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兒是望月出去找野菜時,隨手在路邊撿到的。(.)去年雪災,今年的流民不少。望月遇見時,小乞兒正在啃樹根,還是望月給了她幹糧,才讓她有力氣站起來,跟望月走。而望月之所以帶她走,完全是因為對方是個女童,正好能被她用來戲耍楊清,順便在楊清麵前刷刷自己“善良”的印象。


    問清楚了這是城中一路逃出來的乞兒,楊清便讓孝子乖乖坐在一邊,一會兒煮好菜了分給她一些。


    望月靠在菩薩台前看楊清對孝子噓寒問暖,回頭時,楊清難得對她露出一個讚賞的眼神,望月撫著下巴笑:隨手撿一個孝子,能讓楊清對自己大加讚賞,真是好事。


    她隻是略有擔憂,“你不會打算明天帶著這個孝子一起上路吧?”


    楊清反問,“你覺得呢?”


    望月說服他,“這邊的流民多了,力所能及幫一幫就行了。你真要一個個救過去,根本救不回來啊。看這個孝子眼神機靈,明顯也不是傻子。應該隻是一時倒黴,被大部隊拋棄才到這一步。我看呢,在西南這邊生存,就算你餓死,她也不會餓死的?”


    楊清笑看她,“我餓死?”


    望月連忙討好他,“你當然不會餓死啦!有我在,你怎麽會餓死呢?”


    楊清失笑,低頭看火,卻是眸子幽靜,陷入沉思。空曠的山廟,外頭雷聲陣陣,廟中一角窩著警惕的把自己縮成團的小乞兒,中間燒火煮菜的,則是楊清。望月看楊清不說話,就很無聊。她蹲下來,推一推楊清的肩膀,好奇問,“你在想什麽?”


    “西南這邊混亂,官府在這邊的管轄似乎不太管用。原本能對百姓照顧一二的魔教,現在也在自己打架。之前上路時已經看到了不少流民現象,現在再看來,不覺想到,江岩某方麵說得對,在這邊,還是得靠魔教。”


    望月眸子裏便染上了自豪的笑。礙於身份,她也不好太誇大聖教如何如何好,但是聖教有方麵被楊清認可,總是好事。


    望月其實對流民也並非完全無感。她昔日做聖女時,最下層的教徒們,其實正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在這些百姓眼中,什麽教主礙湖啊都太遙遠太虛幻,普通百姓對聖女的接受力度,其實是最高的。聖女就像是一個精神象征一樣,大家都拜她祈禱。


    望月也一直在履行自己聖女的職責。


    可惜江湖口風完全被白道把持,在她死後,天下人說的,全是她如何惡毒如何不好。就是在西南這邊,魔教自己的地盤,望月聽到的這種說法都很多。她很是意興闌珊,覺昔年自己也接濟普通百姓,可自己死了,不領情的人這麽多,還說她惡毒陰狠。她縱是惡毒陰狠,對付的也是江湖高手們,和這些百姓又有什麽衝突呢?


    雖然她素來不在乎別人怎麽罵自己,但是在西南這邊都被罵,就讓她覺得自己太浪費感情了。


    楊清慢慢說,“所以,魔教現在的亂,確實該整頓一二了。”


    望月心中其實讚同。


    這個時候,她心中不由想到:若是原映星在就好了。


    如果他能重新收整了現在的聖教,至少流民這些問題,都能得到解決了。


    想到原映星,望月怔愣了一下。


    其實最近,她很少想起這個人了。也許是跟楊清在一起太有趣,她一個重生的人,又實在對聖教現在的事說不上話,幫不上忙。她向來又心大,完全沒想過憑一己之力解決現在的聖教問題。


    她好想把自己嫁給楊清……


    好想一直跟楊清在一起……


    楊清太有意思了,他的精神世界是一座龐大的宮殿,璀璨輝煌。一點點的,他在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展現給望月看。望月為他所迷戀,越是深入,她越是想看。他是這麽合她口味的人,讓她覺得就算一輩子跟他在一起,她也不會膩煩。


    望月對楊清越來越上心,最近,她都很少想到原映星了。


    然後在這裏,因楊清一句隨口的感慨,望月忽然想到了這個人。


    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曾經她的心神,圍著這個人轉。她覺得原映星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當然,這個最重要的人早已產生動搖。不過聖女望月居然為了男人,快要遺忘自家教主大人……望月低頭反省,很羞愧:身為聖女,這樣隻想著追男人,真是太淪喪了。


    接下來的時候,望月便變得有些沉默了。(.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楊清不解她為什麽突然從一個活潑的忻娘變得這麽安靜,但是他的好處,就是給人空間,也沒有去主動打擾。


