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勞埃德大夫,”赫利爾小姐說,“你有沒有什麽離奇的故事講給我們聽呢?”


    她直視著他,微笑著,是那種能煽起觀眾激情的微笑。珍妮-赫利爾一度被認為是全倫敦最美麗的女人,那些圈內嫉妒她的人常說:“珍妮不是個演員,她根本不會演戲,你們知道我的意思,她全憑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這雙眼睛此時正頗富誘惑力地盯著這位頭發灰白的年長的單身大夫。近五年來,大夫一直在聖瑪麗米德,照顧那些輕度精神病患者。


    一個無意識的手勢之後,他脫下馬夾,近來這馬夾有些緊,讓他覺得不大舒服。這會兒他正苦苦思索,絞盡腦汁。赫利爾小姐的話語間對他充滿了信心,他總不能讓這位美人大失所望,對吧。


    “今天晚上,我想把自己扔進犯罪小說中。”珍妮說道,像是夢囈。


    “妙極了。”班特裏上校,這家的男主人說,“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隨即發出一種中氣十足的軍人般的大笑,“嗯,多莉?”


    他妻子馬上恢複了她社交生活中的應變能力(她一直忙於籌備一個春天的聚會),熱情地附和道:


    “奇妙無比,”她說得很熱切,可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我也一直有這種念頭。”


    “是嗎?親愛的,”馬普爾小姐說,眼睛一閃一閃的。


    “赫利爾小姐,你也知道,在聖瑪麗米德這樣的地方,很少有那種離奇的事發生,更不用說犯罪了。”勞埃德說。


    “此言差矣,”亨利-克利瑟林說,這位前任大倫敦警察局局長轉向馬普爾小姐,“我不止一次從我們這位朋友這兒了解到聖瑪麗米德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滋生罪惡的溫床。”


    “噢,亨利爵士,”馬普爾小姐辯解道,一片紅暈飛上她的兩頰,“我從沒說過那樣的話,我說過的惟一一句話是:‘我認為人的本性在哪兒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在鄉間還是在別的什麽地方,住在聖瑪麗米德讓人能有更多的機會近距離地觀察人性。’”


    “但你並沒有一直住在那兒,”珍妮-赫利爾始終針對這位大夫,“你到過世界各地,這些地方會有些不同尋常的事發生吧!”


    “是這樣,”勞埃德大夫說,仍然在費力地思索,“是的,當然了……是的……啊!有了!”


    他終於鬆了口氣。


    “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幾乎都忘了,事情很奇怪,可以說非常奇怪,而最後讓我得到問題答案的那種巧合更是神奇。”


    赫利爾小姐把椅子挪了挪,靠他更近,補了些口紅,期盼著。其餘的人也饒有興趣地盯著他。


    “我不知道各位是否聽說過加那利群島(加那利群島:北大西洋東部的火山群島,居民多為西班牙人和當地人的混血種——譯注。)?”


    大夫開始了他的故事。


    “這些島嶼一定很美,”珍妮-赫利爾說,“他們是不是在南邊的海上?還是地中海?”


    “我是在去南非的途中,順道去過那兒,”上校說,“日落時,特內裏費島上的特德峰的景觀壯麗極了。”


    “我要講的這次意外發生在大加那利島上,不是特內裏費島,離現在已有好多年了。那時我的健康狀況很糟,不得不停歇我在英國的診所到海外去療養。我在拉斯帕耳馬斯,大加那利島的一個港口城市開了家診所。在那兒,我的生活非常愉快,氣候溫和,陽光充足。那兒還有一種絕妙的衝浪遊泳,要知道我是一個遊泳愛好者,海濱生活讓我著迷,來自世界各地的船舶在港口拋錨靠岸。每天清晨我都沿著防波堤散步,其興趣遠遠超過任何一個婦女對帽子一條街的興趣。”


    “我剛才講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船都在這兒停靠,有時他們停上數小時,有時一兩天。在這城裏的主要旅館米提波羅裏,你可以看到各種不同國籍、漂泊不定的人,即便是去特內裏費島的人也都願意在這兒呆上幾天,然後再過島去。


