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麽愛你,你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麽愛你,你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麽愛你……


    你為什麽不能愛我呢……


    成萸望著櫥窗外的行旅,怔怔地出著神。


    珍恩事件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可,現在她仍不時會想起那個午後的一場夢。


    夢裏她和符揚回到了往日,他有時是那個欺負她的惡少,有時是溫柔多情的公子,但是,夢裏的他溫柔的時候多,凶人的時候少,和她對兒時的記憶完全不同。


    突然間,一片灰色濃霧襲來,全世界都消失了。


    她惶惶不安地在霧色裏獨行,口中直叫著:符揚、符揚……


    霧色越來越濃,隱約間,一聲輕歎,像極了他的聲音,然後便是一句低啞的:我那麽愛你,你為何不能愛我呢?


    那個傲性的符揚才不會說這種話,所以她相信這句話隻是夢境的一部分而已,讓成萸覺得心慌的是,夢中的她含淚大叫:不是的,符揚,我——


    然後便醒了……


    醒來之後,出了一身冷汗。夢中的自己想說什麽呢?


    不是的,符揚,我——?


    我什麽?


    成萸輕歎一聲,揉著額角。本來以為自己擺脫了過去沉枷,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活。這次重逢,卻掀起太多的記憶,太久遠的心情。


    或許她不是擺脫了任何事,她隻是把它們推到一個角落,上了鎖,不再去想,便當一些複雜的情緒已不再存在……


    叮鈴叮鈴,門上的風鈴響起,那個才出現兩周就把她平靜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男人走了進來。


    在咖啡桌上畫圖的小戴倫,一見情敵出現,立刻戒備起來。


    「快兩點了,該走了吧?」符揚直勾勾盯著她,眼裏根本沒有那個三尺小人兒。


    「老板娘還沒回來,我再等她一下。」


    男人那意氣昂藏的樣模,帶給她一陣莫名地意亂。


    繡品墊布的那個案子,最後做了一點更動。符揚一個完整的作品包括有著刻印的雕像本身,以及一張以高級印泥和宣紙印出來、經符揚親手落款的印畫一份。少了其中一部分都會減損收藏品的價值。這次符大師做出了裁示,他想以純白絲綢取代以往打印的宣紙,絲綢邊緣便以手工刺繡綴上同色係的淡雅花紋。屆時展出時,會將打印好的絲綢裱框,隨著雕刻物一起展出販售。而那些幅印樣用的繡花絲綢,自然是她的工作了。


    所有人都對符揚這次的改變大表讚賞,認為此舉將容易引出作品的身價,成萸心中卻有著淡淡的不安。


    原本她隻是個不相幹的繡花人,在旁邊陪襯即可,現在卻要伴著他的作品一起推向全世界。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與符揚「攜手合作」的一天,從來他都是個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她隻是背後不重要的角色。這廂和國際名家合作的驚喜感固然有,卻也覺得好像和他越發糾纏不清了。


    成萸抑回一聲歎息,到咖啡桌旁陪戴倫畫圖說故事。


    符揚看她溫柔可親地陪著小鬼頭的樣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你的責任是當店員,又不是當保母,幹嘛每天花這麽多時間陪這小鬼!你不是不喜歡小孩嗎?」他的長腿勾來一張椅子,椅背朝前跨坐下來。


    「我從來沒有不喜歡小孩過。」她和顏悅色地說,眼眸仍望著戴倫。「而且紫綬同意我每天提早幾個小時離開,好回去趕你的案子;天底下到哪裏找這種好老板?我偶爾幫她帶一下戴倫,也是應該的。」


