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誌跳上箱頂,把箱子逐隻擲下,啞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車。青青笑道:“他們傷了


    這許多人,隻在鐵箱外麵摸得幾下,你說是賺了還是蝕了,得請你大師哥用鐵算盤來算一下


    了。”隻聽得遠處號角連聲,人喧馬嘶,果然有大隊人馬到來。袁承誌道:“有這許多官


    兵,盜賊是不敢再來的了。咱們走吧。”檢視車輛伕役,幸無損傷。


    正要啟行,隻見數百名官兵分成兩隊,當先衝到。一名把總手舞長刀,喝道:“幹甚麽


    的?”洪勝海道:“趕路的老百姓。”那把總道:“幹麽這裏有血跡,有兵器?”洪勝海


    道:“正有強人攔路打劫,幸得官兵到來,嚇退了強人。”這時已有數隊官兵前去追擊退走


    的群盜。那把總斜著眼打量大車上的鐵箱,冷冷的問道:“那些是甚麽東西?”洪勝海道:


    “是行李。”那把總道:“打開來瞧瞧。”洪勝海道:“是些隨身衣物,沒甚麽特別物


    事。”那把總道:“我說打開,就打開,囉唆甚麽?”青青道:“又沒帶違禁犯法的東西,


    瞧甚麽?”那把總罵道:“你這小子好橫!”倒提長刀,將刀杆夾頭夾腦砸過去。青青閃身


    避開。


    那把總見十隻鐵箱結結實實,料想定是裝著貴重財物,一見早就起了貪心,這時乘機叫


    道:“好小子,膽敢拒捕?喂,弟兄們,把贓物充公!”官兵搶奪百姓財物,那還用多說?


    一聽“充公”二字,早有十餘官兵一湧而上,七手八腳來抬鐵箱。那把總存心狠毒,隻怕事


    主告到上官,高聲叫道:“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殺勿論!”當即提刀


    殺來。袁承誌大怒,心想:“要是我們不會武藝,豈不給他殺了滅口。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


    良民?”待他鋼刀砍到,身子側過避開,一掌打在他背心。這人如何禁受得起這一掌?倒撞


    下馬,登時斃命。眾官兵驚叫起來:“強人攔路,搶劫漕運啦,搶劫漕運啦!”當先的官兵


    被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一衝,四散奔逃,但後麵大隊人馬跟著湧到。袁承誌拾起那把總


    的大刀,揮舞斷後。啞巴等三人率領車隊,退入林中。


    隻聽得金鐵交鳴,但見樹林中官兵正與山東群盜及青竹幫打得火熾。盜幫雖然都有武


    藝,但擋不住官兵人多勢眾,不多時已紛紛敗退。沙天廣和程青竹都受傷甚重,無人領頭,


    群盜各自為戰,被官兵一堆堆的圍住攻擊,慘呼聲此起彼伏。袁承誌和青青等將車隊集在樹


    林一角。青青道:“怎麽辦?”袁承誌道:“幫強盜,殺官兵!”青青道:“不錯!”袁承


    誌道:“你在這裏守住!”青青點頭答應,與啞巴、洪勝海三人守住一個小角,官兵過來立


    即格殺。眾官兵見三人凶狠,一時倒也不敢十分逼近。袁承誌飛身上樹,察看四下形勢,隻


    見阿九與幾名青竹幫的頭目正受數十名官兵圍攻,形勢甚是險惡,當即縱身下撲,左臂長


    出,震飛兩支刺向阿九的鐵槍,叫道:“退回西首山崗!”阿九一怔,一名軍官揮刀向她砍


    來。袁承誌飛腳踢去鋼刀,當胸一拳,將那軍官打得口噴鮮血,仰麵跌倒。阿九吹起竹哨,


    青竹幫的幫眾齊向西退,漸漸集攏。袁承誌縱橫來去,命山東群盜也向西退,見有盜眾給官


    兵圍住無法脫身的,立即衝入解救。眾人一會齊,聲勢頓壯,在袁承誌率領下且戰且退,上


    了山崗。袁承誌又率領了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幫眾盜夥,衝下去把青青等車隊接引上崗。眾官


    兵在崗下呐喊叫嚷,團團圍住。


    袁承誌命群盜發射暗器,守住山崗。群盜本已一敗塗地,人人性命難保,突然有人出來


    領他們暫脫險境,對他吩咐哪有不奉命唯謹之理?二百餘名官兵向崗上衝來,被一陣暗器射


    回,死傷了數十人。官兵在得勝時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誰肯舍命攻山?個個大


    聲呐喊,敷衍長官,殺聲倒是震天,卻是前仆有人,後繼無兵,再也不見有官兵衝近。袁承


    誌安排防禦,命譚二寨主、褚紅柳、洪勝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隊守住一方,餘下的救死扶


