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來時的路上設想過無數個跟江池宴見麵的場景,他的心裏也有太多擔憂。


    萬一見了麵認不出來怎麽辦?


    他要叫爹嗎?


    沒話說會不會很尷尬?


    江池宴會不會發現他不是原身?


    然而,真正見麵的那一刻,所有的設想一瞬間就被衝擊成了碎片。


    彼時江池宴正披著一件外衣,扶著桌角倒水喝,雖然臉色發白,發絲淩亂,卻依然遮掩不住周身的風度。


    雖然從未見過,可是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心底的聲音就告訴江逸,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


    可是,這不科學啊!


    江逸一直腦補的都是一個中年大叔形象,矮矮胖胖,不修邊幅,眉眼間和自己有著七分相似。


    然而,眼前這人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高大,寬肩窄腰,握杯的手指修長有力。


    再看那張臉,鼻梁高挺,眉目清俊,皮膚也是健康的小麥色,即使一臉病容,卻依然是個名符其實的大帥哥。


    江逸的心髒“呯呯”直跳,那句“父親”一直在喉嚨裏翻滾,卻怎麽也叫不出口。


    江池宴卻是忍不住笑了,“怎麽,不認識爹了?”雖然嘴上說得輕巧,可他臉上帶著明顯的驚詫之色,還有掩不住的驚喜。


    那聲音溫和,低沉,帶著無比熟悉的意味。


    一瞬間,江逸仿佛失去了對身體的支配權,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父親……”一聲呼喚發自靈魂深處,毫不違和。


    在這一刻,江逸開始有些相信道衍的話了,那十六看的生活他雖不曾經曆,可這種真實的情感卻實實在在地烙印在了他的靈魂中。


    江池宴放下茶盞,快步走到江逸跟前,把他扶起來,“你這孩子,怎麽行這麽大禮?快起來!雲起也進來吧,門口風涼。”


    蘇雲起依言進屋,反手把門關上。


    “父親……”江逸扶住江池宴的手臂站起來,視線黏在他臉上,嚅嚅地說,“父親,你還好嗎?”


    江池宴眨眨眼,笑得樂觀坦然,“你看,我哪裏不好?”


    不知怎麽的,江逸就說了一句:“你總是這樣……”


    江池宴彈了他腦門一下,佯怒道:“倒教訓起你爹來了。”說完,便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


    “快去床上躺著吧,別再著涼了。”江逸把他扶到床上,摸了把單薄的被子,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蘇雲起倒了杯茶水,直接喂到江池宴嘴邊,禮貌地說道:“隔夜的茶不能多喝,伯父您先將就一下。”


    “無妨。”江池宴就著他的手喝了,看看蘇雲起,又看看自家兒子,心底十分欣慰,“你們怎麽來的?也沒讓你馮叔說一聲。”


    “馮叔說你病了,我們就騎馬過來了,我讓馮叔給你捎了兩件棉衣棉鞋,想必過幾日就能送過來。”


    江逸和蘇雲起騎著快馬日夜兼程,這才能這麽快趕過來。馮遠押著鏢,走的官道,反而會比他們晚到幾日。


    江池宴心思通透,稍微一思量就能明白其中曲折。雖然心裏感動,可仍是忍不住說道:“隻是一場小病而已,做什麽還要費心費力跑一趟?”


    “你看,我們要是不來,你身邊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想到剛剛進門看到的那一幕,江逸心中難掩酸澀,“父親,你跟我回去吧!我現在把家裏收拾得可好了,有雞有鴨的,不信你問蘇雲起。”


    江池宴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到底是個孩子。雲起,小逸這一路上沒少給你添麻煩吧?”


    “沒有,隻是小逸思父心切,吃了不少苦。”蘇雲起站在一邊,十分恭敬地說。


    江池宴看著他那張嚴肅的臉,忍不住笑了,“你坐下吧,怎麽越發客氣了?”


    蘇雲起沒坐,轉而說道:“我去叫人送壺熱水,順便把早飯端過來。”


    江逸偷偷地丟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辛苦了。”


    蘇雲起笑笑,轉身出去了。


    江池宴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讚道:“蘇家老大的確是個靠得住的。”


    江逸心虛地抓了抓衣擺——婚約的事……江池宴知道嗎?


    江池宴拍了拍江逸的肩膀,感慨地說,“小逸啊,你長大了。你小時候不愛說話,生性淡漠,不管怎麽逗都不笑,隻知一味讀書,就像少根筋似的。”


    江逸簡直無語,他忍不住嘟囔:“有你這樣的嗎?竟然說自己兒子少根筋。”


    江池宴開懷大笑,“你看,都懂得反駁爹的話了,跟以前確實不一樣了。”


    江逸心頭一跳,是不是露餡了?他腦子裏開始盤算,江池宴若是置問起來,自己要說實話嗎?


