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這樣認為,”波洛說道,“我們是好朋友,彼此之間是無話不談的。”


    在他的話音裏有一種低沉而嚴肅的語調,卡泰麗娜還從來沒有聽過他的這種語調。


    他們坐在蒙特卡洛的一個公園裏。坦普林女士又把奈頓捕捉到手,奈頓回味往事又動了心,看來奈頓又將成為她的新歡。她同這個青年人消失在公園裏的小林蔭路上。


    “當然,我們是朋友。”卡泰麗娜說道。“您還記得嗎,那時您對我說,在實際生活中也有象偵探小說一樣的事?”


    “怎麽?難道我沒有說到點子上嗎?您已經成為這部小說的中心人物了。”


    她以敏銳的目光看了波洛一眼。她似乎從波洛的話語中得到了一種無形的警告,告訴她麵臨著一種危險,而她至今仍未察覺到這種危險。


    “您為什麽說我已經成了這部小說的中心人物?我同這個案子是毫不相幹的。”


    “難道您能說:‘我同這個或那個人毫不相幹?’”


    “親愛的朋友,您到底是指什麽?我發覺您好象是在暗示我,可是我又沒有猜謎語的天才。請您把心裏所想的全盤托出來吧。”


    波洛很猶豫地看著她。“天啊,真是英國人的脾氣!”他小聲說道。“你們島國人心中隻有黑白之分。可是生活卻完全是另一種樣子。生活中有些東西可能還沒有露頭,但是已經看到了他們的影子。”


    他用手帕使勁地擦了一下額頭,慢悠悠地說道:“我相信,我說得似乎有點玄乎。我們還是回到事實上來吧。比如說,請您告訴我,您喜歡奈頓少校嗎?”


    “我很喜歡他。”卡泰麗娜熱情地說道,“他很迷人。”


    波洛歎了一口氣。


    “您怎麽啦?”卡泰麗娜問道。


    “您的回答是那樣的衷心而熱情。”波洛說道。“如果您隻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說:‘嗯,他很好,’那麽我就更加高興一點。”


    卡泰麗娜沒有答話。她感到心裏有點不舒適。波洛很浪漫地繼續說道:


    “可是,誰知道會怎樣。女人有許多花招把自己的感情隱藏起來,忠誠可能就是其中的一種花招。”他又歎了一口氣。


    “我一點都不懂……”卡泰麗娜傻乎乎地盯著他說。


    她的話被打斷了。


    “我是個老頭,一會兒到這裏來,一會兒又到那裏去。有時,但不是經常,遇到某一個人,他的幸福和命運總是掛在我的心上。我們是朋友,您剛剛說過,我們是朋友。因此,我非常希望您能夠幸福。”


    卡泰麗娜凝視著遠方。她用傘尖在地麵上畫著自己的腳形。


    “我已經向您提了一個關於奈頓少校的問題。我現在還要問您點什麽。您喜歡德裏克-凱特林先生嗎?”


    “我還不了解他。”


    “這不是回答。”


    “我認為,我是喜歡他的。”


    他看著卡泰麗娜。從她的聲音裏幾乎察覺不出什麽東西。波洛慢慢地點點頭。


    “也許您是對的。我是個飽經滄桑的老頭,我總結了一條經驗:一個好男人也可能被一個壞女人的愛情而毀掉。反過來也是這樣。一個壞男人也可能被一個好女子的愛情拯救過來。”


    卡泰麗娜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怎樣來理解‘毀掉’這個字眼兒?”


    “我是從這個詞的本身含義來理解的,如果一個人是罪犯,那麽他就應該是個完全的罪犯。”


    “您是想警告我什麽。”卡泰麗娜說道。


    “我不能洞悉您的心裏想的是什麽。您當然也可以完全不相信我說的話。我隻想告訴您一點:有些男人對女人具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


    “比如說,羅歇伯爵。”卡泰麗娜笑著說。


    “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比伯爵更為危險。這些男人具有對女人很起作用的特點:勇敢、冷酷和冒險精神。您現在可能還不覺得,實際上已經處於一個男人的影響之下,並且……”


    “什麽?”


