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山脊”這個名字到底有什麽典故實在很難說。從外表上看,這棟建築物並沒有像山脊的地方,地麵非常平坦,對住在裏麵的那些老年人當然也適合些。花園很大,不過並不出色。屋子本身是棟維多利亞式大廈,整修得相當好,四周有些遮蔭的大樹,屋旁攀附著一些美國藤,兩棵濃密的智利鬆,更增添了一些異國風味。有幾張椅子安置在適當的地點可以讓人享受陽光,另外有個有棚的陽台,上麵也擺了一兩張椅子,老太太們可以坐在這兒,不受西風吹襲。


    湯米接按門鈴,一會兒,一個穿尼龍套裝。麵帶煩惱的年輕人開門讓他們進去。她帶他們走進一間小起居室,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去告訴裴卡德小姐,她知道你們要來,馬上就會過來。你們不介意等一下吧?你們知道,那個凱若威太太又把頂針吞下去了。”


    “真的?怎麽會呢?”兩便士驚訝地問。


    “她覺得好玩,”女傭解釋道:“老是喜歡亂吞東西。”


    女傭離開之後,兩便士坐下來,沉吟道:“我可不喜歡把頂針吞下去,一定好難過。你說對不對?”


    他們隻等了一會兒,裴卡德小姐就一邊道歉推門走了進來,她是個高大。灰發、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有一種安靜、能幹的氣質,湯米一直很欣賞她。


    “對不起,要你們久等了。貝瑞福先生。”她說:“你好!


    貝瑞福太太,真高興你也一起來。”


    “聽說有人吞了什麽東西是不是?”湯米說。


    “喔,馬蘭妮告訴你們了?是啊,是老凱若威太太,她一天到晚亂吞東西,真難,你們知道,我們總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守著她們。小孩都會亂吞東西,可是老太太也這樣就太可笑了,對不對?不過她已經改不掉了,一年比一年嚴重,可是好像對她也沒什麽壞處,這一點最有意思了。”


    “也許她父親是專門表演吞劍的?”兩便士說。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貝瑞福太太,‘也許’真的是吧,”裴卡德小姐又說:“我告訴過範修小姐你會來,貝瑞福先生,不過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你知道,她有時候心不在焉的”“她最近好嗎?”


    “恐怕身體差多了,”裴卡德小姐用舒適的聲音說:“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昨天晚上我告訴她你要來看她,她說我一定弄錯了,因為學校還沒有放假,她好像以為你還在念書。可憐的老人家,常常弄錯事情,尤其是關於時間方麵,不過我今天早上又提到你要來的時候,她又說絕對不可能,因為你早就去世了。喔,好了,”她愉快地接著說:“我相信她看到你就會認得了。”


    “她最近身體怎麽樣?還是老樣子?”


    “喔,可以算不錯了。不過老實說,我想她沒有多少日子了,她沒什麽不舒服,可是心髒和從前一樣不好,甚至可以說更糟糕了。所以我希望先讓你們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太意外。”


    “我們帶了些花給她。”兩便士說。


    “還有一盒巧克力,”湯米說。


    “喔,你們真是太好了,她一定會很高興。要不要現在就去?”


    湯米和兩便士起身跟著裴卡德小姐離開房間。她帶頭走上寬廣的樓梯。經過樓上走廊旁邊一個房間時,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身高五英-左右的小個子女人快步走出來,高聲尖叫道:“我要喝可可,我要喝可可。詹恩護士到哪兒去了?我要喝我的可可。”


    隔壁房間一個穿護士製服的女人探頭出來,說:“乖,乖,親愛的,你已經喝過可可了。剛喝過二十分鍾而已”“沒有,我沒喝,你胡說,我沒喝可可,我口好渴。”


    “要是你想喝,我就再給你一杯好了。”


    “我一杯都沒喝,什麽叫‘再’,給我一杯?”


    他們繼續向前走,裴卡德小姐輕輕敲敲走廊盡頭一間房門,然後推門而入。


    “他們來了,範修小姐,”她用愉快的聲音說,“你侄兒來看你了,太好了,對不對?”


    窗口邊床上一位老太太突然坐直身子,她有一頭鐵灰色的頭發,滿布皺紋的瘦臉龐,高挺的鼻粱,一股什麽事都不同意的神情,湯米走上前一步“晦,愛妲姑姑,”他說:“你好!”


