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手"戰飛自然不會不了解他的用心,不禁暗中恨恨罵道:"那飛虹呀那飛虹,我與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對待於我,有朝一日,你若是犯在我的手裏,哼哼……"口中大笑三聲,道:"兄弟並無此意,更非信不過那兄,但賭場如戰場,一上賭台,便是親兄弟,也得明算帳了,而且……賭台之上,講究的是真刀真槍,紙上談兵,總是……總是。…算不得數的……"他突地想起一個可以推托的理由,強笑聲中,便有了些真實的笑意,仰天大笑不絕。那飛虹冷冷望著他,直到他笑聲頓住,方自朗聲大笑起來。


    "神手"戰飛濃眉微皺,道:"那兄雖然豪闊,總不至將五萬兩銀子,一起帶在身邊吧!""七巧追魂"那飛虹笑道:"兄弟恰巧將五萬兩銀子俱都帶來了,雖然未在身邊,但一個時辰之中,便可取到,而且方才兄弟聽到了這個消息,已先令手下的弟兄去取了,因為兄弟得知戰兄富甲江南,這區區五萬兩銀子的賭注,一定不會回絕的。"他語聲微頓,接著道:"至於那座莊院麽,兄弟我此刻可立下字據,除了在場的這許多武林同道俱可作為見證外,兄弟還想請檀老鏢頭、向幫主作個中人,若誰輸了,半月之內,便將莊院拱手讓出……哈哈,戰兄說得是,賭場之中,便是親兄弟,也要明算帳的……哈哈……""金雞"向一啼道:"小弟雖非多事之人,但今日這個中人,卻是定要做的。""龍形八掌"檀明微微笑道:"既承大俠抬愛,老夫敢不從命。""神手"戰飛木立當地,忽的拔出折扇,拚命扇了幾下;忽又收回折扇,痛飲了幾杯烈酒。他縱是梟雄,縱然豪邁,但多年來辛苦掙來的家世,已將全部葬送在這絕無勝望之賭注上,卻仍令他忍不住失了常態。


    群豪屏息靜氣地望著他,甚至連竊竊私語之聲,俱已全部消寂。


    突地戰飛大笑數聲,道:"好好,那兄既然有此豪興,戰飛自當奉陪。"手掌一揮,大喝道:"拿筆硯來。"


    一個頗有文名的鏢頭,被推出來寫這張字據,但他拿起筆時,手掌卻不禁簌簌發抖。


    "神手"戰飛木然旁觀,烈酒雖使他勉強控製了自己的麵容,卻無法能使他控製住額上的汗珠,等到提筆具名時,滿頭大汗,不禁涔涔而落,群豪不禁暗中奇怪,不約而同地忖道:"戰神手一向鎮靜,怎地此刻竟大失常態?"但他們若能知道"神手"戰飛此刻的感覺,隻怕再無人會生出這般觀念來。"龍形八掌"冷眼旁觀,也不禁暗暗稱奇。


    字據立過,分成兩份,並與那兩張銀票,一起壓在金盤之下,四壁的燈火,映著桌上這份空前的賭注,使得它們似乎也有了空前的光彩,"神手"戰飛忽地坐下,忽地站起,實已有些坐立不安。


    群豪的目光,更是瞬也不瞬地望著廳門,方才奔出的管家於平,此刻匆匆奔人,群豪雖然明明看清是他,心頭仍不禁俱都為之一跳,此刻門前隻有人影問動,眾人便不禁一起緊張起來。


