷的殺氣。


    裴玨心頭一震,脫回道:"檀大叔此來,難道還有些什麽別的事麽?""龍形八掌"厲電般的目光,在"冷穀雙木"的背影上一掃,沉聲道:"正是!"話聲落後,他手掌突地一揮,隻聽"嗆"地兩聲清吟,那"長虹劍"邊少衍、"攝魂刀"羅義,已雙雙拔出兵刃。


    火光閃動,劍光如碧,群豪心頭各自一驚,裴玨訥訥道:"植大叔莫非——""龍形八掌"檀明麵沉如水,沉聲截口道:"老夫此來除了探望你之外,還要代武林主持一些正義,為一個死去的江湖同道複仇。"裴玨麵色大變,道:"但小侄一生之中,從未故意傷人——""龍形八掌"截口道:"不是你。"他突地轉過身去,雙拳一拱,朗聲道:"北鬥七煞中的三煞莫星,各位江湖朋友,想必都是認得的。"他語聲微頓,"冷穀雙木"已一起轉過頭,冰冷的目光,四下一掃,便停留在"長虹劍"、"攝魂刀"掌中的兩件兵刃之上。


    群豪忍不住發出一片驚喟之聲。


    "龍形八掌"手掌一揮,四下嘈聲盡皆寂然,風吹火焰,嘩剝作響,在武林群豪眼中,這一代泉雄高大威猛的身形,竟有如泰山北鬥一般,令人不敢仰視。


    隻聽檀明朗聲又道:"七煞莫星之為人行事,姑且不論,但此人死時,老夫恰在當場,目睹一切,深覺此事有失公道,隻不過為了一些極微小的爭執,以冷酷毒辣著稱江湖的冷穀雙木便將他殺死。""冷穀雙木"齊地冷笑一聲,木立當地,竟仍未有絲毫阻止"龍形八掌"說話之意。


    裴玨麵色大變,群豪議論紛紛,隻聽檀明接口又道:"老夫與北鬥七煞非親非故,但為了武林道上的一點正義,卻不能置身此事之外,為了這點武林正義,數十年來,老夫奔波盡瘁,各位有目共睹,今日老夫來到此間,亦是為了這同樣的緣故。"他手掌一揮,厲聲接道:"今日我龍形八掌檀明,為了北鬥七煞,來尋冷穀雙木複仇——"他目光如電,四下一掃,隻見群豪果已為他聲威所懾,再無一人高聲說話,目中不禁隱隱露出得意之色,接口道:"今日之戰,無論誰勝誰敗,都請各位袖手旁觀,不要出手,各位若是幫了我檀明一拳一足,就不是檀明的朋友。"他這番話說得光明磊落,漂亮已極,暗中雖是教人不要伸手多事,為"冷穀雙木"助拳,但麵上卻是教人不要幫助自己,群豪大多列"冷穀雙木"毫無好感,此刻哄然一聲,答應得競是十分熱烈。


    "龍形八掌"捋須一笑,緩緩轉身,裴玨心中大惑不解,不知他這"檀大叔"竟會為"北鬥七煞"複起仇來,趕上三步,還未說話,隻見檀明手掌一沉,"長虹劍"、"攝魂刀"身影驟起,兩道雪亮的寒光,當頭向"冷穀雙木"擊下。


    "冷穀雙木"麵上雖然不動聲色,暗中早已滿蓄真力,此刻齊地冷笑一聲,冷枯木垂眉斂目,直待邊少衍掌中那柄奇形長劍,帶著一溜青光,堪堪削在他身上,突地向左滑開三尺,反手一掌,拍向邊少衍腰畔的"章門"大穴。


    這一招以靜製動,靜如泰山,動如脫兔,雖是簡簡單單的一招,但時間之迅快,部位之準確,卻當真不愧為武林一流高手。


    群豪明明看到"長虹劍"邊少衍一劍已至冷枯木咽喉,哪知霎眼之間,冷枯木一雙鐵掌卻已到了邊少衍肋下。


    "長虹劍"邊少衍擰身錯步,手腕一抖,掌中長劍立刻疾掃而出,劍芒閃閃,橫削冷枯木的右腕。


    冷枯木輕叱一聲,讓開長劍,突地飛起一腿,疾踢他持劍的手腕,邊少衍一沉,隻見冷枯木以左腿為軸,身軀一旋,左手食、中兩指,並起如劍,疾地點向他肋梢骨下的"腹結"要穴。