    “我的故事就從米提波羅旅館開始。一月的一個星期四的晚上,旅館正在舉行一場舞會。我與一位朋友一直在一張小桌邊坐著,觀賞著舞會。隻有幾個英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在跳舞,但這些舞者的主角卻是個西班牙人。當樂隊奏起探戈舞曲的時候,隻有五六對西班牙人在舞池中曼舞。他們跳得非常好,我們都在一旁觀看,羨慕不已。特別是一位女的,高高的個兒,漂亮、動作柔軟,她以一種半馴化的母豹似的優雅步子移動著,渾身散發著某種危險的信號。我把這種想法告訴我朋友,他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像這樣的女人,’他說,‘肯定都有段曆史,生活是不會與她們擦肩而過的。’


    “‘美麗本身可能就是危險。’我說。


    “‘還不止是美麗,’他堅持說,‘還有別的,多看那女人幾眼,你總會覺得有事情要發生在她身上,或是因她而起。正像我所說的,生活是不會忘記她的,各種離奇的,讓人激動的事圍繞著她,看到她,你就會明白一切的。’


    “他停了下來,隨後又笑著加了幾句。


    “‘再看看那邊那兩個女人,就知道什麽事也不會發生在她們身上。隻是為了平凡、安全,她們才來到這世上的。’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他所指的那兩個女人是剛到的兩位遊客。那天晚上,一艘荷蘭籍的勞埃德號進港,乘客們剛到。


    “一看到她們,馬上就領會了我朋友的意思。兩位英國女士,你在海外隨處都見到的那種有教養的英國遊客。我估計她們的年齡在四十歲左右,一個很美,有一點點,隻是一點點的豐盈,另一個黑皮膚,有一點點,也隻是一點點的清瘦。兩個人都保養得很好,穿的是一套不引人注目的裁剪得體的粗花呢套裝,性格單純,讓人感覺到她們是那種生來就具備良好素質的英國女人。她們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與她們許許多多的姐妹一樣,在旅遊指南的指引下,去參觀她們想看的東西,對其他一切則視而不見。她們無論到哪裏,一有機會就去英國圖書館和英國教堂。她們中的一個,也許是兩個像在寫點小東西。正如我朋友說的,圍繞她們不會有什麽特別的讓人激動的事發生,盡管她們像是已經周遊了半個世界。看看她倆再看看那位動作柔軟,半閉著那雙冒火的眼睛的西班牙女郎,我笑了。”


    “可憐的人兒,”珍妮-赫利爾說著,歎了口氣,“她們不會充分利用自己,真是傻。瓦倫泰恩的邦德街上的那女人真棒,她叫奧德麗-登曼,你看過她演的《下行台階》嗎?在第一幕中她演一個中學生,演得惟妙惟肖,而她實際上早就滿了五十歲,事實上,我碰巧知道她那時已快六十歲了。”


    “請繼續,”班特裏太太對勞埃德大夫說,“動作柔軟的西班牙舞者,這讓我忘記了我的年齡和這臃腫的身體。”


    “讓你失望了,”勞埃德大夫抱歉地說,“其實這故事與那位西班牙女郎無關。”


    “是嗎?”


    “是的,事態的發展證明我和我朋友都錯了。圍繞這位西班牙女郎沒有發生什麽讓人激動的事,她嫁給了船員雇用管理處的一位律師,到我離開那個島的時候,她已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了,而且成了一個胖婦。”


    “就像那個叫伊斯雷爾-彼得斯的女孩。”馬普爾小姐說,“因為腿長得漂亮而上了舞台,並在舞劇中演主角,大家都說日後她準會變壞,然而她卻嫁了一個旅行推銷員,安安穩穩地過著平常的日子。”


    “鄉村裏的類似事件。”亨利爵士嘟囔著。


    “我要講的故事恰好與那兩位英國女士有關。”


    “事情出在她倆身上?”赫利爾小姐小聲地問。


    “是的,事情就發生在她倆身上,而且就在她們到達的第二天。”


    “是嗎?”班特裏太太說。


    “隻是出於好奇,那天晚上我出去的時候,看了一眼旅館的登記名冊,很快就找到了她們的名字——瑪麗-巴頓小姐和艾米-達蘭特小姐,來自巴克科頓韋爾的一個小牧場。當時我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與這兩位女士再次相逢。且在那種讓人傷心的情景下。