    他站起身來看著卡泰麗娜。然後壓低了嗓門,但是非常清楚地說道:“您可以愛上一個小偷,但決不要愛上一個殺人犯!”


    當卡泰麗娜抬眼望波洛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德裏克從俱樂部裏走出來,看到卡泰麗娜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就湊到她跟前。


    “我賭了一場。”他微笑著,輕鬆地說道。“當然又是沒贏。我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當然我是指帶在身上的錢。”


    卡泰麗娜看了他一眼。他的激動有點異常。她隻是這樣感覺,當然沒有發覺德裏克內心的變化。她深思地說道:


    “是的,我認為您是一個天生的賭徒,一個被賭博迷住了心竅的賭徒。”


    “您可能說得很對!難道您不覺得,賭博之中隱藏著巨大的、妙不可言的力量?一切都取決於一張牌——其它的就都不起作用了!”


    她一直把自己看作一個冷酷和沒有熱情的人,而現在她卻感到自己在跟一個賭徒的心理發生共鳴。


    “我想同您談一談,”凱特林繼續說下去,“誰知道什麽時候還會有這樣的機會。人們都在私下議論說,我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不,請您不要打斷我的話。當然,這些議論都是毫無意義的。”他停了片刻又以果斷的語調往下說。“在警察麵前,當然我得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在您麵前,我就不必表演那套喜劇了。開頭,我就是這種看法,為金錢而結婚。帶著這種想法,我第一次遇到了露絲。她當時就象一位溫柔可愛的聖母,那時,我當然也盡量表現出自己優越的地方。但是,過不久希望就破滅了。我妻子在同我結婚的同時,卻愛著別人。她從來就沒對我產生過好感。但是,唉,我並不抱怨自己,這是一筆貨真價實的交易。她嫁給我是為了我那未來的貴族頭銜,我娶她是因為她有錢。如果露絲的血管裏流的不是美國人的血,那麽一切都會順順當當。我對她來說好比是空氣,可是她要我一天到晚都要裝成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她越來越放肆地在我的麵前揚言,我是她買來的,我是屬於她的。她的所作所為,促成我針鋒相對地幹一些壞事。我的嶽父當然把這一切都同您說過,他說得完全對。露絲死之前,我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大笑起來。“是啊,誰要是同魯夫斯-馮-阿爾丁較量,誰就要崩潰。”


    “以後呢?”卡泰麗娜低聲問道。


    德裏克聳了聳肩。“以後露絲就被人謀殺了。她死的正是時候。”


    他又大笑起來。卡泰麗娜嚇得縮起身子,他的笑聲撕裂著她的心。


    “毫無趣味,可以這樣說,是嗎?”德裏克繼續往下說。“但卻是事實。我現在還要在您麵前懺悔一番。自從我們初次見麵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您就是我唯一要找的女人。我在您的麵前有點害怕。我怕給您帶來不幸。”


    “不幸?”


    “為什麽您總是用那種語調講話?”


    “我在想今天有人對我講的話。”


    德裏克嘿嘿一笑。“人們講了很多關於我的事,其中有些是事實。我一生都是個賭徒,我指的不止是牌桌上的賭徒。我並不想使自己變得好一些。但是,我可以對您起誓,我沒有害死我的妻子!”