    是了。她沒說過她不喜歡小孩,她隻說過不想生小孩——他的小孩。符揚一想到這點,心情更惡劣。


    正好這時有客人,成萸起身去招呼,大小男人在咖啡桌前對立,虎視耽耽。


    「臭小鬼!你要是識相一點,少纏著我的女人,聽到沒有?」符揚忍不住先低聲開炮。


    「姨不是你的,姨是我的。」小戴倫毫不相讓。


    欠揍!符揚長手一拎,就把他拎在半空中,還站起來用力晃兩下。


    「你再得意啊!身高不到三尺的小鬼還敢跟我搶人,活得不耐煩了你!」


    「姨——」戴倫猛然提高童音大叫。


    成萸立刻回過頭。


    符揚火速將他抱進懷裏,兩個男人同時擠出笑容看她,一副很友好的樣子。


    成萸莫名其妙地看兩人一眼,繼續去招呼客人。


    「你不要以為我製不了你,連你老頭子見了我都要敬畏三分。等我打通電話給他,你看你以後還能不能來你娘店裏!」符揚氣得牙癢癢。


    「你『手滑』!」小家夥對著他鼻子指責。


    「什麽?」


    「媽咪說爹地『腳滑』。如果爹地『腳滑』,你就是『手滑』。」戴倫不知道狡猾是什麽意思,看媽咪那天念爹地的樣子一臉不高興,可是爹地卻一臉笑嘻嘻的,他猜想「腳滑」應該是說對方不好的意思。那手滑一定比腳滑更壞!


    符揚腦袋一轉,嘿嘿詭笑兩聲。


    「你說得對,我的手確實很滑。不幸得很,你正好就在我手上。」他又拎著戴倫後領,準備把他「滑」到牆上的衣架勾住。


    「姨——」一聲大叫。


    成萸立刻回頭。


    符揚的動作僵住。


    「符揚,你想做什麽?」成萸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手上的小人、牆上的掛鉤三者之間,越來越不善。


    「咳!沒有,我跟他玩而已。」他輕咳一聲,把小孩再收回懷裏。


    「他『手滑』啦!」戴倫大聲指控。


    「對啊,手滑手滑。」這個死小鬼!「你總有一天有落單的時候。」


    大人威脅,小鬼也不怕他,兩個人用眼神再度幹上了。


    「符揚,你這麽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小孩子鬧別扭。」成萸雙手盤起,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哼,他是章柏言的兒子,將來長大了隻會跟他老子一樣陰險,你別以為他會變成什麽好東西!」


    「你說爹地壞話你壞人!」小戴倫氣得跳腳。


    成萸歎了口氣。「算了,我看你還是先離開好了,不用特地來接我,待會兒我自己叫車回去。」


    「……我隻是散步順道繞過來的,誰又是特地來接你的?你以為我時間太多啊?」


    「本來就是!」戴倫其實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隻不過想跟他唱反調而已。


    「可惡你這個臭小鬼,你比你老子更陰險!」符揚變臉!


    「符揚!」


    又叮鈴一陣鈴響,這間店的頭家終於回來了。


    成萸如釋重負。她一個人實在很難顧到兩個。


    「回來得正好,你兒子還你。」符揚臭著臉,把小鬼往他娘懷裏一塞,然後拉著成萸往外走,也不管人家客人招呼到一半。


    「符揚!我的包包還沒拿!」成萸用力搖動他的手。


    符揚又臭著臉進門拿了包包就走,活像人家不是放他後麵那女人的假,是欠了他幾百萬。


    成萸真是拿他的蠻橫沒辦法。


    她想起夢中的她該說什麽話了。她八成是想講:不是的,符揚,我先被你氣死了!


    回到符揚的公寓,他仍愀然不樂,兩人吃過遲來的午餐,符揚準備到頂樓的工作室,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會下樓。


    「符揚……」


    他臨出門前,成萸輕聲喚住他。


    符揚回頭。


    成萸遲疑片刻,終於說:「早上房東太太打電話到店裏去,房子已經修好了,我隨時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離開……」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絕。


    仿佛早料到他的阻撓,成萸捺下性子,以講理的口氣說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於情於理都沒有繼續打擾的道理。」


    「你不怕那個什麽荷西的又找上門?」


    「他已經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闖民宅和恐嚇,而且荷西其實不算壞,他隻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個輕罪出來,以後也會收斂的。」


    「不行。」他仍然說。


    成萸悄然凝立片刻。


    「符揚,我覺得我離開比較好。」半晌,她又開口。


    「還是不行。」符揚冷冷地說:「關於底圖要配什麽樣的花邊或圖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你住在這裏,對我比較方便。」


    過去兩周,他確實一想到什麽特殊的圖案,就會隨手畫下來,然後要她照著繡在絲綢一角,可是成萸卻覺得這並不是理由。


    「如果要溝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號碼,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的作息不穩定,總之你住在這裏對我最方便!」他的態度越來越強硬。


    「符揚,如果今天接下繡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還會要求那人要住下來嗎?」成萸終於點明。