    隻見於平大步奔人之後,便揚聲道:"外麵的兄弟,俱想為莊主賣命,但小弟一看人大多了,隻能隨意選出九位……""七巧追魂"冷笑一聲道:"戰兄實是深得人心……深得人心!嘿嘿!"他方才眼見到當時的情況,實在並不踴躍,甚至還帶著勉強。""神手"戰飛麵頰微紅,大喊道:"喚將進來!"九條黑衣大漢應聲而入,恰巧麵對著那九條錦衣大漢,十八人麵麵相覷,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心裏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金雞"向一啼目光一掃,便知道這"神手"戰飛不愧一方大豪,並未以老弱殘兵混充人數,這九條黑衣大漢亦是精神飽滿,行止矯健,隻見神態之間,卻遠不如自己手下的從容鎮定,"神手"戰飛連連頓首道:"好,好……"忽地回過頭去,在於平耳邊低低吩咐了幾句。"金雞"向一啼目光一轉,冷笑道:"那兄,你可知道,今日你我若是輸了也便罷;若是贏了麽……?嘿嘿,隻怕出去時便遠不及進來時容易了。""神手"戰飛麵色一變,亦自冷笑道:"向兄當真將兄弟如此輕賤麽?""金雞"向一啼悠悠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古有明訓!""神手"戰飛濃眉一軒,大喝道:"於平,方才我與你說了些什麽?"於平垂首道:"莊主令小的安撫這九位兄弟的家屬。""七巧追魂"哈哈笑道:"此刻勝負未分,戰兄怎地就長起了他人的誌氣,滅掉了自己的威風?"仰起頭來,不住大笑。心思重重,滿心憂憤的"七巧童子"吳鳴世,也早被這陣豪賭驚動;此刻見到這般情勢,知道這"神手"戰飛已被眾人圍攻,當真已是回麵楚歌,心中不禁又為之歎息!他雖然不值戰飛之為人,此刻卻也頗為感慨,望了望桌上的賭注,又望了望那十八條活生生的大漢,突地歎道:"今日之賭,無論淮勝誰負,但戰飛莊主一生之中,能有此豪賭,亦可足以自傲的了。""神手"戰飛微微一笑,心中大是感激,沉聲道:"吳少俠……"話聲才出,突聽自己身側,響起一聲極其輕蔑尖銳的冷笑。


    這輕蔑的冷笑聲,在這靜寂的廳堂中,自顯得出奇的響亮,群豪目光,一起自廳門轉了過來——隻見這次冷笑之聲,競是那"龍形八掌"檀明身側的"龍女"檀文琪發出來的,滿廳的燈光,此刻便一起地匯集到她那秀美絕倫,但卻絲毫沒有一絲血色的嬌容之上,使得她一雙秋波,也有了出奇的明亮。


    她目光呆呆地凝注著自己的纖纖玉手,對數百道筆直的眼神,竟是不聞不見,隻是冷冷說道:"假如這也算做豪賭,世上的豪賭也不免大多了些吧!"她神情之間、仿佛是自言自語,生像是不知道自己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會如何震動人心。


    "神手"戰飛麵色大變。


    "金雞"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飛虹目光一亮,對望一眼。


    "龍形八掌"雙眉立皺。


    她語聲一落,這些人竟一起開口道:"……"說了一字,才發覺竟有人在一起搶著說話,誰也沒有聽清別人那一字是說什麽。


    終於還是讓"龍形八掌"沉聲道:"琪兒,休得胡言亂語!"他對檀文琪始終極為痛愛,此刻當著滿廳群豪,責罵了她這一句,自己又覺得說得太重了些。


    哪知擅文琪麵色木然、玉容如冰,竟似根本沒有聽到這句話似的。


    "七巧追魂"那飛虹日光閃爍,忍不住道:"如此說來,難道檀姑娘還有什麽更貴重的賭注麽?"檀文琪冷冷道:"正是!"


    她緩緩站起身來,"龍形八掌"檀明再次低叱一聲:"坐下!"但檀文琪此刻卻仿佛隻剩下一具美絕人寰的軀殼,靈魂與神智,仿佛卻已飄渺地離去了。


    她冰冷的秋波,隻到此刻才開始轉動,閃電般四望一眼,緩緩走到"神手"戰飛麵前。


    "神手"戰飛此刻竟不覺被她這奇異的神情震懾,呐呐道:"檀姑娘有何……"檀文琪冷冷道:"我要與你賭的東西,比這些都貴重得多,隻是不知道你是否有此勇氣?敢不敢接受?"那飛虹、向一啼,再次對望一眼,目中連連閃動著興奮的光芒,滿廳群豪更是一起飛身而起,就連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東方五兄弟,也站起身來,數百道眼神,一起盯住這奇異的少女。


    "神手"戰飛半帶詢問,半帶求助地瞧了檀明一眼;但檀明此刻也不能強迫他愛女離去,何況他也想戰飛傾家蕩產,隻要對戰飛不利的事,多些也無妨,何況他亦知戰飛絕無得勝之望,是以此刻竟也不聞不問起來。