    愛妲姑姑沒有理他,隻生氣地對裴卡德小姐說:


    “你是什麽意思?把男土帶到淑女房裏!我年輕的時候,最看不順眼這種沒禮貌的事了!騙我說是我侄兒!他到底是誰?是修鉛管工人還是修理電器的?”


    “夠了,夠了,這樣就不好了。”裴卡德小姐溫和他說。


    “我是你侄兒湯瑪斯-貝瑞福。”湯米說,一邊走上前把巧克力遞過去,“我帶了一盒巧克力給你。”


    “別想用這種辦法騙我,”愛妲姑姑說:“你這種人我太清楚了,什麽話都說得出來。那個女人是誰?”她用討厭的眼光看看貝瑞福太太。


    “我是普如登,”貝瑞福太太說:“你的侄媳婦。”


    “好可笑的名字,”愛妲姑姑說:“像傭人的名字一樣,我叔公馬修有個女傭叫‘安適’,還有一個女傭叫‘喜樂主’,是衛理公會教徒。還好我嬸婆馬上禁止她再叫那個名字,告訴她在他們家做女傭就必須用‘瑞貝卡’這個名字。”


    “我替你帶了一些玫瑰花來,”兩便士說。


    “我不喜歡在病房裏擺花,把氧氣都用光了!


    “我替你放到花瓶裏。”裴卡德小姐說。


    “不許你那麽做!到現在為止,你應該了解我說一不二。”


    “你看起來精神很好,愛妲姑姑,”貝瑞福先生說:“應該說生氣勃勃。”


    “我一眼就能看穿你這種人。你說是我侄兒是什麽意思了?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來著?湯瑪斯?”


    “是的,叫我湯瑪斯或者湯米都可以。”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愛妲姑姑說:“我隻有一個叫威廉的侄兒,上次大戰的時候死了。也好,要是他活下去,定會變壞。我累了。”愛妲姑姑靠回枕頭上,轉頭對裴卡德小姐說,“把他們帶走。你不應該讓陌生人來看我。”


    “我想有人來看你也許會使你高興一點,”裴卡德小姐平靜地說。


    愛妲姑姑喃喃發出一聲不屑的低哼。


    “好吧,”兩便士愉快他說:“那我們走了。我還是把花留下,說不定你會改變心意。走吧,湯米。”她轉身走向門口。


    “再見了,愛妲姑姑,真遺憾你不記得我了。”


    愛妲姑姑仍舊一言不發,但是等兩便士和裴卡德小姐走到門外時,她卻忽然叫住剛走到門口的湯米。


    “喂,‘你’回來了!”愛妲姑姑提高聲音說:“我認識你,你是湯瑪斯,從前一直都是紅頭發,回來,我有話跟你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就算她假裝是你太太也沒用,我什麽都知道,真不應該把那種女人帶到這裏!過來,坐下,坐這個椅子告訴我你親愛的母親的一切。你給我走!”愛妲姑姑對站在門口遲疑的兩便士用力揮手。


    兩便士馬上走開了。


    “她今天又心情不好,”裴卡德小姐一邊陪兩便士走下樓梯,一邊說,“有時候她真的脾氣好,叫人幾乎不敢相信。”


    湯米在愛妲姑姑所指的椅子上坐下,溫和地說他無法再告訴她有關她母親的事,因為她去世快四十年了。愛妲姑姑卻絲毫不為他的話所動。


    “想想看!”他說,“真的有那麽久了嗎?唉!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她用搜尋的眼光看看他,說;“你為什麽還不結婚;你知道,你年紀越來越大了。不要老是帶些壞女人到處走,還當成自己太太一樣!”


    “我想,”湯米說,下次我們來看你的時候,應該叫兩便士把她的結婚證書也帶來。”


    “你要她做個誠實的女人,是不是?”愛妲姑姑說。


    “我們結婚三十幾年了,”湯米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也都結婚了。”


    “問題就是沒有人告訴我任何消息,”愛妲姑姑機靈地改變自己的立場,“要是你們讓我趕上時代——”湯米沒有多爭論這一點,兩便士有一次鄭重警告過他:


    “要是任何超過六十五歲的人挑你毛病的話,千萬別再辯下去,別想證明你的做法對,馬上道歉,說全都是你的錯,下次絕對不會再犯。”


