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俱備,隻欠流星。


    衣絲碧按開手電筒,檢查自己準備了半個小時的陣仗。


    野餐用的毛毯一條,消夜一籃,果汁一杯,手電筒一隻。毛毯在草皮鋪開來,她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仰對著滿天蒼穹。


    新聞報導說,今天晚上十二點流星雨進入最大值,所以市區的追星族幾乎全擠到陽明山上。


    儉園位於一處山坳轉角的地方,恰好避開了城市光害,周圍的鄰居又住得極遠,隻要她把家裏和門口的車道燈關掉,世界就隻剩下星與月的銀芒。


    美中不足是院落和山坳間的林木太森密了,難免會遮到一部分夜幕,她在院子裏取了好一會兒景,才找到一塊視野較為開闊的草皮。


    餘克儉習慣早睡,宅子裏沒有一絲人聲,整個世界仿佛剩下她一個人,以及無止無盡的蟲鳥夜啼。


    在晚風的撩涼下,她舒懶地望著天幕,拂亂的心思緩緩沉澱下來……


    “你在做什麽?”冷不防頭頂上冒出一聲低沉的問句。


    “喝!”她閃電坐起身,膝蓋不慎往旁邊一顆巨石擦過去,登時疼得眼花亂轉。


    “你沒事吧?”


    感覺到身旁有一抹暖意蹲下來,她連忙正襟危坐。


    “沒……沒事。餘先生,這麽晚了,您怎麽還沒睡?”


    他的生活向來很規律的,不是嗎?


    鮮活的星子和月芒描畫出他的輪廓,此刻的餘克儉,不若白日裏的冷淡拘謹,顯得優雅閑散多了。他略嫌白皙的外形,她心裏不禁浮起一個有些不倫不類、卻非常切題的形容詞——活像一隻隨時會碎掉的玉盤子。


    “我睡覺前想先到院子裏散散步。”餘克儉換了個姿勢,可是仍然蹲在她身旁。“這一區停電嗎?可是我的床頭燈是亮的。”


    若不是篤定了他早就睡得不省人事,她哪敢膽大包天,把全屋子裏裏外外關得跟停電一樣?如果碰破了他的寶貝金身一點皮,餘老夫人那裏就難交代了。


    “不是的……嗯……”她支支吾吾的,緊得得不得了。


    “那是後頭魚池旁的觀景石,怎麽跑到前院來?”他的目光又移轉到她身旁的大石頭。


    “呃……”因為白天坐在淺蔭下納涼兼看書,身旁有塊石頭放飲料比較便。她苦著一張臉想。


    奇怪!他平常深居簡出,跟個“良家婦女”沒兩樣,今晚怎地興致如此之好,什麽事都要管?


    “我們把它搬回去吧!害其他工人無意間踢到就不好了。”他起身就要去搬。


    “不行!”衣絲碧慌忙喝止。


    “為什麽?”


    這還要問嗎?他這身細皮白肉,哪裏搬得動那麽大一顆石頭?如果在她麵前出糗,害她忍不住笑出來怎麽辦?她的薪水已經很微薄了,禁不起往下扣。


    “因為……”她努力地想。


    “因為?”


    他又露出那副直勾勾注視法了。兩個多月前到書房裏找他談電話密碼的事,他也是以同樣嚴肅的眼神凝注她,害她緊張得差些兒心髒病發作。


    瞧他一張臉正經八百的,兩隻瞳人兒一瞬不瞬盯著她,仿佛她正要發表的是什麽國際商業重要演說。


    難道這種“直勾勾注視法”隻是一種慣性?


    她腦子裏仿佛有根筋“錚”地彈了一聲,嘴巴突然自動冒出一句——


    “因為石頭裏麵有一個小男孩。”


    咦?她在扯什麽?她連忙捂著嘴巴。


    “真的?”他訝然的深眸瞠圓了。


    “真的。”她不及細想,嘰哩咕嚕往下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艾洛南的菲律賓小男孩,捕到一隻樹上的麻雀,把麻雀帶回家養在一個大罐子裏。


    “有一天他和朋友跑出去玩,奶奶一回到家看見罐子裏的麻雀,以為是孫子捕回來給她加菜的,就把麻雀煮來吃掉……”


    “一隻麻雀長不了多少肉。”他認真指出。


    衣絲碧頓了一頓。


    “總之奶奶就是把它吃掉了。”


    “嗯。”他領首,非常尊重原著精神。


    “艾洛南回家之後,發現奶奶把他的寵物吃掉了,好傷心好傷心,轉身跑進林子裏哭泣。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累倒在路邊為止;這時,路旁正好有一顆大石頭,於是他哭著說:‘石頭啊石頭,張開你的嘴,把我吃掉吧!’”