    "長虹劍"邊少衍腳步移動,逼開一尺,長劍一展,灑出一片光網,施展出淩厲的攻勢。


    他麵沉如水,目蘊殺機,身軀雖碩長,身手卻矯活,這一柄較長劍幾乎多出一尺的利刃,在他手中用來,競有如別人掌中的匕首一般靈活,劍招迅快狠辣,招招不離冷枯木的要害。


    冷枯木雖然身軀瘦長,但比之邊少衍來,竟矮了一頭。


    刹那間,但見他枯瘦的身軀,似乎已被邊少衍泰山壓頂般的招式圍住,出手十招之中,倒有九招是守非攻。


    "長虹劍"邊少衍精神一振,劍招更見狠辣,恨不得長劍一揮,便將冷格木的首級割下。


    那邊冷寒竹身法卻是快如飄風,身隨掌走,掌隨身遊,須發飄拂,長衫飛揚,將"攝魂刀"羅義困在中央。


    "攝魂刀"羅義刀沉力猛,招式沉實,每出一招,便有一股勁風隨著震耳的銅環之聲,自刀鋒揮出,震得旁邊那一堆火焰閃爍飛舞。


    他招式雖緩慢,但刀光之間,卻無半絲破隙,目光下垂,對冷寒竹遊走的身形直如未睹,隻是以沉實的招式,護住全身,偶爾劈出一刀,定是攻向冷寒竹必救之處,十數招一過,他刀法漸快,攻勢漸多,一刀接著一刀,一招接著一招,但見刀花飛舞,刀風激蕩,刀上銅環,叮哨震耳,已似乎漸漸搶得先機。


    "龍形八掌"擅明捋須旁觀,氣度從容,看到"長虹劍""攝魂刀"施出妙招,便不住點首微笑,連聲說道,"好,好!"他麵上笑容一現,立在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輝也立刻擊掌道:"好,好,高招!"立在較近的武林群豪,有的便哄然喝起彩來,其實這動手四人俱是以攻還攻,身法部快,真能看出他們招式之變化的人,並無幾個。


    那黑衣彪壯少年,目射精光,卓然而立,麵上雖無表情,目光中卻隱含輕蔑之意,仿佛根本未將這四人的武功看在眼裏。


    裴玨滿心驚惶,柬手無策,額上已急出豆大的汗珠,他雖然有心去助"冷穀雙木"一臂之力,但卻又不願與他的"恩人"檀大叔為敵,眼看"冷穀雙木"似乎俱已落在下風,忍不住遭巡走到檀明身側。