    他的話聽起來很嚴肅,但是其中還有點戲劇性的語調。卡泰麗娜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他發現了這一點。繼續說道:


    “當然,我撒了謊,我到過我妻子的包廂。”他停頓了一會兒。“您應該理解,我那是盯我妻子的梢。在旅途中我一直是隱藏在車廂裏。米蕾對我說,我妻子可能在巴黎同伯爵約會。看來這事並沒有發生。我當時有一種羞恥感,突然我產生了一種想法,想同我妻子敞開談一談。所以我開了門走進了她的包廂。”


    “您看到了什麽?”卡泰麗娜緊張地問道。


    “露絲睡著了。她的臉朝著牆,當然我可以叫醒她。可是突然間,我想同她談話的念頭消失了,也可以說同她談話的勇氣消失了。難道我們之間還有什麽要談的嗎?那些事我們談過不止上百次了。她平靜地躺在那裏。我同進來時一樣,輕輕地離開了包廂。”


    “為什麽您不向警察說出真想呢?”


    “因為我沒有成為瘋子。事情一開始我就明白,殺人嫌疑肯定得落到我的頭上。假若我承認到過我妻子的包廂,而且就在她被害前不久去過,那我就等於把刀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懂。”


    不過,她真的懂了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感覺到,德裏克有一種磁石般的引力在吸著她,可是她的內心深處卻有另一種力量在扯她的後腿。……


    “您知道,我愛您,卡泰麗娜!那麽您怎麽樣?說吧,對我來講是無所謂的。”


    “我……我不知道。”


    她向四周環顧了一下,象是求救似的。這時,一個高個、瘦削、走起路有點瘸的年輕人向她走來,她的雙頰立刻漾起了紅暈。來的人是奈頓少校。


    她輕鬆愉快地迎接了奈頓,在她的感情裏還有一點她自己也尚未察覺的熱情。


    德裏克站起身來。奈頓的麵容是昏暗的,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尖刻。


    “坦普林女士試圖在賭盤上碰碰運氣。”他說道,“那我可要奉陪到底了。我的那一套是無懈可擊的,至少是:幾乎無懈可擊。”


    德裏克轉身走了,剩下她同奈頓兩人。卡泰麗娜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剛才,她的心還是那樣忐忑不安地跳動,現在,當看到這位安詳而膽怯的男人坐在她的身旁時,她感到,又能夠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了。


    當奈頓走過來時,她更清楚了:奈頓的內心活動比較容易表現出來,而德裏克表現內心活動卻是用另外一種方式。奈頓結結巴巴地說道:


    “從看到您的那一瞬間起,我就,我……我不願說出來。可是,您知道馮-阿爾丁先生隨時都可能啟程走掉,那時,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同您談話了。我知道,您還不可能從我身上感覺到什麽——那是不可能的。我有些太不自量了。我隻是有一點財產——不多——不,請不要回答我,我知道您的回答是什麽。我隻是想說,我可能馬上會離開這裏,我隻是想,想讓您知道,知道,我是愛您的。”


    他那語無倫次的講話並沒有擾亂她的平靜的心情。他的風度還是那樣的溫柔,是那樣的可愛。


    “我還要向您表白一句。如果您需要幫助,我將隨時為您效勞。”


    他抓住卡泰麗娜的手,握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放開了她,快步走向賭場,頭也不回。


    卡泰麗娜安靜地坐在那裏。德裏克-凱特林和理查特-奈頓,這樣不同的兩個人,完全不同的兩個男人。奈頓身上似乎使人感到親切和忠厚,使人覺得可以信賴,而德裏克卻相反……


    卡泰麗娜這時突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宛如一種幻覺。她仿佛覺得不是她一個人在賭場公園的椅子上坐著,而身旁象是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很象死去了的人……是露絲-凱特林,她似乎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告訴卡泰麗娜什麽事。這種奇異的感覺是那樣的強烈而生動,致使卡泰麗娜無法擺脫。她覺得,一定是露絲-凱特林的靈魂降臨,試圖告訴卡泰麗娜一條消息,而這一消息對卡泰麗娜說來是生死攸關的。這一幻覺緩慢地消失了。卡泰麗娜站起身來。她有些發抖。露絲-凱特林一定有話要對她說。她到底要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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