    湯米此刻覺得對愛妲姑姑來說,這樣做是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


    “對不起,愛妲姑姑,”他說:“你知道,人年紀越大越健忘,不是每個人都像你記憶力那麽好。”


    愛妲姑姑得意地笑笑,然後說:“這話也有道理,要是你剛來的時候我態度不大好,那真抱歉,不過我不喜歡別人打擾我。這種地方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他們讓任何人來看我,任何人!要是我完全相信他們的話,他們說不定會到我床上來搶劫我、謀殺我。”


    “喔,我想那倒不至於吧。”湯米說。


    “那可難說。”愛妲姑姑說,“報上不是常常有這類消息嗎?


    別人也告訴過我很多故事。我倒不是什麽話都相信,不過我一向很小心就是了。信不信由你,那天,他們帶了一個生人來.一我從來都沒見過他,他說他叫威廉醫生,莫瑞醫生休假了,所以由這個新夥伴代理。新夥伴!我怎麽知道是不是?


    都是他的話。”


    “他到底是不是呢?”


    “喔,老實說,”愛妲姑姑對站不穩立場有點不高興,“是倒是、可是那時候誰知道呢?他就那麽開著車來,拿著一個醫生量血壓的黑盒子和其他東西——看起來就像他們常常說的那種魔盒,是誰呀?喬安娜-蘇斯克的盒子?”


    “不,”湯米說:“我想不大一樣,是預言之類的。”


    “喔,我懂了;反正我的意思是說這種地方什麽都能進來,要是他說自己是醫生,那些護士馬上會格格笑個不停,說‘是,醫生。’‘那當然,醫生,’多多少少會注意聽他的話,蠢女孩!”要是病人發誓從來沒見過那個人,別人頂多會說她健忘,我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人的臉,”愛妲姑姑堅定他說:“從來不會!你凱若琳姑姑最近怎麽樣?好久沒她消息了。你有沒有去看她?”


    湯米用抱歉的口吻說,他的凱若琳姑姑已經去世十五年了。愛妲姑姑對她的死訊沒有露出任何難過的表示。畢竟,凱若琳不是她親妹妹,隻是堂姊妹而已。


    “好像大家都一個個死了,”他有趣地說:“沒有活力,他們最大的毛病就在這裏,心髒不好、動脈血管阻塞。高血壓風濕病——一大堆毛病,身體差勁透了,全部一樣,所以醫生才能賺錢。給他們開一瓶又一瓶、一盒一盒的藥,黃色藥片、粉紅色藥片、綠藥片,甚至開黑藥片我都不覺得奇怪,哼!


    我外婆那個時代,不是用硫磺就是用糖蜜來醫病,我敢打賭,那些東西一點也不比現在那些藥差。”她滿意地點點頭,“真不能完全相信醫生,你說對不對?聽說這裏有不少人給毒死,據說是為了讓外科醫生弄到心髒,我可不大相信,裴卡德小姐那種人不可能忍受得了。”


    到了樓下之後,裴卡德小姐略帶歉意地指大廳盡頭的一個房間。


    “真抱歉,貝瑞福太太,可是我相信你也了解老年人,常常愛胡思亂想,而且很頑固,不喜歡的東西就是不喜歡。”


    “照顧這麽大的地方很不容易。”兩便士說。


    “喔,也不見得,”裴卡德小姐說,“你知道,我很喜歡這份工作,而且真的非常喜歡她們。你知道,要是需要你去照顧她們,你就會喜歡她們了。我的意思是說,她們各有各的生活習慣和讓人擔心的地方,可是隻要你知道怎麽處理,就非常簡單了。”


    兩便士在心裏想:裴卡德小姐就知道該怎麽處理。


    “其實她們跟小孩子一樣,”裴卡德小姐用溺愛的口吻說:


    “不過小孩比她們講理多了,所以有時候很難跟她們說得通。


    這些人全部不能拿常理來衡量,隻要你一再告訴她們她們願意相信的多,她們就會很高興,這裏的工作人員都很好,很有耐心,脾氣也好。雖然腦筋不怎麽好,可是你知道腦筋好的人往往沒耐心。喔,唐納雯小姐,有什麽事?”她轉身對樓上跑下來戴夾鼻眼鏡的年輕女人說。


    “是拉奇特太太,裴卡德小姐。她說她快死了,叫我馬上拽醫生來。”


    “喔,”裴卡德小姐仍舊平靜他說:“這一次又怎麽了?”