    哪知他尚未開口,"龍形八掌"檀明已含笑道:"我久聞冷穀雙木之名,今日一見,卻是聞名不如見麵,玨兒,你看我手下的兩個兄弟,武功可還過得去?"裴玨訥訥道:"好極好極,但——""龍形八掌"檀明含笑接口道:"這兩人的武功,看來雖是各有巧妙不同,其實卻都是拙中藏巧,以他兩人的兵刃看來,武功似乎該走威猛一路,但他們卻是走的輕靈變幻一路,尤其是攝魂刀羅義,刀法越來越快,招式越來越巧,你看——他這一招分花拂穴,用得是何等巧妙。"裴玨訥訥道:"是極是極,但——""龍形八掌"檀明一笑,截口道:長虹劍邊少衍也還不錯,他這一招長虹貫日使的雖是長劍,用的卻是滄招,你看——這一招豈不是梨花大槍中的妙著風點頭麽,幸好冷枯木閃得快,否則隻要這一招,便可以解決了。"他麵含微笑,侃侃而談,竟像教武的老師傅,在場外講解起弟子們招式來了。裴玨一麵頷首,目光卻不離冷氏兄弟兩人身上,隻見他兄弟兩人似已漸漸被迫得盡失先機,那兩柄奇形刀劍,招式卻越打越猛,尤其是刀上銅環的"叮哨"之聲,當真是聲聲動人心魄。群豪早已被"龍形八掌"聲威所懾,此刻便不住為"長虹劍"、"攝魂刀"兩人喝彩助鹹。"龍形八掌"語聲微頓,含笑又道:"與人交手,以兵刃來對付赤手空拳之人,雖然有失公道,但此刻不是比武,而是複仇,情況便大大相同,玨兒,你說是麽?"裴玨木然點了點頭,訥訥道:"是極是極,但——""龍形八掌"展顏一笑,又想截斷裴玨的話頭,但裴玨已大聲接著道:"檀大叔為人複仇,小侄本來不該多話,但這冷氏兄弟此刻與小侄賭約未終,檀大叔似乎不該——"龍形八掌"麵色一沉,道:"不該什麽?"裴玨呆了一呆,透了口長氣,終於緩緩道:"似乎不該在此時此刻動手。"裴玨經驗的磨練,武功的增長,心智的成熟,雖然已使軟弱的裴壓變得堅強起來,但是他自幼及長,久處檀明積鹹之下,對於檀明仍有畏懼之心,此刻這一番話說將出來,實已費盡氣力。


    他卻不知道"龍形八掌"檀明今日之舉,雖是為了"北鬥七煞"莫氏兄弟在"浪莽山莊"之外,設下疑兵之計,救他脫出重圍,也是為了不願讓裴玨與"冷穀雙木"的賭約繼續下去。


    裴玨目光一轉,但見檀明麵寒如水,一下捋須,默然不語,心中雖有些驚懼,但仍鼓足勇氣說道:"檀大叔,你說小侄的話,可有道理?""龍形八掌"檀明冷"哼"一聲,道:"江湖間事,非你能知,你年紀還輕,還該——"話聲未了,突地"冷穀雙木"齊地一聲清嘯,兩人身形一問,身法大變,各自劈出三掌,將"長虹劍"、"攝魂刀"逼開五步,冷枯木腳步一滑,雙掌俱飛,左截右劈,竟突地向"長虹劍"攻去。


    就在這同一刹那之間,冷寒竹也已向"攝魂刀"攻出兩掌。


    刹那間,但見他兩人猛威絕倫的連環擊出七掌,競將"長虹劍"、"攝魂刀"兩人逼得沒有還手之力。


    七招一過,"長虹劍"、"攝魂刀"兩人便已陷身危境,"龍形八掌"濃眉緊皺,群豪雅雀無聲,隻有裴玨麵上漸漸露出笑容,知道他兄弟兩人,方才隻不過用的是誘敵之計。


    "長虹劍"、"攝魂刀"身形漸漸散亂,看情勢再打下去,十合之內,便要傷在"冷穀雙木"的一雙鐵掌之下。


    裴玨暗中鬆了口氣,轉目望去,隻見"龍形八掌"檀明麵色更加沉重,濃眉皺得更緊,他不用再看,便知道"長虹劍"、"攝魂刀"兩人處境更險,忽見"龍形八掌"檀明濃眉一揚,沉聲道:"豹子!"喝聲剛落,對麵那黑衣勁服的少年,兩臂一振,已從"長虹劍""攝魂刀"以及"冷穀雙木"頭頂之上,飛越而來,身形之快,有如一隻劃空而過的大鵬,輕輕落到檀明身前,垂手道:"豹子在這裏。""龍形八掌"檀明目射寒光,沉聲道:"你自覺可有把握?"黑衣彪形少年頭也不回,冷冷道:"隻能一人!"檀明深深道:"叫少衍與羅義以二擊一,你去應付一人,敗了休來見我。"黑衣彪形少年一言不發,緩緩解開了腰畔那奇形皮囊,自囊中取出一段銀光閃閃,長約一尺,粗如碗口的銀棍,緩緩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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