    “結果石頭就真的張開嘴把他吃掉了?”他嚴肅地問。


    “對。”她用同樣慎重的表情點頭。“到了晚上,艾洛南一直沒有回家,奶奶很著急,便跑進森林裏找他。她一路喊著孫子的名字,經過那顆人石頭時,石頭忽然說:‘艾洛南在這裏!’奶奶問:‘在哪裏?’石頭又回答:‘在這裏。’”


    “可是奶奶就是找不到艾洛南,最後,她隻好放棄了,自己回家了。”


    “那艾洛南呢?”


    “他就住在石頭裏。”她指了指前方的石頭。“從此以後,隻要有人搬動大石頭,裏頭的小男孩就會被搖得七葷八素。”


    故事完畢。


    他盯住石頭。


    世界一片寂靜。


    “那麽。”半晌,他終於宣布,“就讓石頭留在原位吧!”


    唔……衣絲碧火速把眼光移向另外一個方向。


    “你還好嗎?”


    她點點頭,還是不敢轉過來。天啊!快忍不住了!


    “你抖得很厲害。”


    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現在很痛苦……


    鈴!鈴!鈴!


    屋於裏突然響起救命的電話鈴,她一骨碌跳起來。


    “我去接。”然後飛快鑽進屋子裏。


    離開他視線的那一刹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實在太好笑了!天下怎麽會有這種人?她隻要想到他一臉審慎地瞠著那塊大石頭,然後作出鄭重的決定:那就讓它留下來吧!——上帝,他不會是當真了吧?


    “噢!我的肚子好痛……”衣絲碧笑出了淚來。


    他居然還蹬著那顆石頭耶!她隻是隨口一個菲律賓小孩都聽過的童話,瞧他那副寶樣子!活像石頭裏真的會蹦出一個小男孩似的,他的反應實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那嬌小的身影一遁入門後,餘克儉就聽見一陣毫不客氣的狂笑,而且還如疾雷一般,一陣追著一陣,完全沒有停止的態勢。


    ……看來他被唬弄了!餘克儉又好氣又好笑。


    可是,她講得如此認真,他還以為這是什麽別有寓意的故事,如同佛教裏時常出現的禪偈,害他半點都不敢輕慢。


    不,其實他是被她那雙眼眸騙去的。


    她那一雙眼睛晶亮得仿佛整個天空的月亮和星星都跑進去,讓人不禁認為,自己若對這雙眸子的主人生出一絲絲懷疑,都是天大的不敬,他隻好很認真地聽下去。


    結果呢?聽她那陣狂笑,他再沒明白過來就是傻瓜了,唉!


    唉,看來當初還是走了眼,沒料到“柔順靈巧的乖女孩”也有這麽調皮的一麵。餘克儉搖頭微哂。


    “餘先生。”調皮的女孩接完電話回來了。


    她飛快跑回他身前,俏容卻歡顏全失,蒙著令人心驚的憂急。


    “發生了什麽事?”他立刻警覺。


    “陳總管剛才打電話來,老夫人半夜起床喝水的時候昏倒了。”


    ***


    “真是胡鬧。”


    餘克儉連數落人都是徐心靜氣的。病床上的老人,難得露出一抹靦腆的神色。


    衣絲碧守分寸地杵在門口,把病房讓給主子們說話。


    “我隻不過是腦袋暈了一下,醫生也說沒事,平時多休息就好。是整家子人大驚小怪,連你都給吵來了,真是的!”


    “奶奶,您不肯好好照顧自己,旁邊的人隻好多費心了。”他歎了口氣。


    “對呀,對呀。”餘克儉的二叔葉尉歡立刻淒上來應話,他們一家子人也住在大宅子裏。


    他們剛把老人送到醫院的時候,即使病恙中她也不改嚴峻本色,弄得幾個孩子避的避、躲的躲,全窩在病房角落裏,不敢直攖其鋒,隻有二叔硬著頭皮站在旁邊服侍。


    餘克儉一現身,氣氛馬上變了。


    老夫人的盔甲猶如天上流星,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張老臉笑得眼都眯了。


    “好了,你們都回去吧!陳總管留著就好。”她慨然對其他人揮揮手。


    二叔搔搔油光的腦袋,年輕一輩的倒是很習慣了——餘克儉是老人心中的至寶,拿千年雪參來都不換的。


    “那,老太太,我們先離開了。”葉尉權鞠躬哈腰。“克儉,你的身體也不好,別待得太晚了。”


