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血液裏,特別是在君主和貴族的血液裏,潛伏著遊牧精神,無疑它在傳授給後代的氣質中占著很大的部分,我們必須把那種不斷地急於向廣闊地域擴張的精神也歸根於這部分氣質,它驅使每個國家一有可能就擴大它的疆域,並把它的利益伸展到天涯海角。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巴圖和張繼原一連換了四次馬,用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才順著風將馬群抽趕到新草場西北邊的山頭。山頭的風還不小,他倆總算不必擔心馬群再掉頭頂風狂奔。兩人累得腿胯已僵在馬鞍上了,幾乎下不了馬,喘了好幾口氣才滾鞍落地,癱倒在草坡上,鬆開領扣,讓山風灌滿單袍,吹吹汗水濕透的背心。


    西北是山風吹來的方向,東南是大盆地中央的湖水,整群馬散在渾圓的山頭上。全身叮滿黃蚊的馬群,既想頂風驅蚊又想飲水,焦躁不安,猶豫不決。馬群痛苦疲憊地在坡頂轉了兩三圈以後,幾匹最大家族的兒馬子長嘶了幾聲,還是放棄了風,選擇了水。馬群無奈地朝野鴨湖奔去,千百隻馬蹄攪起草叢中的蚊群,瘋狂饑餓的新蚊順風急飛,撲向汗淋淋的馬群,又見縫插針地擠進一層。群馬被紮刺得又踢又咬,又驚又乍,跑得七倒八歪,全像得了小兒麻痹症。


    巴圖和張繼原見馬群衝下山,不等係上領扣便睡死過去。蚊群撲向兩人的脖子,但此時,蚊子即便有錐子那樣大的嘴針,也紮不醒他們了。兩人自從蚊災降臨,七天七夜沒有連續睡過三小時。蚊災下的馬群早已成了野馬、病馬和瘋馬,不聽吆喝,不怕鞭子,不怕套馬杆,甚至連狼群也不怕。無風時整群馬集體亂抽風,有風時,便頂風狂奔。前幾天,馬群差點叛逃越境,要不是風向突變,他倆可能這會兒還在邊防站請求國際交涉呢。有一天夜裏,兩人費盡心力剛把馬群趕到自己的草場,蚊群一攻,馬群大亂,竟然分群分族分頭突圍出去。兩人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將十幾個大小家族圈攏到一起,但是數了數兒馬子,發現還是丟了一個小家族共0多匹馬。巴圖讓張繼原獨守馬群,自己換了一匹快馬,又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在80多裏以外的沙地裏找到馬群。可是這群馬中的馬駒子已經一匹不剩,狼群也已被蚊群逼瘋了,拚命殺馬,補充失血,巴圖連馬駒子的馬蹄和馬鬃都沒有找到。


    馬群裹攜著沙塵般的蚊群衝向野鴨湖。被蚊群幾乎抽幹了血,渴得幾乎再也流不出汗的馬群,撲通撲通躍入水中。它們沒有急於低頭飲水,而是先借水驅蚊——馬群爭先恐後往深水裏衝,水沒小腿,小腿不疼了;水淹大腿,大腿上的吸血鬼見鬼去了;水浸馬肚,馬肚上來不及拔出針頭的血蚊被淹成了孑孓。馬群繼續猛衝,被馬蹄攪混了的湖水終於淹沒了馬背。湖水清涼,殺蚊又刹癢,群馬興奮長嘶,在湖水中拚命抖動身體,湖麵上漂起一層糠膚一樣的死蚊。