    檀文琪秋波冰冷地望著戰飛,竟生像是一隻夜行的貓,輕蔑而譏嘲地望著麵前的老鼠。"神手"戰飛歎了一聲,道:"姑娘不妨先說出來!"檀文琪冷冷道:"你若接受,我再說出。"


    戰飛呐呐道:"姑娘如不說出,戰某怎能妄言答應與否?"檀文琪冷笑一聲,道:"難道你竟無勇氣來接受一個女子的賭注?"戰飛伸手一抹額上汗珠,這叱吒一時的武林梟雄,此刻不知怎地,竟會在心底升起了一陣寒意,因為麵前這絕色少女冷如玄冰的神態,的確已深深地驚懾了他,沉吟半晌,呐呐道:"在下若無此物?……"檀文琪簡短而生冷地截口道:"你有!"


    群豪隻覺心房跳動,幾欲離腔而出!


    "神手"戰飛目光一轉,突地挺起胸來,暗思自己,怎會在自己對頭之大麵前如此畏縮。


    一念至此,朗聲道:"既然如此,無論姑娘要賭什麽,在下無不接他心中暗道:"反正今日之賭,已足以令我傾家!再加上一些,又有何妨?"是以這句話說出來,便又恢複了幾分往昔的雄風。


    檀文琪冷冷一笑,道:"我要與你賭的是……"她語聲輕輕頓住,冰冷的秋波,再次閃電般四下一掃……


    群豪幾乎連呼吸也一起停住,隻聽她一字一字地接口說道:"你的一雙眼睛!"群豪久已屏住呼吸,此刻都不禁齊聲驚呼!


    檀文琪蒼白而絕美的麵容,仍是木然不變,冷冷接口道:"我們的賭注,以明日正午為期,那裏裴玨與冷穀雙木無論誰勝誰負,都必定已可分出結果,是麽?""神手"戰飛方自恢複的豪氣,此刻又為之所懾。


    但群豪目光已自檀文琪轉向他,使他不得不呐呐道:"想必如此!"群豪目光,一起回向檀文琪,隻聽她冷冷道:"那時裴玨若已回轉,我立刻便摘下我的眼睛,雙手奉送到你麵前;否則的話,我不說你也知道。"她說得仍是冰冰冷冷,無動於衷,生像是根本沒有將自己的一雙眼睛看做自己的。


    滿廳群豪,雖然俱都是刀口下討生活的角色,都也未曾見過如此冷峭的女子,不禁為之倒抽了一口冷氣,有的忍不住偷偷去望"龍形八掌"一眼,隻當他聽到自己愛女下這般的賭注,也定要心驚膽顫。


    哪知檀明一手撚須,卻仍是神色不動,他們自然猜不出這領袖群倫的武林大豪之心意。


    檀明自然深知裴玨絕非冷穀雙木的敵手,那麽他又何嚐不希望挖下他對頭的一雙眼睛?是以他對自己愛女的舉動,反而沒有震驚責怪,反而暗暗有著些讚許之意,為她能利用時機,頭腦靈活,竟不遜於己。


    其實,這叱吒風雲的武林大豪,又何嚐猜出了他愛女的心意?


    隻有"七巧童子"吳鳴世在暗中歎息一聲,忖道:"看來我那裴兄方才離去時,已深深傷了這少女的心,他若萬一勝了,她真的情願挖下自己的眼睛,因為她再也不願見到他了!"隻見"神手"戰飛失魂落魄地怔了半晌,突地咯咯幹笑道:"其實姑娘又何苦與在下來賭眼睛,在下的這雙眼睛,算不了什麽,但裴大先生若是勝了,姑娘的這一雙剪水秋波,血淋淋地挖將出來,卻當真叫在下看了不忍!嘿嘿——各位,你說是麽?"他妄想以這番輕鬆的言語來掩飾自己的緊張,更期望能以這番言語來打動檀文琪的心,同時,他自己也希望能以此來傅取別人同情的笑聲。


    但群豪此刻人人心弦緊扣,那有心情笑得出來,檀文琪冷冷道:"是麽……"突地麵容大變,放聲道:"裴玨若是勝了,我不但挖出眼睛,還要割下舌頭,因為我再也不願見到他,再也不願與他說話……"群豪一愣,俱都大奇,不知她為何突地變了神態,變了語氣,甚至"七巧童子"吳鳴世卻又不禁歎息。


    因為他知道這嬌縱而任性的少女,終於不禁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此刻廳內群豪,固是人人注意著檀文琪;院外的人,也俱都蜂湧到廳門,數百道目光,全部被她吸引,誰也沒有注意到院中已悄悄走入了一條人影,就像是一條淡灰色的幽靈!


