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四年,魏孝文帝率領貴族、文武百官及鮮卑兵二十萬,自平城遷都洛陽。這些人連同家屬和奴隸,總數當不下一百萬人。


    …………


    隋唐時期居住在黃河流域的漢族,實際是十六國以來北方和西北方許多落後族與漢族融化而成的漢族。


    ——範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


    朱子語類壹壹陸曆代類叁雲:唐源流出於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一場冷冷的秋雨,突然就結束了內蒙高原短暫的夏季,也凍傷了草原上的狼性蚊群。陳陣出神地望著靜靜的額侖草原,他懂得了蚊群和狼群之所以如此瘋狂的原因——草原的夏季短,而秋季更短,一過了秋季,就是長達半年多的冬季。這是草原上那些不會冬眠的動物的死季,就連鑽入獺洞的蚊子都得凍死大半。草原狼沒有一身油膘和厚毛根本過不了冬,草原的嚴冬將消滅大部分瘦狼、老狼、病狼和傷狼。所以蚊群必須抓緊這個生長的短季,拚命抽血,竭力搶救自己生命而瘋狂攻擊;而狼群,更得以命拚食,為自己越冬以及度過來年春荒而血戰。


    分給陳陣包的一匹死馬駒,還剩下已經發臭的兩條前腿和內髒。小狼又飽飽地享受了一段豐衣足食的好時光,而且剩下的肉還夠它吃幾天。小狼的鼻子告訴它自己:家裏還有存糧。所以,這些日子它一直很快樂。小狼喜歡鮮血鮮肉,但也愛吃腐肉,甚至把腐肉上的肉蛆也津津有味吞到肚子裏去。連高建中都說:小狼快成咱們包的垃圾箱了,咱們包大部分的垃圾都能倒進小狼的肚子裏。


    最使陳陣驚奇的是,無論多臭多爛多髒的食物垃圾吃進小狼的肚子,小狼也不得病。陳陣和楊克對小狼耐寒、耐暑、耐饑、耐渴、耐臭、耐髒和耐病菌的能力佩服之極。經過千萬年殘酷環境精選下來的物種真是令人感動,可惜達爾文從沒來過內蒙額侖草原,否則,蒙古草原狼會把他徹底迷倒,並會加上長長的一章。


    小狼越長越大,越長越威風漂亮,已經長成了一條像模像樣的草原狼了。陳陣已經給它換了一根更長的鐵鏈。陳陣還想給它更換名字,應該改叫它“大狼”了。可是小狼隻接受“小狼”的名號,一聽陳陣叫它小狼,它會高高興興跑到跟前,跟他親熱,舔他的手,蹭他的膝蓋,撲他的肚子,還躺在地上,張開腿,亮出自己的肚皮,讓陳陣給它撓癢癢。可是叫它“大狼”,它理也不理,還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以為是在叫“別人”。陳陣笑道:你真是條傻狼,將來等你老了,難道我還叫你小狼啊?小狼半吐著舌頭,嗬嗬傻樂。


    陳陣對小狼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很欣賞,最近一段時間他尤其喜歡玩小狼的耳朵。這對直直豎立的狼耳,挺拔、堅韌、幹淨、完整和靈敏,是小狼身體各部最早長成大狼的標準部件,已經完全像大狼的耳朵了。小狼也因此越來越具有草原狼本能的自我感覺。陳陣盤腿坐到狼圈裏,跟小狼玩的時候,總是去摸它的耳朵,但小狼好像有一個從狼界那兒帶來的條件,必須得先給它撓耳朵根,撓脖子,直到撓得它全身癢癢哆嗦得夠了,才肯讓陳陣玩耳朵。陳陣喜歡把小狼的耳朵往後折疊,然後一鬆手,那隻狼耳就會噗地彈直,恢複原樣。如果把兩隻耳朵都後折,再同時鬆手,但兩耳絕不會同時彈直,而總是一前一後,發出噗噗兩聲,有時能把小狼驚得一愣,好像聽到了什麽敵情。