    “次日我與一些朋友計劃一起出去野餐,我們準備駕車到另一個島上去,這島大概叫拉斯尼威,時間太久了,我也記不太清楚。在那兒吃午餐,那兒有一處保護得很好的海灣,如果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那兒暢遊一番。野餐活動如期進行,隻是我們出發得晚了些,不得不在途中停下來,吃過午餐後繼續前進,想趕在午茶前到達拉斯尼威島,遊會兒泳。我們剛到海邊,立刻就感受到一種極大的騷動,整個村子的人都聚集在海邊,他們一看到我們的車就立即跑向我們,七嘴八舌地向我們說著什麽。我們的西班牙語不太好,好一會兒,我才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這兩個昏了頭的英國女人下海去遊泳,一個遊得太遠,感到不適,另一個緊隨其後,想把她拖回島上,但又體力不支,要不是有一個男的駕著小船去找救生員來搭救的話,恐怕後者必被淹死了。


    “我明白過來之後,立刻扒開人群向海邊奔去。一開始我沒認出她們。那位胖點的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彈力泳衣,戴一頂綠色的橡膠泳帽。她抬起頭來焦慮地看著我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喚起我的記憶。她跪在朋友的身旁,有些外行地做著人工呼吸。當我告訴她我是大夫時,她鬆了口氣,我命令她趕緊到最近的農舍去擦幹身子換上幹衣服,我邊上的一個女人與她一起去了。我竭盡全力搶救那個溺水的女人,一點用也沒有,生命之火顯然是熄滅了。最終,我無奈地放棄了努力。


    “我走進漁民的小屋,很謹慎地給大家報告了這個壞消息。那位幸存者已經穿上她自己的衣服,我一眼認出了她,正是昨晚到達的那兩個女士中的一個。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噩耗。很顯然,這可怕的事件把她給擊呆了,再強烈的個人感情都被淹沒了。


    “‘可憐的艾米,可憐的……可憐的艾米,她一直盼望著到這兒來遊泳,她是一個遊泳好手。我真不明白,大夫,你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嗎?’


    “‘也許是抽筋,你能跟我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我們一直在向前遊,大概有二十分鍾吧,我想往回遊,但艾米還想再遊遠些,向海的深處遊去。突然我聽見她的叫聲,仔細一聽,她在求救,我鼓足了勁向她遊去,遊到她那兒的時候,她仍浮在水麵,她猛地抓住我不肯鬆手。我倆都了沉下去,如果不是那位男人駕船及時召來救生員把我救上來的話,我肯定也淹死了。’


    “‘那是常有的事,’我說,‘要救一個行將被淹死的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真是難以置信,我們昨天剛到,’巴頓小姐繼續說,‘我們都沉浸在享受這兒的陽光和我們小小的假期裏,而現在……現在卻發生了這樣悲慘的事。’


    “我詳細地向她詢問了有關那個死去的女人的情況,告訴她,我願意盡可能地幫助她,因為西班牙當局肯定要她提供情況的。


    “被淹死的那位叫艾米-達蘭特,是她的陪伴,五個月前才應的聘。她們一直相處得很融洽,隻是達蘭特小姐很少提及她的家人。她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是她的一個叔叔把她帶大的,二十一歲就開始自謀生路。”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大夫停了下來,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帶著結束的語氣說:“沒什麽好說的了。”


    “我沒搞懂,”珍妮-赫利爾說,“就沒什麽下文了?我是說,這確實是一出悲劇,不過這無論如何夠不上‘恐怖’吧?”


