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豐樓的掌櫃和發財,最近總是心神不寧。跑堂的夥計已經是第三次看他給客人算錯錢了。


    “該不是,真得罪了……”


    “快閉嘴!你不想幹了?”


    和掌櫃上次被大帥府的人帶走,不久就有風聲傳出來,說樓家辦的皂廠,是被掌櫃的親戚,那個叫柱子的一把火給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豬油蒙了心,竟做下這樣的事情!能進樓家皂廠幹活,讓多少人羨慕?也不用多好的手藝,不過烙餅蒸饅頭,管兩頓飯不說,一個月還發八個大洋,這樣的好事,哪找去?幹上三個月,都能買一畝中等的田了!


    “要我說,柱子死了活該!”一個三十左右,肥頭大耳的廚子說道:“你們不知道,聽說當初在城外的亂墳崗子找到他的時候,身上藏著一百塊大洋呢!”


    “啊?這麽多?”


    “可不是!”廚子湊到幾個夥計近前,故意壓低了聲音:“據說,這事恐怕和那群小東洋有關。咱們掌櫃給柱子做的保人,柱子才能進樓家的皂廠幹活。柱子一死,樓家找不到正主,還不得找個人撒氣,你說會找誰?”


    “嘶!”


    幾個夥計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暗道,若真是這樣,這和豐樓的活,八成是不能做下去了。錢固然重要,可小命更重要啊!


    胖廚子說完了這番話,貌似不經意的轉了一下頭,果然看到門口有個人影閃過,看身形和衣著,分明就是和豐樓的掌櫃和發財。


    被掌櫃的聽到嚼舌頭,胖廚子非但沒有緊張,臉上反而閃過一抹喜色。搓搓手,他可是按照那位爺爺的吩咐做了,剩下的五個大洋,應該能到手了吧?


    和發財腳步飛快的穿過兩條弄堂,在一處獨門獨院的宅子前停下,喘勻了氣,用力拍門:“開門!我來了!”


    宅子裏的人聽到動靜,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打開院門,和發財也沒說話,提腳就往裏麵走。


    兩進的宅子,繞過影壁,就是正堂,一個穿著紅棉襖,眼眸狹長,麵若桃花的婦人迎了出來,婦人身材嬌小,卻胸脯豐滿,臀部滾圓,走動間搖曳生姿,堪稱是天生尤物。


    “老爺,你來了。”


    “恩。”


    婦人是和發財民國二年抬進門的姨太太,由於和發財太寵她,後院的夫人和姨太太一心排擠,和發財腦子一熱,幹脆給她置了外宅。這件事鬧得和發財險些和嶽家翻臉。


    “你跟我過來。”


    和發財沉著臉,走進內室,把丫頭和婆子都趕得遠遠的,門一關,開口問道:“說,你到底是誰?!”


    婦人愣了一下,滿臉的不解,“老爺,你在說什麽呢?我是阿香啊。”


    “阿香?”和發財麵沉如水:“你和我說過你是河南人,家裏遭了災,逃荒的途中和家人失散了,對不對?”


    “是啊,老爺,這些你都知道的啊。”阿香說著,貌似想起了傷心事,用手絹擦了擦眼角:“當時若不是老爺救我,我就……”


    和發財看著她,臉上沒有往昔的寵愛,他是個生意人,就算稱不上精明,也不是個蠢貨!


    “那你告訴我,一個土生土長的河南姑娘,為什麽做夢說夢話,會說一口日語?”


    阿香臉上的神色一下子就變了。


    “沒話說了?”和發財冷著臉,“你還不和我說實話?!柱子他是不是被你攛掇的?我就在奇怪,他那麽木訥的一個人,到底是聽了誰的話,會做下這樣的事情?!直到有人提起,我才想起來,他沒進皂廠幹活的時候,可是每隔五天就要來這個宅子送一次柴!”


    “老爺,冤枉啊!我……”


    “你還要狡辯到什麽時候!”和發財怒聲說道:“你根本就不是逃難的鄉下姑娘,你是日本人,對不對?!”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丫頭和婆子的尖叫;“你們是什麽人?!你們要幹什麽?!”


    和發財心中一驚,原本還哭哭啼啼,一副嬌弱樣子的阿香卻是神色一凜,厲聲問道:“你叫人來的?!”