    傷,就地休息。他再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給沙天廣推宮過血。過了一會,兩人竟先後在


    山崗上睡著了。山東群盜和青竹幫幫眾見首領無恙,對袁承誌更是敬服。袁承誌對青青道:


    “官兵人多,不能力敵,隻可智取。”青青道:“不錯,用甚麽計策才好?”袁承誌向熟悉


    當地地形的盜夥問了一會,再跳上車頂,察看官兵隊形,隻見官兵後隊有大批輜重車輛,心


    念一動,跳了下來,對青青道:“剛才官兵叫甚麽搶劫漕運?”


    這時褚紅柳正由淮陰雙傑接替了下來休息,聽袁承誌問起,說道:“這些官兵,定是運


    送漕銀去北京的。咱們剛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誌道:“運送漕銀,怎地要大隊官


    兵?”褚紅柳道:“現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哪一處沒開山立櫃的豪傑?朝廷全靠江南運


    去的漕米銀兩發餉發糧。崇禎既要防禦遼東的滿洲兵,又要應付闖王和各路英雄,這漕銀是


    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自然要多派人馬護送。漕米銀兩本來都由


    運河水運,想是皇帝要錢要得急了,才由陸路趕運。”袁承誌道:“這些官兵身上挑著這樣


    重的擔子,居然還來多管閑事,跟人為難。”褚紅柳笑道:“他們以為咱們轉眼個個就擒,


    隻須給咱們安上幾個甚麽王、甚麽星的厲害匪號,奏報上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又道:


    “我們本是土匪強人,倒也不是冤枉,隻可惜累了相公。”袁承誌歎道:“官逼民反,今日


    可教我親身遇上了。”沉吟片刻,說道:“此處向西北有個峽口,咱們從那邊衝出去吧。”


    褚紅柳這時對他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哪會有何異議,便道:“請袁相公吩咐,大夥兒齊


    聽號令。”袁承誌在地上畫了圖,計議突圍之策已定,便即分撥人手。一聲令下,群盜齊聲


    發喊。袁承誌和啞巴當先開路,率領眾人衝下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數奉命守


    禦,餘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見群盜驟然湧到,來勢凶猛,稍加抵擋,就被衝破一道口


    子。群盜向峽口直奔,官兵叫喊著隨後追來。追了一陣,殿後的數十名盜幫忽然回身邀鬥,


    把官兵追勢擋了一擋。待得官兵大隊攻到,殿後的盜幫也已退入峽口。


    那峽口兩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勢險惡,官兵一追入峽口,率隊長官下令暫停,以防中


    伏。忽然間前麵大車中一隻鐵箱滾了下來,箱蓋翻開,道上丟滿了珠寶珍物,閃閃發光。那


    統兵的總兵一見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隻寶箱全都搶了下來。追了一陣,隻見群盜拋下衣


    甲兵器,亂竄亂奔,道旁丟滿了金磚銀錠。眾官兵你搶我奪,亂成一團。那總兵見群盜潰


    散,連兵器也隨地亂丟,不再存防備之念,一意要搶寶箱,下令前、中、後三隊齊趕。


    有分教:抗外敵不妨落後,搶金銀務必爭先。這時袁承誌已飛身躍上峭壁,手足並用,


    拉著石壁上的藤枝樹條,抄向官兵後路。走了一會,果見官兵隊中車輛一輛接著一輛,蜿蜒


    而來,不計其數,車輛都用黃布蒙住,車上插了旗幟,旗上寫的是“大明江南漕運”幾個紅


    字,從上麵放眼望下去,車隊直如一條其長無比的黃龍。袁承誌見此情勢,不覺又驚又喜,


    驚的是官兵勢大,不易對敵,喜的是如能劫下漕運,那真是對大仇人崇禎皇帝一個當頭猛


    擊,闖王義兵就更易成事,實是奇功一件。眼見坡下樹木茂密,當即穿林而下,要就近看清


    楚車隊。不一刻,靠近官兵隊伍,借著樹木遮掩,連官兵的說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車輛連綿