    他為了檀文琪的語聲而頓住腳步,又為檀文琪的言語而黯然輕歎,天上的星光,廳內的燈光,映著他的麵容。


    他的麵容竟也有如幽靈的慘白。


    他躑躅在門外,許久許久…


    終於,他挺一挺胸膛,分開蜂湧在門口的人群,緩步走人大廳。


    廳內群豪,還在呆呆地望著檀文琪,不知是誰,突地驚呼一聲!


    "裴……裴……"


    這一個字在此時當真比張天師的佛法還有魔力,每一個人的目光——包括檀文琪的在內,都著了魔似地向廳門望去。


    廳門前的人群,此刻卻像是著了魔似的遠遠避了開去,留下一條極寬極寬的道路,就像是這進來的人有著盤古那樣頂天立地的身體似的。


    道路中,一個人緩步而入!


    他腳步雖然輕微,但此刻此時,這輕微的腳步聲,卻像是巨斧敲山似的,一聲聲直震到人們心底。


    ——陣難以形容的靜寂之後,一聲驚天動地的驚呼終於響起。


    然後,數百道聲音一起歡呼著:"裴大先生!"過度的震驚,卻使得"金雞"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飛虹忘了失望,使得"神手"戰飛忘了歡呼,使得"七巧童子"吳鳴世也忘了高興,也使得檀文琪忘了自己的賭注……


    裴玨的麵容是蒼自的,失望的,就正如檀文琪方才的麵容一樣。


    但是他的目光,卻遠不如檀文琪的明亮,用為檀文琪的那時的情感是憤怒與恨,而此刻的情感卻隻有失望,失望、……


    "神手"戰飛呆望著他,卻不知自己是該高興,抑或是該失望,方才的賭注縱然驚人,但直到最後,他卻仍未有絲毫希望裴玨得勝的心念,就正如東方兄弟絕不希望他失敗而死一樣。


    終於……


    戰飛爆出一聲歡呼。


    那飛虹、向一啼相對一歎,"龍形八掌"長身而起!


    吳鳴世飛身掠到裴玨身旁。


    檀文琪顫抖著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兩隻青蔥的王指,點向她自己的一雙剪水秋波……


    "龍形八掌"眉指挑處,大喝一聲:"琪兒!"


    手掌一拂,點中他愛女腰間的穴道。"檀文琪"嚶嚀"一聲,緩緩倒了下去,倒在她爹爹懷裏。裴玨就正如一顆明星的降落,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直到這一聲大喝,一聲嚶嚀,群豪方自轉過頭來。"神手"戰飛目光一掃,冷冷道:"方才的賭注,可不是兄弟提出來的,檀老鏢頭休要忘了!""龍形八掌"麵容驟變,冷冷道:"你說什麽?""神手"戰飛仰天一笑道:"難道仁義為先的檀大英雄,也不怕江湖中的恥笑?"他大笑著轉首道:"裴兄,有些人當真是有眼無珠,竟不信兄台會勝得冷穀雙木……"裴玨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動著,他麵上毫無任何情感的表露,隻是突地冷冷截口道:"誰說我勝了?""神手"戰飛心頭一震,脫口道:"裴兄難道敗了麽?"他此刻心中的情感,當真是誰也描寫不出,聽到裴玨勝了,他心中自是失望,但失望中又不禁有些高興;聽到裴玨敗了,他心中也不禁失望,但失望中卻也有些高興,是喜是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滿廳群豪的心情,此刻亦是忽憂忽喜,隻有"龍形八掌"檀明聽到裴玨未勝,不禁暗中鬆了口氣。


    "金雞"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飛虹再次對望一跟,麵上亦有喜色,哪知裴玨冷冷又道:"誰說我敗了?"又是一陣哄亂!