    馬群終於吐出一口惡氣,紛紛開始喝水,一直喝到喝不動為止。然後借著全身的泥漿保護層,走回到水觸肚皮的地方,站在水裏昏昏欲睡,沒有一點聲音,連個響鼻也懶得打。湖麵上的馬群集體低頭靜默,像是在開追悼會,悼念那些被蚊狼合夥殺掉的家族成員。山頭上的馬倌和湖裏的馬群都一同死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人馬幾乎同時被餓醒。人和馬已經幾天幾夜沒吃什麽東西了。巴圖和張繼原掙紮起來跑到一個最近的蒙古包,灌飽了涼茶和酸奶湯,吃飽了手把肉,又睡死過去。馬群被餓得上岸吃草,強烈的陽光很快曬裂了馬身上的泥殼保護層,蚊群又見縫插針。湖邊的牧草早已被牛羊啃薄,為了不被餓死,積攢體力與狼拚命,馬群隻好重返茂密的草坡,一邊吃草一邊繼續忍受蚊群的轟炸。


    全隊的幹部都在畢利格家裏開會。老人說:天上的雲不厚也不薄,雨還是下不來,夜裏更悶,這幾天蚊子真要吃馬群了。隊裏各個畜群的人手都不夠,羊群剛剛出了事,實在無法抽調人力把馬倌換下來休息。包順貴和畢利格老人決定,抽調場部的幹部來放羊,替換出的羊倌和隊裏半脫產的幹部,再到馬群去替換小馬倌和知青馬倌,一定要頂過蚊災狼災最重的這段災期。


    已經困乏虛弱之極的張繼原,卻像一頭拉不回頭的強牛,無論如何不肯下火線。他明白,隻要能頂過這場大災,他從此就是一個在蒙古草原上可以獨當一麵的合格馬倌了。陳陣和楊克都給他鼓勁,他倆也希望在養狼的知青蒙古包裏能出一個優秀的馬倌。


    下午,天氣越來越悶,大雨下不來,小雨也沒希望。草原盼雨又怕雨,大雨一下,打得蚊子飛不動,但是雨後又會催生更多的蚊群。吸過狼血的蚊子越來越多,它們產下的後代更具有狼性和攻擊性。額侖草原已變成人間地獄,張繼原抱定了下地獄的橫心,和草原大馬倌們一起衝進草甸。


    畢利格老人帶著巴圖和張繼原,將馬群趕向西南六七十裏的沙地,那裏草疏水少,蚊群相對少一些。馬群距邊境有近百裏的緩衝地段,大隊其它三群馬也按照畢利格的指揮調度,分頭從原駐地向西南沙地快速轉移。


    老人對張繼原說:西南沙地原來是額侖草原上好的牧場,那時候那兒有小河,有水泡子,牧草也壯,養分大,牲畜最愛吃。牛羊不用把肚皮吃成大水桶,也能噌噌地上膘。老人仰天長歎:才多少年啊,就成這副模樣了,小河連條幹溝也沒剩下,全讓沙子給埋了。


    張繼原問:怎麽會這樣子的呢?


    老人指了指馬群說:就是讓馬群給毀的,更是讓內地的人給毀的……那時候,剛解放,全國沒多少汽車,軍隊需要馬,內地種地運輸需要馬,東北伐木運木頭也需要馬,全國都需要馬,馬從哪兒出?自然就跟蒙古草原要啦。為了多出馬,出好馬,額侖牧場隻好按照上麵命令把最好的草場拿來放馬。內地人來選馬、試馬、買馬,也都在這片草場。人來馬往,草場快成了跑馬場了。從前幾百年,哪個王爺舍得把這塊草場養馬啊。幾年下來馬群一下子倒是多了,可是,這大片草場就成了黃沙場了。如今這塊大沙地就剩下一個好處,蚊子少,到大蚊災的時候,是馬群躲蚊子的好地方。可是,烏力吉早就下令,不到活不下去的時候,誰也不能再動這片沙地草場。他是想看看沙地要多少年才能變回原來的草場。今年災大,馬群是活不下去了,老烏也隻好同意馬群進去。


    張繼原說:阿爸,現在汽車拖拉機越造越多,打仗也用坦克快不用騎兵了,往後不需要那麽多馬了,再過些年草場是不是會好起來?


