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數十條黑衣大漢竟能一起使用這種兵刃,顯見必已訓練有素,默契極深,才不致傷著自己,其威力,自也與眾不同。


    梅吟雪江湖曆練極豐,見到這等陣式,本來已有退意,但此刻南宮平已騰身飛起,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覺一陣激動,再也無暇顧及自身的安危,輕叱一聲,飄飛而起,長袖一拂,一陣強鳳,擋退了七柄擊向南官平的銀錘!


    南宮平長劍飛舞,卻已向狄揚跌倒處撲去,梅吟雪柳眉皺處,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銀錘跟蹤擊來,南宮平必定難免要傷在錘下!


    但此刻銀光已亂,就在她動念之間,任風萍已自大喝一聲:"霜!"。


    梅吟雪身形一轉,隨著南宮平撲了下去,隻聽"呼"地一聲,數十柄銀錘竟一起收回,數十條黑衣大漢,亦自一起退後十步。


    任風萍在圈外指揮陣式,見到銀光散亂,心頭亦自一驚,原來這"天風銀雨陣",乃是他專門為了對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創,確曾費了不少心血,此陣並不暗合奇門八卦,僅以無比精嚴的配合見長,"天、地、鳳、雨、日、月、雲、雪、霜,"九種變化,互為輔助,生生不息,變化雖不十分精妙繁複,但深信就憑這數十柄奇形兵刃所組成的奇形陣式,其威力已足以將任何一個武林高手傷在那滿布棱刺的流星銀錘下!


    此刻他並未見到狄揚已受重傷,深恐這苦心所創的陣式被毀,低叱一聲,撤回陣式,身形一轉,飄然落在陣中……


    南宮平俯下身去,隻見狄揚左腰右胯,血漬斑斑,左手叉著一個黑衣大漢的咽喉,緊緊將這大漢壓在地上,指縫之間,也不斷有鮮血汩然沁出,這大漢左掌上套著一隻皮套,套上纏著一條亮銀細鏈,鏈頭的銀錘,卻被狄揚握在高舉著的右掌中,隻聽狄揚悶"哼"一聲,銀光閃處,血光飛濺,他竟將這大漢的頭顱,一錘擊碎。


    南宮平心頭微懍,一把握住了狄揚的手腕,隻見狄揚霍然轉過身來,雙目之中,滿布血絲,頭脖前胸之上,滿濺著淋漓的鮮血,這少年初次受傷,亦是初次傷人,見到自己滿身的鮮血,神智竟似已亂,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兩眼,嘴角肌肉抖動,然後轉眼茫然凝注著掌中的銀錘,呆呆地發起愕來。


    銀錘之上,鮮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宮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鮮血,帶給南宮平的是一種難言的驚粟之感,他心頭亦自一陣茫然,終其一生,他都不敢將別人生命的價值看得輕賤。


    任風萍飄然落下,目光一掃,見到他兩人的神態,冷笑一聲,沉聲道:"原來天山神劍也不過如此而已!"梅吟雪冷冷笑道:"不過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劍,卻已令你陣式大亂,虧你見機得早,將陣式撤開,否則——嘿嘿。"她輕蔑地冷"嘿"兩聲,其實心中何嚐不在暗暗驚悸於這種奇異陣式的威力,語聲微頓,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頭顱,難道你不怕……"語聲未了,任風萍突地陰森森地狂笑起來。


    南宮平劍眉一揚,厲聲道:"你笑些什麽?難道你竟敢將生命與鮮血,看作可笑之事?"任風萍笑聲一頓,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樹木,俱需灌溉,方得生長?"南宮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會突他說出這句毫不相幹的話來。