    不斷,隆隆而過,過了好一陣,忽聽得車行轔轔之聲漸輕,車中所裝似乎已非銀子,從樹木


    空隙中向外望去,見是百餘輛囚車。車中囚徒雙手反縛,盤膝而坐,每輛車上都插著一麵白


    旗,寫著“候斬巨寇某某某”等字樣,又是甚麽“江洋大盜”、“流寇頭目”、“反叛逆


    首”、“淮南巨賊”等等,顯見都是反抗朝廷的饑民或山寨盜魁。袁承誌心想:“這些人都


    須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才是?”正自尋思,忽見一輛車子過來,旗上寫著“候斬反逆孫仲


    壽一名”九字,袁承誌大吃一驚,追了幾步細看,見車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孫仲壽。但見他兩


    鬢斑白,滿臉風霜之色,較之昔日在聖峰嶂上率領同袍祭奠故帥之時,已蒼老得多,但一副


    慷慨風致,雖在難中,仍是不減當年。袁承誌驚訝未定,隻見後麵囚車中推來的又都是父親


    舊部,當時教導撫養自己的倪浩、朱安國、羅大千三人都在其內,隻是不見應鬆。袁承誌一


    陣心酸,隨又暗暗歡喜:“老天爺有眼,教我今日撞見眾位叔叔。”不久囚車過完,袁承誌


    向上奔了數丈,疾向後追。官兵望見,鼓噪起來,有的便發箭射來。但袁承誌身法快捷,箭


    枝到時,人早不見。他奔出數十丈,官兵隊伍已盡,最後一名軍官騎在馬上,手提大刀押


    隊。袁承誌心想:“我拿住這軍官,先搗亂一陣,然後乘機相救孫叔叔、朱叔叔他們。”正


    要飛身躍下,忽然望見遠處塵土飛揚,幾騎馬奔馳而來,心想:“原來後麵還有接應,等他


    們過來看個明白再說。”不一刻五騎馬奔到,當先一人是個女子,卻是飛天魔女孫仲君,後


    麵四人正是二師兄歸辛樹夫婦以及梅劍和、劉培生。袁承誌一見大喜,叫道:“二師哥!”


    飛身落下,落在歸辛樹夫婦馬前。歸氏夫婦一起勒馬,見到是他,歸二娘點了點頭,說道:


    “嗯!是你,有甚麽貴幹?”袁承誌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師哥師嫂幾位伸手相助。”歸


    二娘道:“我們自己也有要事,沒空!”和歸辛樹二人一提韁,雙騎從他兩側擦過,向前衝


    了過去。梅劍和拱手叫聲:“師叔!”跟著師父師娘去了。劉培生跳下馬來,說道:“師父


    師娘正有一件要緊事。弟子辦了之後,立刻過來聽師叔差遣。”袁承誌道:“那不必了,我


    借坐一下劉大哥的牲口。”劉培生道:“師叔請用。”將韁繩遞將過去。袁承誌道:“咱倆


    合騎,追上前麵官兵就行了。”說著飛身上馬。劉培生也跳上馬來。袁承誌雙腿一夾,那馬


    發足奔馳。劉培生問道:“師叔追官兵幹甚麽?”袁承誌道:“救人!”劉培生喜道:“那


    好極啦,我們也正要尋官兵的晦氣。”袁承誌一聽大喜,催馬急行,不一會已望見押隊軍官


    的背影。但不見歸辛樹等人,想已搶過了頭。袁承誌縱馬向前急衝。押隊的遊擊聽得身後馬


    蹄聲疾,回頭望時,隻見一個人影從馬背躍起,撲將過來。他大吃一驚,揮起大刀往空中橫


    掃,滿擬將這人一刀斬為兩截,豈知袁承誌右手前伸,搶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馬上,左手


    早點中他後心穴道。那遊擊隻覺背心酸麻,要待掙紮,卻已動彈不得。袁承誌問道:“要死


    還是要活?”那遊擊顫聲道:“大……大王爺饒命。”袁承誌道:“快下令,叫後隊囚車都


    停下來。”那遊擊隻得依言下令。突然之間,歸辛樹夫婦從樹林中衝出,師徒五人抽出兵


    刃,往官兵隊裏殺去。隊伍登時大亂。袁承誌本擬迫那遊擊指揮隊伍,讓眾官兵混亂中自相


    殘殺,哪知歸辛樹等忽來動手,官兵後隊一亂,這計策卻行不得了。


    袁承誌搶了兩柄短斧,奔到孫仲壽囚車邊,劈開車子,大叫:“孫叔叔,我是袁承


    誌。”孫仲壽如在夢中,一陣迷惘。袁承誌又已把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人救了出來。