    老人搖著頭說:可是人和拖拉機多了更糟。戰備越來越緊張,草原上就要組建生產建設兵團,已經定下來了。大批的人和拖拉機就要開進額侖草原了。


    張繼原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他憋足的滿腔豪情頓時泄了一半。他沒有想到傳聞中的建設兵團來得如此神速。


    老人又說:從前草原最怕農民、鋤頭和燒荒,這會兒最怕拖拉機。前些日子老烏招呼額侖的老牧民聯名給自治區寫了信,請求不要把額侖牧場變成農場。誰不知道管不管用?包順貴這些日子高興得不行,他說讓這麽大的一片地閑著,光長草不長莊稼,實在是太浪費了,早晚得用來……廣……廣積糧什麽的……


    張繼原心中暗暗叫苦,到拖拉機時代,以草為生的民族和除草活命的民族之間的深刻矛盾,終於快結束了,東南農耕風終於要壓倒西北遊牧風了,但到最後,西北黃沙巨風必將覆蓋東南……


    暮色中四群馬開進了白音高畢沙地,方圓幾十裏全是濕沙,沙地上東一叢西一叢長著旱蘆旱葦、蒺藜狼毒、地滾草、灰灰菜、駱駝刺,高高矮矮,雜亂無章。亂草趁著雨季拚命拔高,長勢嚇人。這裏完全沒有了草原風貌,像是內地一片荒蕪多年的工地。畢利格老人說:草原隻有一次命,好牧草是靠密密麻麻的根來封死賴草的,草根毀了以後,就是賴草和沙子的地盤了。


    馬群漸漸深入沙地。馬不吃夜草不肥,可這裏實在沒有多少馬可吃的草。但沙地上的蚊子確實出奇的少,畢竟可以讓馬休息,讓蚊子少抽一些血了。


    包順貴和烏力吉騎馬奔來。畢利格老人對他們說:隻能這樣了,夜裏就讓馬餓著,等天亮前下露水的時候把馬群趕到草甸裏去吃草,蚊子一上來再把馬群趕回來。這樣雖說保不了膘,但是可以保住命。


    包順貴鬆了一口氣說:還是你們倆的門道多,馬群總算有了活路。這兩天快把我嚇出病來了。


    烏力吉仍然緊鎖眉頭,說:我就怕狼群早就在這兒等著馬群了,人能想到的事,狼群還能想不到?


    包順貴說:我已經給馬倌們多發了子彈,我還正愁找不著狼呢,狼來了更好。


    張繼原陪著三位頭頭登上沙地最高坡,四處觀察。畢利格老人也有些擔心地說:今年雨水大,這些耐旱的大草棵,長這麽高,狼正好藏身,難防啊。


    包順貴說:一定得讓所有馬倌勤喊,勤走動,勤打手電。


    老人說:隻要穩住馬群不亂跑,兒馬子就能對付狼。


    兩輛輕便馬車也跟了上來。馬倌們在高崗支起兩頂帳篷,埋鍋、煮茶、下羊肉掛麵。


    夜裏,高崗沙地濕潤涼爽。馬群帶來的蚊群也被馬尾抽掃得傷亡大半。沒有新蚊的補充,疲憊多日的馬群終於安靜下來。夜色中,蒙古馬仍像野戰中的戰馬,耳朵都在警惕地轉動,處於高度的戰備狀態。馬群像精銳野戰軍一樣,遇災便自動降低夥食標準,不挑食,不厭食,啃嚼著苦澀帶刺的亂草,盡量往肚子裏裝進可以維持生命的苦草纖維。張繼原在夜巡時發現,一些最凶猛的兒馬子和馬倌們的名馬,竟然都把自己的肚皮吃圓了。


    第一夜,蚊少又無狼,人馬都得到休整。下露水的時候,蚊子飛不起來了,馬倌準時將馬群趕到草甸。馬群珍惜營養草,全都像狼一樣瘋狂進食。太陽出來蚊群一起,馬群自動返回沙崗;第二夜,依然如此。第三天,包順貴派人駕著輕便馬車送來兩隻大羊。傍晚時分,漸漸補足了覺的馬倌們,圍著肉鍋喝酒吃肉。眾人又吃又喝又唱,驃悍地狂呼亂叫,既享受酒肉,又驚狼嚇狼。一年多來,張繼原酒量大長,酒後暈暈唱“酒歌”,他發現自己的歌聲中也頗有些狼嗥的悠長意味了。


