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見深一直都知道心理暗示的強大。比如:在一定的催眠環境中,將一個人眼睛蒙住,告訴他拿在手裏的,是一塊燒紅的鐵,他的皮膚會被燙傷;在手腕上劃一道痕,連皮都沒有破,告訴他不斷往下滴的水聲,是他流出的血。受到這個暗示,輕者休克昏迷,重者可能會死於“失血過多”。


    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這些都是有科學依據的,人體本身就很神奇,有太多沒破解之謎。


    朱見深知道石觀音很容易受到心理暗示的影響,她能愛上鏡子中的自己,被楚留香打破鏡子後,她美麗的*,片刻間就變成了一副枯骨。卻沒想到,在未來一切還沒發生前,一瓶辣椒水會讓對方皮開肉綻,效果堪比濃硫酸。


    說白了,石觀音是個很會腦補的女人。朱見深暗示這瓶裏裝著,類似她當年對付秋靈素的藥水。石觀音被辣椒水一潑,皮膚上火辣辣的燒灼感,就讓她當真了。


    秋靈素花了幾天幾夜工夫,隻交給他一小瓶辣椒水,朱見深不知道這麽長一段時間,對方是純粹用來內心掙紮,最終選擇寬恕了對方,還是為了讓辣椒水更夠味一些。不管怎麽樣,這個被生活磨平菱角,褪去虛榮的懦弱女人,在這件事上讓朱見深刮目相看。


    秋靈素曾說過,她甚至還有些感激那將她容貌毀去的人,若不是石觀音,她怎能享受到二十年寧靜幸福的歲月?


    朱見深歎息秋靈素沒了美貌,得到的卻很多。同樣失去了美麗的外貌,石觀音還剩下什麽?恐怕隻有和她容貌一樣醜陋的內心了。


    朱見深將瓶子收起來,沒有立刻瞬移離開,因為他神識掃到附近有人過來了。這是一個白衣女子,腰係銀絲帶,明顯是神水宮的打扮,但朱見深當初點了那些人穴道時,就注意到她遠遠綴在後麵,並不融入集體,甚至下意識與她們撇開距離。


    朱見深當時沒有管她,沒想到現在她自己尋來了,還大膽的走到朱見深麵前。


    雖然遮住半張臉,她的身形卻嫵媚動人,如今走近了,那雙露在外麵的明媚眸子,藏著一絲憂鬱,矛盾的想讓人去一探究竟,想要了解她是個怎樣的女子。


    雖然她蒙著麵紗,朱見深的神識卻清楚看到對方的容貌。這是一張幾乎毫無瑕疵的臉。臉上的輪廓和線條,簡直完美得和一件精心的雕刻一樣。但這張秀美的臉上,卻缺少了樣東西。她沒有眉毛,那雙彎彎的柳葉眉竟然完全是畫上去的。


    朱見深這下知道她是誰了——石觀音的“首徒”無憶,行走江湖化名柳無眉,嫁給了西武林三大世家之首“擁翠山莊”的公子。驕子佳人,原本應該幸福美滿,奈何她疑心病太重,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這女子一來到朱見深麵前,就深深一拜道:“公子竟然能讓石觀音落荒而逃,實在叫人佩服,小女子柳無眉,見過公子。”


    朱見深沒有說話,甚至沒看她一眼。


    柳無眉不急不躁,溫和道:“小女子有一些手段,能解躺在地上這位先生的毒,不知道公子是否相信我,讓我一試呢?”


    朱見深笑了,對方可不是個好心的女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而且對方完全忽視了他這張無花的臉,好像根本不認識一樣,裝傻充愣太多,過猶不及。


    朱見深道:“你見過無花嗎?”


    柳無眉身子一顫,微笑道:“見過,可我知道公子不是。公子若是無花,怎麽會動手毀了石觀音的臉?又怎麽能在毀她容貌後,還安然無恙留在原地,反倒叫她落荒而逃?”


    朱見深道:“我知道你是石觀音昔日的徒弟,名叫無憶。你穿著神水宮的衣服,難道已經另投她門了?”


    柳無眉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不明白為何她從沒見過這個男人,對方卻知道她以前的名字。


    雖驚異被認出來,柳無眉卻依舊一副好心腸的模樣,擔憂地看了葉孤城一眼,搖搖頭道:“我隻是借了一身神水宮的衣服,方便行事。救人要緊,公子願意讓我一試嗎?”


    柳無眉是個很能裝的女人,哪怕她做壞事被別人發覺了,隻要不揭穿,她就能從頭到尾表現出一副行事光明磊落的模樣,讓人表麵上挑不出錯。她還很善於把握時機,施以恩惠,這樣就算被人發現她作惡,她行善在前,救人在先,別人也無法對她下重手。


    這樣的女人,做事都先為自己打算,她主動救人,還不知道救完後,要別人怎麽償還她呢。


    朱見深道:“這毒並不嚴重,讓他睡一會就解開了。你與他是什麽關係,這麽緊張他?”