    符揚揚了下眉,毫無表情的俊顏,慢慢地浮上一層譏誚。


    「慢著,你不會以為我強留你下來,是為了什麽舊情難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聲,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你別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符揚也不是死纏爛打的渾人!我說留你下來對我比較方便,自然就是為了我自己!等你把所有繡品全部完成,即使你想賴下來,我還懶得留客。這個工作你如果接得這麽心不甘情不願,大可去找費歐娜談清楚,看你先繡好了多少件,我把錢結清給你也就是了,紐約也不是沒有其他人知道如何刺繡,我勸你還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搶白得麵紅耳赤,話都說不出來。


    符揚說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話如寒冬凍雨,兜頭澆了她一身冰,從此刻才真正從「符揚」的角度來看事情。


    之前遇著他,她隻想著避開,全然不願深思那種急著閃避的心態下藏著什麽。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再受囿於五年前,那麽符揚之於她,應該如過路人一樣,她又有什麽好閃避的呢?


    就算符揚在急難中收容她好了,雖然她不知道符揚那天打電話給她的目的是什麽,不過他終究是在電話裏聽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趕過來也發現狀況不假,如果今天換符瑤、成渤,或任何童年舊友,符揚都會提出暫時收留對方安排,不限定隻是對她而已。為什麽她就一相情願地認定,符揚是出於舊情難忘呢?


    舊情,舊情,心心念念要擺脫的是自己,口口聲聲掛在嘴上的也是自己,莫非,她才是那個對陳年舊事念茲在茲,無法摒棄的人?


    成萸出了一身冷汗,強烈情緒開始扣動心頭高築的圍牆。


    不行,她不願再想,她得離開!


    她火速起身,機械性地回房收拾行李,出於一種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心思,她隻想趕快遠離此處,到一個暫時呼吸不到符揚味道的地方。


    她拿了簡便的行李,在客廳裏又發了一陣子呆。


    驀然間,門鈴嫋嫋而唱。


    她悚然一驚。才離開不到半小時,符揚已經回來了嗎?不對,符揚如果下樓來,不必按門鈴。


    她先將行李提到玄關放定,深吸一口氣開了門。


    一打照麵,門裏門外同時一楞。


    「小萸?」符夫人如畫般秀麗清致的麵容,寫滿詫異之色。


    成萸隻覺得腦門當頭一個雷擊,眼前都是金星。


    天啊!怎麽會是符伯母?


    從五年前開始,她就沒有再見過符家任何一人。她立時想到目前的處境——當初不斷堅持不願再受符家恩惠的自己,現在又出現在符家人的屋簷下,而且屋主還是當初那被她重重戳戮的符揚。


    她該如何麵對符伯母?又是用何種立場來麵對她?


    成萸僵在當地,連聲帶也發硬了。


    「符……媽……伯母……」


    她該如何稱呼她呢?她已不能再循著婚後的習慣叫「媽媽」,是回頭叫伯母,或更退一步叫夫人?


    短短幾秒鍾,她的臉色變了好幾變,從蒼白到通紅再回到蒼白。


    符夫人比她先一步鎮定下來。


    「小萸,好久不見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符夫人臉上看見那溫柔慈婉的笑,完全不像素來端冷矜持的模樣,成萸越發覺得措手不及。


    「伯母……」


    「進去坐啊,小揚在嗎?」符夫人往前踏一步,她隻好閃身避開。


    長輩一眼瞄見放在玄關的行李袋,不動聲色,輕盈地往客廳走來。


    「你別一直站在門邊,進來坐啊。」符夫人淺笑道,主動在沙發上坐下來。


    成萸定了定神,碎步走向廚房。


    「符揚剛上樓工作去了。我幫您倒茶。」


    一切安頓定,她坐在客廳下首,兩手放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一陣陣紮人的尷尬刺戳著她。


    「小萸,真的好久不見了,你這幾年過得好嗎?」符夫人心平氣和地問。


    「我過得很好……工作很穩定,生活也還過得去。」


    「你怎麽都不回台灣看看呢?符揚的工作必須世界各地飄泊,你也不回家,每年過節,你符伯伯常歎著,餐桌上老是少了兩副碗筷。」符夫人輕聲道。


    她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很明顯嗎?成萸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一直和我不親近,不怪你,我的性子比較生冷,不太會說話,你們幾個孩子都和符伯伯親近一些。」符夫人見她低頭不語,又說。


