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萸隻覺情思難遣,整顆心飄飄蕩蕩,最後,飄到了艾波門前。


    艾波便是當初邀她一起來紐約的那位同學,可是兩人到了不久,艾波家裏便出了些事,於是獨自回到明尼蘇達去。


    成萸出現在許久未見的好友門前,接著便大病一場。


    纏綿病榻間,迷迷糊糊作了許多夢。夢裏的時間順序跳得有點紊亂,有時候她和符揚還在學校念書,那霸道的大男孩拉著她躲到美術教室去,要她念他的課本給他聽。


    有時候回到兒時,符揚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上又踢又打,一下子拉她的衣服或故意抓破她的洋裝。等小成萸終於發脾氣了,哭著轉頭要大罵他,頑皮的符揚卻消失了,整個庭院裏隻剩下她一個人。


    夢見最多的時候,竟然是他們結婚的那五年。她第一年的難以適應,她看到符揚如何陪伴她;當然她學會一些新的東西,他又是如何溫存地笑謔她。那五年,其實非常幸福,為什麽當時的她都沒有看見?她記得的,隻有符揚惡的凶的姿態,卻忽略了他曾經對她如何多情……


    然後一切消失了,變成一團灰澀迷蒙的霧,她失落在霧裏,一下子是八歲,一下子十三歲,一下子十八歲,一下又是現在的自己。


    她四處看不到人,在霧裏越走越害怕,她揚聲想叫個人來陪伴自己,帶自己走出這陣迷霧。


    「符揚——」


    夢裏的成萸吃了一驚。為什麽她害怕的時候,叫的不是哥哥,不是爸爸,卻是她一直記著總愛欺壓她的符揚呢?


    她掙紮著想醒過來,卻一直醒不過來,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醒過來。迷霧蕭索蒼涼,卻也夾雜著濃情意味。


    情在不能醒。


    她明白了,明白那深愛之後,昏醉難醒的心情。


    她為什麽這麽傻呢?為什麽現在才發覺?


    她是愛他的。


    她隻是不甘願而已。


    她不甘願像一隻被眷養在金絲籠裏的鳥。所有送到她籠裏的食料用具都是最上等的,所以人人說她幸福,誇她入了一戶好人家。或許比起餐風宿露,待在籠中接受眷養是更幸福的事,但重點是,選擇。


    所有所有送到她麵前的「好」,她都必須接受。每一個「好」,都是一份恩。所以最後她被迫接受一堆自己從不要求的恩寵。


    她不能掙脫,不能拒絕,否則她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知好歹!


    或許讓一切重新來過,她並不是真的什麽都不要,但她希望那些「要」,都是她能自主性選擇的結束。


    她想要一份對等的、不被眷養的人生。一個說「不」的權利!


    她傷害了符揚,卻從未想過那也是在傷害自己。所以五年後的重逢,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她是那樣謹慎細心地觀察,下意識地在試探,想知道他是否還殘存一絲對她的情意。


    他沒有。他親口說的。


    素描本上是三年前的記憶,三年後的他,已不再愛她了。


    人類從曆史裏學到的最大教訓,就是人類永遠從曆史裏學不到教訓。她曾強硬地藏住心事,連自己都騙過,五年後還想故技重施,卻已沉重到無力再行。


    愛要不太早不太晚,剛好,但他們錯過了那個珍貴的緣分。


    符揚愛她太早,她愛符揚太晚。


    病完一場,猶如發了身冷汗,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


    「萸,你好一些了嗎?」艾波替她送藥和熱水進房,邊憂心忡忡地摸了摸她前額。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她在病榻上,蒼白虛弱地向好友說。


    又休養了幾日,元氣稍複,成萸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她必須回去麵對那個男人。她欠他一個解釋。


    回到自己位於布魯克林的公寓後,她先打電到趙紫綬店裏,為自己不明原因的曠職致歉。


    「成萸,你終於有消息了。」趙紫綬在那方鬆了一口氣,「好多人來我這兒找你。符揚啦、大衛啦,還有費歐娜,你這一失蹤,整個紐約快被那土霸王翻亂了。對了,你哥哥也打了電話來問呢!」


    成渤?