    這對威風凜凜的狼耳,除了二郎以外,令家中所有的狗十分羨慕、嫉妒甚而敵視。陳陣不知狗耳和狼耳的軟骨中,是否也有“骨氣”的成份?狗祖先的耳朵也像狼耳一樣挺拔,可能後來狗被人類馴服以後,它的耳朵便耷拉下來,半個耳朵遮住了耳窩,聽力就不如狼靈敏了。遠古的人類可能不喜歡狗的野性,於是經常去擰它的耳朵,並且耳提麵命,久而久之,狗的耳朵就被人擰軟了,耳骨一軟,狗的“骨氣”也就走泄,狗最終變成了人類俯首帖耳的奴仆。蒙古馬倌馴生馬首先就得擰住馬耳,按低了馬頭,才能備上馬鞍騎上馬;中國地主婆也喜歡擰小丫環的耳朵。一旦被人擰了耳朵,奴隸或奴仆的身份就被確認下來。


    小狼的耳朵使陳陣發現耳朵與身份地位關係密切。比如,強悍民族總喜歡去擰非強悍民族的耳朵,而不太強悍的民族又會去擰弱小民族的耳朵。遊牧民族以“執牛耳”的方式,擰軟了野牛、野馬、野羊和野狗的耳朵,把它們變成了奴隸和奴仆。後來,強悍的遊牧民族又把此成功經驗用於其他部族和民族,去擰被征服地的民族的耳朵,占據統治地位的集團去擰被統治民族的耳朵。於是人類世界就出現了“牧羊者”和“羊群”的關係。劉備是“徐州牧”,而百姓則是“徐州羊”。世界上最早被統治集團擰軟耳朵的人群就是農耕民族。直到如今,“執牛耳”仍然是許多人和集團孜孜以求的目標。“執牛耳”還保存在漢族的詞典裏,這是漢族的遊牧祖先傳留給子孫的遺產,然而,北宋以後的漢族卻不斷被人家執了“牛耳”。如今,“執牛耳”的文字還在,其精神卻已走泄。現代民族不應該去征服和壓迫其他民族,但是,沒有“執牛耳”的強悍征服精神就不能捍衛自己的“耳朵”。


    這些日子,陳陣常常望著越來越頻繁出現的兵團軍吉普揚起的沙塵,黯然神傷。他是第一批也許是最後一批實地生活和考察內蒙古邊境草原原始遊牧的漢人。他不是浮光掠影的記者和采風者,他有一個最值得驕傲的身份——草原原始遊牧的羊倌。他也有一個最值得慶幸的考察地點——一個隱藏在草原深處,存留著大量狼群的額侖牧場。他還養了一條親手從狼洞裏掏出來的小狼。他會把自己的考察和思考深深地記在心底,連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他都不會忘記。將來,他會一遍一遍地講給朋友和家人聽,一直堅持到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可惜,炎黃子孫離開草原祖地的時間太久,草原原始古老的遊牧生活很快就要結束,中國人今後再也不能回到原貌祖地來拜見他們的太祖母了……


    陳陣久久地撫摸著狼耳。他喜歡這對狼耳,因為小狼的耳朵是他這幾年來所見過的惟一保存完整的狼耳。兩年多來,他所近距離見過的活狼、死狼、剝成狼皮或狼皮筒上的狼耳朵,無一例外都是殘缺不全的。有的像帶齒孔的郵票,有的沒有耳尖,有的被撕成一條一條,有的裂成兩瓣或三瓣,有的兩耳一長一短,有的幹脆被齊根斬斷……越老越凶猛的狼耳就越“難看”,在陳陣的記憶裏,實在找不到一對完整挺拔毫毛未損的標準狼耳。陳陣忽然意識到,在殘酷的草原上,殘缺之耳才可能是“標準狼耳”。


    那麽,小狼這對完整無缺的狼耳就不是標準狼耳了嗎?陳陣心裏生出一絲悲哀。他也突然意識到,小狼耳朵的“完整無缺”恰恰是小狼最大的缺陷。狼是草原鬥士,它的自由頑強的生命是靠與凶狠的兒馬子、凶猛的草原獵狗、凶殘的外來狼群和凶悍的草原獵人生死搏鬥而存活下來的。未能身經百戰、招搖著兩隻光潔完美的耳朵而活在世上的狼還算是狼嗎?陳陣感到了自己的殘忍,是他剝奪了小狼的草原狼勇士般的生命,使它變成徒有狼耳而無狼命,生不如狗的囚徒。