    “她說昨天煮的香菇裏麵一定有細菌,害她中毒了。”


    “那倒是個新理由,”裴卡德小姐說:“我還是上去跟她談談好了,對不起,隻好讓你一個人坐坐了,貝瑞福太太。那個房間裏有報紙和雜誌。”


    “好,你盡管去忙好了。”兩便士說。


    她走進剛才斐卡德小姐指的房間,是個舒適的房間,落地窗正麵對著樓下的花園。房裏有搖椅,桌上有幾盆花,一麵牆上有一排書架,擺著各種現代小說、旅行雜誌,還有住在這兒的人可能很高興看到的一些舊暢銷小說,桌上還有一些雜誌。


    此刻,房裏隻有一個人——-一位把滿頭白發往後梳的老太太。她坐在椅子上,看著手裏的牛奶。她的臉色白中透紅相當好看。看到兩便士進來,她抬起頭,友善地笑笑。


    “早安,”她說:“來這兒住還是來看人?”


    “來看人,“兩便士說:“我有個姑姑在這裏,外子在陪她。我們想,一次兩個人陪她也許太多了。”,“你想得真周到,”老太太說,然後慢慢喝了一口牛奶“我在想——喔,算了,沒什麽,你要不要喝點什麽?茶或者咖啡好不好?我按鈴叫人送來。這地方對人非常體貼,”“真的不用,謝謝你。”


    “或者來杯牛奶?今天牛奶裏沒放毒藥。”


    “真的不用,我們一會兒就走。”


    “好吧,要是你真的快走就算了——可是你知道真的不費事。這裏的人不會覺得有什麽太麻煩——除非你要的是絕對不可能有的東西。”


    “我想我們來看的那位姑姑有時候就會要求一些很不同能的東西,”兩便士說:“我說的是範修小姐。”


    “喔,範修小姐,”老小姐說:“喔,對了。”


    她似乎欲言又止,但是兩便士卻愉快地接口道:


    “我相信她一定很難應付,一向如此。”


    “喔,是啊,你說得對極了,我以前也有個姑姑,就跟她完全一樣,年紀越大越難應付,不過我們都很喜歡範修小姐一她心情好的時候,也非常好玩。”


    “呃,我相信一定是。”兩便士暗自思索了一兩分鍾,不知道愛妲姑姑“好玩”的時候是什麽模樣。


    “你知道,有些人就是一天到晚不開心,”老小姐說姓藍凱斯特——順便告訴你,是藍凱斯特太太。”


    “我姓貝瑞福。”兩便士說。


    “你知道,有時候就是愛聽聽別人的壞話,聽她形容這裏某些客人,真忍不住覺得很好笑.雖然明知道不應該有那種感覺,可是偏偏忍不住。”


    “你住在這兒很久了?”


    “有一段日子了。對,我算算看,七年一不八年,對。


    對,一定有八年多了,”她歎口氣出說:“時間一久,和任何東西,還有任何人都失掉聯絡了。我隻剩幾個親戚,都住在國外。


    “那你一定很難過。”


    “也不見得,我不大喜歡他們,甚至不了解他們。有一次,我生了重病——真的很嚴重——隻有一個人孤零零的,所以他們覺得我還是住在這種地方比較好。幸好我來了,這裏的人都很親切。體貼,花園也實在漂亮。我自己知道我不能單獨一個人住,因為我常常很糊塗——糊塗透了。”她敲敲額頭。


    “就是這地方常常會把事情搞錯,對發生過的事也記不大清楚。”


    “真遺憾,”兩便土說:“不過人大概多少都免不了有點病痛。”


    “有些病實在很痛苦。這裏有兩個女房客得了嚴重的風濕關節炎,疼得不得了。所以我覺得就算有時候弄不清楚什麽事,記不清楚什麽地方、什麽人,也沒關係。至少身體不疼就好多了。”


    “嗯、也許你說得對,”兩便士說。


    這時候門開了,一個全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孩捧著裝了一個咖啡壺和盛了兩片餅幹的托盤走進來,然後把東西放在兩便士身邊的茶幾上。


    “裴卡德小姐猜你也許喜歡喝杯咖啡,”她說。


    “喔,謝謝你,”兩便土說。


    女孩出去之後,藍凱斯特太太說:


    “你看,他們真夠體貼,對不對?”


