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整天,紀清澤一直是一種很超然的狀態。他不悲傷,也不憤怒,仿佛這整件事情是與他無關的。他放走呂泥鰍,因為說到底,真正要害他們的人並不是呂泥鰍;他來找紀百武,因為紀百武該死。他隻是在做他應該做的事情,但他並不帶什麽情緒。他好像跳脫出了自己的驅殼,居高臨下地指揮著自己的驅殼去做事。


    直到此時此刻,他聽到紀正長的一席話,他的眼神終於有了波動。


    然後他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繼續往下聽。


    紀百武怒道:“他指使別人排擠你?!”


    紀正長道:“不知道是不是他指示的……可說真的,你們對他那麽壞,他沒辦法找你們的麻煩,他也隻能把氣撒到我的頭上啊。我要是他,我也那麽幹,我幹得也許比他還過分呢。”


    紀清澤從來沒有指示人排擠過紀正長。他隻是冷淡地和他保持距離,就像他們從小到大一直以來的那樣。至於紀正長遭到排擠,絕大部分是高軒辰指示的,高軒辰是少年王,大家都聽他的。也有一部分是自發的,因為紀正長的身世確實不怎麽見得了人。


    紀清澤依舊趴在那裏,沒有什麽情緒起伏,仿佛睡著了一般。


    紀百武不可思議道:“什麽話!你是在替他鳴不平?”


    薑婉情一直語氣柔和地調停,這時候稍稍加重了語氣:“正長,你怎麽能用這種語氣跟你爹說話?好好吃飯不好嗎?”


    紀正長一點沒有要消停的意思。他離家來天下論武堂也有一兩個年頭了,見了很多人,聽了很多事,年紀長大了,心性也有所變化。簡單點說,他翅膀硬了,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現在想明白了,而且他不怕親爹也不怕親娘,有話想說就偏要說出來:“我替他鳴不平怎麽了?我就不明白了,我有什麽理由非要討厭他?你們上一代人的恩怨,幹嘛非要算到我們頭上來?”


    紀正長從小就不明白,他為什麽非要討厭紀清澤。


    他剛被接到紀家的時候年紀還很小,小到他話都說不利索,走路也跌跌撞撞的。小孩子的喜惡是很簡單的,無關善惡,無關利益,一切全憑本能。而本能其實就兩點,第一,他喜歡比他年長一些的人,因為年長的人可以讓他依靠;第二,他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所以當他第一眼看到紀清澤,他是喜歡紀清澤的。紀清澤真的很好看,他的長相更多地繼承了俞若男,這樣的長相放在女人的身上很英氣,放在男人身上就很柔和,讓人本能地想要親近。


    他還記得那天紀清澤孑然一身地站在院子裏,背後有一株高大的正盛放的桃花樹,一陣風吹過,花瓣如雨般往他身上落。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好看的人。


    那時候薑婉情也剛進紀家,不太摸得清紀百武對紀清澤的態度,所以她很客氣,對兒子說:“這是你哥哥。”


    紀正長很開心。薑婉情沒進紀家前一直很低調,他也被東藏西藏的,生怕有人發現他的存在。所以他很孤單。但現在他有個哥哥了。


    他向紀清澤跑過去,叫:“哥哥。”


    他有些心急了,自己絆到了自己的腳,一個狗啃泥撲倒在紀清澤的麵前。紀清澤猶豫著,慢慢彎下腰,向他伸出手,想把他扶起來。於是他也伸出手,想去握紀清澤的手。


    然而在兩隻小手還沒碰到之前,薑婉情就衝了過來,整個人橫□□他和紀清澤的中間,隔離了他們。薑婉情有點緊張地把他抱起來,警惕地看了紀清澤一眼,然後就抱著兒子回屋了。


    薑婉情跟他說,讓他離他這個哥哥遠一點。


    他不明白,問薑婉情,為什麽?