    是否把小狼悄悄放生?放回殘酷而自由的草原,還它以狼命?可陳陣不敢。自從他用老虎鉗夾斷了小狼的四根狼牙的牙尖後,小狼便失去了在草原自由生存的武器。小狼原來的四根錐子般鋒利的狼牙,如今已經磨成四顆短粗的圓頭鈍牙,像四顆豎立的雲豆,連狗牙都不如。更讓陳陣痛心的是,當時手術時盡管倍加小心,在夾牙尖時並沒有直接傷到牙髓管,但是,陳陣手中的老虎鉗還是輕微地夾裂了一顆牙齒,一條細細的裂縫伸進了牙髓管。過了不久以後陳陣發現,小狼的這顆牙齒整個被感染,牙齒顏色發烏,像老狼的病牙。後來陳陣每次看見這顆黑牙,心裏就一陣陣地絞痛,也許到不了一年,這顆病牙就會脫落。狼牙是草原狼的命根,小狼若是隻剩下三顆鈍牙,連撕食都困難,更不要說是去獵殺動物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陳陣已絕望地看清了自己當初那個輕率決定的嚴重後果——他將來也不可能再把小狼放歸草原,他也不可能到草原深處去探望“小狼”朋友了。陳陣那個浪漫的幻想,已被他自己那一次殘忍的小手術徹底斷送。同時也斷送了這麽優秀可愛的一條小狼的自由。更何況,長期被拴養的小狼,一點兒草原實戰經驗也沒有,額侖草原的狼群會把它當成“外來戶”毫不留情地咬死。一個多月前陳陣在母狼呼喚小狼的那天夜裏,沒有下決心把小狼放生,他為此深深自責和內疚。陳陣感到自己不是一個合格和理性的科研人員,幻想和情感常常使他痛恨“科研”。小狼不是供醫用解剖的小白鼠,而是他的一個朋友和老師。


    草原上的人們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內蒙生產建設兵團的正式到來。畢利格、烏力吉和蒙古老人們的聯名信起了作用,兵團決定,額侖草原仍是以牧為主,額侖寶力格牧場改為牧業團,以牧業為主,兼搞農業。而其它大部分牧場和公社則改為農業團,蒙古草原出產最著名的烏珠穆沁戰馬的產地——馬駒子河流域,將變成大規模的農場。一小部分牧場改為半農半牧團。


    兵團的宏偉計劃已經傳到古老的額侖草原。基本思路是:盡快結束在草原上延續幾千年的原始落後的遊牧生產方式,建立大批定居點。兵團將帶來大量資金、設備和工程隊,為牧民蓋磚瓦房和堅固的水泥石頭棚圈、打機井、修公路,建學校、醫院、郵局、禮堂、商店、電影院等等。還要適當開墾厚土地,種草種糧,種飼料,種蔬菜。建立機械化的打草隊、運輸隊和拖拉機站。要徹底消滅狼害、病害、蟲害和鼠害。要大大增強抵禦白災、黑災、旱災、風災、火災、蚊災等等自然災害的能力。讓千年來一直處於惡劣艱苦條件下的牧民們,逐步過上安定幸福的定居生活。


    全場的知青、年輕牧民,還有多數女人和孩子,都盼望兵團到來,能早日實現兵團幹部和包順貴描述的美好圖景。但是多數老牧民和壯年牧民卻默不作聲。陳陣去問畢利格老人,老人歎氣說:牧民早就盼望孩子能有學校,看病也再不用牛車馬車拉到旗盟醫院,額侖沒有醫院,死了多少不該死的人呐。可是草原怎麽辦?草原太薄啊,現在的載畜量已經太重了。草原是木軲轆牛車,就能拉得動這點人畜,要是來那老些人和機器,草原就要翻車了。草原翻了個,你們漢人可以回老家,可牧民咋辦呐?


    陳陣最揪心的是草原狼怎麽辦?農區的人一來,天鵝大雁野鴨就被殺了吃肉,剩下的都飛走了。而草原狼不是候鳥,世世代代生活在額侖草原的狼群,難道也要被斬盡殺絕,或趕出國門趕出家園嗎?外蒙古高寒草疏人畜少,那裏的窮狼,要比額侖的富狼更凶猛。到了那裏,它們就要變成了狼群中受氣挨欺的“外來戶”了。陳陣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麽快地看到了草原狼末日的來臨,而他對草原狼群的考察和研究才剛剛開始……