    “我認為肯定還有下文的。”亨利爵士說。


    “是的,”勞埃德大夫說,“下文還長著呢,當時出現了一件可疑的事情。事情發生後,我自然要向在場的漁民提出一些問題,諸如他們看見了什麽啦等等,畢竟他們是目擊證人。有一個女人說得更滑稽,她所說的話在當時並未引起我的注意,後來卻不時地在我耳邊響起。她堅持認為,達蘭特在呼救的時候根本不是碰到了什麽麻煩,而是另一個女的故意把她的頭往水下摁,我說了,當時我確實沒在意她的話。我認為這是她想像出來的。從岸上看,那麽遠的距離,完全可能有偏差,巴頓小姐意識到後者死死抓住她會使她倆同歸於盡後,完全有可能采取使她的朋友失去知覺的行動。照那個西班牙婦女的說法,看上去就像是巴頓小姐故意……故意把她的朋友溺死。


    “我再說一遍,當時我一點兒也沒把這種胡言亂語放在心上,是後來才想起這件事的。我們碰到的最大困難是查出死者的個人情況,艾米-達蘭特好像沒有什麽親人。巴頓小姐和我一起清理她的遺物,發現了一個地址並按該地址寫了封信去,可房東太太什麽也不知道。艾米租下那間房子隻是用來存放東西的,隻在她搬進來的時候,房東太太見過她一麵。這也許就是死者曾經說過的一個屬於她自己的隨時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房間裏隻有兩件像樣的舊家具和一大堆學校的照片,一箱子削價時買回來的物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能證明其身份的私人物品。她告訴房東說,她的父母死在印度,那時她還很小,是一個當牧師的叔叔把她帶大的,但她沒說清楚是舅舅還是叔叔,因此無從查起。”


    “這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隻是讓人覺得有些失望。總有那麽些可愛的女人,性情驕傲,少言寡語,僅此而已。在她遺留在拉斯帕爾馬斯的個人物品中有些照片,已經舊得有些褪色,而且為了裝進影集中已被裁剪過。因此沒留下任何姓名。有一張還是用達蓋爾銀版法拍攝的,可能是她母親,也許是祖母。


    “巴頓小姐還提供了另外兩條線索。在她之前,艾米還陪過另外兩個人,有一個她實在想不起來了,費了好大的勁她終於想起了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可查下來,這位女士現在正在國外,去了澳大利亞。我們給她去了封信,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來了封信。我得說,信是來了,可幫不了什麽忙。信中說,達蘭特小姐曾經做過她的陪伴,很盡力,是個很迷人的女孩,她一點兒不了解她個人以及家庭的情況。


    “到此為止,沒發現什麽異常情況,一切都平淡無奇。隻有兩件事情讓我覺得不安。一是沒有任何人認識艾米-達蘭特,另一件是那個西班牙女人講的那些可怕的話。是的,我還得補充第三點,那就是當我剛彎下身去檢查一動不動的艾米時,巴頓小姐朝漁民的小屋走去,她回過頭來張望,臉上帶著一種我隻能稱為極度焦慮,忐忑不安的表情,這種表情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子裏。


    “當時,我也認為這很正常。她有那種表情是因為一場災難落到了她朋友身上。然而,後來我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他們之間沒有什麽深厚的友情。不是悲痛,隻是由於巴頓小姐喜歡艾米-達蘭特,被她的死嚇傻了,僅此而已。


    “但為什麽會有那種極度焦慮的表情呢?這問題一直纏繞著我。我一點兒也沒有誤讀她的表情,我也不願意往別處想,然而,一種答案在我腦子中形成:假設那個西班牙女人說的是事實,瑪麗-巴頓果真冷血到故意淹死艾米-達蘭特,她成功地把她拉下水且裝成救她的樣子,她被救上了船,而她們所在的海灘前不靠村後不靠店,我們的出現是她不希望看到的——來了一個醫生,而且還是一個英國醫生。她知道有人比艾米-達蘭特溺水的時間更長卻被用人工呼吸的方法救活的例子。但她得扮演好她的角色,把她的犧牲品單獨留給我,她最後回過頭來看一眼她朋友的時候,臉上帶著那種可疑的焦慮。是不是怕艾米-達蘭特會醒過來,說出真相?”