    薑婉情說,因為他會害你。


    小孩子總歸相信自己母親的話。他記住了,並且很失落,之後再遇到紀清澤,他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再靠近。


    然而小孩子都有好奇心。他問過薑婉情為什麽紀清澤要害他?薑婉情說不出來。於是有一天,他趁著薑婉情和紀百武不注意,溜到院子裏去玩的時候,他又遇到了紀清澤。


    紀清澤坐在樹下吃點心。


    其實紀正長想吃什麽都有,廚房裏做了好吃的立刻就會有人送到他房裏去。他房裏放了一堆東西他自己不想吃,他跑出來玩,看到紀清澤吃,忽然又覺得饞。


    他猶猶豫豫地看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朝著紀清澤走過去。


    他叫他:“哥。”


    紀清澤轉過臉看著他。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目光中的渴望,紀清澤看了眼自己手裏咬得隻剩下小半塊的點心,猶豫了片刻,還是將那半塊點心遞給了他。


    他很開心地接過來,兩口就吃得精光。他沒有吃過那麽好吃的點心。


    紀清澤看著他,很淺地笑了一下。


    點心很好吃,紀清澤的笑容很好看。先前薑婉情給他種下的那點戒心瞬間就煙消雲散。他心想,母親弄錯了,哥哥是個好人,哥哥並沒有要害我,還給我好吃的。


    他開心極了,圍著紀清澤轉,不停地叫他:“哥!”“哥!”“哥哥!”


    剛開始他叫紀清澤“哥”的時候,紀清澤並不回應他。他連叫了好多聲,或許是被他叫煩了,紀清澤終於“嗯”了一聲,然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就在這個時候,紀百武突然出現在院子裏。


    紀百武一聲暴喝,打斷了他們兄弟相親:“你在幹什麽!”


    紀正長以為父親是在責罵自己,嚇了一跳,正要認錯。然而紀百武衝過來,一手將他抱起來,另一手將紀清澤推倒在地。


    “不要接近他!”紀百武嗬斥紀清澤。


    紀清澤倒在地上,愣了。紀正長也愣了。紀正長想說是我來找哥哥玩的,不是他接近我。但小孩子都害怕被責備,他怕他說了以後紀百武會轉過頭責備他,於是他就什麽都沒敢說。


    他看紀清澤,紀清澤也在看他,漂亮的眼睛閃爍著,似乎希望他能為他說點什麽。可他隻是愧疚地把頭低下去,逃避了紀清澤的目光。


    晚上他吃完飯和紀百武一起回房,從廊下走過的時候,他看到紀清澤跪在院子裏。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紀清澤隻著了一件薄衫,單薄的身體在雨中搖搖晃晃。


    紀正長很驚詫地問:“爹,哥哥為什麽跪在那裏?”


    紀百武冷冷地看了眼紀清澤,漠然地牽著他的小手往臥房走:“他做錯了事,我罰他跪一晚。”


    紀正長很害怕:“如果我做錯了事,也會被罰跪嗎?”


    紀百武好像聽到什麽很有趣的事情,竟然爽朗地笑了起來。他揉揉小兒子的頭:“不會。你不會的。你跟他不一樣。”


    紀正長不理解:“哪裏不一樣?”


    紀百武又看了眼紀清澤,意味深長地說:“你啊……你比他高貴。”


    那時候的紀正長還不懂。紀百武是將他自己投射在了晚輩的身上。紀清澤長得像俞若男,而紀正長長得像父親。父親用充滿優越感的口氣對自己的小兒子說,你比他高貴。


    小孩子是很容易受到大人影響的,紀百武不止一次地告訴紀正長,你跟他是不一樣的,你高他一等,你才是我未來的繼承人,他什麽都不是。於是紀正長就真的相信了,自己比紀清澤更優秀,更出色。


    紀家的地盤很大,紀百武和薑婉情有心隔離,即使他們兄弟同在紀家,見麵的機會也不多,偶爾碰上了,遠遠地看上一眼,就各自分開了,很少再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紀正長十歲那年的一天,紀百武和薑婉情出門辦事去了,紀正長閑得無聊,跑到門生們習武的武場去看熱鬧,在那裏遇上了紀清澤。


    紀清澤在練劍。


    紀正長遠遠地看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跳了出去。他走到紀清澤的麵前,神色驕傲地揚著下巴,打量比他高了一頭的紀清澤。他叫他:“喂!”