    時近傍晚,楊克把羊群趕到距營盤三裏的地方,把羊群趕得對準了自家的蒙古包,便離開羊群回家喝水。快要搬家遷場了,可以讓羊群啃啃營盤附近剛剛長出來的一茬新草。


    楊克灌了兩大碗涼茶,對陳陣說:誰能想到兵團說來就來了?在和平時期,我最討厭軍事化生活,好不容易躲開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沒想到又讓內蒙兵團給罩住了。額侖今後到底會怎麽樣,我心裏一點都不托底,咱們還真得快點兒把草原狼的一些事情弄明白……


    兩人正說著,一匹快馬沿著牛車車道飛奔而來,馬的身後騰起近一百米長的滾滾黃塵。陳陣和楊克一看就知道是張繼原倒班回家休息來了。張繼原已完全像個草原大馬倌,馬快馬多,騎馬囂張,不惜馬力,毫不掩飾那股炫耀的勁頭。高建中一臉壞笑地說:噯,你們看,他把好幾個包的蒙古丫頭都招出家門了,那眼神兒就像小母馬追著他跑似的。


    張繼原一跳下馬,就說:快,快來看,我給你們帶來什麽東西了?


    他從馬鞍上解下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號帆布包,裏麵好像是活物,還動了幾下。


    楊克接過包,摸了摸,笑道:難道你也抓著一條小狼崽,想給咱家的小狼配對?


    張繼原說:這會兒的狼崽哪能這麽小,你好好看看,小心別讓它跑了。


    楊克小心翼翼解開一個扣,先看到裏麵的一對大耳朵,他伸手一把握住,便把那隻活物拽了出來。一隻草原大野兔在楊克手下亂蹬亂扭,黃灰色帶黑毛的秋裝發出油亮亮的光澤,個頭與一隻大家貓差不多,看樣子足有五六斤重。


    張繼原一邊拴馬一邊說:今天晚上咱們就吃紅燒兔肉,老吃羊肉都吃膩了。


    正說著,離著七八步遠的小狼突然野性大發,猛地向野兔撲過來。如果不是鐵鏈拴著它,大兔肯定就被它搶走了。小狼在半空中被鐵鏈拽住,噗地跌落在地。它一個翻滾立即站起來,兩條前爪向前空抓,舌頭被項圈勒出半尺長,兩眼暴突,凶光殘忍,狠不得一口活吞了野兔。


    家中的狗們都見識過這種跑跳極快,很難抓到手的東西。狗們都圍上來,好奇地聞著野兔,但誰也不敢搶。


    楊克看看小狼貪婪的嘴臉,便拎起大兔朝小狼走了幾步,拿著兔子向小狼悠了悠。小狼的前爪一碰到兔腿,立刻變成了一條真正的野狼,滿臉殺氣,滿口嗜血欲,舌頭不斷舔嘴的外沿,一對毒針吹管似的黑瞳孔,嗖嗖地發射無形毒針,異常恐怖。當活兔又悠回楊克身邊的時候,小狼惡狠狠地望著所有人和狗,人狼之間頓時界限分明,幾個月的友誼和感情蕩然無存。在小狼的眼裏,陳陣、楊克和最愛護它的二郎,頓時全都成了它的死敵。


    楊克嚇得下意識地連退三步,他定定神說:我提個建議,小狼長這麽大了,還沒有親自殺吃過活物,咱們得滿足它一點天性。我宣布放棄吃紅燒兔肉,把野兔送給小狼吃,今天咱們看野狼殺吃野兔,可以近距離地感受感受活生生的狼性。


    陳陣大喜,馬上表示讚同說:兔肉不好吃,要跟沙雞一塊燉才行。這一夏天小狼幫咱們下夜,一隻羊也沒被狼掏走,應該給它獎勵。


    高建中點頭說:小狼不光給羊群下夜,還給我的牛犢下了夜,我投讚成票。


    張繼原咽下一口唾沫,勉強說:那好吧,我也想看看咱家小狼還有沒有狼性。


    四個人頓時興奮起來。潛伏在人類內心深處的獸性、喜愛古羅馬鬥獸場野蠻血腥的殘忍性,以正當合理的借口暢通無阻地表現出來了。一隻活蹦亂跳的草原野兔,在凶狠的狼、鷹、狐、沙狐和獵狗等天敵殺手、圍剿追殺中艱難生存下來的草原生命,就這樣被四個北京知青輕易否決了。好在野兔有破壞草原的惡名,還有兔洞經常摔傷馬倌的罪行,判它死刑在良心上沒有負擔。四人開始商量鬥獸規則。