    雖然不知成渤怎會扯進這一團亂裏,她仍然撥了個電話向哥哥報平安。


    「小萸,你終於出現了。」成渤的開語詞跟她老板幾乎一樣。他的話中掩不住擔憂,「我一聽說你不見,心都慌了,這幾天正要飛過去看看。你怎麽會突然失蹤呢?前幾天伯母有事必須趕回台灣,符揚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問。他一口咬定是母親跟你說了什麽,才逼得你出走,可是符伯母堅持她沒有,母子倆鬧得不可開交。」


    「我沒事,哥,你不要為我擔心。符伯母也沒有跟我說什麽。」成萸元氣未複,口氣仍然有些虛弱,「我隻是……有些事沒有想通,必須離開一下子,好好想想。」


    「我本來以為你和符揚已經分開了,沒想到他真神通廣大,又去纏上你。」成渤在那端沉默一下。「你要哥哥出麵和他談談嗎?」


    「不,不要,哥,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而且,這次不是他纏上我,是我纏上他的……」她忍不住鼻酸。「總之,請代為轉告大家放心,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我會去見符揚,有些話,我必須親自告訴他。」


    ※※※


    符揚一接到成渤的來電,立刻衝到成萸的公寓去。


    他一到就發現門隻是掩上,成萸坐在客廳裏發呆,旁邊丟著鑰匙和皮夾,仿佛這幾天便隻靠著這兩件小物事走天涯。


    最讓人怵目驚心的,是她病樣的蒼白臉頰,與清瘦容顏。


    「小萸?」


    符揚的步伐在接近沙發時,放慢下來。他蹲在她身前,執起瘦骨嶙峋的手,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她一般。


    她原本就嬌弱纖瘦,現在看來,青色血管隱隱從皮膚下透出,整個人透明得仿佛要淡進陽光裏。


    符揚高跪在她麵前,輕觸她的臉頰,話聲溫柔輕悄。


    「小萸,你跑到哪裏去了?怎麽瘦成這樣?生病了嗎?」


    她眨了眨眼,視線聚焦在他俊顏上,眸眶漸漸泛出濕意。


    「看你,整張臉都是白的,你生病了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心疼地輕啄她毫無血色的唇瓣。「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一顆淚珠淌下臉頰。曾經如此厭惡痛恨的男性臉孔,在病中看見,竟覺無比的安心。


    「乖,我們先去看醫生,然後回去我那裏好好睡一覺。」符揚溫柔抱起她。「看你,整個人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沒有。你到底怎麽了?」


    「符揚……」


    他為何還對她如此溫柔?不是說已經不愛她了嗎?


    「乖,先別說話,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來了,我會照顧你,知道嗎?」他吻吻她的太陽穴。


    「不,符揚,有些話,我一定要跟你說……」


    符揚長聲太息。「如果是不中聽的話,就別急著說了。」


    她心頭一陣酸楚。「話本身不會不中聽,不過選在這種時候告訴你,你一定會覺得不中聽極了。可是……我不能不說……」


    符揚看她哭得如此淒慘,又歎了口氣。


    「好吧,你要說就說好了。」


    她想說什麽?「符揚,請你不要再接近我」?「符揚,我不想再看到你」?「符揚,你為什麽不能趕快滾開」?


    「符揚,我愛你……」


    一句話就讓符揚呆住。


    「我一直是愛你的,這份愛藏得太深,上頭堆滿了太多情緒,以至於我以為它不存在。但是,我終於明白了,我是愛你的。嗚……」成萸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淚水沾濕了他的衣領。


    「你……愛我?」


    「對不起,你都已經不再愛我了,我才倒這種心情垃圾給你,實在是太自私了,可是我一定要說……因為這是我欠你的。」她哭得近乎打嗝。


    「-欠我的?」符揚怪腔怪調地說。


    成萸緊緊摟著他的肩,開始傾訴。


    她告訴他自己小時候對他的痛恨和厭惡,稍長開始意識到兩人隱隱約約的情愫;她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在心底劃開界限,硬生生將他推到線的一邊去,不讓他踏入心房;她告訴他自己的領悟,告訴他那份對自由和平等的渴求;最終,她告訴他自己的愛,以及這五年來深埋在心底,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情慕。