    “我知道,謝謝二叔。”他微微一笑。


    葉姓一家人你頂頂我,我頂頂你,頃刻間走得幹於淨淨。


    “真是!別別扭扭,窩窩囊囊的。”老人家少不得嘮叨幾句。


    他挨著祖母的床畔坐下來,輕笑。


    “二叔為人老實,是真心在關懷您,奶奶不該老是擺臉色給人家瞧。”


    “他們對我是真好還是假好,要等我躺進棺材那天才知道。”


    “嗬。”他輕拍奶奶的手,安撫她偶發的小孩子脾性。


    “我當初就跟你爺爺說了,老頭子臨死之前都沒有讓他的私生子進門,他就別多事了,他偏偏不聽!一句‘血濃於水’、‘同父異母’也是弟弟,硬把那些葉的接進門。現在好啦!他自己的血脈越來越薄,別人的孩子倒越生越多。幸好你叔公當時要認祖歸宗,被我給攔了下來,他還是他們的葉,沒冠到餘家頭上來。否則我老了,你的身體又不安泰,將來讓人家鳩占鵲巢,誰來替我們出頭?”老人家越咕噥越生氣。


    “二叔的孩子也憑著真本事進入‘餘氏’,我極看好他們。”


    “你自己給我拿捏著分寸!”老人家嚴厲警告。“餘氏財團是我和你爺爺從無到有,一手創下來的,可不是我公公的遺產;將來要交托下去,我也是傳給你,別人的小孩子我是顧不得的。”


    “好!我知道。”他拍拍祖母的手安撫。


    老夫人瞄到門口的衣絲碧與陳總管,立刻壓低聲音。


    “阿儉,你的心不要太軟了。你對那些姓葉的仁慈,他們可不見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頓了一頓,“當初是我不好,害你出了意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總之,‘那件事,之後,我看清楚了,我寧願做個小人,也不願再當君子。”


    餘克儉的輕咧仍然掛在嘴角,笑意卻已淡淡逸去。


    “那個綁匪早已鐺下獄,您就讓它過去吧!不要想太多。”


    “我能不想嗎?他們把你害得這樣……半死不活的……”老夫人的聲音沙啞了。


    “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他輕歎一聲,把老奶奶攬入懷中。


    “如果是天生病弱也就算了,你卻是平白給人搶去了半條命,你心裏會不怨嗎?我心裏能不怨嗎?”


    “……都過去了。”他不欲再多說,口氣仍雲淡風清。


    “如果不是你二叔那個前妻狼心狗肺,勾結了外人想綁架你,你現在還是活蹦亂跳的,全世界四處跑。”老夫人恨恨不息。“我真搞不懂尉權!好好一個老實頭,偏偏去娶了個心機叵測的女人——”


    “二叔事前怎麽料想得到?”他打斷奶奶的數落。


    “這些年來,你始終是護著你二叔一家人,有時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麽。”老人家歎息。


    “放心!奶奶是如來佛,我隻是一隻小猢猻,再怎麽翻也出不了您手掌心的。”餘克儉故意扮一張苦瓜臉。


    老人家被他一哄弄,登時噗哧笑出來。


    “誰抓得準你這顆鬼頭鬼臉?”舉手給了他一個爆栗。“好了,你也回去睡覺吧!自己身體不好,不必留在醫院裏陪我。”


    “可是……”


    他猶想抗議,老人家專製地打斷他。


    “我明兒一早也要出院了。這種鬼地方,到處都是藥水味兒,待久了誰受得了?”老夫人突然揚高聲量。“衣絲碧,你過來!”


    叫到她了,她連忙上前應話。


    “是。”


    “你平時有沒有好好照顧孫少爺?他吃飯、睡覺都正常吧?有沒有一忙起來就廢寢忘食的?”一堆問號連珠炮丟出來。


    衣絲碧偷看一眼主子,不敢馬上接話。


    “奶奶,原來你是派衣絲碧來監視我的?”餘克儉盤起了手臂抗議。


    “何隻她?你要是再不聽話,我調兩支部隊上門去。”老夫人白他一眼。


    他無奈地搖搖頭,看向她示意。


    有了主子的允許,她才規規矩矩地回答:“餘先生的生活作息都很正常。”


    “那就好。”老人家滿意地微笑。


    餘克儉看出奶奶臉上的倦色,傾身在她額上下一吻。


    “您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來接您出院。”


    “不用了,現在已經過了你睡覺的時間,明天早上多補一點眠,隻要記得周末回來吃飯就好。”老人家擺擺手。


    “是,皇太後。”


    ***


    車子無聲地行駛在更深夜靜裏。


    衣絲碧正襟危坐在司機身旁。


    透過後照鏡望去,主子坐在後座,頭枕著椅背,似乎睡著了。司機不敢扭開收音機,生怕吵了他,一車三人便在肅寂的氛圍裏,往黑夜裏前進。


    迢迢銀灣裏,今晚又墜了幾顆飛裏下來呢?