    草原上無遮無攔,沒有可借用的鬥獸場,大家都為不能看到野狼追野兔的場麵而遺憾。最後四人決定把野兔的前腿和後腿分開拴緊,讓它既能蹦跳,又不至於變成脫兔。


    顯然這是一隻久經殘酷生存環境考驗的成年兔。楊克在給兔子綁腿的時候,冷不防被這個強壯有力的家夥狠狠地蹬了一下。善刨洞的野兔長有小尖鏟似的利爪,把楊克的手背蹬出幾道深深的血口子,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說:人說兔子急了也咬人,沒想到它真會用爪子咬人。好厲害,你先別得意,呆會兒我就讓小狼活剝了你!陳陣急忙跑進包拿出雲南白藥和紗布,給他上藥包紮。


    四個人一起動手,費了好大勁才把野兔的腿綁緊。野兔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但兩隻眼睛射出凶狠狡猾的光芒。張繼原掰開野兔的三瓣嘴,看了看兔牙說:你們看,這是一隻老兔子,牙都發黃了。大車老板都說,“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老兔子可厲害呢,弄不好小狼會吃大虧的。


    陳陣扭頭問張繼原:哎,為什麽說兔子老了鷹難拿?


    張繼原說:老鷹抓兔子,從空中先俯衝下來,用左爪抓住兔子的屁股,兔子一疼就會轉身,身子就橫過來了。老鷹另一隻爪子正好得勁,再一把抓住兔背,這樣兔子就跑不了了。老鷹抓穩了兔子,就飛上天再鬆開爪子,把兔子扔下來摔死,然後才把兔子抓到山頂上去吃。可是,老兔子就不會讓老鷹輕易得手。一旦老兔被老鷹抓住了屁股,再疼也不回身,然後豁出命猛跑,往最近的草棵子紅柳地裏跑。我就親眼看見過,一隻老兔子楞是帶著老鷹一起衝進了紅柳地,密密麻麻的柳條,萬鞭齊抽,把老鷹的羽毛都抽下來了。老鷹都快被抽暈了,隻好鬆開爪子把兔子放走。那隻老鷹垂頭喪氣,像隻鬥敗了的雞,在草叢裏歇了半天才飛走……


    楊克聽得兩眼發直,說:咱們可得想好了。


    陳陣說:還是把兔子扔給小狼吧。一邊是老奸巨猾的大兔,一邊是年幼無知,牙口不全的小狼;一邊拴著腿,一邊拴著鐵鏈,這場角鬥還算公平。


    楊克說:咱們都看過《斯巴達克》,按照羅馬競技場的規則,老兔子如果勝了就應該獎給它自由。


    三人都說:成!


    楊克對野兔自言自語說:誰讓你掏了那麽多的洞,毀了那麽多草皮,對不起啦。又對小狼大喊:小狼,小狼,開飯嘍!說完一揚手把野兔扔進狼圈。野兔一落地,就一骨碌翻過身來,亂蹦亂跳。小狼衝過去,卻沒處下嘴,它用前爪猛地撥拉一下野兔,兔子一下子倒在地上,縮成一團,像是嚇破了膽,胸部急促起伏,渾身亂顫。可是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卻異常冷靜地斜看著小狼的一舉一動。顯然,這隻野兔在狼爪鷹爪下不知逃脫過多少次了。


    野兔在顫抖的掩護下,繼續收縮身體,越縮越緊,最後縮成一個極具爆發力的“拳頭”,然後收縮利爪,調整刀口的位置,猶如暗器在袖。


    小狼有過吃大肥鼠的經曆,見到野兔就以為是一隻更大的野鼠。它饞得口水一絲絲的掛下來,它上前聞了聞。野兔還在顫動,小狼伸出前爪,想把它按得像手把肉那樣“老實”。它東按按,西聞聞,尋找下口之處。


    野兔突然停止顫抖,此時小狼的腦袋正好移到了野兔的後腿處。“不好!”四人幾乎同時叫了起來,但已經來不及提醒小狼了。老野兔以最後一拚的力量,勾緊爪甲,像地雷爆炸一樣,照準小狼的腦袋蹬去,一爪正中狼頭。小狼嗷地一聲被蹬了一個後滾翻,好容易爬起來的時候,已是滿頭流血,狼耳被豁開一個大口子,頭皮幾處抓傷,右眼也差一點被蹬瞎。


