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響起沙沙地腳步聲,黑衣人故伎重施,用披風罩住兩人。


    端木漪頓覺得眼前一黑,不由心生凜懼,她出身巨富,養尊處優,還沒有遇過這般難堪的處境。


    來人快步來到洞中,隻聽一個女子小聲問道:“爹,這是什麽地方?”


    明欽耳聰目敏,聽出是姬元蘇的聲音,不由心中一奇。


    “丫頭不必多問,我帶你見一個人。”


    姬蒼髯聲若洪鍾,他一發聲,連端木漪也聽了出來。想到自己身無片縷,嚇得嬌軀微顫,伏在明欽身上不知如何是好?


    “姬道兄,你回來了。”


    黑衣人和姬蒼髯卻是舊識,眼見姬蒼髯父女一前一後走了過來,從容打了聲招呼。


    “這位便是令愛元蘇姑娘吧,果然如花似玉,我見猶憐。”


    姬蒼髯輕咳了一聲,介紹道:“丫頭,老夫能從牢城逃出來,多虧你楊姨助力。”


    姬元蘇打量了黑衣人一眼,見她戴著麵罩,不以真麵目示人,不覺柳眉微凝,勉強行了一禮,“見過楊姨。”


    “蘇兒不必多禮。我和你爹也是幾十年的老相識了,當初我離開檀江的時候你還是兩三歲的小丫頭呢,時間一晃,都這麽多年了。”


    楊雪心撫今追昔,言談間唏噓不已。


    姬元蘇甚是驚訝,想不到楊雪心和姬蒼髯還有如此淵源,可惜她當時年紀太小,對楊雪心毫無印象。


    “姬道兄,這次我找你來,除了搭救令愛之外,還有一樁要緊之事想請你幫忙。”


    姬蒼髯也知楊雪心煞費苦心救他出來,告知姬元蘇的消息,不是那麽單純。


    “什麽事你就明說吧,姬某一言九鼎,答應的事絕不會反悔。”


    “姬道兄名動檀江,你的人品可是有口皆碑。”


    楊雪心恭維了姬蒼髯一句,姬蒼髯肯應約前來,便印證了這一點。否則救出姬元蘇之後大可以揚長而去。


    “不知道兄是否還記得,鳳凰山藏有丹穴的事?”


    明欽聽到這裏,心說,不出意料,楊雪心果然是為了丹穴而來。


    江赫勾結龍象大師師徒圖謀丹穴的事,隻有酈飛白、薛冰、閻鳴箏、明欽幾個人知道。姬元蘇還是頭回聽說,她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丹穴有何要緊。


    姬蒼髯失笑道:“丹穴之事已經沸沸揚揚傳了幾十年,似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散布出來,這些年神飛島的遊人倒是增加了不少。若是把鳳凰山圈起來收取觀光費的話,定能賺一個盆滿缽滿。”


    姬蒼髯早年剛到檀江的時候,便聽過丹穴的消息。其實東華國稱作鳳凰山的也有數座,鳳凰山中藏丹穴本就容易生此聯想。


    楊雪心點頭道:“有心人散布謠言容或有之,但也並非空穴來風。以前雖有不少修行者前來窺探,由於缺少有效的法寶靈器,難以確定丹穴的具體位置,隻能無功而返。但是這次不一樣?”


    “不知有何不同?”


    姬蒼髯闖蕩江湖,也聽過丹穴許多玄妙之處,若有機緣,誰不想進去一觀。


    楊雪心從容道:“鳳凰山的丹穴已經引起碣石宮的注意。以碣石宮的人力、財力,若無十足的把握,絕不會無的放矢。”


    碣石宮是東華國學宮道院之首,修行者若能進入碣石宮,立時身價十倍,享受國士待遇。


    修行資源對於修行者的成就有很大的製約作用。古說‘黃金滿籝,不如遺子一經’。隨著造紙術、印刷術的精進,書籍的普及度雖然大為提升,書籍的出版仍有種種限製,仙民的智識程度不見得超過前人。


    中夏素有敬天法祖的傳統,諸子百家也大多稱道前古聖王,隻有法家銳意進取。


    天道循環,周而複始,中夏每能衰極複盛,也得益於這種敬天祖法的思想。韓愈文起八代之衰,提倡古文,朱子重理儒學,推闡而光大之。明朝前後七子昌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這皆是學術、文學的複興。