    “你還沒有告訴我。”


    低沉的聲音,在萬籟俱寂中,顯得悠長而深遠。


    她一怔。什麽?


    “你還沒有告訴我,今天晚上待在院子裏做什麽?”後座的人仍然枕著椅背,眼瞼未掀。


    噢!他居然還記得。衣絲碧輕觸鼻頭,有一些微微的窘。


    其實,老實坦承也無所謂,隻是把整間屋子關得像停電一樣,好像太過分了。


    “今天晚上有流星雨。”她訥訥地說。


    “啊。”他的嘴角浮起模糊的笑。“看來我誤了你和星星的約會。”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真是折煞她也!“流星雨到半夜三點為止都在最大值以內,現在才一點多,我回到家之後,仍然可以到院子裏賞星星。”


    “三點嗎?”他睜眼瞄了下手表。才一點五十分而已。


    “我會把車道上的燈打開的。”她趕快補一句。


    “鍾桑,”他忽然敲敲司機的椅背。“開上國家公園的第二停車場去!”


    “是。”


    “餘先生,你不回家休息?”她嚇了一跳。


    “我已經許久許久不曾賞過流星雨了。介意我加入嗎?”他的微笑溫柔俊雅。


    和他一起去賞流星雨,多別扭呀!哪個做夥計的下了班之後,還會約老板一起出來看風景?


    “您……您不睡覺,明天早上起來會沒精神的。”


    “我又不趕著打卡,有什麽關係?”


    “呃……”也對。“那,好吧。”


    她心裏叫苦連天。早知道就別提流星的事。


    司機轉上第二停車場的路。


    入夜的陽明山本該是幽暗清寂的,可惜賞星人多如天上繁星,幾個主要停車場都擠滿了車。


    司機是老地頭了,拐幾個彎之後,車子越過陽明山頂,繼續往後山奔去,最後停在一處僻靜的空地。


    “少爺,這兒人比較少,在這兒賞星好嗎?”


    餘克儉沒有異議。


    司機沒有隨他們下車。衣絲碧隻好拎著他的薄外套,跟在身後,隨時提防他受涼。


    這片空地也是一處小型停車場,空氣中漫著遠方飄來的硫磺氣息。


    蟲鳴唧唧裏,不知何處傳來涓涓的細流聲,鬆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他找了塊空地坐下來,仰望滿天星鬥。


    衣絲碧才遲疑一下,他已經拍拍身旁的位置示,視線仍對準無窮無盡的宇宙。


    她隻好小心翼翼地坐下來,盡量不讓自己碰觸到他。


    “餘先生,您要不要加一件……”


    “噓。”他製止了她的叨念。


    衣絲碧無奈地收口。


    突然間,一顆流星就那樣毫無預警地劃過。


    “哇!”她興奮地呼叫一聲,連忙又捂著嘴。


    他的眼睛落回她開心的俏容上,輕緩笑了。


    “要叫就叫吧!無所謂的。”


    那我剛剛要說話,你怎麽不讓我說?衣絲碧差些兒回嘴。


    心裏才想著,天上猛然滑過另一串銀絲線。


    “哇!”這會兒她真的忍不住了。“好漂亮!”


    “菲律賓的流星也一樣美嗎?”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思鄉的情懷立刻染上她的眉心眼角,再也不肯褪去。


    唉,月是故鄉明。她黯然斂了眉心。


    餘克儉察覺了自己的失言,歉然拍拍她的肩膀。她回以一個虛弱的微笑,算是接受了他的撫慰。


    “又來一顆了。”他主動把話題帶開。


    “橘色的,是火流星!哇——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火流星!”


    流星一顆一顆的滑過,在玄黑的天鵝絨上,織就出銀白色的經緯。


    銀絲綿綿密密地流轉著,纏繞著天上的星,也纏繞著人間的心。


    之後的整個晚上,他們指著天空交錯的星火,分享以前在世界各地看流星的心情。


    在心靈深處,衣絲碧非常明白,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後,她離開了台灣,漸漸老去,她仍然會記著這個夜晚。


    記著身畔的淡淡暖意,記著風中的潺潺泉聲,記著天上綿密的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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