    第四天上午,場部通信員快馬跑來通知,生產兵團的兩位幹部已經來到新草場,要找烏力吉和畢利格了解情況。兩人隻得回隊部,臨走前,畢利格老人再三叮囑馬倌們不可大意。


    兩位草原權威人物一離開,幾個年輕馬倌便開始惦記他們的情人。傍晚,有兩個小馬倌快馬飛奔,去找夜裏在蒙古包外下夜的姑娘們“下夜”去了。額侖草原的“下夜”一詞內容雙關,跟姑娘們千萬不能笑著說“下夜”,要不然人家沒準真會等上一夜。


    龐大的馬群已經將粗草苦草吃得隻剩下禿稈,吃不到夜草的馬群有些熬不住了。但是大兒馬子們卻像凶惡的獄警,緊緊地看押著家族成員,誰敢向草甸走幾步,馬上就被它喝回。馬群在饑餓中罰站,兒馬子卻還得餓著肚子四方巡邏。


    一直耐心潛伏在遠處亂草棵子裏的狼,也早已餓癟了肚皮,尤其聞到了肉鍋裏冒出的香味,狼群更是饑餓難耐。而且狼群在這片少蚊的沙地也養足了精神,正在暗暗等待戰機。巴圖估計,額侖草原半數的狼群,都已經潛伏在沙地周圍了,隻是不敢輕易下手。眾多的馬倌們個個荷槍實彈,凶猛強悍的兒馬子全都守在馬群外圍。有幾匹野勁無處發泄的大兒馬子,不斷向黑暗中的狼影跺蹄咆哮,那架勢恨不得想咬住一條狼的脊背,再把它甩到天上去,等它掉下來的時候再用巨蹄把狼頭跺碎。然而,野放的馬群最大的弱點是沒有狗。草原人最終也沒有把顧家戀家的看家狗,訓練成馬群的衛兵。


    晚飯後,巴圖帶著張繼原,專門到馬群遠處的大草棵子裏尋查狼的蹤跡。但是他倆把路線轉圈放大了好幾圈,仍然沒有發現新鮮的狼爪印。巴圖隱隱感到不安,前幾天他遠距離巡查的時候,還見過一兩條狼的影子,可是在人馬都有些鬆懈的時候,狼卻沒了蹤影。他知道,狼群在發動總攻之前,往往主動脫離它們要攻擊的目標,故意後撤以再一次迷惑人畜。


    張繼原對如此平靜的馬場也感到了莫名的緊張。兩人同時想到了天氣,抬頭望去,西北天空星星不見了,陰雲密布,正朝沙地方向逼近,兩人趕緊撥轉馬頭奔回駐地。巴圖發現其他三個馬群都少了一個馬倌,一問大馬倌,有的說是去場部領電池了,有的說是回大隊部看病去了。巴圖大怒:我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要是今兒夜裏出了大事,那幾個開小差的,非交場部嚴辦不可。又指著馬倌們說:今天夜裏誰也不準睡覺,每個人都換上自己最好的馬,整夜值班,一定要把馬群圈住,不能讓馬群衝下草甸,狼群今晚準來!