    陳陣和楊克心疼得變了臉色,兩人呼地站起來。楊克急忙掏出白藥瓶,打算給小狼上藥。陳陣狠了狠心,攔住楊克說:草原上哪條狼不傷痕累累,也該讓小狼嚐嚐受傷的滋味了。


    小狼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它躬起身,滿臉驚恐、憤怒,但又好奇地盯住野兔看。老兔得手後,開始拚命掙紮,翻過身,一瘸一拐,連蹦帶拱,向狼圈外挪動。幾條狗也生氣地站起來,衝著老兔狂吠。二郎實在看不過去,想衝進狼圈咬殺老兔,被陳陣一把抱住。


    老兔慢慢拱向圈線,小狼慢慢跟在後麵,保持一尺距離,隻要老兔後腿稍有大一點的動作,小狼就像被毒蠍咬了一樣,噌地後跳。


    楊克說:這次角鬥應該判老兔贏。要是在野地裏,老兔剛才那一下就把小狼打懵了,老兔也早就趁機逃跑了。這家夥0分鍾內連傷一人一狼,好生了得。我看還是把它放生吧,同樣是農耕食草動物,中國漢人要是能有草原老兔精神,哪能淪為半殖民地?


    陳陣心情矛盾地說:再給小狼最後一次機會吧。如果老兔拱出***,就算老兔贏。如果出不了***,那還得比下去。


    楊克說:好吧,就以圈線定勝負。


    老兔像是看到了一線生機,連滾帶拱往圈外挪。小狼也惱了,似乎覺得眼前這個本屬於它***裏的東西,快要不屬於它了。它急得亂蹦亂跳,像對付一隻刺蝟一樣,不敢咬不敢抓。但是,一有機會就用前爪把老兔往圈裏撥拉一下,然後馬上跳開。而老兔一等小狼跳開,又會再次往圈外拱。拉鋸了幾個回合,獵性十足的小狼終於找到了老兔的弱點,它避開老兔的後腿,而跑到兔頭前麵,采用“執牛耳”戰術,看準機會一口叼住了老兔的長耳朵往裏拽。老兔一掙紮,小狼就鬆開嘴。小狼漸漸發現那隻厲害的後腿蹬不著它了,就大膽咬住兔耳,一直把老兔拽到木樁旁邊。老兔眼露驚恐,連蹬帶踹一刻不停,像一條釣上岸的大鯉魚,蹦跳得讓狼無法下口。


    陳陣決定給小狼一點提示,他突然大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小狼猛然一怔,這聲叫喊,一下子喚醒了小狼的饑餓感,它立即從一條鬥狼變成了一條餓狼。隻見小狼猛地按住兔頭,再用後牙哢嚓一聲咬斷了老兔的一隻長耳朵,然後連皮帶毛吞進肚裏。兔血噴出,小狼見血眼開,狼性勃發。又凶狠地咬斷另一隻耳朵,吞下肚。失去耳朵的野兔,酷似一隻大旱獺子,亂蹬亂咬,拚死反抗。狼圈內,一條滿頭是血的小狼,與一隻滿頭湧血的老兔,攪作一團,打得你死我活。狼圈變成了真正充滿血腥味的戰場。


    但小狼還是沒有掌握如何先咬死兔子,再從容吃肉的殺技。隻是咬一口吃一口,生吞活剝、毫無章法地在老兔身上胡亂摸索獵殺方法。小狼的牙雖鈍,但具有老虎鉗般的力度,它咬夾住兔皮便猛甩頭,將兔皮一條一條地撕下來。它雖然不懂得一口咬斷野兔的咽喉致命處,但是它卻本能地找到了野兔的另一處要害——肚子。可憐的老兔終於被小狼撕豁了肚皮,一嘟嚕內髒被小狼狠命拽出來,這些柔軟無毛帶血的東西是草原狼最愛吃的食物。小狼兩眼放光,把腸肚心肺肝腎統統吞到肚子裏,老兔一直戰鬥到失去了心髒才停止反抗。


    陳陣總算給了小狼一次活得像條真狼的機會。小狼終於長大了,它付出了臉耳破相的代價,從此有了草原狼的“標準狼耳”,而成為具有實戰記錄的草原狼。但陳陣的心裏卻好像高興不起來,小狼贏了,他反倒為老兔感到了惋惜與哀傷。那隻可憐的老兔拚盡了全力,死得可敬可佩。它被同樣英勇頑強的小狼殺死吃掉了,但它精神上並沒有被打敗。蒙古草原的一切生靈,除了綿羊以外,不論是食肉動物還是食草動物,都具有草原母親給予的勇猛頑強的精神,這就是遊牧精神。


    羊群自己進了營盤。陳陣和楊克暫時中止了這天小狼的放風課程。小狼還沉浸在極度亢奮之中,對於每日傍晚的自由居然也忘得一幹二淨。


    四人難得有機會聚在一起做飯吃飯,蒙古包裏的氣氛異常溫暖融洽。陳陣給張繼原倒了一碗茶,問道:你還沒給我們講,你是怎麽抓到老兔子的?