    符揚猶如身在夢中,無法相信他這輩子唯一愛過而且以為永遠得不到的女人,正在向他傾訴對他的愛意。


    「你離家出走這麽多天,就是為了想通你是愛我的,然後等我取笑你一番?」


    「畢竟,當初我是那樣殘忍地將你的愛扔回你臉上,我欠你一個報複的機會。」成萸驀然哭得更厲害。「符揚,我可以接受你不再愛我的事實,但是請你不要恨我,否則我一定支持不下去!」


    「成萸,你這個……」笨蛋!


    看她哭得眼睛鼻子全都紅了,玉頰一片濕溽,而他幾天沒能好好吃、好好睡,連胡子都沒刮,兩個人狼狽成一團。


    符揚額抵著她的額,閉了閉眼,大大地歎了口氣。


    「姓成名萸的女人,我從來沒有不愛過你,這樣你聽懂了嗎?我愛你!如果我能不愛你就好了,但是我完全做不到。」


    輪到成萸呆住。


    「你……愛我?可是,你自己明明說……」她眨著沾上淚珠的長睫,看起來好美麗又好委屈。


    「咳!那是我胡說八道的。反正就是因為……那個……他媽的我愛麵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惱羞成怒。


    成萸再眨動兩下,眸如細雨蒙蒙中的水晶。


    「你真的還愛我嗎?」她輕聲問。


    「愛。」一個吻。「我愛你。」一個吻。「我愛你。」一個吻。「我愛你。」一個吻。「我……」


    一個句話用無數個吻串連。


    「好了。」她秀頰-紅,伸手掩住他的唇。


    「我愛你,你如果喜歡小孩,我們就生小孩。」符揚舔著她頰畔的淚水。啊,連她的淚嚐起來都是甜的。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小孩嗎?」她垂下頭,露出白晰的頸項。


    「你生的小孩我就喜歡。」


    成萸拭去淚水,不敢相信他的告白。這是真的嗎?他/她真的在我懷裏?兩顆心浮起一模一樣的思緒。


    這是真的。懷中實在的體溫,心中滿溢的情緒,都因為發現彼此對自己的心情而滿漲。


    成萸不禁想起,之前還與他有婚姻關係時,她曾經暗想不介意他另有女友。現在終於明白,這種事若在他們的婚姻中發生,她絕對無法無動於衷。心裏有愛,就會想獨占,就會要求回應,這是符揚的心情,她終於能了解。


    「我一定要再娶。」他開始計畫。「我們得回家去,大家知道我們又要結婚了,一定會吃驚到說不出話來。我要辦一個全世界最大的婚禮,在倫敦、在紐約、在台灣各辦一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符揚的妻子!」


    「真的嗎?你不生我的氣嗎?」她輕輕說。


    「那-呢?你還氣我嗎?」他反問。


    成萸看了左右兩下。「……你以前真的很壞。」


    「可是我已經變好了!」他連忙爭取票數。


    「有嗎?我看你對費歐娜還是好凶,對珍恩也不講情麵,而且我知道你這幾年交過很多女朋友,還有……」


    呃啊,完了!這一清算下去,對帳單會比老太婆的裹腳布還長。


    「就是因為我問題這麽多,將來才有更大的改善空間。你年紀輕輕,嫁個完人,跟他一起老僧入定,有什麽趣味?」


    成萸露出委決難下的神情。


    符揚心中一急,暴躁的少爺脾氣又出現。


    「反正我們是一定要再結婚的。你想結就結,不想結也得結!」他惱怒地低吼。


    成萸輕揚起長睫,那頑黠的眼神讓他知道,他又上當了。


    符揚歎息一聲,滿足地將她摟進懷裏。


    這個女人,是他這生最大的罩門。他可以狠下心來對待任何人,對她永遠沒辦法。


    這份情,從他十歲,她八歲起始,便深深根種,早已成為一個最真實、最瑰麗的夢。


    而沉醉情夢中的人,不願醒,也不想醒。


    「我愛你,答應我,你會再嫁給我。」


    「……嗯。」她的笑容含著羞澀,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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