    隻聽任鳳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陣法,亦正與花朵樹木一樣,世上無論任何一種武功,任何一種陣法,若沒有鮮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長?我手下弟兄雖死一人,但他的鮮血,卻將這天風銀雨陣灌溉得更為成熟了,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為何不笑?"這番荒謬但卻不無至理的言論,隻聽得南宮平既是憤怒,叉覺得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想起自身所習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鮮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歎唏噓,隻覺這任風萍的言語,當真有著刀劍般鋒利,每每一言便能刺入別人的心底。


    "萬裏流香"任風萍目光閃動,微微一笑,沉聲道:"我任風萍此次入關,並無與關中武林人士結怨之意,是以這天風銀雨陣隻是備而不用而已……"他語聲頓處,突地長歎一聲,接道:"西安城裏,千百武林豪士圍剿於你,甚至你的同門兄弟俱都對你不諒,隻有我任風萍不惜犯下眾怒一一唉!你切莫教我違了本意,反將你傷在陣下!"南宮平歎息一聲,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嚇不成,莫非又要來軟求麽?"任風萍麵色一沉,厲聲道:"三位若不聽我良言相勸,那麽任某隻有讓三位看看這天風銀雨陣的真正威力了。"話落,他正待離地而起,梅吟雪輕叱一聲:"慢走!"纖腰微擰,窈窕的身形,突地飄飄飛起。


    任風萍暗道一聲:"好輕功!"梅吟雪已飄落在他身前,任鳳萍哈哈笑道:"你當我身在陣中,天風銀雨陣便無從施展威力麽?梅吟雪道:"不錯!"她輕輕一笑,口中又道:"我就想留著你在這裏。"纖掌微揚,輕輕一掌拍去,卻怕向任風萍肩頭的乒肩井"大穴!任風萍眼簾微垂,不敢去看她麵上的笑容,腳步一轉,左掌橫掃她脅下,冷冷道:"恕不奉陪了!"右足微頓,身形驟起。


    梅吟雪嬌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揚,長袖飛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纏住任風萍右足的足踝!


    任風萍心頭一震,雙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橫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嬌笑著道:"你還是下來吧!"語聲未了,任風萍果已落在地上,雙掌護胸,凝注著梅吟雪,方才她輕描淡寫施出的那一招"流雲飛袖",看來雖然平平無奇,但運力之巧,行氣之穩,實在妙到毫巔,便是"武當派"當今的掌門"停心道長"也未見有這般功力。


    南宮平亦是暗暗吃驚,直到此刻,他方始見梅吟雪的真實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得多,而且她舉手投足之間,還似乎不知含蘊著多少潛力,隻是未遇對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驚奇,又是欽佩。這十年之間,她僵臥在一具窄小暗黑的棺木裏,本應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瘋狂的歲月,然而這奇異的女子,卻不但恢複了她被毀的功力一一這原是多麽艱苦的工作——悟得了內家功夫中,最難的駐顏之術,而且功力招式之間,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還進步了些,他實在想不透她所憑借的是一種何等高妙奇奧的武功秘術,而造成了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跡。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狄揚已自他身邊緩緩坐起。


    任風萍冷笑一聲,緩緩道:"你們是要降抑或是要戰,最好快些決定。"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時候!難道不行麽?"任風萍冷冷道:"那麽你們隻好快些準備這位姓狄的後事了!"南宮平心頭一懍,失聲道:"你說什麽?"


    任風萍兩目望天,緩緩道:"銀錘之上,附有巨毒,見血之後,無藥可救……"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官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還是快些作個決定的好!"他暗驚於梅吟雪的武功,終於施出這個殺手銅來。


    南宮平麵色大變,轉目望去,隻見狄揚麵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態。


    梅吟雪秋波四轉,冷冷道:"危言聳聽,卻也嚇不倒我!"任風萍冷冷笑道:"隻怕你心裏已知道我並非危言聳聽吧!"他似乎漫不經心地望了望南宮平麵上的神色,接口道:"你雖然是心冷血冷,將朋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宮平,難道你也是這樣的人麽?"南宮平心念轉動,隻覺狄揚被自己握著的手掌,已變得炙熱有如烙鐵,向前凝注的眼神,也變得散亂而無光。