    張繼原也像草原大馬倌那樣喜歡賣關子了,他停了停說:嗨,這隻野兔還是狼送給我的呢。


    三個人一愣。張繼原又停了幾秒鍾才說:今天中午,我和巴圖去找馬,半路上,剛翻過一個小坡,離老遠看到了一條狼,正撅著屁股尾巴刨土。我們倆正好都騎著快馬,一鞭子就衝了過去。狼馬上翻坡逃走了,我們衝到狼刨土的地方,一看是個小洞,外麵有不少狼刨出的新土。這個洞很隱蔽,藏在草叢下麵,要不是洞外有新土,很難發現。巴圖一看就說這是個兔洞,但不是兔子的窩,隻是它的臨時藏身洞。草原野兔除了狡兔三窟四窟以外,還在它的活動範圍內挖了許多臨時藏身洞,一遇敵情,馬上就鑽進最近的一個臨時洞。馬倌最恨這種洞,常常傷人傷馬。去年,蘭木紮布的一匹最好的杆子馬,就是被這種洞別斷了前腿,廢了。這回我倆發現了這個兔洞,氣就不打一處來,兩人下了馬,非把它掏出來打死不可。兔洞有一米多深,用套馬杆捅了捅,是軟的,裏麵真有隻活兔。狼會刨洞,一會兒就能把野兔刨出來。可是狼跑了,我們拿什麽刨洞呢?巴圖說他有法子,他解下套馬杆的小杆,用刀子在小杆上劈開一個小口子,在口子裏塞上點粗草,做成了一個小叉子,把杆伸進洞,慢慢探到了兔子的身子,然後就用杆子頂尖上叉子夾兔子毛,夾住毛了以後,就開始擰兔毛,最後連毛帶皮全擰到杆子上了,一直擰到擰不動為止。再用杆子壓住兔子一點點兒往外拽,不一會兒,巴圖就把這隻大野兔擰了出來。它剛一露頭,我就一把揪住了它的耳朵。


    三人連聲叫絕:高!實在是高!


    高建中說:上回我也發現一隻野兔鑽進洞,怎麽也弄不出來。今天我又學了一招。你們說的沒錯,牧民好像是比農民強悍聰明多了。真是什麽行業出什麽人啊,以前我一直都不明白咱中國人到底差在哪兒,窩裏鬥得比誰都狠,可跟外邊一打就敗。這麽大的一個中國,這麽多的人口,楞讓小日本占了八年,要不是蘇聯出兵,美國扔原子彈,不知道還要占多少個八年呢。可剛把小日本打敗沒多少年,聽外電說人家經濟上又成一流強國了,這小日本海盜,別說,那民族性格真是了不得。


    三人全笑了。張繼原對陳陣說:真是近朱者赤啊,連高建中都同意你的觀點了。


    四人圍著炕桌吃小米撈飯,粉蘑燉羊肉和醃野韭菜花。


    楊克對張繼原說:你腿快,消息靈通,給我們說說兵團的事吧。


    張繼原說:咱們的場部已經成為團部了,第一批幹部已經下來,一半蒙族一半漢族。建團後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滅狼。那些兵團幹部一看見狼群咬死那麽多馬駒子,全都氣壞了。他們說過去部隊一到草原先幫著牧民剿匪,現在第一件是就是要幫著牧民剿狼,調派精兵強將為民除害。人家好心好意,可蒙古老人有苦難說啊,跟那些農民出身的大兵講狼的好處,那不是對牛彈琴嗎?這會兒狼毛快長齊了,狼皮能賣錢了。兵團幹部工資也不高,參謀、幹事一個月也就六七十塊錢,可賣一條狼皮能得0塊錢,還有獎勵,師部團部的兵團幹部積極性特高。


    楊克歎了一口氣說:蒙古草原狼,英雄末路,大勢已去,趕緊往外蒙古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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