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五年,公曆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日,首批華夏赴美留學生陸續抵達山東青島。


    他們將從這裏乘坐遠洋輪船前往另一片大陸,在那裏開始為期兩年的學習生活。十天後,另一批學子將從上海出發,踏上同樣的旅程。


    從青島出發的留學生共五十一名,其中五十人是通過考試和地方推薦,各個品學兼優,學有專長。多出來的一人,則是李三少“濫用權力”走後門硬塞-進來的李錦書。


    為了能讓李錦書搭上這艘輪船,李謹言給負責赴美留學生選派事宜的教育部部長陶德佑發了三封電報。坦言李錦書隻是“搭順風船”,不占用公費留學名額,學費生活費一概自理。為了說服對方,他還額外拿出一筆錢來作為首批留學生的獎學金。


    可以說,李錦書去美利堅留學的路,是李謹言用錢鋪出來的。這些事,他並沒瞞著李慶雲夫婦。


    李慶雲變得更加沉默,三夫人特地謝過李謹言,又謝過二夫人,還不隻一次的叮囑李錦書到了國外不能再任性,遇事不要再衝動……


    這些話李錦書貌似是聽進去了,可真聽進去還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有待時間考驗了。


    剛到青島時,她就像是出了籠子的鳥,看什麽都新奇,見什麽都高興,總覺得這才是自由的滋味。李謹言派到她身邊的兩個人也極少管她,雖然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卻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李錦書不願意和她們說話,便去找住在同一間旅館中的其他學生。


    一開始還好,大家隻是簡單寒暄,說些近段時間國內的新聞。當彼此熟悉之後,這些學生開始三三兩兩的聚在一體討論起專業知識時,李錦書便插不上話了。她唯一擅長的英文,這些人比她說得還好,有幾個人還會說德文,法文,甚至是西班牙文。


    每當這時,李錦書都會沉默下來,漸漸的,她發現自己和這些人相處起來很困難,有些格格不入。他們總是在討論數學,化學,物理甚至是農業,她在學校裏經常聽到的民主自由等言論一次都沒聽他們提到過。


    當李錦書開口詢問時,其中一個梳著短發的女孩子告訴她,他們此行是為學習知識,學成後報效國家。他們關注的不是什麽打倒統治階級,什麽民主自由,這些對他們來說都是空談。他們認為現在的國家形勢比南北對峙時期要好得多,政府所出各項政令多是為國為民,也沒做出出賣國家利益的行為,為何還要去打倒?


    “當一個國家的國民尚且處於貧困之中時,當大部分人都吃不飽飯的時候,談這些大話有何用?”女孩頓了頓,接著說道:“當然,我並不是說你的想法是錯誤的。隻是認為,與其說空話不如做點實事。況且,說句不太好聽的,你能來留學,靠的就是你嘴裏的剝削階級吧?”


    女孩子的話很直接,也很實際,而且這裏的大部分人都和她有同樣的想法。


    一段時間相處下來,這些留學生也發現了李錦書和他們的不同,沒人會刻意為難她,卻也沒人願意和她走得太近。教育部從幾千人中篩選出這一百名學子,自然要從多方麵考核,他們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聰明,誠懇,勤奮,務實。


    是的,務實。


    誇誇其談,喜歡說大話,極易被人煽動的,哪怕再聰明也不會被列入留學名單內。


    在出發前,教育部部長陶德佑語重心長的對這些學子說道:“昔日曾拜讀梁先生之少年論,其言少年乃國之根基,吾深以為然。諸君乃華夏之希望,民族之希望!願與諸君共勉,望諸君學有所成,早日歸來!”


    這些學子滿懷報國熱情,以振興民族為己任,他們每個人都熟讀梁先生的少年論,每個人都願為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奉獻出一切。


    李錦書很難明白他們的想法,他們的所思所想和她以往所接觸到的完全不一樣,他們的世界似乎和她的世界距離很遠。她也開始反思,反思以往的自己,或許,這些人才是對的……當她真正能明白所謂的理想和現實究竟有多大差距時,才是她成長的開始。


    海風中,即將遠行的學子們站在輪船的甲板上,對送行的父母親人揮手。


    當他們看到站在送行人群中的陶部長和曾教育他們的先生時,五十個人同時向他們彎腰行禮,直起身後,齊聲背誦:“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紅日初升,其道大光……乳虎嘯穀,百獸震惶……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少年中國,與國無疆!先生,我等必努力學習,不負國之希望!”


    少年們的聲音穿過了天空,衝破了雲霄,拂過了海鷗的翅膀。


    岸邊送行的陶德佑等人則高聲道:“美哉!我少年中國!壯哉!我少年中國!國之希望,國之棟梁!”