    梅吟雪輕叱一聲,道:"我若將你擒住,還怕你不獻出解藥麽?"任風萍冷冷笑道:"解藥並未在我身邊,何況——嘿嘿!你自問真能擒得住我?"梅吟雪柳眉微揚,突也仰天冷笑了起來:"可笑呀可笑!"她冷笑著道,"我隻當萬裏流香任風萍是什麽厲害角色,原來也不過如此!"任風萍以手撫顏,故作未曾聽見,梅吟雪冷笑又道:"以這種方法來使人人夥,豈非蠢到極點,別人縱使從了,入夥後難道就不能出賣你的機密?難道不能反叛?那時你後悔也來不及了。"話猶未了,隻聽任風萍哈哈笑道:"這個不勞姑娘費心,任某若沒有降龍伏虎的本領,怎敢在月黑風高之時上山!"梅吟雪暗道一聲:"罷了!"知道攻心之戰,至此已然結束。


    他兩人俱是強者,在這一回合之中,誰也沒有為對方言語所動,要知此時此刻,彼此雙方,心中俱有畏懼,是以彼此心中,誰都不願再啟戰端,隻望能以言語打動對方,不戰而勝。


    晚風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麵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將任風萍點住穴道,一擊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陣式未及發動之際,與南宮平衝出重圍。


    哪知,靜寂中突聽一聲鴉鳴,劃空而來,星空下,一團黑影,疾飛而至,來勢之疾,有如鷹隼,哪裏!是一隻烏鴉!


    梅吟雪心頭微驚,隻見這隻鋼啄鐵羽的烏鴉,疾地撲向任風萍的麵門,似乎要去啄他的眼珠。


    任鳳萍心頭亦自一驚,腳下移動,"唰"地一掌,疾拍而出!


    這一掌去勢迅速,那烏鴉又是前飛之勢,衡情度理,實無可能避開這一掌,哪知刹那問它竟又一聲長鳴,閃電般倒飛而去,去勢之急,竟比來勢還要驚人,霎眼間便已消失在夜色中,隻留下半聲鴉鳴,尚在星空下蕩漾。


    任風萍一掌掃出,烏鴉已自去遠,他呆呆地木立當地,揚起的手掌,幾乎放不下來,世上靈禽異獸雖多,但一隻烏鴉,竟能倒退飛行,卻實是自古至今,從來未有的奇聞異事!"難道此鳥雖有烏鴉之形,卻非烏鴉,而是一種人間罕睹的奇禽異鳥麽?"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邊梅吟雪與甫宮平亦是滿心奇怪,要知鳥翼兜鳳,僅能前飛,此乃人盡皆知之事,是以這倒飛之鴉,才能在此刻這劍拔弩張的情況下,轉開他三人的注意之力。


    錯愕之間,隻聽一陣極為奇異的喝聲:"讓開,讓開!"自遠而近,接著四下手持流星錘的黑衣大漢一陣騷動,竟亂了陣腳,紛紛走避,讓開一條通路。


    "萬裏流香"任風萍雙眉一皺,低叱道:"不戰而亂,罪無可赦,難道你們忘了麽?"叱聲未了,突地一個白發藍袍的枯瘦道人,自陣外大步而入,一麵喝道:"讓開,讓開!"他須發皆白,藍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卻極矍鑠,步履之間,更有威儀,左掌平舉當胸,掌中竟托著一隻烏鴉,大步而來。任風萍凝目望去,突地發現那一聲聲粗嘎奇異的呼聲,竟是出自他掌中的烏鴉口中發出,心頭不覺一懍,冷汗涔涔而落。


