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烈投敵及自盡事件曾被朝廷刻意低調的處理隱瞞,為的就是不使人心動蕩,此時被統統揭了出來,立時就招惹了極大的憤慨。(.)當此之時的長安城裏,不論官民,哪個沒有族人喪生在叛賊的口腹之間?連帶著,那些毫無氣節又與叛賊勾結的官員便成了最好的泄憤對象,與之相比,那些直接以人為軍食的叛賊則沒那麽可恨了。


    籍由陳希烈自盡的被深挖,眾多權貴與叛軍裏外勾連的齷齪事也都被一一挖了出來。


    這種自下而上的風潮最為駭人之處,乃是不受任何人和官署和控製,而起傳播手段則是手抄成冊分發擴散,實際而言隻要有了第一本手抄冊,便會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數量成倍的傳播出去。


    幾乎每一天都有少則七八個,多則十數個官員貴戚被挖掘出來。所有投敵的舉動和證據都被曬在大庭廣眾之下,經過官員圈子的傳播之後,又會很快的流向民間市井,被鼓動起來的百姓就會齊聲吆喝著襲擊那些涉事官員的宅邸,甚至於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也是常有之事。


    左衛軍的應對則雷厲狠辣了許多,不論哪個,隻要敢於鬧事,又被抓住了就被從嚴重處。可即便如此也壓製不住憤怒不可遏製的百姓。而且,這種憤怒也漸有轉移向神武軍的勢頭。


    廣平王李豫憂心忡忡的去找崔渙商議,覺得再任由失態發展下去,長安城內豈非要亂套了?


    豈料,崔渙卻也無可奈何,在廣平王實在逼問的緊了以後才不得不說道:


    “請恕老臣直言,如今之亂象全在於天子私心而起。”


    李豫麵色劇變。


    “天子何以有私心?”


    在他的印象裏,父皇從來都是勤儉克己的楷模,簡直就是心目中所有英明君主的化身,怎麽在宰相的口中竟成了徇私呢?


    良久,崔渙才吐出了一個名字。


    “李輔國。”


    “李輔國?怎麽會……”


    李豫的話說了半截就咽了回去,他忽然意識到,也許此事的根由就在於李輔國和高力士鬥法,結果傷及了太上皇,而太上皇畢竟是禦極天下四十餘載的皇帝,又怎麽能忍受昔日家奴的羞辱呢?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似是而非,就算李輔國和高力士鬥法,太上皇由如何能操縱這洶洶民意呢?


    這個想法令他實在驚駭,原來鬧了半天,歸根結底還是太上皇與天子之間的較量啊!


    崔渙看著愣怔出神的李豫,苦笑道:


    “廣平王若看透了其中因由,就知道老夫因何束手無策了,俗語說,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人希望止息風波,有人卻恨風浪太小,你說說,咱們這些飄在浪頭的小舟又有什麽力量阻止呢?”


    李豫忽而身子癱軟,失聲道:


    “局勢怎麽會變化成這樣……”


    崔渙扭頭看向敞開的窗外,悶熱的天氣實在令人喘不過氣來,一雙深邃的眸子卻流露出絲絲意味深長。(.)


    “有時候啊,毒瘡早發雖然陣痛難忍,說不定還能保得一條性命,否則潰爛日久,蛇蟲鼠蟻借此盤根錯節,整個身子遭受日久侵襲,便也爛到了骨子裏……”


    這話說的莫名其妙,李豫一臉的不解,實在難以理解其中的暗指之意。


    ……


    長安城內巨浪暗湧齊齊,神武軍內部卻是一派的風平浪靜,借由這強有力的庇護,外間鬧的雖凶,卻沒有一星半點的風浪波及到此。


    皇甫恪望著遠處巍峨隱約的大明宮闕樓,眼中毫不掩飾自己的憂慮。


    “如此局勢,秦大夫倒像個局外人一般,作壁上觀,這又是何道理呢?”


    此時,江南的永王叛亂剛剛平定,房琯又領大軍在外,對東都洛陽做奮力一擊,如果長安在此時亂了起來,誰知道接下來會造成何等嚴重的後果呢!


    李萼也是唉聲歎氣,他也不明白,局勢怎麽就急轉直下到了這個地步,平素裏剛直的崔相公,眼睛裏不揉沙子的秦大夫都齊齊的默不作聲,就連當今天子也是未曾發過一字一句的評說,似乎都成了看客一般。


    “再這麽個鬧法,所謂‘鋤奸’也就成了別有用心之人打擊異己的齷齪手段而已!”


    其實大家夥都心知肚明,每日裏那麽多被手抄冊揪出來的投敵奸賊中,未必沒有被冤枉的,然則眾口鑠金之下也是百口莫辯,也隻能打斷了牙齒和著血往肚子裏咽而已。


    抱怨了一句之後,又道:


    “難道諾大的朝廷就沒人敢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嗎?”