    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武將,現今雖已年老,但英風猶存,搶了兵器,有的亂殺官兵,


    有的劈開囚車救人,不一刻,百餘輛囚車齊都劈爛,放出百餘條好漢來。其中三數十人是袁


    崇煥部屬的“山宗”舊侶,聽說趕來相救的是督師公子,無不大為振奮,當下一陣砍殺,將


    官兵後隊殺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竄。這時官兵前隊也已發現前麵巨石攔路,不能通行,登時


    兩頭大亂。袁承誌見官兵雖然勢亂,但人數眾多,逼得緊了,當真拚起命來,卻是無法抵


    擋,當下撇了雙斧,展開輕功,連奔帶躍,在一長列漕運車輛頂上跑將過去。行出裏許,見


    領隊的總兵官頭戴鐵盔,正手舞長刀,指揮作戰。袁承誌疾奔而前,將兩名上前攔阻的親兵


    推入了山坑,躍上那總兵坐騎的馬臀。那總兵回刀來砍,袁承誌挾手便奪,哪知這總兵一個


    筋鬥從馬背上翻了下去,竟沒能抓住他的手腕。袁承誌心道:“沒料想官軍之中還有如此好


    手。”左手一揚,三枚銅錢發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發圍棋子的手法。那總兵一一用長刀


    格開。袁承誌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雙手連揮,三九二十七枚銅錢分上中下三路同


    時打到。就算武林高手,這一來也不易抵擋,那總兵武藝雖然高強,卻哪裏躲得開這“滿天


    花雨”的手法?當啷一聲,先是長刀脫手,接著膝彎、腰脅、背心、足脛各處都中了銅錢,


    竟朝著袁承誌迎麵跪下。袁承誌笑道:“不必多禮!”伸手挽住他左臂。那總兵當胸一拳,


    勢急力勁。袁承誌笑道:“就讓你打一拳出氣。”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卻如打中一團棉


    花,無聲無息,全無著力處。袁承誌運起內力,提起那總兵往上拋出。隻見他就如斷線風箏


    般往上直飛,全官兵高聲大叫起來。那總兵自分這一下必死,閉住了雙眼,哪知落下時被人


    雙手托住,睜開眼來,仍是那個書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


    手,無可抗拒,生死隻好置之度外。何況就算硬要置之度內,卻也無從置起。


    袁承誌道:“你下令全體官兵拋下兵刃,饒你們不死。”那總兵心想:“這漕運何等要


    緊,給盜賊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於是頸項一挺,朗然說道:“你們要殺便殺,何必多


    言。”袁承誌一笑,手一使勁,又將他身軀拋向空中,落下來時接著再拋,連拋了三次,那


    總兵已頭暈腦脹,不知身在何處。袁承誌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


    如降了吧。”那總兵一想,眼下隻有這條是活路,隻得點了點頭。袁承誌問道:“你貴


    姓?”那總兵道:“小將姓水。”他定一定神,命親兵把手下的副將、參將、遊擊、都司等


    都叫了來,眾將聽得要投降盜賊,嚇得麵麵相覷。一員都司罵了起來:“你食君之祿,不忠


    不……”話未說完,袁承誌已抓住他往地下一摔,登時暈去。餘下眾將顫聲齊道:“標下


    奉……奉總座將令。”水總兵道:“下令停戰!”袁承誌也傳下號令,命山東群盜不再廝


    殺,又吩咐水總兵命官兵拋下兵刃。水總兵無奈,隻得依言。火把照耀下隻見雙方兵戈齊


    息。忽見五個人在車隊中奔馳來去,亂翻亂找,打開了許多箱籠,見是銀子糧食,便踢在一


    旁。眾官兵見五人勢惡,敗降之餘,不敢阻攔。奔到臨近,原來是歸辛樹夫婦師徒五人。袁


    承誌叫道:“二師哥,你們找甚麽?我叫他們拿出來。”歸辛樹見統兵將官都集在袁承誌身


    旁,三個起落,已奔到水總兵身邊,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來。水總兵驚魂未定,哪想突


    然又遇到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給他抓住了,任憑如何猛力掙紮,總歸無用。歸辛樹喝道:


    “馬上英進貢的茯苓首烏丸,藏在哪裏?”水總兵道:“馬督撫嫌我們車多走得慢,另行派


    人送到京裏去了。”歸辛樹道:“此話當真?”水總兵道:“我身家性命都在你們手裏,何


    必說謊?”