    早幾年他就已經不再叫他哥了。每次那個字到了嘴邊,他就覺得尷尬,紀清澤也尷尬。可他又不知道該叫什麽,於是就叫,“喂”。


    紀清澤停下手裏的劍,冷淡而疏離地看著他。


    紀正長說:“咱倆比比?”


    紀清澤比紀正長年長幾歲,個子高他一頭,手腳也長他很多。可紀正長打小是跟著紀百武練功的,而紀清澤卻是跟著家中的門生一起習武。再加上紀百武和薑婉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灌輸他比紀清澤出色他比紀清澤優秀,讓他還真有點不把紀清澤放在眼裏。他主動挑釁,一來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優秀,二來家中沒有跟他年齡相仿的少年,他想找紀清澤給他當陪練。


    但是紀清澤說:“不比。”說完轉身就走。


    紀正長哪裏甘心,立刻拔劍追上去:“別走!”


    紀正長的劍是紀百武專門找人給他鍛造的,從大到小鍛造了一整套尺寸不同的闊劍,適合他在不同年紀用,這樣他能夠從小就很好地練習遊龍劍法。而紀清澤的劍不過是武場上隨便拿的一把公用的大劍罷了。


    可惜寶劍在紀正長手裏全無用武之地。紀正長一劍刺過去,眼看快要刺中紀清澤的後背,嚇得他正要收手,卻見紀清澤頭也沒回,身形卻如同鬼魅般一閃,從他的劍前消失,讓到他的身側,然後一個手刀劈下,直接打落了他手裏的劍!


    速度之快,紀正長甚至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打落了他的劍之後,紀清澤什麽都沒說,甚至沒看他一眼,又轉身走人。


    紀正長急了眼,一把搭住紀清澤的肩膀,想把他拉回來。紀清澤矮身一讓,就避開了他的手。


    紀正長抓了幾下都抓空,也不去撿劍,直接跟他比拳腳功夫。他一腿掃向紀清澤的腳,想把紀清澤掃倒,誰知紀清澤仿佛早就預料到他的動作一般,沒有避開,而是直接單膝下壓!


    紀正長“哎喲”痛叫一聲,掃出去的腿被紀清澤的膝蓋砸了個正著,小腿肌肉一陣抽搐,整個人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倒在地上。


    紀清澤收腿站了起來。


    紀正長揉著自己的小腿,抬起頭,對上紀清澤居高臨下的視線。幾年過去,紀清澤已經從當初的孩子成長為了翩翩少年,出落得更英俊,清冷的氣質令他看起來充滿了距離感,變得比當年更難接近。紀正長忽然之間又迷惑了:我到底比他高貴在哪裏呢?


    紀清澤向他微微彎下腰。


    這個場景讓他想起幾年之前,他倒在紀清澤的麵前,紀清澤向他伸出手想要扶他起來,他也向紀清澤伸出手。可惜那一次,他們的手沒能握在一起。


    他如同受到蠱惑一般緩緩將手抬起來,想要遲到地彌補上當年的遺憾。但是這一次,紀清澤沒有再向他伸手了。


    紀清澤漠然地說:“難道我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嗎?”


    他才抬了幾寸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中。


    紀清澤最後還是向他伸手了。但並不是握著他的手將他扶起來,而是身體隔著著一個很遠的距離,仿佛不願意和他有什麽接觸似的,抓著他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在他站穩的一瞬間,紀清澤就立刻鬆開了他,並且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明明是一個幫助的動作,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親近,甚至讓他明白,紀清澤是討厭他的。


    其實這麽多年下來,紀清澤並沒有對他做過什麽不好的事情。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拒絕他。


    就像那一天,紀清澤倒在地上,他被紀百武抱在懷裏,他低下頭,拒絕了紀清澤投來的目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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