    哄亂,哄亂……這方才寂靜如死的大廳,此刻竟哄動得有如千軍萬馬正在廝殺著的戰場。"神手"戰飛雙臂一揚,大喝道:"靜,各位靜一靜好不好!"這一聲大喝雖然有些效用,但效用卻也不甚顯著,"神手"戰飛等了許久,終於隻得長歎一聲,道:"裴兄,你到底是勝了,抑是敗了?"裴玨木然道:"勝了,勝了!"


    檀明、向一啼、那飛虹,心頭一沉……


    裴玨木然接口又道:"敗了,敗了!"


    "神手"戰飛眉頭一揚,心中暗罵:"此人難道著病了麽?"裴玨接口道:"勝了,敗了……"麵上忽地泛起一絲難測的微笑。


    原來裴玨方才頭也不口地奔出"浪莽山莊"之外,他也不管"冷穀雙木"是否來了,隻管緩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遊踏青,尋覓佳句的年輕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穀雙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隨在他身後,絲毫沒有催促之意。繞過莊門前雜亂的車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樹林,晨霧早已褪盡,木葉卻更蒼翠。"五月天氣,的確是迷人的!"他望著枝頭宛囀的鳴禽,暗中哺哺自語,心境顯得空前的平靜,既沒有頻臨生死時的驚慌,亦不是從容就義時那種慷慨的鎮定,隻是平靜,出奇地平靜。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瑩的麵容,一定會很歡喜地勸他皈依佛門,因為他雖然沒有參透武功的法門,卻已參透人生的真諦,如果真的讓他此刻死去,他定會變成一個瀟灑而常帶微笑的幽靈。"冷穀雙木、對望一眼,眼神中明顯地露出了心中的驚奇,隻見裴玨緩緩轉過身來,緩緩道:"在這裏動手,兩位可算得滿意麽?"冷枯木幹咳一聲,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此處大佳!"裴玨含笑道:"那麽兩位此刻已可動手了!"


    冷寒竹呆了一呆,呐呐道:"我去麽?"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這兄弟兩人此刻竟是誰也不願去執行這在他們眼中看來,本是天經地義的複仇工作,雖然他們知道此舉是那麽輕易。


    冷寒竹無可奈何地暗歎一聲,道:"好,好,我去,我去!"緩步走到裴玨麵前,裴玨微微一笑,道:"請!"冷寒竹目光抬處,隻見這少年麵上的微笑竟是那麽瀟灑而自然,就像是一個武功絕好的武林高手,在麵對著一個無足輕重的對手;若非他早已知道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會十二萬分小心地凝神待敵。


    但是他此刻,卻絲毫沒有與人動手的心情,訥訥道:"你怎地不先出手?"裴玨含笑道:"在下並無與兩位動手之意,而是兩位向在下挑戰的,自然先應讓閣下先出於才是。"冷寒竹微微頷首,似乎極為同意對方的見解,緩緩道:"那麽我就先出手了。"幹咳一聲,向前跨出一步,舉手一掌,向裴玨拍去。


    這一掌拍出既無絲毫真力,亦無時間部位,簡直像是個無精打采的母親,要動手去打他並不想打的子女。


    裴玨愕了一愕,輕輕舉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無精打采的又是=拳擊去。


    裴玨後退一步,竟然連招架都不招架了。


    冷寒竹大聲道:"你怎地不還手?"


    裴玨道:"我這不是還手?"


    隨著話聲,他也擊出一拳,冷寒竹手掌一反,隻要輕輕一搭,便可搭住裴玨的脈門。


    但是他卻僅僅大喝一聲,一言不發地回頭就走,走到冷枯木麵前,木立半晌、大聲道:"你若要報無端受侮之仇,你自己去動手好了:我……我疲倦得很……氣力不濟了。"冷枯木冷峭的目光中,似乎閃過一絲笑意,頷首道:"好,好,我去,我去!"大哥走到裴玨麵前,緩緩卷著自己的衣袖,也絲毫沒有出手之意,裴玨眼睜睜地望著這兄弟兩人,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溫暖,他再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兩個冷酷的怪人身上,發現人類的溫情!


    冷枯木卷了半天袖子,似乎卷袖子這件工作,遠比做什麽事都困難些,冷寒竹目光中已問過一絲笑意,口中冷冷道:"不卷袖子,也一樣可以動手的。"冷枯木回頭瞪了他一眼,終於舉起手掌,一掌拍去,裴玨呆呆地望著這隻手掌拍來…···哪知掌到中途,冷枯木突地縮回掌去,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兄弟寧願將浪莽山莊中的人全都殺死,也不願碰你這種不會武功的人一下,老二你說是麽?"冷寒竹趕上前來,頷首道:"不錯,不錯!"