    沒等和發財說話,房門砰的一聲被踢開,幾個穿著黑色短打的大漢闖進了屋子裏。大漢的腰間全都鼓鼓囊囊的,一看就帶著家夥。


    “和老板,別來無恙?”


    大漢身後,一個穿著長衫,戴著圓框眼鏡的男人走了出來,和發財認識他,樓少帥手底下的兵把他扣住之後,就是這個男人最先問了他的話。


    “蕭、蕭先生……”


    蕭有德微微一笑,朝身旁的人示意了一下,兩個大漢上前,一個抓住了和發財,另一個扣住了阿香。


    蕭先生走到桌旁坐下,阿香被按著跪在他的麵前,“和老板,你還不知道你這個姨太太的真名是什麽吧?”


    和發財搖頭,額頭冒出了冷汗。


    “她叫川口香子,她的父親是川口商社的社長川口今造。說起來,她給你做了姨太太,你真應該燒高香了,這可是個千真萬確的大小姐。”


    說到這裏,蕭先生嗬嗬笑了起來,和發財已經麵無人色,他恐怕是活不過今天了……再看向阿香,不,川口香子的目光,幾乎恨不能將她碎屍萬段,活活吃了!


    宅子外,啞叔看著緊閉的院門,神色不變,他身後的兩個漢子卻有些喪氣,“大當家的,這下怎麽辦?那群穿官皮的怎麽這麽冒失?”


    啞叔冷冷看了他一眼,漢子忙一縮脖子:“大當家……不是,啞叔!啞叔!”


    啞叔這才轉過頭,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走!


    先前進去的那個男人他認識,是樓家的人。看來樓家這次是鐵了心的要辦這群東洋人。這事還是要盡快知會少爺一聲,到底怎麽做,還是要少爺來做決斷。


    走出巷子,啞叔的腳步一頓,希望這次的事情能讓少爺明白,做大事就得心狠手辣!當初老爺就是想通得太遲了。他給人留餘地,別人可沒想著給他活路!


    算無遺漏,還能算得過子彈嗎?


    李慶昌的頭七早已經過了。


    由於皂廠發生的大火,李謹言推遲了去接二夫人的日子。原本樓夫人說,若他實在忙,樓家派人去就可以了。李謹言卻堅持要親自去接人。


    “娘,不是我固執,而是我必須這麽做。”


    路都走到九十九步了,就差最後一步,必須由他自己走完。因為,這是“李謹言”必須做的。


    “我知道了。”樓夫人笑了笑:“你是個好孩子。”


    這一次,她沒讓樓逍再陪李謹言一起去,也沒多說什麽。


    樓家的車開到李家的大門前,門上的白幡已經撤了下來。李三老爺事先得知李謹言來接人的消息,已經等在了門邊。


    “三叔。”李謹言走下車,向李三老爺問好。


    李慶雲笑嗬嗬的看著李謹言,總覺得他這個侄子有些不太一樣了。身上的氣質更沉穩了,仿佛一夕之間就長大了不少。


    東屋裏,三夫人陪二夫人一起等著,就連老太太也在。


    李謹言和李三老爺走進來,恰好看到老太太把一個木匣子交給二夫人:“鳳芸,這是分家時說好的,你不要,可是看不起我這個老婆子?”


    “娘,您這麽說可是讓兒媳無地自容了。”


    二夫人忙接過了匣子,抬頭就見李謹言和李慶雲站在門邊,“言兒!”


    “娘,我來接你了。”


    李謹言邁過門檻,誠心誠意的跪下,給老太太磕了個頭:“祖母,孫兒給您磕頭!”


    老太太的眼眶有些發紅,“起來,好孩子,也是我沒能耐,護不住你,讓你受了那份委屈。”


    二夫人和三夫人忙在一邊勸,三老爺也在一旁插科打諢,總算是讓老太太的情緒緩和下來。


    “祖母,我還要去拜別老太爺。”


    “恩,去吧。”老太太說道:“讓你三叔和你一起去。”


    李謹言點頭,和李慶雲一起出了東屋。不想去正房的路上,遇到了一身縞素的李錦琴。李慶雲皺起了眉頭:“大丫頭,你不在房裏給你爹守孝,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李錦琴沒說話,隻是死死的盯著李謹言,就在李謹言以為她又要說出什麽不著調的話時,她卻轉身離開了。


    “別管她。”李慶雲道:“大哥死前給她定了一門親事,全家都瞞著。大哥沒過頭七,那家人不知道從哪裏得知李家已經分家,就上門來要退親。後來被謹丞給攔下了。”


    李錦琴定親了?