    柳無眉與葉孤城,當然一點關係都沒有。被揭穿了她的小伎倆,柳無眉臉上絲毫不見尷尬,體貼道:“公子精通醫術,無眉獻醜了。隻不過這位先生就算無恙,一直躺在地上,也會被沙漠的烈日烤傷的。”


    這倒是提醒了朱見深,他將葉孤城從地上撈起來,靠在了一截枯樹幹上。柳無眉似乎想要幫忙搭一把手,朱見深壓根不給她機會,她在一旁看了看,隻能作罷。


    柳無眉很想為對方做什麽,一計不成,她眼眸一轉又有了主意,徐徐道:“公子與無花長得相似,可知道神水宮這一趟出動了二十多個弟子,都在找無花的行蹤嗎?公子雖不是無花,被她們纏上,依舊是個麻煩,不免受到困擾。”


    朱見深道:“你是說,那些被我點了穴道的人?”


    柳無眉:“……”


    對方武功這麽高強,神水宮弟子根本不夠看,她想賣人情都賣不出去呀!


    遇上這麽一個柴米油鹽不進的人,柳無眉臉上不免流露出一些焦急。


    朱見深看在眼中,淡淡道:“我知道你是誰,清楚你的來曆,你有什麽想說的,還是開門見山說吧。你想要賣我人情,也得看我需不需要,不過我倒是很樂於助人。”


    柳無眉羞赧一笑,調整態度,既然對方喜歡直來直去,她就落落大方道:“公子傷了石觀音,她不會放過你,無眉想要為公子盡一份微薄之力。”她頓了頓,又道:“實不相瞞,無眉這麽做隻是為了自己,畢竟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敵人?”朱見深似笑非笑道,“據我所知,神水宮的人,是來求親的。你與石觀音是敵人,豈不也是她們的敵人?”


    柳無眉笑道:“想不到連這麽隱秘的事,公子都知道。公子卻不知道,無花不滿這樁婚事,已經逃得無影無蹤。我找不到他的人,完不成水母陰姬交辦的事,就沒辦法讓她替我解毒。無眉為了活命,隻好另想辦法,不得已才向公子求助的。”


    朱見深道:“原來如此。不過你身上根本沒有中毒,何來解毒?”


    柳無眉一怔道:“公子——說我沒中毒?”


    朱見深道:“你身上好好的,根本沒中毒,倒是使用了不少罌粟,毒癮不小。若不定時服用,就會痛苦不堪。不過現在戒毒還來得及。”


    柳無眉臉色微變,眼神銳利道:“我用罌粟是為了止痛,怎麽可能沒中毒!你騙我!”


    當年石觀音答應放她出穀,她還未走出五百裏,就覺得腹痛如絞,好像有條極小的毒蛇在腸子裏蠕動,用毒牙咬著心肝。石觀音是算準她一定會爬著回去求她!要她知道對方的厲害,永遠不敢背叛!才對她下毒!


    朱見深搖搖頭,憐憫道:“你跟石觀音還真是師徒,一個明明沒中毒,非要疑神疑鬼。一個隻是被潑了辣椒水,就以為被毀容了,結果就真的毀容了。你這是心病!若不相信,可以再去問水母陰姬,問她你到底中沒中毒!”


    柳無眉見對方說得斬釘截鐵,目光恍惚了一下,不由道:“可惜我已經淪為罌粟的奴隸,我恨她!”


    朱見深冷笑。這個“她”,當然是指石觀音。不過對方壞事做多了,他一點都不同情她躺槍。


    柳無眉道:“公子知道我的來曆,可知道穀中還有一位叫曲無容的女子?”


    朱見深當然知道,點了點頭。


    柳無眉臉上露出醉人的笑容,回憶道:“當年我叫無憶,她還叫無思。她就好像是一朵在空穀中的幽蘭,看來總是那麽冷漠,那麽高貴,那麽憂鬱,那麽美,我雖然是個女人,但連我都覺得她實在是真美,美得令人不敢去沾染她,更不敢去攀折她。隻可惜天妒紅顏,我……我實在也未想到石觀音竟會毀去她的容貌……”


    朱見深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仔細去打量對方。


    柳無眉仍然沉浸在回憶中,幽幽道:“很久以前,石觀音常常要我陪她一起喝酒,有一天石觀音喝醉了,竟告訴我,她為了收曲無容做徒弟,竟殺了她的父母!我當時又吃驚又害怕,忍不住問她,我的父母在哪?她卻說,我的身世和曲無容不同,我是別人的棄嬰,她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誰。我雖然不信,卻也找不出什麽證據,更不敢將這秘密告訴曲無容,因為我若告訴了她,反而等於害了她。”


    朱見深道:“可她還是被石觀音害了。”


    柳無眉痛苦地呢喃道:“無思——無思……若早知道,我就告訴她了。”


    朱見深緘默。


    柳無眉眼中閃過痛苦,憤恨道:“公子,你說我該不該恨石觀音?就算我沒有中毒,我也將她視為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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