    歸辛樹心想看來此言不假,把他往地下一拋,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騙人,回來取你


    狗命。”轉頭對歸二娘道:“往前追。”歸二娘抱著孩子,心頭煩躁,單掌起處,把擋在麵


    前的官兵打得東倒西歪,鼻青目腫,帶著三個徒弟,跟丈夫走了。袁承誌知道二師兄夫婦對


    自己心存芥蒂,隻有默然不語。待五人去後,問水總兵道:“他們找甚麽藥丸?”水總兵被


    擒降敵,心亂意煩,神不守舍,一時想到家中是否會給皇帝下旨滿門抄斬,一時又想自己功


    名前程,從此付與流水。袁承誌接連詢問,他答非所問,不知所雲,說了半天,袁承誌才明


    白了個大概。原來最近黃山深穀裏找到了一塊大茯苓,估計已在千年以上,湊巧浙東又有人


    掘到一個人形何首烏。這兩樣都是千載難逢的寶物。鳳陽總督馬士英得到訊息,差幕客一半


    強取、一半價購的買了來,命高手藥師製成了八十顆茯苓首烏丸,還配上了老山人參、珍珠


    粉末等珍貴藥材,單是藥材本錢就花了兩三萬銀子。這件事轟動了江南官場和醫行藥業。據


    古方所載,這藥丸實有起死回生的神效,體質虛弱的人,隻服一丸便立刻見功。馬士英自己


    留下四十顆,以備此後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顆,餘下四十顆便去進貢,盼崇禎再做四十年皇


    帝,年年升自己的官。袁承誌好容易聽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師哥愛子有病,久治


    不愈,急著要這些藥丸。”


    水總兵又道:“馬總督本想差我一並將寶藥送去北京,但後來嫌我們車多行得慢,又押


    著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勝鏢局的董鏢頭護送赴京,獻給皇上。”至於馬總督自己留


    下四十顆之事,那是天大機密,連對他最得寵的姬妾也都不說,水總兵自然更不會知道。


    袁承誌一心盼望二師哥能奪到藥丸,救得孩子之命,忙問:“那鏢師走了幾天啦?”水


    總兵道:“啟程是在同一天,不過鏢局子隻有十來個人,行道快得多,算來搶在我們之前,


    總有五六天路程了。”這時孫仲壽、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袁部舊將紛紛過來相見。各人


    得脫大難,又見袁承誌長大成*人,一身武藝,今日這一戰雖是小試牛刀,亦已略有乃父當日


    雄風,無不驚喜交集。袁承誌問起被捕緣由,孫仲壽約略說了。原來當日“山宗”舊友在聖


    峰嶂聚會,明兵突施襲擊,幸而大部人眾早已散走,隻應鬆終於被害,孫仲壽等都告脫險,


    後來重又聚集。眾人在淮北魯南一帶會聚豪傑,預備大舉,哪知事機不密,上個月被鳳陽總


    督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係赴京問斬。差幸天緣巧合,竟會在此處與袁承誌相


    遇。


    孫仲壽聽說袁承誌和闖王頗有聯絡,說道:“公子,這裏又有盜幫,又有投降的大批官


    兵,他們對你都很敬服,正是難遇的良機。何不暫緩赴京,把這批人手好好整頓一下。”袁


    承誌喜道:“孫叔叔說得是,這一帶英雄豪傑很多,咱們索性大幹一場,找個地方會集群


    雄。”孫仲壽一拍大腿,道:“好極了,何不就在泰山?”袁承誌道:“泰山相去不遠,再


    好也沒有了。”當下收拾好鐵箱中散開的寶物,把漕運銀子取出二十萬兩,*分給青竹幫與


    山東各寨群盜。褚紅柳也得了五千兩。再取出二十萬兩賞給投降的官兵,一時峽穀前後,歡


    聲如雷。投降的軍官本來都是心情鬱鬱,分得大批銀兩,才精神為之一振。隻見青竹幫的兩


    名幫眾抬著一個擔架,將幫主程青竹抬將過來。袁承誌見他臉上已現血色,喜道:“程幫主


    的傷勢好得很快啊,足見內功深厚。”程青竹道:“多謝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師的骨


    肉,實是歡喜之極。”說到這裏,聲音中竟微帶嗚咽。袁承誌道:“程幫主當年識得先父


    嗎?”程青竹搖了搖頭,吩咐隨從在一隻布囊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給袁承誌,說道:“公子


    看了這個,便知端的。”


    袁承誌接過,隻見封麵上寫著“漩聲記”三個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題


    著一副對聯:“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心中不解,問道:“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