    “是哪家?”


    “北方大總統府警衛隊副隊長邢長庚的小兒子,姨太太生的。”


    說到後來,李三老爺的口氣帶上了嘲諷。李謹言有些訝異,他這大伯手伸得可是夠長的,他和這個邢長庚是怎麽搭上關係的?


    “要我說,這事到最後還是成不了。”李三老爺咂摸了一下嘴:“大哥死了,李家又分家了,大房幾乎什麽都沒撈著,又和你鬧翻了,邢家是腦子被門夾了,才會把大丫頭娶進門。說到底,大哥當初是怎麽定下這門親的,就連老太爺都不清楚。八成也不是什麽正經門路。”


    李謹言沒接話,無論這門親事到最後怎麽樣,都和他沒關係。分家果然是分對了。李三老爺也在慶幸,他還有兩個女兒,若是被這事帶累了名聲,不提找人說理,哭都沒地方哭去!


    比起分家時,李老太爺又蒼老了許多。看到李謹言,態度十分冷淡。李謹言也不在意,隻是規矩的行禮問好,稟明今天來接二夫人離開。


    “老太爺,若是無事,孫子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等等。”李老太爺突然開口叫住了李謹言,“你大姐那件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


    “你托樓家給帶個話,不能讓邢家就這麽退親!”


    李謹言不可思議的看向李老太爺,讓他托樓家幫忙?就算樓家願意幫忙,外人會怎麽想?若是邢家狠一點,放話說李家的姑娘都嫁不出去了,硬逼著人家娶怎麽辦?李家可不隻李錦琴一個姑娘!就算邢家最後娶了李錦琴,她嫁過去會有好日子過嗎?


    想到這一點的不隻是李謹言,李慶雲的臉色也變了。


    “爹,您老糊塗了!”李慶雲也顧不得其他,直接開口道:“反正這事知道的人也不多,邢家退了親,錦琴還要守孝,等出孝再定一門親,誰也說不出什麽!樓家一開口,李家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錦書和錦畫也到年紀了,難道您就不想想您這兩個孫女?!”


    這些話,李慶雲可以說,李謹言卻不行。就算李三老爺的話冒犯了長輩,旁人也隻會說他是愛女心切,換成李謹言,那就成了心胸狹窄,記恨堂兄妹,不顧血緣情分了。


    見兒子神色不對,李老太爺也隻得罷手。


    走出正堂,李慶雲哼了一聲:“這叫什麽事!“


    “三叔,這事你還是多注意一下吧。”李謹言皺了皺眉,他總覺得這事情還沒完。


    “我知道。”李三老爺點頭道;“我說大丫頭今天見了你,怎麽這麽老實呢……”


    二夫人收拾了細軟,丫頭也隻帶著添喜和添福。其他的丫頭,有家人的給了身契和十個大洋回家,實在沒有著落的,也被老太太和三夫人要了去。李謹言房裏的枝兒被娘家兄弟接走了,二夫人特地多給了二十個大洋。


    枝兒原本是想等李謹言回來給他磕個頭再走,可娘家兄弟催得急,說是老娘躺在床上起不來,就等著見閨女一麵,二夫人也沒有攔下的道理。


    “本來打算把她留給你的。”二夫人歎了口氣,“是個好丫頭,可惜你沒福氣。”


    李謹言聽得頭大,幸虧這事沒成,否則不是耽誤人家姑娘嗎?若是被樓少帥知道了,恐怕沒自己的好。李三少下意識的揉了揉自己的腰,惹來二夫人奇怪的一瞥,隻得尷尬的笑笑。


    車子開到樓家給李謹言的洋房前停下,門房開了大門,一個幹淨利索的婆子和兩個十七八歲的丫頭恭敬的站在門邊,見到二夫人和李謹言下車,齊聲說道:“夫人,言少爺。”


    “娘,這房子你安心住著,若是有什麽不和心意的,就和兒子說。”


    “娘知道。”二夫人笑道:“我趙鳳芸這輩子,嫁了個好男人,生了個好兒子,值了。”


    南六省,川口商社總部


    川口今造辦公室的門被猛的推開,一個身材中等,樣貌普通的男人手裏捏著一份電報,氣-喘-籲籲的說道:“社長,香子小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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