    “是啊,你說得對。”


    兩便士倒了些咖啡,喝了幾口。兩個女人默默坐了一會兒,兩便士把餅幹遞給老小姐,對方卻搖搖頭。


    “不用,謝謝你,親愛的,我喜歡光喝牛奶。”


    她放下手中的空杯,半閉著眼睛向後靠在榜背上。兩便土猜想也許她每天早上這時候都小睡一會兒,也就沉默著。但是藍凱斯特太太仿佛猛然驚醒過來,張開眼睛看著兩便士說:


    “我發現你一直在看火爐。”


    “呃——是嗎?”兩便士有點意外地答道。


    “對,我在想——”她俯身向前,低聲說:“對不起,請問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


    “我——不,我想不是吧。”兩便土驚訝而遲疑地說。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也許就是為這件事才來的,總該有個人來,然後,就像你一樣盯著火爐。就在那裏,你知道,就在火爐後麵。


    “喔,”兩便士說,“喔,是嗎?”


    “每次都是這時候,”藍凱斯特太太低聲說:“每天都是這時候。”她抬頭看火爐上的鍾,兩便士也抬起頭。“十一點點十分,”老太太說:“十一點十分。對,每天早上都是這時時候”她歎口氣,又說:“別人都不懂——我告訴他們我所知道的事——可是他們都不相信!”


    這時候門又開了,湯米走進來,兩便士覺得如釋重負,馬上站起來說:


    “我在這兒,都準備好了。”走到門口時,她回頭說:再見,藍凱斯特太太。”


    走迸大廳後,她問湯米,“情形怎麽樣?”


    “‘你’離開以後,她像一棟著火的房子一樣。”湯米說。


    “我對她好像有很壞的影響,對不對?”兩便士說;“不過從某一方麵來說,也讓人覺得很高興。”


    “什麽?高興?”


    “是啊,像我這種年紀,”兩便士說:“外表幹幹淨淨,還算值得尊敬,長得又普普通通,居然有人會把我當成欺騙男人的壞女人,倒也蠻好玩的。”


    “傻話,”湯米憐愛地拍拍她手臂,說;“你跟誰談得那麽投機?她看起來像個很好的老太太,””“她的確很好,”兩便士說:“可惜腦筋怪怪的。”


    “怪怪的?”


    “是啊,她好像以為火爐後麵有個死小孩什麽的,還問那個可憐的小孩是不是我的?”


    “的確有點不正常,”湯米說:“我想這裏一定有不少人都怪怪的,因為她們除了年齡之外,沒什麽好操心的事了。不過她看起來還是很好。”


    “喔,是很好,”兩便士說:“既好又親切。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了為什麽那麽想?”


    裴卡德小姐又忽然出現在他們麵前。


    “要走了貝端福太太,有人端咖啡等你吧?”


    “喔,有,謝謝你。”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斐卡德小姐說完,又對湯米說:


    “我知道範修小姐很高興你來看她,不過可惜她對尊夫人魯莽了點。”


    “我想那也會讓她覺得很高興。”兩便士說“嗯,你說得對,她就是喜歡對人沒禮貌,不幸的是她在這方麵偏偏又很有本事-””…“所以她常常表演這一手。”湯米說。


    “你很善解人意——你們兩個都一樣。”裴卡德小姐說。


    “跟我說話的那位老太太一”兩便士說:“是藍凱斯特太太吧?”


    “喔,對,是藍凱斯特太太。我們都很喜歡她!


    “她——她有點奇怪,對不對?”


    “喔,她喜歡幻想,”裴卡德小姐用寬容的口吻說:“這兒有幾個人很愛幻想,都無傷大雅,不過——反正就是那樣,她們喜歡想象自己或者別人發生一些事。我們盡量不當作一回事,也不鼓勵他們,隻是順其自然,我想那隻是一種幻想,她們喜歡活在那種幻想當中,有些很有意思,有些很可悲,不管是哪一種都不要緊。無論如何,幸好還沒有人得被迫害狂想症,否則就糟了!


    “好了”跨上車子之後,湯米歎口氣,說:“我們至少可以半年不來了。”


    可是就連半年之後他們也用不著再來看她了,因為三周之後愛妲姑姑就在睡夢之中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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