    幫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


    袁承誌點點頭,翻開手稿,隻見文中寫道:“崇煥十載邊臣,屢經戰守,獨提一旅,挺


    出嚴關……”袁承誌心中一凜,問道:“書中說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令尊


    督師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袁承誌當下雙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的讀下去:


    “……迄今山海而外,一裏之草萊,崇煥手辟之也;一堡之壘,一城之堞,崇煥手築之也。


    試問自有遼事以來,誰不望敵於數百裏而逃?棄城於數十裏而遁?敢於敵人畫地而守,對壘


    而戰,反使此敵望而逃、棄而遁者,舍崇煥其誰與歸?”袁承誌閱了這一段文字,眼眶不由


    得濕了,翻過一頁,又讀了下去:“客亦聞敵人自發難以來,亦有攻而不下,戰而不克者


    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寧遠丙寅之圍,而後中國知所以守?有錦州丁卯之功,而後中國


    知所以戰否也?曰:然也!”袁承誌再看下去,下麵寫道:“今日灤之複、遵之複也,誰兵


    也?遼兵也。誰馬也?遼馬也。自崇煥未蒞遼以前,遼亦有是兵、有是馬否也?”


    袁承誌隨手又翻了一頁,讀道:


    “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


    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


    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饑寒,袁公直


    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禮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袁


    承誌讀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涔涔而下,滴上紙頁,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麵一行字


    道:“予則謂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裏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


    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袁承誌掩了手稿,流淚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


    己,如此稱譽,在下實在感激不盡。”


    程青竹歎道:“先兄與令尊本來素不相識。他是個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見,都因令尊事


    忙,未曾見著。先兄心終不死,便投入督師部下,出力辦事,終於得蒙督師見重,收為門


    生。令尊蒙冤下獄,又遭淩遲毒刑。先兄向朝廷上書,為令尊鳴冤,隻因言辭切直,昏君大


    為惱怒,竟把先兄也處死了。”袁承誌“啊喲”一聲,怒道:“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遺言道,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隻願日後能葬於袁公墓旁,碑上題


    字‘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那麽他死也瞑目了。”袁承誌道:“卻不知這事可辦了


    麽?”程青竹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說他通敵,勾結滿清,一


    般無知百姓卻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這話。令尊被綁上法場後,愚民一擁而上,將他身子咬


    得粉碎,說道……說道要吃盡賣國奸賊的血肉……”袁承誌聽到這裏,不由得放聲大哭,問


    孫仲壽道:“孫叔叔,這……這是真的麽?”孫仲壽垂淚點頭,道:“真是如此。當年你年


    紀幼小,我們不跟你說,免你傷心。”袁承誌怒道:“昏君奸臣為非作歹,那也罷了,北京


    城的老百姓,卻也如此可惡!”孫仲壽道:“老百姓不明真相,隻道皇帝的聖旨,是再也不


    會錯的。清兵在北京城外燒殺擄掠,害死的人成千成萬,因此百姓對勾結敵兵的漢奸痛恨入


    骨。”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長被害,設法投身皇宮,當了個侍衛,想俟機行刺昏君,為


    先兄和袁督師報仇。隻恨武藝低微,行刺不成,反為禦前侍衛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


    宮。這些年來在黑道上幹些沒本錢買賣,沒料到有眼無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財物。”袁承誌


    道:“大家說來深有淵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幫主認識。”青青忽道:“咦,那個小姑娘


    呢?她沒事吧?”程青竹道:“多謝關懷。小徒已自行去了。”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說


    話,怎麽她走了?”言下不禁惘然。


    眾人休息了一日。袁承誌派遣青竹幫、山東群盜及“山宗”所部得力人員,分赴各地送


    信,約定端午節在泰山頂上取齊;又請孫仲壽、朱安國等人,會同水總兵帶領投降的官兵,


    在荒僻險峻之地起造山寨。


    這一役馬士英部下六千名官兵全軍覆沒,二百餘萬兩漕銀沒留下半星一點,京師山東,


    無不震動。等到馬士英再調大軍前來追剿,盜幫早已影蹤全無,哪裏還追尋得著。眼見榴花


    吐豔,端午將屆。泰山各處寺廟道觀之中,陸陸續續到了千餘位各幫各派的英雄豪傑。


    五月初五清晨絕早,群雄在石經穀會聚。穀中一片平廣,數畝石場,光潔異常,相傳是


    古代高僧講經之所。山石上刻有八分書金剛經,字大如鬥,筆力雄勁。


    這天到會的除袁承誌、青青、啞巴、洪勝海等人外,有袁部舊將孫仲壽、朱安國、倪


    浩、羅大千等人;有江蘇金龍幫焦公禮、焦宛兒、吳平、羅立如等人;有河北青竹幫程青竹


    等人;有山東群盜沙天廣、褚紅柳、譚文理等人;有浙江龍遊幫的榮彩等人;有河南南陽清


    涼寺下院方丈十力大師、海外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等人;有從囚車獲救的淮南飛虎峪寨主聶