    “噢!”珍妮-赫利爾說,“這下我覺得有些恐怖了。”


    “這樣一想,整個事情就有些可怕了,艾米-達蘭特的身份更顯得撲朔迷離。艾米-達蘭特是誰?為什麽這麽個小人物,一個雇來的陪伴,要被其主人謀殺呢?她是幾個月前才應聘來陪巴頓小姐的。瑪麗-巴頓把她帶到海外,在她們登島的第二天就發生了這種悲劇。她們倆都是有教養的,普普通通的,矜持的英國人。整個事件都非常離奇,我這樣提醒自己,並讓我的想像在空中馳騁。”


    “你沒有采取什麽行動嗎?”赫利爾小姐問。


    “親愛的小姐,我能做什麽呢?沒有任何證據。我的懷疑完全是建立在一個瞬間的印象上的,有可能隻是我的想像。我惟一能做的,而且已經做了的事是去尋找死者的親人。當我再回到倫敦時,我去拜訪了那位租房子給死者的房東太太,那次會麵的結果我已經在前麵跟你們說了。”


    “然而你是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頭的呀?”馬普爾小姐說。


    勞埃德大夫點點頭。


    “有一半的時間,我為自己居然會有這種想法而感到羞愧,這麽個舉止得體的英國女士怎麽會跟一樁罪惡的、凶殘的殺人案連在一起呢?她在島上的短短的時間裏,我熱情地盡可能地幫助她,協助她與西班牙當局周旋,總之,我盡到一位英國紳士的責任,在異國他鄉幫助一位自己的同胞。然而,我想,她知道我懷疑她,並且不喜歡她。”


    “她在那兒住了多久?”馬普爾小姐問。


    “大約有兩周吧,達蘭特小姐就葬在了那兒。十天之後她才啟程回國。這場災難讓她感到很難受,她不能再在那兒呆下去了。她本來打算在那兒過冬的,她就是這麽說的。”


    “她朋友的死真的讓她很難過嗎?”馬普爾小姐問。


    大夫有些猶豫。


    “從表麵上看是不太看得出來。”他很謹慎地說。


    “她有沒有,比如說,長胖了些?”馬普爾小姐問。


    “真奇怪,你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不過……我想起來了,我想你是對的,她……是的……她的體重是有所增加。”


    “太恐怖了,”珍妮-赫利爾說著,有些戰栗,“這就像……就像是朋友的血養肥了她。”


    “然而,從另一方麵,我可能有些冤枉她,”勞埃德大夫繼續說,“在她離開之前,她說了幾句話,這些話似乎與此案風馬牛不相及,我相信可能是她良知的蘇醒,盡管時間較長,但最終她承認了她犯的罪行。


    “在她離開加那利島的前一天晚上,她請我到她那兒去,非常感謝我為她所做的一切,我當然告訴說,那是我該做的,我隻是做了在那種情形下任何人都會做的事情,如此等等。這之後是一陣沉默,然後,她突然問我這樣一個問題。


    “‘你認為,’她問,‘不通法律自行解決是合法的嗎?’


    “我告訴她說那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總的來說,我認為是不合法的,法律畢竟是法律,任何人都隻能遵守它。


    “‘即便是在它無能為力的時候嗎?’


    “‘我不懂你意思。’


    “‘這很難說清楚,一個人可能會做出完全錯誤的事情,也許是犯罪,雖然他有充分的理由那麽做。’


    “我冷冰冰地答道:‘可能有些罪犯當時會有那種想法。’她立即縮了回去。


    “‘太可怕了,’她小聲嘟囔著,‘太可怕了。’


    “然後,她換了一種口氣,問我能否給她一些能讓她入睡的藥片。‘自從,’她有些猶豫,‘自從那可怕的事情發生後,我一直不能安穩地睡好。’


    “‘是嗎?是不是有什麽心事?腦子裏是不是一直在想著什麽?’


    “‘腦子裏?你認為我腦子裏該有什麽?’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中帶著懷疑和冷酷。


    “她細想了一會兒之後說,‘你是指對未來的憂慮還是對過去的焦慮。這兩者中哪一個不能改變呢?’


    “‘兩者都不能改變。’


    “‘但是過去的已經過去,你無法挽回,焦慮又有何用?人不必沉溺於過去,毫無必要。’


    “我給她開了些比較溫和的安眠藥,就告辭了。在我離開的時候,我不停地想她剛說過的那些話,‘你不能挽回……’是指人還是指物呢?