    「不是的!」她連忙回答。


    符夫人妙目流轉地望著她。


    「我是怕……我若是跑回台灣去,隻會讓每個人覺得尷尬。」成萸終於輕輕啟齒。


    五年前形同決裂的那一夜之後,大哥終究沒有娶符瑤,可是也未再和荔帆姊複合。符瑤後來搬出符家,在台灣經營自己的小事業,詳細的情況她並不清楚,而符揚遠走英國,她避居紐約。最後,一直留下來的,竟然仍是成渤。


    當然他也搬出符家了,自己住在台北市中心的一間公寓裏,但是他一直待在符去耘的電腦公司裏,幾年下來,這支「旁軍」已經被他弄得有聲有色,儼然和符去耘為妻家打理的證券公司旗鼓相當了。


    她不知道哥哥留下來幫符伯伯的用意是什麽,或許是他自己本身對這個行業感興趣,或許是他看見兩老子孫離散,不忍他們孤單,又或者是替妹妹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覺得有愧於符家,總之,最後他和符去耘是千裏馬與伯樂的關係;留在兩老身邊打點照料的人,也隻有他一個。


    成萸她雖然一番話得償所願,哥哥不必娶,自己不必留,可再無法坦然無事地出現在符家人眼前。


    「尷尬?」符夫人若有所思地反複輕念兩次。「小萸,雖然我鮮少表現出來,可是在我心裏,你和成渤確實與我自己的小孩沒兩樣。」頓了頓,她苦笑一下,「或許有些小地方表現讓你覺得兩者有差,大環節上,我並沒有將你們兄妹視為外人。」


    成萸俏顏微紅。


    「符伯母,我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符夫人微笑打斷她的話。「-的意思,我都了解。讓你多年來一直處在卑屈的心情裏而我們夫婦沒有發現,也是我們的疏忽。符揚從小就霸道慣了,我們隻注意到他對你好,卻沒有想到,這份好是不是你自己也想要的。」


    成萸再度低首無言。


    「你知道嗎?我很心疼你們兩個。」符夫人溫柔地望著她。「我知道你是個戀家的人,可是為了這件事,你寧可離鄉在外,不肯回來。而符揚……唉,你不肯回來,他也就沒有回家。你們倆一個在南,一個北,最終還是牽扯在一塊了。」


    「符伯母,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為什麽?符揚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她忍下喉頭的腫塊,勉強說:「符伯母,你誤會了。符揚並沒有找我,這次他隻是碰巧遇到我出了點麻煩,好心收容我,他對我……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是嗎?」


    「是真的。他、他剛才又跟我強調了一次,符揚和我五年前就結束了。」


    「那你聽見他的強調,心頭有什麽感覺?」


    成萸被問得一怔。


    「也沒有什麽感覺不感覺的,我們已經分開這麽久,不管愛恨情仇,本來就淡了很多。」她避重就輕地道。


    符夫人又默默看了她好一會兒,那洞徹人心的眼神,幾乎讓人無所遁形。


    「小萸,我不知道符揚是怎麽跟你說的,但無論如何,那都不會是真心話。他就是這樣的倔性子,即使骨髓血肉都剔光了,一身架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垮。你應該比我懂他才對!他越是說話激你,就表示他越在意。」


    成萸覺得心頭仿佛有隻無形的手,重重絞了一下。她無力地搖搖頭,無法再說。


    「符揚對你的在意,絕對是超乎你想象的。否則也不會為了你短短一番話,整整五年都不願回家。他是怕一回去,睹物思人,又掀起那種求之而不可得的痛苦,你明白嗎?」


    是嗎?


    為什麽符夫人說的,和符揚說的,完全不一樣?她應該相信誰的?


    不,最重要的是,符揚對她有情又如何?無情又如何?她自己心頭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不斷往心底深處推的問題,終於必須昭昭攤在陽光下,她無法再逃避躲藏。


    短短一席話說完,千裏來訪的符夫人累了,主動走進另一間客房暫歇一下,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她怔然望著窗外穹蒼,心像是入煎鍋裏翻炒,各種調味料都加了下去,到最後連自己也嚐不出最真的味道。


    她茫然走到符揚的臥房前,頓了一頓,推門而入。


    在這裏住了兩個星期,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屬地。


    他的房間和客房沒有太大區別,反而她自己的房裏會擺盆花、掛張照,還更有人味一些。


    沉頓孤寂的氣氛,讓她心下惻然。


    這就是符揚五年來的生活寫照嗎?一座華麗而空洞的陵墓。


    床頭櫃上擺著一本素描簿。這種畫本子她是看慣了的,以前他們還在一起時,符揚一定在家裏各個角落都擺上筆和紙,隨時想到靈感就提筆畫下來。


    她坐在床側,拿起本子來翻閱。第一頁是一隻手的素描,左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畫的。第二頁是一個女人後頸的那段曲線。第三頁是一雙曲起來的長腿……


    一頁頁翻下去,日期越來越近,那熟悉感亦越來越怵目驚心。


    雖然沒有畫出臉孔,這些身體卻來自同一個人。有幾張重複出現共同特征,例如左手虎口上的一顆小痣,右腳膝蓋上一個月白色的疤,後頸正中央一個心形的胎記……


    成萸胸口重重一震!