    烏鴉倒飛,已是奇聞,烏鴉能言,更是驚人,任風萍雖縱橫江湖,閱曆極豐,心計更深,但此刻卻也不禁失了常態。


    梅吟雪秋波一轉,亦是花容失色,這道人麵帶微笑,烏鴉卻是嘴喙啟合,突又喊道:"月不黑,鳳不高,怎地這西安城四下,俱在殺人放火,你們難道要造反了麽?"聲音雖粗嘎,但字句卻極是清晰,梅吟雪雙腿一軟,幾乎要驚呼出聲來。


    隻有南宮平目光閃動,麵上並無十分驚異之色,他見了這白發道人,心中一動,便想起一個人,方自脫口呼道:"你……"哪知這道人的眼神卻已向他掃來,與他打了個眼色,他滿腹疑團,頓住語聲,望著這道人發起愕來。


    "萬裏流香"任風萍強抑著心中的驚恐,長身一揖,道:"道長世外高人,來此不知有何見教。"那自發道人哈哈一笑,那烏鴉卻又喊道:"你怎地隻向他行禮,難道沒有看到我麽?"任風萍愕了一愕,要向一隻烏鴉行禮,實是荒唐已極。


    白發道人哈哈笑道:"我這烏友生性高做,而且輩份極高,你即使向他行個禮,又有什麽關係。"他語聲高亢,聲如洪鍾,舉止之間,更是以前輩自居。


    任風萍呆了半晌,滿心不願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這白發道人的神情,以及這神奇烏鴉的靈異震懾,竟然一切惟命是從。


    南宮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陣笑意,仿佛覺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宮平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會對一個武林前輩如此汕笑,不禁也對此事起了疑惑。但這隻烏鴉的靈異之處卻是有目共睹之事,她雖然冰雪聰明,卻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隻見白發道人頷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禮,也不枉我走這一趟。"他語聲一頓,望著任風萍正色道:"我無意行過此間,見到這裏竟有凶氣血光直衝霄漢,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繞道來此。"任風萍茫然望著他,訥訥道:"前輩之言,在下有些聽不大懂。"白發道人長歎一聲,道:"你可知道你晦氣已透華蓋,妄動刀兵,必遭橫禍,你縱與這兩人有著深仇大恨,今日也該乘早脫身。"他望也不望南宮平與梅吟雪一眼,似乎對他兩人甚是厭惡,沉聲接口道:"他兩人若是定要與你動手,我念在你謙恭有禮的份上,替你抵擋便是。"他說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勢之中的不是南宮平與梅吟雪,而是這"萬裏流香"任風萍。


    任風萍麵色微變,愕了半晌,訥訥道:"但是……"白發道人長眉一揚,厲聲道:"但是什麽?難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話麽?"話聲方了,那烏鴉立刻接口道:"大禍臨頭,尚且執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歎呀可歎。"任風萍木立當地,麵上顏色,更已慘變,他望了望南宮平與梅吟雪,又望了望這烏鴉與道人,訥訥道:"晚輩並非不信前輩的言語,但晚輩今日之事,實非一言可以解決,而且……"白發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說的話,實在太過玄虛,難以令人置信,是麽?任風萍雖不言語,實已默認,白發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來,道:"老夫平生所說之言,從未有一人敢不相信,亦從未料錯一事,你若不信,奠非真的想死了麽?"那烏鴉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麽,那倒容易,容易……"任風萍目光轉動,心中突地想起一個人來,失色道:"前輩莫非匣是數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人稱萬事先知、言無不中的天鴉道長麽?"白發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總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錯,老夫便是那報禍不報喜的天鴉道人!"任風萍目光一閃,訥訥道:"但……但江湖傳言,前輩早已……仙去……"白發道人"天鴉道長"截口笑道:"十餘年前老夫厭倦紅塵,詐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中,竟然有許多人相信了。"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為驚奇,她早已聽到過這位武林異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禍,萬不失一,隻要他對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禍臨頭,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稱他為"天鴉道人","鴉"之一字,聽來雖不敬,但武林中卻無一人對他有不敬之意。