    人類文明本是模仿而積澱,推陳而出新,奈端所謂站在巨人肩上是也。沒有掃空一切,赤地新立,而能開創出周備文明的。一國一族之文化本是積漸而生,往往需要數百上千年前後相繼,堅持不懈的努力。


    近世泰西學術風靡仙界,極大改變了三界的麵貌。世變日亟,仙民大有昔日秦始皇功超三皇,德過五帝的感想。對於流風遺俗全不珍惜,秦始皇焚書坑儒,以法為教,為吏為師,禁止以古非今,燒毀古史,愚弄黔首。


    孟子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有些學者認為是無稽之談,孔子及其後世,亂臣賊子層出不窮,何來畏懼呢?


    世間的威權有二,一是政治,一是學術。孔子在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負,隻能寄希望於學術。修訂舊史,寓以善惡褒貶,成為學術權威。孔子弟子既多,學者多折中於孔子,漢朝一統,更流行春秋斷獄,甚至說孔子為漢製法。這雖是非常異議可怪之論,也可見孔子影響之大。孔子成為後世的學術權威,二千年文化皆受其影響,古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單以中夏來說,並非過譽。


    然而學術和政治多有衝突背反的地方。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孔孟學術以此為準繩,自然要遭到政治的排抑。政治又權焰特重,非學術可比,學術乃常不得不讓其鋒芒,在潛滋暗長之中保其薪火。某些學者貪求名利,則不惜曲學阿世,為強權張目。此是犧牲學術俯就政治。


    顓製強權固然無不畏懼學術昌明,然其表現卻有截然不同的地方。例如人無不畏懼律法裁製,有的能謹小慎微,規行矩步。有的則鋌而走險,怙惡不悛。


    暴君虐政、亂臣賊子氣焰特盛,不但不會息其凶焰,反而要摧抑學術,顛倒黑白,惑亂是非。倘若不畏懼公是公非,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是以焚書坑儒、文字獄、召公弭謗之流何一非出於畏懼之情,隻是心術不正,不惟不能改過遷善,反而要變本加厲,虐流天下則已。


    泰西學術則與中夏多有歧異,中夏重道,泰西重器,不幸中夏之衰運當泰西氣焰方張,挾其堅船利炮,器物之利裹脅而摧挫之,時人救亡圖存之不暇,何能辨道術之優劣?


    中夏文化素有海納百川的氣度,一事不知,君子之恥,取長補短固屬當然之義。


    奈何饑不擇食,以彼時的積貧積弱,哪有靈丹妙藥能斯須之間沉屙盡去,況且醫者多門,雜出眾手,有人醫頭,有人醫腳,病人能不斷送性命,已是底蘊素厚,僥天之幸。


    聚麀門本無道術,徒汲傷根伐己之餘波,效始皇之故智,變本而加厲。秦始皇燒毀古史,不過是害怕學者議論而已,二千年載記斬焉幾絕,幸好秦朝暴虐而亡,故老尚有留存,又有伏生之流藏書於壁,延續文化血脈。


    後世文化繁盛,代有著述,已經燒禁難盡,清高宗修纂四庫全書,寓禁於修,毀書過半,可謂愈高明愈險詐了。


    然而這些暴君奸魁和莽一夫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莽一夫已經不滿足於燒書,而是將魔手伸到一切領域,舉凡古廟、殘碑、陵墓、名勝古跡一切拉雜摧毀之,所謂‘磬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即其人也。


    秦始皇焚毀古史,禁止學者是古非今,以為秦朝是有始以來最好的時代。乾隆屢興文字獄,學者動則得咎,隻能去故紙堆尋章摘句,號為盛世。


    仙民束書不觀,每以為智能突過前人,枵腹空心,讓人發笑。人類之智識皆從書籍和環境中來,得之環境,這是眾人之所同,至於環境之好壞固然因時而異,人類的智識也不過是現實的反映,不見得有何高明之處。


    其實神仙的能力遠在凡夫之上,舊說神仙喜歡遊跡凡間,《西遊記》裏下界為妖的尤其多,豬八戒、沙和尚,一為天蓬元帥,一為卷簾大將,到了凡間,隻能為妖吃人,其他金角、銀角、青牛兕之流,也隻能占山為王。九靈元聖號稱得道,不過在獅子窩裏稱雄做祖罷了。