    晚上,果然下起了大雨。


    嘩啦啦,雨聲在暗夜中咆哮,和風聲一起,涼氣從四麵灌入,從地皮卷上來。廟中小乞兒早已入睡,楊清在打坐調息,望月抱著膝蓋靠著生鏽的柱子,眼睛看著屋外淅淅瀝瀝的大雨,有些出神。


    雨下得這麽大,心頭很安靜。


    真是喜歡這樣的下雨天,從小就喜歡。好像滿世界的人都消失了,讓自己一個人安靜地待著。


    世界在雨中變得慈悲而寂寞,這是很難得的。


    被睡意襲來,望月閉上了眼。


    聽著沙沙沙的雨聲,她陷入睡夢中。


    ……


    午夜夢回,回到了聖教。周圍一片黑暗,小小的女童抱著膝蓋,聽著外不間斷的雨聲。夢裏夢外,都在下著雨。


    望月有些恍惚,側頭,伸手向前摸,身前十寸,是石壁。再往後摸,身後十寸,也是石壁。


    胸口瞬間被緊窄的空間給迫得逼仄。


    她有些茫然,認出了這是小時候被關的地方。


    一個洶屋,每天被人打著出去,跟一群年齡大點的、或者小點的孩子廝殺。活過一天是一天,能活過一晚上,第二天還要再經曆前一天同樣的待遇。聖教犯了錯的孝子,都是這麽長大的。


    望月成聖女後,因為幼時的陰影,取消了聖教對孝子的這種血腥打磨。然而她幼時,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又是實實在在的。


    為什麽又回到了這裏呢?


    她不是已經長大了嗎?這裏不是已經被取締了嗎?


    “月芽兒,做噩夢了?”她迷糊中,被旁邊溫暖的少年身體摟入懷中。


    她抬手,摸上對方的麵孔,詫異,“原映星?”


    這間條件限製得很厲害的石屋,是前教主專程為原映星和望月準備的。在這裏的人,隻會是原映星。


    少年摟著她,在連夜的大雨中,低聲笑,“你這麽驚奇,我還以為你失憶了呢。”


    黑暗中,望月仰頭,看著少年的麵孔。


    這是夢。


    在她少時,她的武功還不高,她沒辦法夜裏視物,她也看不清原映星的臉。然而她現在能清楚地看到,少年時的原映星。


    他有濃密的眉,上翹的眼,眼中光瀾萬千。是很漂亮的長相,帶些邪氣,很好看。跟他長大後,區別並不太大。


    在望月沒有審美的時候,她覺得原映星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望月沉默而溫柔地看著這個少年,這個昔日護著她在聖教長大的少年。


    夢中的少年拉著她的手,輕聲,“月芽兒,睡不著的話,背一背我白天偷教給你的口訣。明天再跟人打的時候,你跟在我後麵,不要衝上前去。”


    “我不想背口訣。”望月說。


    “那你數外麵的雨聲。數著數著,就能睡著了。”


    “也不想數。”她任性道。


    “那……那數我的眼睫毛?練練你的目力?”少年低下頭,笑著逗她。


    在那苦難的時候,是他的時常逗趣,是他的引導,讓少年的望月樂觀向上。那時候,望月什麽也不怕,她覺得死亡也沒有什麽。但是她拚命地想要活下去,她想,如果她死了,原映星一個人,該多麽傷心。


    可是後來她真的死了。他也還是活得好好的啊。


    夢中少女眸子濕潤。


    她伸出手臂,摟住少年的脖頸。她輕聲喃喃,“真是舍不得長大。”


    清楚知道日後的所有脈絡。


    知道她會和原映星離心。無比眷戀小時候,思念少時的情誼。


    少年的原映星答道,“長大又什麽不好?我想要長大。”他拉著少女的手,說,“我們會出去的。日後我做教主,你做聖女,我們永遠不分開。”


    望月噗嗤笑。


    “我做教主,你做聖女”,這句話是對的;“永遠不分開”,這句話是假的。


    她仰著臉,知道這是夢,於是更加眷戀。她已經不那麽在意他了,他喜歡他的姚芙,她喜歡她的楊清,互憋著氣,誰也不多管對方的事。望月乍然看到少時的原映星,有心頭驀然一動的錯覺。


    她問夢中的少年,“原映星,在你眼中,我是什麽樣的人?”