    馬倌們急忙搭配新舊電池,裝填子彈,穿上雨衣,急奔馬群換馬,準備接戰。


    上半夜,沙地上的吆喝聲響了,手電光柱多了。強悍的馬倌和兒馬子死死地圈住馬群,大馬們似乎感到了狼的氣息,也盡量往外圈站,用血肉之軀,築成了幾道圍牆,把圈中的安全之地讓給母馬小馬和馬駒子。小馬駒子躲在母馬身旁寸步不離。張繼原好像能聽到馬群中千百顆心髒跳動的怦怦聲,和他的心跳得一樣快速猛烈。


    到下半夜,一陣狂風過後,突然從空中砸下一個巨雷,轟地一聲,馬群中間像是爆炸了一個火藥庫。刹那間,地動山搖,群馬驚嘶,所有的大小馬群全炸了群,近兩千匹馬在圈中亂撞亂跑。兒馬子全都頭朝圈裏,瘋了似地用兩條後腿站起來,用兩隻前蹄,劈打刨擊那些嚇破膽、往外衝的驚馬。馬倌們狂喊猛抽馬群,幫助兒馬子死守最後一道防線。但是,天上很快又砸下一連串巨雷,空中的閃電猶如一條條劇烈痙攣的神經纖維,一直顫動到馬群中。馬群好像遭受地震的高山環形水庫,四處崩堤,一下子衝垮了兒馬子和馬倌的防線,神經質地瘋跑起來。


    霹雷的巨響壓倒了人喊馬嘶和槍聲,閃電的強光蓋住了手電的光柱。黑暗中短暫的亮光中,隻見一條條銀灰色的大狼,從四麵八方衝進了馬群。馬倌們全都嚇白了臉,張繼原大叫:狼來了!狼來了!聲音已變了調。他從來沒有見過在騰格裏雷鳴電閃發怒助威聲中,狼群如此氣勢凶猛的集團性攻擊。狼群猶如得到騰格裏天旨的正義神兵,師出有名,替天行道,替草原複仇,凶狠地殺入馬群,屠殺毀草破地的罪魁——蒙古馬。


    剛被雷擊破膽的馬群,又遭逢氣焰囂張的狼群圍攻,集體團隊精神頓時土崩瓦解,它們隻剩下最後的本能——逃命。兵敗如山倒,驚馬更勝過敗兵。在雷電和黑暗的掩護下,狼群以飛箭的速度直插馬群中央,隨即中心開花,然後急轉掉頭,又衝向四周的馬群,把馬群衝得七零八落,衝成了最有利於狼群各個擊破的一盤散沙。


    狼群攻擊的第一目標是馬駒子。從來沒有聽到過霹靂般炸雷聲的小馬駒,早已嚇得呆若木馬。大狼們一口一個,一口一匹,迅速咬殺馬駒。短短幾分鍾,已有有十幾匹馬駒子倒在沙場。隻有那些最膽大機警的馬駒,緊緊貼著母馬狂跑;找不到媽媽的,就去找凶狂的爸爸,緊緊跟在大兒馬子的身邊,躲閃狼的攻擊。


    張繼原急慌慌地尋找著那匹心愛的“白雪公主”,他害怕黑暗中白馬駒更搶眼更吃虧。又是一個閃電,他看到兩匹大兒馬子,正在追殺白馬駒身邊的三條大狼,又刨又咬,凶狠無比。白馬駒也緊隨兒馬子,甚至還敢對狼尥幾蹄子。狼群搶的是速度,一看不能迅速得手,就急忙鑽到黑暗中去尋殺其它傻駒。兒馬子拚命呼叫母馬,馬群中除了兒馬子,隻有護子心切的母馬最冷靜,最勇敢,一聽丈夫的叫聲,母馬們都連踢帶尥護著馬駒朝兒馬子跑去。最強悍的兒馬子和最勇敢的母馬和馬駒們,在雷電和狼群第一次的合圍衝擊中,迅速穩住了陣腳,並集合起自己的家族部隊。


    然而,大半馬群已經崩潰。一條條戰狼像一顆顆炸彈,在湖中掀起一波又一波驚濤駭浪。憋足殺勁的餓狼此刻已根本不把馬倌放在眼裏——你打手電,不如閃電刺目;你甩套馬杆,在黑暗中根本沒有準頭;你大喊大叫甚至鳴槍,也被滾滾雷聲吞沒掩蓋。馬倌們都已失去全部看家本領,半個小時以後,連人與人都快失去了聯係。巴圖急得用手電向馬倌們發出信號,聲嘶力竭地大喊:不要管東南方向,全部集中,追西北方向的馬!防止馬群往邊境衝!馬倌們猛醒,掉頭向西北方向急奔。