    天風、贛北鄱陽幫幫主梁銀龍等人;有投降過來的明總兵水鑒等人。此外尚有無數江湖好


    漢,武林名家。一時泰山頂上群豪聚會,英賢畢至。


    這時山穀間忽吐白雲一縷,扶搖直升,良久,東邊一片黑暗中隱隱朱霞炫晃,顏色變幻


    不定,或白或橙,緩緩的血線四映,一噴一耀,轉瞬間太陽如一個大赤盤踴躍而出。下麵雲


    彩被日光一照,奇麗變幻,白虹蜿蜒。群豪盡皆喝彩。觀日升已畢,群豪席地坐下。陰陽扇


    沙天廣是山東當地的地主,這時他傷勢已愈,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前輩大哥賞臉,來


    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請多多包涵。”說著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群豪齊聲謙謝。沙天廣


    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現下請程青竹前輩說話。”這兩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


    生入死的廝拚了一次之後,各自欽佩對方武功,反而結成了好友。程青竹站起身來,說道:


    “我們江湖上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也聚過會,不過人數從來沒這麽多。不怕各位笑話,以前


    我們到這裏幹甚麽?不過是劃地盤、分贓銀罷啦。”群豪一陣轟笑。程青竹道:“這次這許


    多英雄朋友大駕光臨,咱們可不能再沒出息啦。眼前天下大亂,老百姓活不下去,昏君無


    道,朝中全是貪官汙吏,關外滿奴又時時犯界擄掠,當真人命賤似螞蟻,過得了今天,也不


    知還有沒有明天?咱們總要好好商議,做一番事業出來。”


    眾人聽得血脈奮張,齊聲喝彩。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會的都是好朋友,咱們歃血為盟,以後患難相助,共圖大事。如


    有貪圖富貴,出賣朋友,或是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齊幹他***。”眾人又是一


    陣喝彩。沙天廣道:“會盟不可無盟主。咱們推舉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來,以後齊都


    聽他的號令。不管是誰當盟主,兄弟必定追隨到底,決無異言。”十力大師站起身來,說


    道:“群龍無首,決不能成大事。推舉盟主,老衲是一力讚成的。不過這位盟主必須智勇雙


    全,有仁有義,方能服眾。”鄭起雲道:“那是當然的了,我瞧你大師就很不錯。”十力大


    師笑道:“老衲風燭殘年,哪能擔當重任?鄭島主別取笑了。”眾人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都覺盟主應該推舉,以便號令一致,好使散處各地、互不統屬的英雄豪傑聯成一起。那時相


    互之間固然不會殘殺爭鬥,連官府也不敢輕易搜剿。隻是群雄向來各霸一方,誰也不肯服


    誰,別要為了爭做盟主,反而毆殺一場,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眾人議論了一會,高聲說道:“各位如無異議,現下就來推舉如何?”隻見人


    群中站起一條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漢,聲若洪鍾,大聲說道:“蓋孟嚐孟老爺子在武林無人不


    敬,無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雖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屬,兄弟以為不必另推


    了。”他話一說畢,群雄中登時便有許多人隨聲附和。袁承誌問洪勝海道:“蓋孟嚐是甚麽


    人?”洪勝海略感奇怪,問道:“相公不知此人嗎?”袁承誌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識得很


    少。”洪勝海道:“孟伯飛孟老爺子人稱蓋孟嚐,端的是仗義疏財,最愛朋友,武林中人緣


    極好。他獨創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變幻莫測,投拜在他門下的弟子數也數不清,說得


    上桃李滿天下。北方學武的人提到蓋孟嚐,那是沒有人不佩服的。這大漢是他大弟子,叫做


    丁甲神丁遊。”袁承誌道:“嗯,原來如此,那麽推孟老爺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


    “這位孟老爺子多半人緣極好,武功卻不如何?