    這時,一直笑吟吟品著清茶的清虛子吐出了口中泛著微微苦澀之意的茶葉嫩芽,道:


    “還別說,秦大夫這不加佐料的清茶當真還別有一番味道,苦中帶澀,細細回味之下,又盡是甘香……”


    三個人的關係這幾日熱絡的極快,皇甫恪和李萼對清虛子的態度也由神秘轉而親近。


    “都什麽時候了,還隻顧著享口舌之欲?”


    李萼年輕脾氣急,就埋怨了一句。清虛子向來在口舌上不落後於人,便反駁道:


    “天子不急,宰相不急,秦大夫不急,長史君急個甚來啊?”


    “你……”


    看著清虛子一臉的無所謂和嬉皮笑臉,李萼就氣不打一處來,隨著了解的深入,這位素來為人所敬重的終南山“真人”也越發的露出了其本來真實的麵目。


    隻不過清虛子沒等著李萼接話,卻又壓低了聲音道:


    “隻問一句,你讓天子和宰相站出來說什麽?難道指著那些一個個忠正之心的大臣,告訴他們不要揪出投敵的奸賊,朝廷要息事寧人麽?”


    “這,這能一樣麽!”


    李萼承認,朝廷現在確實需要的就是息事寧人,讓一切都回歸到正軌,可又覺得清虛子的話也有些道理,誰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說話,就等於把自己立成了靶子,恐怕就算天子也難以承受吧。


    清虛子笑容轉冷。


    “怎麽不一樣?民意向來就是沒腦子的東西,一根筋,非對即錯,非黑即白,大勢所趨又泥沙俱下,誰若敢以身檔之,管你三七二十一都給碾壓的粉身碎骨!”


    李萼悶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皇甫恪則凝眉思忖了一陣,才歎道:


    “這總得有個頭吧?長此以往下去,朝廷還不徹底亂套了?”


    清虛子又道:


    “亂吧,亂的透了,也自然就幹靜了!”


    不知何故,李萼忽然長歎一聲,似乎有所領悟。


    “咱們那日輕薄了太上皇,或許才陰錯陽差的有了今日的局麵,早知如此……”


    皇甫恪則斥道:


    “胡說,太上皇居心不良,咱們替秦大夫未雨綢繆,又何錯之有了?”


    皇甫恪恨李隆基殺了他的全家,此時提起太上皇也就無所顧忌,這反倒對了清虛子的脾氣,嗬嗬笑著:


    “皇甫將軍說的對,咱們本沒有錯,錯就錯在秦大夫不該沒事找事……”


    皇甫恪和李萼等愣住了,怎麽又撤到秦大夫身上了呢?


    “兩位想想,秦大夫那日無辜失蹤了大半日,當真沒有任何影響嗎?城內外的兵馬提調雖然不動聲色,可皇城禁宮的番上防衛可是從裏到外換了一個遍啊,那架勢明眼人誰看不出來,就是應對兵變的!”


    此時,絕大多數人都忽略了秦晉失蹤的那半日光景,以及秦晉失蹤以後長安皇城禁宮內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現在經由清虛子的提醒,皇甫恪與李萼都在瞬間呆愣住了。


    “難道秦大夫失蹤的那半日功夫還別有隱情?”


    清虛子隻似點頭又搖頭的說了一句:


    “有沒有隱情貧道哪裏清楚,隻是其中帶來的連鎖反應,對人心所造成的影響,還用貧道去悉數嗎?”


    清虛子的話一說完,三個人不約而同的都沉默了,皇甫恪與李萼實在難以想象,如果當下這種局麵正是出自於秦晉的引導,那麽一切模糊淩亂的事件,或許就串成了一條線,但還有一個疑問使他們疑惑著。


    動機呢?這麽做的動機是什麽?兩人實在弄不明白。


    清虛子幹咳了一聲。


    “都別胡思亂想了,這都是貧道的揣測之言,未必就做的準,比如其目的所在,貧道也是苦思不得其解啊。二位哪個若挨不過好奇心,大可親自到秦大夫那裏去問一問……”


    霎時間,李萼看著似笑非笑的清虛子大有一拳砸過去的衝動,明明是這廝好奇心惹的瘙癢難耐,偏偏又要讓他們去觸黴頭,當真狡猾的緊啊。


    皇甫恪則似乎若有所悟。


    “如果此事果真由秦大夫所引導而來,那麽以大夫謀定而後動的性子,必然一早就想好了解決之法,咱們在這裏倒是胡猜瞎想了!”


    清虛子擊掌笑道:


    “皇甫老將軍一語中的,似大夫心思,豈是咱們這等凡夫俗子可以盡數揣度的,不如屏息靜氣,等著看好戲登場吧!”


    說到看好戲,李萼心念一動,道:


    “眼看著就到了秦大夫與壽安長公主大婚的日子,城中如此紛亂,說不定便要延期了……”


    神武軍中一係向來反對這樁聯姻,其中尤以皇甫恪為首,李萼此言則讓他眉頭一挑,但很快又搖了搖頭。


    “不會,大婚之期不會再有改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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