    這一幕被同來送行的記者忠實的用相機記錄下來,隨著鎂光燈暴起的火花和煙霧,銘刻在了曆史泛黃的畫卷之上。


    青島的德國總督瓦爾德克對新任德國駐華大使保羅-馮-辛慈說道:“保羅,這是一個不輕易服輸的民族。”


    辛慈點點頭,秉持著一個德意誌帝國軍人和外交人員的高傲,“但他們同樣是一個備受壓迫的民族。他們想要擺脫困境很難。“


    “誰知道呢。”瓦爾德克聳了聳肩膀,做出了一個很不“日耳曼男人”的動作,“我那裏有兩瓶好酒,我請了施佩共進晚餐,我想你們會有很多話聊。”


    “施佩?”辛慈腳步一頓,很顯然,他對於現任遠東艦隊總司令的的觀感並不是那麽好,“我兩年前就已經離開軍隊了。”


    “算了吧。日耳曼男人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軍旅生涯。”


    “好吧。”對於已經變得不像個普魯士男人,倒更像美國佬的瓦爾德克,辛慈也毫無辦法。


    輪船發出悠長的汽笛聲,煙囪冒著滾滾黑煙,逐漸遠去。


    幾個矮小的男人混在人群中離開了碼頭。


    剛一回到臨時住處,其中一個男子立刻說道:“帝國在華夏的勢力被不斷壓縮,北方,尤其是樓逍統治的北六省,除了大連幾乎沒有帝國的立足之地,我們需要的煤,鐵,糧食和木材都無法再運回國內!絕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帝國必須采取行動!”


    “小泉君,山座公使閣下已經向內閣提議,今後均以支那稱呼華夏。”一個嘴上留著短須,二十左右的矮小男子說道:“支那,支那人!唐宋帝國的光輝早已遠去,他們不配再占據如此廣闊的土地和資源!”


    “是!”小泉應道:“土肥原君,多謝提醒,在下記住了!”


    “恩,”土肥原點頭,“我稍後啟程去大連,小泉,你和我一道去,有件事需要我們去做。”


    “是!”


    小泉幾人離開房間,土肥原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景色,臉色陰沉。


    他的老師阪西武官曾告訴他,華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一塊等著大日本帝國切割的蛋糕。


    “帝國的艦隊在華夏的海域暢行無阻,帝國的勇士可以在這片土地上為所欲為。那裏有我們需要的糧食和礦產,有我們需要的一切!”


    在國內,土肥原也一直是這樣認為。但當他親眼看到這個國家時,他對老師的話產生了懷疑。土肥原和他在陸大的很多同學不一樣,他的確是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卻也同時保有理智。


    他會在教官的麵前大聲說:帝國軍人的職責就是進攻!卻也會在私下裏自己思考這樣做的代價。


    拿破侖曾說過,華夏是一頭沉睡的獅子,一旦它醒來,整個世界都將為之顫抖。他感謝上帝,這頭獅子正在沉睡。


    如果這頭獅子突然從沉睡中醒來的話,那世界將變成什麽樣子?


    回憶起之前在碼頭看到的一幕,土肥原突然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不!他用力搖頭。


    為了大日本帝國,在這頭獅子醒來之前,就要將它徹底扼殺在睡夢中!


    土肥原賢二並不知道,就在他正滿肚子壞水,思量陰謀詭計時,他自己早已經被某個人給盯上了。而這個盯上他的人,目的是為了要他的命。


    關北城


    李謹言將擺在麵前的電報對折,再對折,然後拆開,如此反複,站在他麵前的蕭有德忍不住開口說道:“言少爺,是有什麽問題嗎?”


    “啊,沒有。”李謹言搖頭。


    隻要是後世的華夏人,知道侵華戰爭,知道偽滿洲國,知道東京審判的,就沒有不知道土肥原賢二的!這個侵華日軍的間諜頭子,十四師團的師團長,在華夏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


    哪怕在這個時空中,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李謹言卻已經對他起了殺心。


    這是他第一次確切的想要殺死某個人,並打算派人執行。


    “蕭先生,事情就按照你說的辦吧。”


    潛伏在阪西公館的情報人員已經掌握了土肥原的行蹤,三日後他將秘密前往大連,中途路過天津,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言少爺,”蕭有德猶豫了一下,“這件事真不告訴少帥嗎?”


    “不用。”李謹言搖頭,“等事情辦成了我會和他說。”


    “可……”


    “什麽?”


    “少帥已經知道了。”


    “啊?!”李謹言倏地抬頭,“你說的?”


    “絕對沒有!”


    “那少帥怎麽知道的?”


    蕭有德不說話了,房門卻在這時被推開,一身戎裝的樓逍邁步走了進來。他示意蕭有德先出去,帶上房門之後,轉身走向李謹言。


    “少帥,我……”


    李謹言站起身,有些無措。樓逍沒有說話,走他麵前,抽-出李謹言手中被折得變形的電報紙,展開。


    “土肥原賢二?”


    “少帥,我想除掉他是有原因的,”李謹言說道:“他是個日本間諜……”


    樓少帥卻搖頭。


    “少帥,這個人不能留!”李謹言有些急了,“真不能留!”


    “他會死。”樓少帥單手將電報紙捏成一團,扔在地上,踩在腳底。


    黑色的馬靴,紅色的地毯,碎裂的紙。


    帶著槍繭的大手緩緩撫過李謹言的頸項,“我說過,我是你男人,這樣的事交給我,我來做。”


    李謹言張張嘴,卻發現話全都哽在了喉嚨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


    最後一句:李謹言張張嘴,卻發現話全都哽在了喉嚨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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