    任風萍驚喟一聲,心中再無疑念。白發道人笑容一斂,轉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話,你兩人可聽到了麽?"梅吟雪心念轉動,瞧了南宮平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沉聲道:"老夫有意救他逃過此劫,你兩人可有異議?"梅吟雪何等聰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幫助自己,立刻按口道:"既有前輩之言,當然沒有問題。"白發道人"天鴉道長"微一揮手,轉目道:"那麽你就快快去吧。"任風萍一微遲疑,隻聽烏鴉道:"再不走可就遲了。"任風萍暗歎一聲,躬身道:"前輩大恩,在下日後必當麵謝。"手掌一掄,大喝道:"走!"他本已占得優勢,此刻卻像是被人開恩放走,心中非但毫無忿恨不滿,反而對這"天鴉道長"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漢見了這烏鴉的神異,早已膽戰心驚,聽到這一聲"走"字,竟真的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風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幾眼,似乎想說什麽,卻終於長歎一聲,跺了跺腳,轉身掠去,隻見他身形一閃兩閃,便已消失在黑暗裏。


    南宮平一直未曾言語,直到任風萍身形去遠,突地長歎一聲,道:"你又騙人了,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間仿佛甚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隻見那白發道人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道:"這就叫做以牙還牙,對付這種奸狡之徒,騙他兒回,又有何妨?"南宮平歎道:"欺騙之行,終究不足可取……"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實在茫然不解,忍不住問道:"騙什麽?"她雖有無比的智慧,卻又看不出此中有什麽欺詐之事。


    那白發道人似乎深知南宮平的生性,對他的責備之言,並不在意,隻見他輕輕撫著掌中的烏鴉的羽毛,笑道:"烏友烏友,今日多虧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這烏鴉足上拉了兩下,似乎要拉斷什麽,然後左掌一揚,道:"去吧!"那烏鴉"啞"地一聲,振翼飛去,遠遠地飛入夜色裏。


    梅吟雪見他竟將如此靈異的烏鴉放走,心中又是驚訝,又是可惜,忍不住驚喚道:"呀——它還會飛回來麽?"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這麽多的烏鴉,在下隨時都能捉上數十隻的。"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宮平一眼,緩緩歎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來……"她自負聰明絕世,見到世上竟會有自己猜測不透的奇異之事,心中不覺甚是苦惱。


    白發道人以手捋須,哈哈笑道:"遇敵之強,攻心為上,想不到的隻是在下這一著手法,不但瞞過了那萬裏流香任風萍,竟然將名滿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起瞞過了。"南宮平沉聲一歎,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這西安城外見著了你,想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圍,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見,你的脾氣,仍是一絲未改……"他又自沉聲一歎,倏然住口,語聲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歎。


    白發道人笑容一斂,訥訥道:"不瞞公子,我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隻是今日見到公子身在危難之中,偶一為之……"南宮平歎道:"你來救我,我自是感激,但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徑,你一生闖蕩江湖,難道就不想博一個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聲,做兩件轟轟烈烈、流傳後代的事麽?"他語聲雖和婉,但語氣中卻有一種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氣。


    白發道人麵色微變,終於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緩步走到他身旁輕輕一拍他肩頭,緩緩道:"我言語若是重了,你莫恨我,你要知道,我若不以與你交友為榮,這番話也不會說了,何況——你如此對我,我心裏實是深深感激得很。"白發道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目中充滿著友誼的光輝,兩人對望半晌,他突地上前一步,緊緊握起南宮平的手掌,道:"這……些年來,你好麽?"語聲激動,顯見是出自真情。


    南宮平連連頷首道:"我好,我好,你過得好麽?他堅定的麵容,亦為真情所動,眼眶中也隱隱泛出淚光。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輕笑道:"我知道了。"她轉身一步,掠了過來,一把捉住了白發道人的手腕。


    南宮平沉聲道:"什麽事?"