    “這最後一次會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讓我對以後所發生的事情有了思想準備,我當然不希望發生什麽事,如果一旦發生了,我也不會感到意外,你瞧,瑪麗-巴頓在我心目中是一位天良未泯的女人,而不是凶狠的悍婦,她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也願意遵從這些原則,隻要她還相信原則,她就不會去弱化它們,從與她的最後一次談話中,我猜想她定是開始對自己的原則產生了懷疑,她的那些話是向我暗示一種深刻的良心上的反省。她後悔了。


    “接下來的故事發生在康沃爾郡的一個小小的海濱浴場,那是一年中的旅遊淡季。我想想,大概是在三月下旬,我是從報紙上知道的。報上說,一位住在那兒的一家小旅店的女士巴頓小姐,行為怪異,特別引人注意,一到晚上就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喃喃自語,根本不讓她周圍的人安睡。有一天,她喚來了牧師,自稱有極重要的事要告訴他,她說她要認罪。等牧師來了,事情進行到一半,她突然站起來說,改天再談。牧師認為這是輕度的精神不正常引起的。沒有把她的悔過看得很認真。


    “第二天,有人發現她失蹤了,有一張字條留給了驗屍官,上麵寫道:


    ‘昨天我試圖跟牧師坦白,招認一切,但被阻止了,她在冥冥之中不讓我那麽做。我隻能用這種惟一的方式來贖罪,那就是以命抵命。我應該以同樣的方式——溺死於深海中——回到上帝那兒去。我原本相信我已受到審判,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我要是期望艾米原諒我的話,隻有隨她而去,任何人都與我的死無關——瑪麗-巴頓。


    “在附近一處僻靜的海灘上發現她的衣服,很顯然她是在這兒換的衣服,然後義無反顧地向深海遊去,當時的深海是很危險的,風大得能把人吹離海岸。


    “屍體一直沒找到,但人失蹤到一定的時候,就被認定為死亡。她是一位富姐,有十萬英鎊的遺產,由於她沒有留下任何遺囑,這筆遺產就自然留給了她最親的親屬,在澳大利亞的表兄妹一家。報紙上還謹慎地提到發生在加那利島的悲劇,是想說明達蘭特小姐的死使她朋友的精神受到嚴重的打擊。陪審團的最後裁決是:‘一時的精神錯亂導致的自殺。’


    “這場悲劇以艾米-達蘭特和瑪麗-巴頓的死而落下帷幕。”


    好一陣的沉默之後,珍妮-赫利爾小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哎,你不能在最精彩的地方打住了,繼續講呀。”


    “不過,你看,赫利爾小姐,這不是故事連載,這是真實的生活。現實生活往往會在它選定的地方停下來。”


    “但我不想它停下來,我想知道……”


    “這就是需要我們去思考的地方了,赫利爾小姐。”亨利爵士解釋說,“為什麽瑪麗-巴頓要殺害她的陪伴?這就是勞埃德大夫給我們提出的問題。”


    “噢,得了,”赫利爾小姐說,“她可能有許多理由要害她,我的意思是說——嗯,我也搞不清楚。死者也許讓她煩了,也許是嫉妒死者,雖然勞埃德大夫沒提到過任何男人,但在那隻救她上來的船上……大家都知道,人們對船以及對海上航行的各種說法。”


    赫利爾小姐停了下來,因為說得太急而有些氣喘。她的觀眾更多的是喜歡她那迷人的麵孔,它顯然要比裏麵的腦子優越得多。


    “我有多種猜測,”班特裏太太說,“但我隻說一種,我想可能是巴頓小姐的父親以毀掉艾米父親為代價而聚集起了他的財富。因此,艾米決定報複。噢,不,完全弄反了,真討厭,有錢的主人為什麽要殺害一文不名的陪伴呢?啊,有了,巴頓小姐有個年輕的弟弟愛上了艾米-達蘭特,示愛未果而開槍自殺。巴頓小姐等候時機,待艾米小姐家道敗落後就雇了她,把她帶到加那利島,完成了她的報複計劃,這推測怎麽樣?”


    “妙極了,”亨利爵士說,“隻是我們不知道巴頓小姐還有個弟弟。”


    “我們隻能推測她有個弟弟,”班特裏太太說,“否則她就沒有殺人動機,你說對吧,沃森?”