    他答,“你是最可愛的人。”


    少女眨眼睛,然後笑,眸子潮濕而明亮。


    夢中場景突變,時如逝水。飛快地長大,準確地在聖教中尋找機會。陰了那些長老,囚了那些堂主,少年少女並肩而立,終是將整個聖教都拿到了手中。之後還能再太平那麽五年十年,當姚芙出現後,原映星就會跟她反目的。


    他說,“月芽兒,你幹什麽總是不喜歡阿姚呢?她多有意思,逗一逗多好玩。被我欺負得受不了了,也隻敢躲起來偷偷哭,回來還得巴結我。你看她一臉堅定,心卻是特別軟。像他們這些正道出身的,我真想看看,在聖教這個大染缸,我能把阿姚給改變成什麽樣子,或者她那引以為是的善良,能不能改變我。”


    望月:“她在你眼中是好玩的人,給你逗著玩的。我在你眼裏,是什麽樣的人?”


    少年負身而立,答,“你是最可愛的人。”


    少女便低頭笑,在這一瞬間,不介意他拋下自己了。


    望月悵然回身,夢中是客,夢外又多少年過去。


    鐵馬冰河入夢,左也是他,右也是他。可是一個人的心思變得太快,她又太不懂。緊追其後,到現在也依然不懂,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她很少用感情,原映星也是。所以都在稀裏糊塗中。


    稀裏糊塗地看著原映星走了。


    覺得很舍不得,很不甘心,很恨姚芙。


    覺得我的東西,憑什麽被別人搶走呢?


    除了不甘心,至今不懂別的。大概性格相似的人,總是這樣。因為太像,彼此無太大的吸引力,便容易被外麵的花花世界所吸引。突有一日,想再回頭的時候,發現那扇門已經關上了。不知道是他關的,還是她關的。


    於是一日日失望,一日日,再也不關心了。


    少女追著他,“原映星!”


    他停下腳步。


    她喃聲,“原映星……你別走……”


    ……


    “阿月?做噩夢了嗎?”少女睡得不安穩,青年將她抱到懷中,抬起溫暖幹燥的手,擦去她額上的冷汗。她小聲呢喃著一些話,也聽不太清楚。楊清查看她的脈搏,跳得飛快,夢中該是很不安穩。


    小乞兒從來在山間過夜,雖然楊清動作很輕,但是望月的小聲呢喃,還是吵醒了她。


    雨還在下著,夜裏真是冷。小乞兒蓋著桌布,往角落裏更縮了縮,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惺忪的睡眼,卻還是看向那方的青年和少女。


    楊清身上的氣息太溫和,太讓人有靠近的欲-望。在他一下下拍著少女後背時,她也慢慢地平緩下來。看望月並無事,楊清思索:他是該放開她,讓她一個人繼續睡呢?接著摟著她,防止她再做噩夢?


    因為思索,摟著少女肩的手,就有些鬆了。


    陷入夢中的少女似對他的離開很是不安,在他的手離開時,突地伸出手,將青年的手,緊緊地按在懷中。她眼睫顫抖,始終睜不開,口中飛快又急促,“原映星,你別走!”


    “……”楊清眸子一凝,看向懷中的少女,他低聲,“你在叫誰?”


    似是回應他的問話一般,少女一個勁地往他懷中縮,聲音很低,可是對於楊清來說,他想聽清楚,又哪裏會是難題。


    他清楚地聽到望月喃聲哀求,“原映星……”


    他伸出手指,揩了揩她睫毛上沾著的水霧。


    楊清失神地看著她。


    山中寒氣重,夜霧和磅礴大雨在廟外肆虐。然而一直到這一刻,那潮氣,才滲了進來。滲入了五髒肺腑。


    楊清看著她。


    他仿若置身冰火兩重天中,那滾燙,那冰冷,乍熱乍冷,讓他的手指微微發顫。


    而指上,是她冰涼的淚珠。


    她叫的人不是他。


    哭的人,也不是他。


    楊清側頭,有那麽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的狼狽。


    無論是夢裏,還是夢外。他都是過客吧。


    他將望月放好,讓她靠著石柱,繼續睡去。然後無表情的,在她身上點了幾下,她便被迫鬆開了自己的衣袖和手。


    青年站了起來,高大秀頎的身影站在沉睡的少女麵前,俯眼看著她。心頭的洪水滔天,幾近淹沒他。這方空間,連站著,都覺得這麽困難。


    他轉過身,走向廟外。


    “啊……”那縮在角落裏的小乞兒害怕般的出聲喊,青年的腳步一頓,她不敢像之前一樣玩笑般地叫‘爹’,覺得青年的側臉冷白如玉,看著有些可怕。小乞兒小聲,“哥哥,你要走嗎?不回來了嗎?”