    梅吟雪嬌笑著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著一團黑線,哈哈!烏鴉倒飛,原來是他在鴉足上縛了一條長線,用力拖回去的。"白發道人笑道:"姑娘果然是蘭質慧心,什麽事都瞞不過姑娘的耳目。"南宮平望著梅吟雪麵上興奮而得意的笑容,競像是比乍獲新衣美食的貧家童子還要高興,心中不禁暗歎忖道:"她表麵看來雖然冷若冰霜,令人難近,但其實卻仍有一片赤子之心,隻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誰知道她那善良的心呢?"心念轉處,突見梅吟雪笑容一斂,皺眉道:"但是……那烏鴉怎會口吐人言,卻仍然令我不解!"白發道人朗聲一笑,突地又以那種奇異而嘶啞的聲音說道:"姑娘久走江湖,可曾聽過在江湖流浪賣藝者之間,有一種奇怪的魔術麽?"這聲音不但奇異,最怪的是,竟非發自白發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細聆聽,隻覺它似乎是從白發道人的胸腹之間發出,那是一種近似饑餓者腹內饑鳴的聲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麽魔術?"她雖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武林一流高手,自然不會知道這種旁門左道。


    南宮平道:"這種功夫叫做腹語之術,乃是利用人們體內氣息的流轉,自腹內發出的,在江湖賣藝者之間,乃是一種上等的技藝,而且極為難練……"白發道人以手撫肚,朗笑著截口道:"旁門小技,有什麽值得誇耀之處。"南宮平正色道:"任何一種技藝,練成俱非易事,怎可輕視,隻是要看它用得正與不正罷了。"梅吟雪輕輕一歎,緩緩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門走江湖的人們之中,竟然還有這種奇異的技能,你說它是旁門小技,我卻覺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憐我卻連聽也沒有聽過。"南宮平緩緩道:"世界之大,萬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蠢測,要想什麽事都知道的人,往往會什麽事也不知道。"白發道人垂首長歎一聲,心中顯有許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輕歎,麵上卻嫣然笑問:"如此說來,你既然不是天鴉道長,那麽你又是誰呢?"她生性好強,縱然被人說中心事,麵上卻也不願顯露。


    南宮平莊嚴的麵龐上,突地泛起一絲笑容,仿佛他隻要一想起這白發道人的名字,便覺有些好笑。


    白發道人幹咳一聲,道:"在下姓萬名達,昔日本是南宮公於門下的一個食客。"他忽然朗笑數聲,道,"但武林中人,卻都將我喚做無孔不入萬事通,雖以我也隻好叫做萬事通了。"他大笑數聲,抬目望去,隻見梅吟雪麵上沉沉穆穆,並無半分笑容,不禁詫聲道:"姑娘難道不認為這名字甚是可笑麽?"梅吟雪輕歎一聲,肅容道:"若非絕頂聰明之人,若無極強的求知之欲,若沒有下過數十年的苦功,豈能被人稱為萬事遁,這名字我聽了隻有欽佩,哪有半分可笑之處。"白發道人萬達怔了一怔,滿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宮平歎道:"若非絕頂聰明之人,又有誰能說出這種與眾不同的話來。"梅吟雪嫣然一笑,隻聽萬達歎道:"自從公子投入神龍門下之後,昔年依附在公子門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無所成……唉!這正是公子所謂貪多之害。日前我來到西北,本來也是為了要一觀丹鳳神龍之戰,同時看一看公子的近況,哪知卻來遲一步,到了西安,便聽到孔雀妃子複出江湖之事,也聽到公子你在天長樓頭,力鬥終南掌門的英風豪舉。"他長歎一聲,接道:"那時我便知道公子你在這些年裏,武功已有大成,心裏實在高興得很,但卻又擔心著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來也未想到能遇著公子,哪知……"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戰術,卻替我們驚退了任風萍,否則我們已有人受傷,還真未見得能衝出……"南官平突地輕喝一聲:"不好!"一步掠到狄揚身邊,俯首望去,星光之下,隻見狄揚神智已然暈迷,麵上也隱隱泛出黑紫之色!