    “沒錯,多莉,”她丈夫說,“但那隻是一種猜測。”


    “當然是猜測,”班特裏太太說,“我們所能做的隻能是——猜測,我們又沒有什麽線索,親愛的,你接著講,給我們講講你的猜測。”


    “我的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我覺得赫利爾的分析好像有點道理。她們肯定是為了某個男人而鬧翻的。多莉,想想看,此人有可能是某個高教會的牧師,她們都給他做了件長袍或者其他什麽。他先穿了達蘭特小姐給的那一件。根據這種思路推測,事情就有些頭緒了,再想想她是怎麽去找牧師的。在一位英俊的牧師麵前,這些女人都會昏了頭的,這方麵的故事不絕於耳。”


    “盡管隻是猜測,”亨利爵士說,“我也盡可能地讓它周密些。我們假設巴頓小姐精神上有問題,由精神錯亂引起的案件遠比你們想像的要多,她的狀況越來越糟,她開始相信她有義務解除世上某些人的生命——也許是那些生來就不幸的女人。沒有人知道達蘭特小姐的過去,但是她確實有過去——不幸的過去。巴頓小姐知道了她的不幸,決定履行她的‘義務’。後來她的‘正義’行為開始讓她不安,她甚至完全被這種悔恨淹沒了。她的結局證明了她精神上的錯亂。現在,馬普爾小姐,你同意我的推測,對嗎?”


    “恐怕我不能同意你的觀點,亨利爵士。”馬普爾小姐說,臉上帶著歉意的微笑。“我認為最後結局說明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足智多謀的女人。”


    珍妮-赫利爾發出一小聲尖叫打斷了馬普爾小姐。


    “哦!我真笨,我能再猜一次嗎?這肯定是——敲詐,那陪伴想敲詐巴頓小姐。我隻是不懂為什麽馬普爾小姐說她很聰明地讓自己也死掉。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啊哈!”亨利爵士說,“你瞧,馬普爾小姐肯定會給我們講一個發生在聖瑪麗米德的類似的案子。”


    “你老在嘲笑我,亨利爵士,”馬普爾小姐責備地說道,“我得承認,這是讓我想起了特路特太太,有三個老太太在不同的教區死去,她領了她們的養老金。”


    “這聽起來像是一個高智商的犯罪行為。”亨利爵士說,“但我看不出來這對解決我們現在的問題有何幫助。”


    “當然沒有,”馬普爾小姐說,“對你倒沒什麽,但對於一些很窮的家庭來說,養老金就是這些家庭中孩子們的命根子。我知道,局外人是很難理解這一點的。我想說的隻是,之所以有這樣的事發生,是因為一個老人看上去與另一個很相像而引起。”


    “噢?”亨利爵士迷惑不解地說。


    “我總是把事情越說越糊塗。我是說當勞埃德大夫一開始描述那兩位女士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誰是誰,我想旅店裏的人也分不清她們倆,當然了,一兩天之後,大家都能分辯清楚,但剛好是第二天,其中的一個就死了。如果活著的那位說她是巴頓小姐,我想沒人會提出異議的。”


    “你認為……啊!我明白了。”亨利爵士一字一頓地說。


    “隻能這麽想,親愛的,班特裏太太剛才也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麽有錢的雇主要殺害地位低下的的陪伴呢?事情該倒過來才是,我是說,隻有這樣才合理。”


    “是嗎?”亨利爵士說,“你真讓我吃驚。”


    “當然,”馬普爾小姐接著說,“她不得不穿上巴頓小姐的衣服,這些衣服穿在身上肯定有些緊。因此,一般人從表麵上看她是長胖了點,那就是為什麽我前麵要提那樣的問題的原因。男人們肯定認為這位女士長胖了,他們不會想到是衣服小了,這才是正確的解釋。”


    “但如果艾米-達蘭特殺了巴頓小姐,她能得到什麽好處呢?”班特裏太太問,“她不可能永遠欺蒙下去呀。”


    “這個角色她隻需要扮演一個月左右就行了。”馬普爾小姐指出,“在此期間,我猜她定是到處旅行,遠離那些認識她的人。我前麵說過,年齡相仿的兩人女人相貌上差別不會很大的。護照上的照片與真人的差異肯定沒人注意,大家都知道護照上的照片是怎麽回事。然後,在三月,她來康沃爾,開始裝瘋賣傻來引起旁人的注意。於是,當人們在海灘上發現她的衣服,看到她的最後的字條以後,不可能再去思考一些常識性的推論。”