    這是她!


    這個本子裏,畫的都是她!


    為什麽?為什麽符揚要畫她?而且是在他們分開的期間?


    他不是恨極了她,氣極了她嗎?為什麽還用這樣溫柔的筆觸,描繪著她的每個部分?


    成萸渾身發抖,把素描簿一扔,快速在房裏來回走動。


    血管裏有一股洶湧狂潮讓她無法靜坐!她來來回回越走越快,氣息開始喘,額角沁出細汗,心靈的躁動超於肉體的疲勞。


    終於!她猛然在房中央停下來,感覺自己再不做些什麽轉移注意力,胸口就會迸開來一樣。


    她煩亂地拉開衣櫃,依循多年來的習慣,就想要整理符揚向來最會弄亂的地方。


    手不期然在地上觸到一個硬硬的物事。那個東西用一份舊英文報紙隨手一包,就扔在牆角,摸起來的外觀是不規則狀。她接觸多了符揚的手筆,一摸就知道報紙下是一個他雕過的塑像。


    為什麽這樣隨手包著?委迤在地?


    她心情不穩地撿起來,將紙縛拆開。


    一個黃楊木雕作。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手搭在腦後,一雙長腳橫跨到另一張椅上,姿態慵懶;一個少女坐在他大腿上,膝蓋攤了一本書,低頭正細細地讀。


    男孩女孩的五官隻用三筆草草帶過,樸拙的工法卻無比傳神。


    她的雙手重重抖顫著,眼前開始模糊。


    雕像的側旁,刻有一個三寸見方的印文。她用力眨著眼,眨開由淚織成的簾幕才能讓自己清晰看見上頭的隸文——


    情在不能醒


    五個字如五柄大錘,重重敲上她的心房。


    成萸緊捂著胸口,痛叫出聲。


    符揚愛她!符揚一直愛著她!他真真切切地、像剜心般疼痛地愛著她!這不是宣示,不是主張,不是占地為王的勝利者姿態!


    他一直以-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方式,在愛著她!


    成萸再待不住了。


    她奪門而出。


    ※※※


    一離開四十四樓公寓,符揚就陷入自厭的情緒。


    當時隻覺得無法再盯著她發白的臉,隻好轉頭就走。上了樓來,開始把自己譙到臭頭。


    也不過就一個女人不愛他而已,他耍什麽少爺脾氣?昧著良心說一堆重話將她轟得頭都抬不起來,他就比較痛快嗎?


    心早就丟了,護著一個破碎的尊嚴幹嘛?他奶奶的!


    可是,符揚若是會在第一時間下樓道歉,他也就不是符揚了。


    獨自關在工作室裏,自厭自棄了大半個小時,一點工作情緒都無,他終於詛咒一聲,將雕刻刀用力扔開。


    等一下下了樓,要用什麽態度麵對她呢?成萸那女人臉最嫩,嘴巴又笨,剛才被他搶白了一頓,鐵定又像以前一樣沉著一張小臉不理她……


    慢著,不理他還好,她不會真被他一說,包袱款款直接走人了吧?


    符揚一驚,連忙邁開長腿跑下樓。


    一打開門就看到玄關上的行李。


    該死!這女人真的打算跑!幸好他及時想到!


    「成萸?成萸?」他俊顏緊繃,在家裏各個角落找人。


    廚房,不在。


    她的房間,不在。


    書房,不在。


    客廳、浴室都不在。


    可惡,行李還在就表示人還沒走,她跑哪兒去了?


    「成萸!」他心裏越來越慌,突然注意到自己房間門開著。


    「成——」


    房間裏也沒人。


    床上散著他的素描本,一隻他去年遣懷而做的木雕被人從衣櫃裏翻了出來,滾落在地毯中央。


    符揚一呆。她看到了?


    來不及因心事被揭穿而感到尷尬,他隻想知道,成萸人在哪裏?