    雷鳴電閃之後,大滴的雨水砸了下來,此刻馬群已衝進四周的草甸,雨滴打得蚊群暫時難以加入這場血腥大餐。雷聲越來越遠,閃電在天邊時亮時暗。一陣大風過後,巴圖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他對不遠處的張繼原和幾個馬倌大喊:快截住馬頭,要快!蚊子馬上就要上來了!馬倌們急得狂抽坐騎,以衝刺的速度狂奔。


    初戰得手,使狼群膨脹起慣有的野心和胃口。一旦狼群抓住一次戰機,就會把這次機會狠狠榨幹,將戰果擴大到極限。狼群不僅攻殺跑得慢和跑丟了母馬的馬駒,還攻殺那些驚慌失措的新二歲和新三歲的小馬。狼群開始從單兵作戰變為兩三條狼協同配合作戰。一匹又一匹的小馬被撲倒,被咬斷頸動脈,血噴如注,把馬群嚇得不顧一切地四下瘋狂逃奔。


    正在這緊要關頭,突然從大隊方向跑來三匹馬,晃著三條光柱。三個開小差想去“下夜”的馬倌,半途中發現天氣突變,急忙掉頭抄近路及時趕到,截住了失控的馬群。馬群見到人和光稍稍收慢了腳步,巴圖等馬倌從側後兩麵迅速插上,總算將馬群攔住並調轉了頭。


    雷聲遠去,閃電熄滅。馬倌們的喊叫聲和手電光柱,開始發揮震懾引領作用,招呼驚散的馬群歸隊,兒馬子也引頸長嘶呼喚自己的家族。馬群向南急行,沿途的逃兵敗將聞聲見光後陸續奔回馬群。三四十匹高大凶猛的兒馬子,自動在馬群前麵一字排開,如牛頭馬麵,凶神惡煞般地向狼群猛攻。狼群立即掉頭撤退,一陣風似的朝東南方向竄去。從各處跑來的弱馬、小馬和傷馬,如遇救星驚慌地撲進馬群,又有不少兒馬子帶領不足數的家族歸隊。大馬群裏響起一片呼兒喚女,認爹認媽的馬嘶聲,馬群在行進途中慢慢走出原建製的家族隊形。


    暫時後撤的狼群行動得有條不紊,它們不急於去吞食已經倒斃的獵物,而是趁馬倌和兒馬子重新整隊的時候,分頭追殺東南方向的散兵遊勇。巴圖和幾個大馬倌跑到馬群前麵數了數兒馬子,還有近三分之一的兒馬子沒有收攏進來。巴圖急忙跑到馬群後麵,命令四個馬倌分兩個組向東西方向擴大收容範圍,剩下的馬倌盡量轟趕馬群,要把馬群趕得奔起來。巴圖讓張繼原先朝東南方去轟趕狼群。


    從西北方向撤下來的狼群,以高速追上東南方向正殺得起勁的狼群。有一些馬家族的馬駒已被殺得一匹不剩,會師後的狼群開始圍殺老弱病殘的大馬。西北方向人喊馬嘶聲越來越近,但狼群依然沉著圍殺,並不急於進食。張繼原發現自己一人根本趕不走狼群,隻好回到大隊伍幫助轟趕馬群。深諳草原氣象和戰機的草原狼,像是在等待對它們更有利的時機。


    就在眾馬倌將馬群趕到距沙崗高地還有三四裏的地方,濕草甸中的蚊群突然轟地湧起,簡直像油庫爆炸後的濃煙,將馬群團團圍住。這年大蚊災中最瘋狂的一茬毒蚊傾巢而出,千萬隻毒針刺進了馬的身體。遭遇雷擊狼襲後驚魂未定的馬群,重又被刺得狂蹦亂跳起來。