    “什麽推論?”亨利爵士問。


    “沒有人淹死,”馬普爾小姐堅決地說,“那是明擺著的事情。如果沒有這麽多不相幹的東西分散注意力的話,包括那些反省、後悔的表演都是障眼法。根本就沒人淹死,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你的意思是說……”班特裏太太說,“你是說根本不存在什麽悔恨,她……她根本就沒死嗎?”


    “她還活著,”馬普爾小姐說,“又一個特路特太太,她特別擅長障眼法,但她碰到了我這個對手。我一眼就看穿了那位悔恨交織的巴頓小姐。自己把自己淹死?要我猜呀,她定是去了澳大利亞。”


    “太對了!馬普爾小姐。”勞埃德大夫說,“沒錯,你是對的。事情總是在我的料想之外。要是我早知道你的這種結論,那麽那天我在墨爾本所遇到的事就不會令我吃驚了。”


    “那就是你說的神奇的巧合?”


    “是的,對於巴頓小姐或者是艾米-達蘭特小姐——隨你們怎麽稱呼她——來說,確實是夠倒黴的了。有一段時間,我在船上當醫生,有一次船在墨爾本靠岸,我下船在岸上溜達,一眼就看到我認為已在康沃爾郡被淹死的那位女士。看到我,她肯定認為一切都完了,於是她采取了一項很冒險的行動——把我當成知己。這真是一個奇特的完全缺乏理性的人。她生活在一個九口之家,是家裏的長女,一家人窮得叮當響。他們曾求助於英國的那位有錢的堂姐,遭到拒絕。為此,巴頓小姐與父親大吵了一架。家裏實在太缺錢了,因為最小的三個孩子體弱多病,需要支付昂貴的醫療費。於是,艾米-巴頓決定施行她的謀殺計劃。她啟程前往英國,在船上當保育員以充作船費。她得到了給瑪麗-巴頓小姐作陪伴的這份工作,改名為艾米-達蘭特,並租了房子,往裏放些東西以證明她的存在。淹死她堂姐的方案純屬即興之作。接下來,她一直在等待現身的機會,她導演了這場悲劇的最後一幕,然後回到到澳大利亞。在這期間,她的家人作為巴頓小姐的合法繼承人繼承了她的遺產。”


    “一樁非常冒險且計劃周密的犯罪。”亨利爵士說,“簡直是天衣無縫,假如在加那利島死亡的是瑪麗-巴頓小姐的話,人們就會懷疑艾米-達蘭特,那麽她與死者的親戚關係就會被查出來,但身份的交換以及‘雙重死亡’有效地排除了人們的懷疑。是的,計劃得太周到了。”


    “她最後的下場怎樣?”班特裏太太問,“你是如何處置這件事的,勞埃德大夫?”


    “我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班特裏太太。就法律所要求的證據而言,我拿不出,但作為一個醫生我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些事情,且具有說服力。然而,人死了不能複生,對不對?於是,我與她一起去了她的家,看到她家的其他成員。真是一個可愛的家,弟妹們都敬重這位大姐,他們壓根兒不會想到他們的大姐會是殺人犯。她的認罪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人知道,我也隻好順其自然。艾米-巴頓小姐在我們那次會麵的六個月後死了。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到最後都不感到內疚,認為她沒錯。”


    “肯定內疚。”班特裏太太說。


    “希望如此。”馬普爾小姐說,“特路特太太就從來都覺得心安理得。”


    珍妮-赫利爾打了個哆嗦。


    “這太……太可怕了,到現在我也沒搞清楚是誰淹死了誰。這個叫特路特的太太怎麽會與此事有關呢?”


    “她與此案無關,親愛的。”馬普爾小姐說,“特路特太太隻是住在我們這兒的一個人,一個不太好的人。”


    “噢!”珍妮說,“在村裏,但沒有什麽事是發生在村裏的呀?”她歎了口氣,“我要是生活在一個小村子裏的話,我肯定什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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