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起一杯新茗試抿,自覺手藝又有了些長進,半靠在椅背上眯眼靜觀一卷黃庭,伴著歲數增長,他對於這些是越來越感興趣,不向從前讀起尚且以功利居多,靜心捧讀,倒自覺得了三分真趣。


    前兩日烘焙的玫瑰糕火候差了一點,不好請尊者嚐用,小紙鶴討要去了幾塊,下剩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沒多大意思,所幸這種時候養魚的優勢就浮現出來了。


    將淺粉色的玫瑰糕掰開成一枚枚小碎塊,拋至在院內的小譚裏,小天湖他是不忍心破壞一點點的了,可這個幾千年都沒起過名字的小譚,他可不介意喂喂魚。


    眼看著已經有錦鯉湧動,試探著吞吐碎糕,重新捧起黃庭經,一點點品味前輩辭藻間的精華,這可是他先前未曾嚐試過的角度,現在他什麽都想要試一試,不然壽命將完時還有諸多庸碌未完,豈不是給自己徒自留恨。


    少年散發有如霜華月輝,膚色白皙瑩透,煙青錦袍暗紋淺淡,唇角笑意暖融,眉眼間透露的是不自覺的愜意,捧著卷竹簡,張開默誦。


    在樹影下尤其溫熙和悅,自帶一種懶洋洋暖烘烘的氣氛,甚至傳染的在屋簷上立著的小紙鶴都打起了瞌睡,小腦袋一點一點,形態嬌憨。


    從院門望來,連日緊繃的心神仿佛都有了些舒緩,隻是感知更加清晰的,卻是從心底一點點浮現洶湧的酸麻無力。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觸啊,她問著自己,不是應當同過去無數次見到類似場景一樣的,或莞爾一笑,或亦熏熏然麽。


    大概是因為,在哪裏白發靜坐的,是自己時日無多的道侶,她知道仲懷卿若是知曉了她這麽多年來的不時忙碌當是欣悅滿足,畢竟那成果已經計劃超出了仲懷卿最美好的想象,也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渴求。


    況且自己這幾百年也從沒有疏忽過仲懷卿,最最忙碌的時候,也會隔個幾日便抽出一兩天來伴他賞花撫琴。


    在看到這一幕前,她也以為自己該是歡喜的,虞青塵這一世所負何人,俯仰天地,敢稱無愧,在這最後時刻的忙碌她確確實實有著千萬種無人會不理解的理由,但也實實在在的,沒能時刻陪在道侶左右。


    仲懷卿不是尋常修士凡人,對於大限也能看開,可眼見得臨終隻餘數百年卻相伴反而較以往稀薄,也不是沒有些委屈期許,他是為免妨礙生生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咽了下去,自己卻實實在在的為了那些結果刻意忽略。


    心生愧疚,若是結果是能讓仲懷卿長生與共,她尚且還有千種萬種方式補救,然現在來生再好,同現世又到底有多少瓜葛,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劃得來,也是虧欠了仲懷卿良多。


    對於那把親手所做的七弦琴就更複雜了些,當年無知無覺,就那麽用了出去,成果在旁人看來怕是驚世駭俗,可與彼此兩人,卻分明有更大的用途。


    一時間成就的喜悅淡去,足歩踟躕不前,靜立檻內,悄然凝視著眼前人鶴,看時光從容,歲月靜好,看少年白發,獨坐孤誦。


    從其它事中終於抽離出來的虞青塵,不知不覺間竟看的眼眶生了酸澀,她的少年,她的懷卿,她已經有數百年難以這般安心投入的靜靜觀望,每每相攜時會心將笑,懸浮於頂上的壽命利劍便會猛地將她刺痛,再怎麽欣悅也登時驚醒。


    現在一切終於落到了實處啊,趕在一切來不及前,就算時間短暫到錯眼即逝,也終於可以安安心心的看著她的少年,坐擁那仿佛已經很遙遠了的美好。


    徐徐走去,帶了些晨露芬芳,眸自清盈如雨後新葉,唇色淡淡同桃印水上,雪膚滑細似膏乳,娥眉宛轉低揚,素白束腰纖秀,舉手間仿若蘭曳湄岸,投足處令人疑生金蓮。


    長裙無所妝點,愈見清潔無可擬,霧鬢單插珠簪,流蘇緩擺,翠鳥動人,素淨幽嫻之餘別添麗婉,耳畔空蕩,反隻覺無可琢磨。


    施施然過水而行,氣度空靈,輝色靜絕,仲懷卿心生感應轉首而盼,就見得佳人涉水,羅襪不沾,輕步緩行,儀影清妍無雙,符合乃至於遠遠超過他幼時讀書時對於姑射仙人的所有幻想。


    莫名就知道,這一次尊者前來,該當是不會分離了,也還好一切都來得及,也該慶幸最後的時段裏,尊者可以同他相伴,至於尊者這些年來忙著的是什麽,她從來沒有真正疏視自己,也未嚐長久遠離,不就夠了嗎。


    想著想著居然笑了出來,就看到尊者立在了身邊,熟稔的上手為他順了順勾在椅背的銀發,垂首詳詢,眼中的縱容溫熙熟悉而又徹底,久違的徹底甚至讓他難以發生。


    他聽見自己的嗓音帶著笑意,一點點的吐訴了剛剛想起來的事情,帶著些戲謔和藏起來了的好奇,坦然道出。


    “常聞到姑射有仙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今日尊者之能貌,大抵是皆可完之了。”


    一聽就知道語出何處,撫了撫少年長發,無奈淺笑,展露的是極少放於外麵的溫柔和軟,輕聲細語,林籟泉韻。


    “姑射仙人之言,可未必就是無稽,而吾誠然可以不食五穀,亦能幻出條蒼龍,到底非是本性,且單單是神凝不施以術法,吾亦不能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不知從哪裏尋出了枚冰藍色縷空鑲珠墜鏈簪釵,替他插好,也不用將銀絲束起,倒顯得仲懷卿多了些仙風靜韻,淡去了點溫潤翩翩。


    好奇的摸了摸墜下來的幾條銀鏈,才感覺出末端居然還靠了寶石用作墜子垂下,盡管看不見,也能夠估摸出來質地純粹,必當價值不菲。


    滿意的端了端,使得它位置更恰好了那麽一點,半蹲下身來凝視著仲懷卿雙瞳,讓自己的言語中盡量透出些歡悅。


    “璟琯可想知曉,我這些日子都在為何而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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