    江池宴自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臉上帶著回憶的神色,慢慢講述道:


    “你六歲那年,有位高僧給你卜過一卦,他說你的魂魄不全,天生缺少七情六欲。當時我並不大信,可他說的條條在理。我忍不住問高僧,有何法可解?他隻說了一句——且看十年之後罷!”


    江逸心裏奇怪,怎麽跟道衍說得差不多?莫非這事兒真能算出來?


    江池宴看著他,感歎道:“現在看來這卦還真靈驗,我看啊,你這魂兒算是找齊了。”


    江逸心裏敲著鼓,麵上卻開玩笑似的說道:“這話你也信?你就不怕是我這個孤魂野鬼占了你兒子的身體?”


    江池宴笑笑,輕撫著他的眼瞼,麵上滿是慈愛之色,“我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這雙眼睛騙不了人。”


    江逸愣愣地不知道說什麽,蘇雲起恰好推門而入。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一進門就說道:“伯父,即使您不願意跟我們回去,也請換家客棧吧!小逸腦袋聰明,給家裏賺了不少銀子,您不用給他省著。”


    江逸看了眼蘇雲起手上的饅頭稀粥,也大致猜到了怎麽回事,也跟著說道:“父親,你還是跟我們回去吧,您不用著急賺錢,家裏的銀子夠花,蘇雲起還買了棗山,明年能賺更多。”


    “叫爹吧,你在信裏不是還叫爹嗎?怎麽見了麵倒變回父親了?”江池宴故作輕鬆地調侃。


    唔,江逸抿了抿嘴,條件反射啊,肯定是受那半個靈魂的影響。


    “爹——回去吧!”江逸有些不滿,他這個年輕的爹還真是厲害,三言兩語就讓他轉移了話題。


    “小逸,別任性。”蘇雲起拍拍他的肩膀,“先吃飯,伯父自有打算。”


    江逸奇怪地看了蘇雲起一眼,心裏納悶他怎麽不站在自己這邊。


    蘇雲起把碗碟給父子兩個擺放好,又起身往外走。


    江逸趕緊拉住他,奇怪道:“你怎麽不吃?”


    “我去換家客棧,順道請個大夫。”蘇雲起拍拍他的手,“你們趁熱吃。”


    江逸皺著眉不鬆手。


    他們今天天不亮就起來趕路,他自己還好些,好歹能在馬背上打個盹兒,蘇雲起卻要全神貫注地看路,還得騰出一隻手摟著他,現在肯定已經很累了。


    “你先吃飯,吃完飯休息,待會兒我去找客棧。”江逸幹脆地說。


    蘇雲起露出一個欣慰的笑,掰開他的手,溫聲道:“快吃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江逸有些生氣,“蘇雲起,我也是男人,你用不著這麽處處照顧我。”


    蘇雲起看了看江池宴,笑道:“是,你是賺錢養家的男人,這種跑腿的活就交給我吧,好不好?”


    當著江池宴的麵,江逸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嘴硬地說嘟囔道:“愛去就去吧,累死省事。”


    蘇雲起敲了敲他的腦門,丟下一個“回頭再算賬”的眼神就出去了。


    江逸趴在桌上,撕著饅頭泄憤。


    江池宴的視線從閉合的門上收回來,落到自家兒子身上,若有所思。


    蘇雲起效率很高,不到一個時辰就選好了地方,還雇了輛帶篷的馬車過來接江逸父子。


    新住處很棒,是個獨立的小院子,店家全天供應熱水,按時做好一日三餐送到客人房裏。院子裏還有一個小茅房,不必再在屋裏用便桶,也不用一大早地去跟別人搶地方。


    江逸很滿意,江池宴也十分欣慰。他沒有說不要亂花錢的話,反而更放心了些,想來馮遠沒有糊弄他,這幾個孩子在村子裏把日子過得不錯。


    蘇雲起打聽了一番之後,請來了個十分有名望的大夫。大夫細致地給江池宴號了脈,換了藥方,囑咐他不能太過勞累,少憂少思,飲食上也要注意。


    江逸在一邊聽得十分認真,一一記下。


    大夫走後,江逸又忍不住舊事重提:“爹,你看,大夫都說你是累的。跟我回村吧,兒子養你。”


    江池宴歎了口氣,難得帶上了幾分頹唐之色,“你蘇世叔在這裏,我怎麽能獨自回去?”


    “那就叫著世叔一起呀,你兒子養得起!”江逸說完才反應過來,江池宴口中的“蘇世叔”恐怕就是蘇家小叔,關在滄州大牢的那位!


    江逸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種可能……


    他扭頭看了看蘇雲起,蘇雲起對他點點頭。


    “爹……”江逸突然有些心疼,忍不住握住江池宴的手。


    “你們來了也好,我病了這幾日,想必他也擔心得很,你們替我去看看他吧!”江池宴說這話的時候,眼中滿是溫情,似乎隻要想到那個人,心就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


    江逸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江池宴這是陪著人家坐牢呢,隻不過一個人在裏麵,鎖住了身體,一個人在外麵,鎖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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