    任風萍那"錘上有毒"的話,竟非虛言恫嚇。


    一眼之下,南宮平隻覺得一般寒意,湧上心頭,惶聲道:"狄兄,你怎樣了?"狄揚雙目微闔,竟聽不見他的話了。


    南宮平雙掌緊握,滿頭冷汗,滾滾而落,萬達俯身一看,亦自變色,隻見南宮平緩緩轉過頭來,沉聲道:"有救麽?"萬達沉吟半晌,黯然歎道:"他身中之毒,絕非中原武林常見的毒藥,而且此刻中毒已深……恐怕……恐怕……"南宮平失色道:"難道無救了麽?萬達歎道:"除了任風萍自配的解藥,以及昔年醫聖所煉、今日江湖已成絕傳的與天爭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靈仙,隻怕也無力解此巨毒。我或能暫阻其毒勢蔓人心房,但…"言猶未了,南宮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輕輕擋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麽?"南宮平沉聲道:"狄兄因我而傷,我豈能見死不救,"梅吟雪麵色一變,道:"你若要去問任風萍求取解藥,豈非比與虎謀皮還要困難?"南宮平冷冷道:"便是與虎謀皮,我也要去試上一試。"梅吟雪幽幽一歎,道:"那麽……我陪你去。"南宮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中眾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險。"他麵容雖無表情,但關切之意,卻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麽事都想著別人,難道就不該為自己想想麽?"南宮平麵色一沉,道:"若是事事為己著想,生命豈非就變得十分卑賤。"目光一轉,隻見得"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麵上竟充滿了關懷與深情,不禁暗歎改口道:"你且與萬兄在此稍候,無論事成不成,我必定盡快回來。"梅吟雪淒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還能回來麽?"南宮平朗然道:"一定回來!"


    梅吟雪幽幽歎道:"你若答應我一擊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南宮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開泄了心扉,緩緩道:"我便是爬,也要爬青回來,隻是……你們卻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梅吟雪悄悄移動著嬌軀,讓開了去路,垂首道:"我們會小心的!"南宮平默然凝注著她,隻聽她突地朗聲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我一定在這裏等著你,無論多久。"南宮平緩緩伸出手掌,突又極快地垂下,沉聲道:"我去了。"萬達目光凝注,長歎一聲,道:"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麽?"南宮平怔了一怔,道:"自是真的。"


    萬達道:"若非事實俱在,我真難相信孔雀妃子竟然會……"他又自長歎一聲,倏然住口,他實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會對人有這麽深的關懷與情感。


    南宮平木立半晌,隻覺得一陣難言的溫暖,自心底升起,他再次望了梅吟雪一眼,再次說了聲:"我走了!"展動身形,如飛掠去。


    蒼茫的夜色,霎眼間便將他身形淹沒。梅吟雪掩了掩衣襟,輕輕道:"你看他此去……唉!你若真的是天鴉道人就好了,也可以告訴我他的凶吉禍福!"縱是有著絕頂智慧的人,但隻要遇著了他們真正關心的事,便也會不自覺地求助於命運。"冷血妃子"一生輕視人生,仙笑命運,對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部沒有一樣相信,因為她對任何事都沒有關懷,因為沒有關懷與情感,便沒有恐懼,沒有恐懼,便不會敬畏命運與人生。


    而此刻她卻深深地關懷與恐懼了,似乎將"他"的生命看得遠比自己的生命重要,這情感來得是那麽突然,就像一盆傾翻了的顏料,突地染紅了她蒼白的生命。


    萬達沉聲一歎,緩緩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縱有凶禍,也抵不過他的正氣俠心。姑娘,你說是麽?"轉目望去,梅吟雪正自仰首望天,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因為她此刻也正在向蒼天問著"他"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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