    冷枯木愕了半晌,突地又大聲道:"但冷穀雙木一世稱雄,也不能無端被人欺侮,師傅找不到找徒弟,正是天經地義之事,老二,你說是麽?"冷寒竹不住頷首道:"不錯,不錯……那麽怎麽辦呢?"冷枯木又自呆呆地愕了出神,轉向裴玨大聲道:"你雖然不會武功,但別的事你總會的吧?"裴玨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冷枯木道:"那麽你隨意說出一件你可以比試的東西來,無論是琴棋書畫,文武兩道,什麽都可以。"這兄弟兩人此刻實已沒有傷害裴玨之心,是以便提出這種方法來。其實這兄弟兩人生性冷僻,除了武功之外,別的事也會得不多。


    但裴玨俯首沉思了半晌,卻發覺自己除了不會武功之外,別的技能亦是一竅不能通,他幼遭孤憐,托庇在"飛龍鏢局"之中,終日與武夫為伍,自然不會學到琴、棋、書、畫,這些文雅之事,隻不過念過三兩本啟蒙的書籍而已,終日除了做些粗笨的工作,便是坐在石階上,望著碧空凝思。


    到後來離開"飛龍鏢局"後,更是巔簸困苦,流離失所,哪裏有時間去學習任何知識,哪裏有人教他?


    他呆呆地凝思了許久,突地想得悲從中來,不能自己。他痛恨自己的無知,直恨得心頭陣陣發痛。


    無知,無知……這的確是件可怕的事!也難怪這少年痛恨自己,但是他卻不知道,他雖然沒有別人都有的東西與知識,但是他卻有一顆偉大而善良的心——這是大多數人都非常欠的,這也可補嚐他所有的缺點,但人們麵對一顆偉大而溫暖的心之時,便很少再去留心別的。


    他悲哀而痛恨地歎息一聲,緩緩道:"不瞞兩位,在下一生之中,實在……實在……"突覺淚珠已要奪眶而出,漸漸語不成聲。


    冷桔木呆了一呆,呐呐道:"你難道什麽都不會麽?"裴玨勉強抑製住眼淚——世上所有的恐懼和痛苦,都不會使這少年如此傷心!此刻他傷心地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可怕的事實。


    "冷穀雙木"對望一眼,目光再轉向裴玨時,除了先前原有的驚奇與欽佩外,又多了一份溫暖的憐憫。


    微風輕拂,他兄弟兩人突地盤膝坐了下來,望著林中活動的黑影,默默地出起神來。


    他兄弟兩人生平極為不幸,是以他才怨天尤人,才會養成這般孤僻而冷酷的個性。


    但他此刻突然發現,這少年的生性遭遇,竟像是比他們還要值得悲哀;但是他卻默默地承受了——他自己為自己傷心,而絲毫沒有對別人抱怨,而實際上,他卻是應該抱怨的。


    裴玨亦自仰望著蒼穹,這刺骨的悲哀,已大大擾亂了他先前平靜的心情,生死,成敗,在他眼中看來雖是那麽淡泊,但是對自己生命的無知……唉!他要多麽痛昔才能接受這一事實?


    一片還未成熟的樹葉,隨風飄落到地上,他望著這片樹葉,突地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如這片樹葉一樣。


    隻要讓我享受一大知識,讓我能從知識的境域內去重新觀察人類的可愛,宇宙的偉大,那麽我便可含笑瞑目了。


    他從心底痛苦地嘶喊著,這求知的欲望,竟是那麽強烈,竟遠較世上任何事都強烈得多,它擾亂了他的心境,也刺激起他生命的勇氣——平靜的心境,到底不是少年人應有的心境,少年人應有的是飛揚的生命,與生活的勇氣!


    暮色漸漸降臨……


    這老少三人,在這靜寂的林木中仔細咀嚼生命的滋味,竟忘了時光已在悄悄流去。


    一聲歸鴉唱晚,冷寒竹心頭突然靈光一閃,冷峭的麵容,也突地露出了滿麵的喜色。


    他,畢竟想起了一件值得興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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