    此時,最毒最重的酷刑落到馬群的保護神——兒馬子身上。兒馬子體壯毛薄,皮肉緊繃,多日的抽掃,馬尾都已被血粘成了氈棒,馬尾的抽掃功能幾乎降到了零。毒蚊集中針頭,重點攻擊兒馬子,而且專門叮刺馬眼皮、下腹的陰部和陰囊,這可是兒馬的要害命根。凶猛的兒馬子立即被刺得狂躁暴烈,刺得失去了理智和責任心。偏偏此刻風力漸弱,刮不動蚊群,卻提示了馬群迎風追風的方向。被刺得半瞎半瘋的躁狂兒馬子,甩下妻兒老小,頂風狂跑猛衝起來。


    從無蚊的沙崗出來的馬倌大多沒戴防蚊帽,馬倌的頭上,臉上,脖子上和手上全部叮滿了毒蚊。馬倌們的眼皮腫了,眼睛擠成了一條線;臉“胖”了,胖得像是發了燒;嘴唇厚了,厚得突突地跳著疼;手指粗了,粗得快握不住套馬杆。馬倌們的坐騎,全都不聽駕馭,一會兒猛尥蹶子;一會兒三步急停,低頭伸膝蹭癢;一會兒又迎風狂跑;一會兒甚至不顧背上騎著的人,竟想就地打滾刹癢止疼。


    人馬幾乎都已喪失戰鬥力,全部陷入蚊海戰術的汪洋之中。馬群沒命地迎風驚奔完全失控,其它方向的散馬,也從原地掉頭向西北方向瘋跑。


    蚊群狂刺,馬群狂奔,狼群狂殺。雷災、風災、蚊災、狼災,一齊壓向額侖草原的馬群。張繼原又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草原民族的苦難,恐怕任何一個農耕民族都難以承受如此殘酷的生存環境。他被毒刺刺得快要發瘋、發狂、發虛了,真想撥轉馬頭逃到沙崗去。然而,蒙古馬倌們個個都像勇猛無畏的成吉思汗騎兵,沒有一個臨陣脫逃,猶如在飛箭如蝗的沙場上衝鋒陷陣,衝!衝!衝!但黑夜衝鋒是騎兵之大忌,那完全是盲人騎瞎馬,一旦馬蹄踏進鼠洞、兔洞或獺洞,就會被摔傷、摔死、或被馬砸死。巴圖臉色慘黑,猛抽馬腹鞭馬飛奔,並用馬鞭狠抽坐騎的腦袋,把馬打得忘掉了蚊子的針刺。張繼原被這一股草原武士狂猛死戰的氣勢所裹挾,也放膽冒死地衝了上去。


    巴圖邊追邊喊:把馬群往西壓!那兒還有一片沙地,壓過去!壓過去!千萬不能讓馬群往邊防公路跑!馬倌們發出嗬!嗬!嗬!膽氣衝天的回應聲。張繼原聽到一聲慘叫,一個馬倌馬失前蹄,從馬鞍上飛了出去,砸在地上。沒有人下馬救援,馬倌繼續狂衝,毫不減速。


    然而,馱著人的馬,怎能追得上被毒蚊餓狼追殺的輕裝馬群。馬倌們還是沒能把馬群壓向西麵。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但巴圖和馬倌們仍大喊狂追不死心……


    突然,從遠處山坡後麵,射出多條光柱。巴圖大叫:隊裏派人來接咱們啦。馬倌們狂呼,全都打開手電,指示馬群方位。山後一彪人馬衝上一道橫梁,狂呼呐喊,光柱橫掃,像一道閘門攔住了逃馬的去路。馬群再一次被圈定,並被趕得掉回頭,人們有意將馬群趕得擠在一起,讓群馬身挨身,肚碰肚,擠死成片的蚊子。