    楊清望她片刻,說,“我出去一會兒。”


    在小乞兒怯怯的目光中,他走出了山廟,走入了大雨中。小乞兒在他離開後,急速跳起來,竄到廟門口扒著門看。見那白衣青年走在大雨中,全身被淋得濕漉漉。


    幽黑的夜中,他看上去真是孤獨而淒涼。


    緩緩的,越走越遠。


    翌日天亮,雨卻還在下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望月醒過來,揉著有些疼的額頭,覺得昨晚夢中亂七八糟,睡了一覺,感覺比沒有睡還要累。她活動了下曲了一晚上的四周,察覺到有一雙目光盯著她。


    順著看去,是昨天救的那個小乞兒。


    望月往山廟掃蕩了一圈,沒有見到楊清,便問,“你那位便宜爹呢?”


    “原哥哥說他要出去一會兒。”


    小乞兒說的是“原哥哥”,望月以為她年紀小口齒不清,就笑了一笑,沒有放在心上。既然楊清說要出去一會兒,那就是出去一會兒。她在廟中轉兩圈,篝火早就滅了,山中下雨,廟中也顯得特別冷。她心中抱怨楊清:這個時候走什麽呢?


    小乞兒見這個姐姐在廟中轉悠,有些怕她像昨晚的大哥哥一樣一走了之。自己一個人被困在山廟中,多麽可怕。


    小乞兒討好般地跟這個姐姐說話,“姐姐,你昨晚說夢話,還喊了哥哥呢。你們會成親嗎?”常年在江湖上流落的孩子,察言觀色的本領都很強。小乞兒早就看出這兩人關係曖-昧,這位姐姐行事有點邪,她就刻意說好聽的話讓對方高興。


    望月果然高興了,笑著問,“是麽?我喊什麽了?”


    “你喊,‘原映星,你別走’。”


    望月:“……”


    頓了下,她眼中的笑收了起來,“你以為他是原映星?所以叫他‘原哥哥’?”


    她眼睫顫抖,“我把他錯認成‘原映星’了?”


    小乞兒被她忽然冷下去的臉嚇住,惶惶點頭。


    望月如墜冰窟。


    楊清聽到她喊“原映星”?


    他、他怎麽就能聽到了呢?


    他必然誤會她喜歡原映星了。


    所以,他是不要她了嗎……


    望月走過去,一把扯過孝子,快聲問,“他昨晚走的?走了多久?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小乞兒搖頭。


    望月鬆開她,茫茫然立在原地,看著廟外的大雨。下著大雨,他走入了山廟外。


    他……走了吧?


    對她失望了,再也不回來了嗎?


    心中又急又惱,又有滿滿一腔話想解釋。夢話怎麽能當真呢?她絕對沒有弄錯兩個人,她是無心的。她要給楊清解釋,她口齒伶俐,她有許多話為自己開脫。她絕對不是有意的,楊清絕對是重要的……


    望月再顧不上孝子,不顧外麵的大雨,縱身掠了出去,就想追入山中找人。


    她與外麵進來的人撞個滿懷。


    青年伸手,冰冷的手扶住了她,溫溫道,“你去哪兒?”


    望月抬頭,看到楊清的麵孔。他全身濕漉,發絲貼著麵孔,麵容微白,眉目低垂著,顯得有些憔悴。


    她張開嘴,卻不知道說什麽。半晌,她隻顧著抓住他的手,怕他立即走了一樣。


    是楊清。


    真的是楊清。


    他又回來了!


    楊清看她一眼,就進了山廟,自然將拽著他手的望月一同帶了進去。望月咬唇,問他,“你去哪兒了?”


    “打些野味。”他說。


    望月這才看到,他手裏提著一隻山雞。


    大大鬆口氣的小乞兒開心道,“哥哥你回來了!有飯吃了,太好了!”


    望月站在空地上,看青年蹲在地上,拔翅膀,剖雞身。手法嫻熟,眉目自始至終平和,根本沒有說什麽。


    望月唇被咬的發白,心中糾結和解釋的欲-望讓她如負大山。每每看到他秀氣的眉眼,她心中壓力就大一分。心裏亂七八糟地猜:他在想什麽?是失望,還是難過?


    我要解釋!


    我一定要解釋!


    望月蹲過去,抓住他的手,謹慎問,“我昨晚,是不是讓你傷心失望了?我可以……”我可以解釋。


    話沒有說完。


    因為楊清打斷了她的話,“沒有。”他幾乎不打斷別人的話。向來是別人說什麽,他安靜地聽著。他的涵養太好,好得讓人自慚形愧。


    “啊……?”


    他抬頭,看她心虛的眼睛,慢慢說,“沒有發生什麽,沒有傷心失望。你不必解釋。”


    望月頓住,呆呆看他,看他又低下了目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師叔你這樣很容易失去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人睽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人睽睽並收藏師叔你這樣很容易失去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