    匆匆跑出門外,另一間客房間慢慢打開。


    「符揚,你這麽早就下來了?」他娘!


    對了,他娘前幾天打電話說到波士頓看親戚,回台灣前會繞過來他這裏住一晚。他怕成萸知道之後,會趕著離開以回避母親,所以沒有告訴她。


    「成萸呢?她跑到哪裏去了?」


    「成萸?她不是在家裏嗎?」符夫人一怔。


    符揚心下煎急,無暇向母親解釋太多,大步跑出家門。


    他房裏的散亂隱隱讓他覺得不妙。成萸的個性絕對不是隨便把東西扔一地的人,更何況連行李都忘了拿。她會這樣離開,表示當時心情一定不平靜!


    在趙紫綬的家裏和店裏都找不到她。


    到了大衛的設計公司,她也不在。


    回她的公寓,房東說人還沒搬回來。


    接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找哪裏!他對於她這五年來的生活,所知如此之少,他該怎麽辦?


    而,她看透了他的心事,反應卻是轉頭就跑,這又代表什麽呢?他該哭還是該笑?他茫立在紐約街頭,第一千次的懊悔自己沒能管住那張嘴!


    對了,費歐娜,她或者到畫廊去找靈感也說不定。費歐娜是他的最後一個希望了!


    符揚召來計程車,心急如焚地飛往目的地。


    成萸仍然不見人影,倒是遇到一個他此刻絕對沒有心情應付的女人。


    珍恩。


    拖拖拉拉了兩個星期,她終於找不到任何理由滯延,明天就要搭飛機回倫敦了。姊姊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甚至把她轉薦給另一位開藝廊的朋友,決心讓這任性的妹妹脫離自己羽翼,實際到現實社會裏磨一磨。


    「符揚!」


    「讓開,我沒空理你!」


    珍恩三番兩次的糾纏,他早就覺得不耐煩之至;此刻心煩氣躁,更是火氣比天高。


    如若她和自己一樣是一往情深,癡心不悔,他對她或許還會有幾分物傷其類的感慨。珍恩卻分明不是!


    她對符揚的糾纏,除了迷戀多年而不可得之外,更大原因是無法接受自己是被拒絕的那一個。


    若說他們兩個人身上有任何共通點,那絕不是「癡心」,而是同樣驕縱任性。


    「既然你完全不顧念我是你恩師的女兒,那我對你也不必心軟了。」珍恩硬堵在他身前,撂下狠話。「你很喜歡那個姓成的女人吧?如果我跑去跟她說,三個月前我還躺在你的床上,不知道她會有什麽反應?」


    符揚深深看她一眼,突然迷離性感地一笑。


    珍恩心兒一怦。


    符揚將她帶到牆角,伸臂撐在她頭兩側,低頭在她頸上深嗅了一下。那灼熱性感的氣息,讓珍恩小鹿亂撞,無法相信他突然軟化了。


    「過去幾年我的女人很多,這壓根兒不是秘密。即使你跑到她麵前捏造什麽,我也不痛不癢。」符揚在她耳畔如情人般的粘蜜輕語,「倒是你,珍恩,你確定你真的想陪我玩?」


    她的心又是一跳,這回是往發緊的感覺跳。


    符揚撐起臂,唇在她的唇兩公分之外,眼無限深意地盯住她。


    「你知道我認識的三教九流有多少,許多甚至是連紐約警察都惹不起的人物。我可以深夜到哈林區走一圈,離開的時候毫發無傷地帶著一掛朋友一起出來。」他的長指沿著她的臂溫柔往上移觸。


    珍恩陡然打個寒顫。


    「我有太多方法讓一個人失蹤而不會牽連到自己,你真的要跟我玩這種遊戲嗎?」他在她耳畔呢喃。


    「你……你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她聲音顫抖,一股冷意從腳底往上衝。


    「不要試煉我的耐性,珍恩。」他溫柔一笑。「你知道我這個人沒有多少世俗的道德觀,要搞掉一個人對我不是太困難的事,即使你是天皇老子都一樣。」


    珍恩抖得猶如風中落葉一般。


    「你隻要敢靠近她一步被我看見,即使你隻是問個路而已,我都會殺了你。」他的語聲仍然如絲般輕柔。「我會把你切碎到,連你家人都無法認屍的地步,你可以試試看這是不是一個空白的威脅。」


    珍恩-葛倫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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