    畢利格老人像一位部落酋長,率領部落援軍,在最關鍵的時刻,最關鍵的地點,及時趕到,而整個部落援軍又像是一支由老狼王親率的精銳狼隊,突入狼群。狼群被新出現的喊聲和光柱嚇住了,而且似乎能辨聽得出畢利格老人聲音,於是狼王猛收腳步,率隊掉頭回撤。它們此次的目的很明確,要搶先跑到第一屠場,盡快吃飽肚子,然後竄入深山。


    畢利格、包順貴和烏力吉帶領十幾個羊倌牛倌和知青,與馬倌們一起收攏馬群,快速向沙地聚攏,並派了兩個牧民去照顧摔傷的馬倌。陳陣跑到張繼原身邊詢問夜裏發生的事情,並告訴他畢利格老人和烏力吉料定馬群要出事,所以在變天之前就組織援軍斜插過來了。張繼原籲一口氣說:好險啊,要不然全隊的馬群就完了。


    到了沙地高崗,天已發白。失散的馬都已找回,但馬群損失慘重。經過仔細清點,老弱病殘的大馬被咬死四五匹,新二歲的小馬死亡十二三匹,小馬駒被咬殺最多,大概有五六十匹,總共損失了七十多匹馬。這次大災,雷、電、風、蚊都是殺手,但直接操刀斷頭的,仍是狼!


    包順貴騎馬巡視了屍橫遍野的沙崗草甸,氣得大罵:我早就說牧場的頭等大事就是滅狼,可你們就是不支持,這下看見了吧,這就是對你們的懲罰。往後誰要是還敢替狼說好話,我就要撤他的職,給他辦學習班,還得讓他賠償損失!


    畢利格老人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的手背,淒涼地望著藍天,嘴唇微微顫抖。陳陣和張繼原都能猜到老人在說什麽。陳陣小聲對張繼原說:駕馭草原太難了,主持草原的人,可能最後都變成了替罪羊……


    張繼原急忙走近包順貴說:這麽大的天災,人力根本無法抗拒。我估計咱們的損失還算小的呢,其餘的邊境公社牧場損失可能更大。這次大隊馬群的兒馬子、大馬、母馬,以及一大半的小馬和馬駒子都保下來了。我們所有馬倌都盡心盡責,有人受傷,但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這容易嗎?幸虧畢利格阿爸和烏力吉指揮調度得好,要不是五天前他們及時把全隊馬群調到這片沙地,馬群早就完啦……


    蘭木紮布說:是啊,要不是畢利格和烏力吉,馬群一準跑過界樁,跑過邊境了。等大災過去,我看就剩不下多少馬了,我們馬倌坐牢,你這個主任也當不成啦。


    巴圖說:馬駒子每年都要損失一大半,現在還沒損失這麽多呢。往後我們馬倌再多加小心,一年算下來,沒準跟平常年份的損失,差不了太多呢。


    包順貴大聲吼道:不管你們怎麽說,這麽多的馬都是讓狼咬死的。蚊子再厲害能咬死匹馬嗎?要是早點把狼消滅了,能出這麽大的事故嗎?兵團首長這幾天就在場部,他們要是看到這麽多死馬,非撤了我的職不可。狼群太可惡了,往後必須加緊打狼,不把狼群消滅幹淨,人畜就永遠不得安生!真正的大兵團馬上就要開進牧場,你們不打狼,我就請建設兵團來打!兵團有的是卡車、吉普、機關槍!


    牧民們分頭去處理屍場,臉色陰沉地忙乎著。幾個馬倌駕著兩輛輕便馬車將完整的死馬駒裝車,再由羊倌拉回大隊,分給各家。那些被狼啃爛的馬屍隻好丟棄在沙地。草原狼在饑餓夏季的大蚊災中還是能夠人口拔牙,為自己奪到度災的救命糧。


    那些活下來的小馬駒見到死馬駒,都驚嚇得四腿發抖。血的教訓將使馬駒們在下一次遇到天災時,變得更警覺、更勇敢、更沉著。但陳陣心裏忽地一顫,反問自己:下次,還會再有下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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