    道家雖稱大道三千,通行的舊有九大法門,即水火五行、光、暗、時間、空間,很多修行者頗思借助時間邃道返回前古。


    揆其原由,一者無非是古人較為淳樸,誠實可欺,二來仙民素以為曆史日進不已,有其潮流,時人已站在曆史的尖端上,可以玩弄古人於鼓掌之上。


    古人說,‘有所為,有所不為’,善惡相成,禍福相倚,在善人較多的環境裏,做一個惡人自然謀生較易,這並非惡人智能有何過人之處,隻是他人不屑為、不願為罷了。


    人誰不願有光明的前途,得人景仰,一為惡人,則自甘下流,終生見不得光,是以宋江孜孜以求招安,雖是素有功名之心,也是為眾兄弟謀出身,故而能忠義彪炳,為人津津樂道。


    相反,亂離之世,禮崩樂壞,惡人遍地,善人謀生固難,惡人爭食也不容易,隻有曹操、司馬懿等少數奸魁能笑到最後。故而人說,‘寧為太平犬,勿為亂離人’。


    其次,則今人、古人智力並無太大差別,時勢容有不同,智識雖有進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古代商人地位不高,奇技淫巧也不被看重,即便精擅物理、化學,也是英雄無有用武之地。


    事實上,仙民既然束書不觀,何能知曉古代的真實情狀。無非是得益於一些別有用心之人的散播。


    仙界有一道術家,專愛非議故俗,詬詈斯民,被聚麀門推為國師。時人對古代的陰暗愚昧印象多屬此人之詬誣。


    其實崇人抑己不過是一時風氣,此人隻是其中之尤而已。


    …………


    “這消息可靠嗎?你打算怎麽做?”


    姬蒼髯冷靜下來,也覺得此事甚是棘手。碣石宮是東華國的頂級道院,裏麵的國士自非浪得虛名。


    一個修行者能成為國士往往是一門宗主,實力雄厚,頭麵甚廣,再加上碣石宮的支持,想在他們眼皮底下動手,無異於火中取粟。


    “這消息千真萬確,否則怎麽敢煩勞姬道兄。隻是不知你對這丹穴有無興趣?”


    楊雪心費盡心機將姬蒼髯救出來,就是想得到他的助力。單憑一個龍象大師已是棘手之極,再加上酈飛白虎視眈眈,楊雪心道行雖高,也自覺勢單力薄,非找一二幫手不能成事。


    “既是楊家妹子籌劃已久,老哥豈有不盡力的道理。你說怎麽做吧。”


    姬蒼髯獨往獨來,搏得一個狂風刀客的名頭,素重然諾。楊雪心將他從牢城救出來,又指點他找到姬元蘇,作為回報,姬蒼髯沒有不幫忙的道理。


    “好,快人快語。我知道主持此事的是碣石宮一位國士,喚作龍象。現在他的人已經在山中挖掘多時,姬兄與我同去查探一番如何?”


    楊雪心、姬蒼髯都是神人境高手,遠非常人可及。諸天對修行境界的品評不相統屬,說法相差無多。真正要見個高低,還要交上手才知道。


    兩人聯手的話,就算龍潭虎穴也可去得。


    “丫頭,你留在這裏等我。餓了可以吃點東西,我去去就來。”


    姬蒼髯對姬元蘇甚是疼愛,不讓她以身犯險。


    楊雪心瞄了姬元蘇一眼,微笑道:“姬兄放心。這個山洞很安全,應該不會有人找到這裏來。”


    兩人展動身法聯袂而去,端木漪聽到兩人離開稍感安心。


    姬蒼髯性格粗莽,也不給姬元蘇反對的機會,姬元蘇張了張嘴,話未出口兩人早走得無影無蹤。


    姬元蘇打量著晦暗的山洞,頓有清寂之感,坐到石階上輕輕歎了口氣。


    明欽甚是躊躕,不知是否該知會姬元蘇取下身上的披風。他和端木漪困在一起,模樣極是不雅,若讓姬元蘇瞧見難免有些尷尬。


    “誰?”


    姬元蘇也是仙道高手,她發了會呆,忽然心頭猛醒,察覺到端木漪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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