    ?得,否則師父不會不跟我說起。作武林盟主


    的人,原本人緣比武功要緊得多。”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道:“孟老爺子威名遠震,兄弟雖


    然亡命海外,卻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論德望,論見識,那是再好也沒有。不過兄弟


    有一點顧慮,不知該不該說。”丁遊道:“鄭島主但說不妨。”鄭起雲道:“孟老爺子在保


    定府這些年,身家財產,非同小可。咱們大家所幹的,卻是嘯聚山林、殺官造反的勾當,要


    是孟老爺子給咱們帶頭,必定有事連累於他,大家心裏不安。”群雄一聽這話倒也有理,各


    人靜默了一會。金龍幫幫主焦公禮站起來說道:“兄弟推舉一位武功蓋世、仁義包天的英


    雄。這位英雄雖然年紀還輕,武林中許多朋友大都不識,但兄弟斬釘截鐵的說一句,隻要這


    位英雄肯出來帶頭,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風大震,官府不敢小覷了咱們。”沙天廣說道:


    “兄弟心裏,也有一位年輕的英雄,隻怕不見得比焦幫主所說的那位差。”他聲音尖細,提


    高了嗓子,更是刺耳。焦公禮道:“兄弟年紀不敢說長,也已虛活了五十多歲;見識不敢說


    廣,也會過了天下無數成名的豪傑。可是像我所說的那位英雄,讓兄弟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當世卻也隻有一人而已。”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廣沙寨主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他陰陽寶


    扇打穴的功夫,當今武林中雖然說不上獨一無二,也總是頂兒尖兒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


    一定不會錯,我們青竹幫一齊讚成沙寨主的話。”焦公禮脹紅了臉道:“盟主到底是怎樣選


    法?我們金龍幫雖然無用,人數卻比青竹幫多些。”眼見兩人就要爭吵起來。


    十力大師道:“焦幫主且莫心急,你說的那位英雄是誰,老衲猜個九成兒不會錯。請問


    沙寨主,你說的朋友是誰?兩家都說出來,請在場的朋友們秉公評定就是。也說不定大家對


    這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廣向袁承誌一指,道:“我說的是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紀輕輕,武功行事卻


    是高人一等。我聲明在先,兄弟與袁相公還是最近相識,跟他既非同門,又非舊交,純因佩


    服英雄,這才一力推薦。”這番話一說,山東各寨群盜與青竹幫眾人齊聲歡呼,聲勢極壯。


    袁承誌聽他說到自己,事先全沒想到,站起身來雙手亂搖,連說:“不行!”焦公禮待


    人聲稍靜,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陣不絕。沙天廣怒道:“焦幫主,我倒要請


    教,你幹麽譏笑兄弟?”程青竹也怒道:“焦幫主,在下素來佩服你是一條好漢子,可是對


    沙寨主這等無禮,在下卻易瞧不過眼。”焦公禮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譏笑?沙寨主、程幫


    主,你兩位可知兄弟要推舉的是哪一位?”沙天廣慍道:“我當然不知。”焦公禮道:“除


    了這位袁相公還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廣轉怒為喜,也是仰天大笑。眾人聽三人爭了半


    天,說的原來同是一人,都不禁轟笑起來。袁承誌很是著急,忙道:“兄弟年輕識淺,今日


    得能參與泰山大會,已感榮幸,隻盼追隨各位前輩之後,稍效微勞,豈敢擔當大任?還請另


    選賢能。”


    孫仲壽道:“袁公子是我們袁督師的獨生親子,我們‘山宗’舊友內舉不避親,以為請


    他擔當盟主,最是合適不過。”鄭起雲道:“哪一位袁督師?”孫仲壽道:“就是在遼東力


    抗清兵、無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煥袁督師。”


    袁崇煥抗敵禦侮,有大功於國,當時隻有北京城中之人才以為他當真通敵,實因強敵兵


    臨城下,君臣百姓盡皆張皇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煥慘遭殺害,各地聞知,卻極是憤


    慨。群雄聽了這話,歎聲四起,本來無可無不可的人也一致讚成。袁承誌極力推辭,卻哪裏


    推辭得掉?加之投降過來的水總兵、由袁承誌從囚車上救出來的聶天風、梁銀龍等人也極力


    附和,盟主一席勢成定局。


    龍遊幫幫主榮彩本跟袁承誌有點過節,但一則見眾望所歸,小小一個龍遊幫不能力排眾


    議,再則想到他當日在衢江中不為已甚,擲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醜,也算受過他的恩


    惠,心想索性錦上添花,說幾句好話,便站起來說道:“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場許多朋


    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過在他手裏。”眾人不覺一愣,榮彩又道:“可是他很給兄弟留


    餘地,兄弟雖然栽了,卻也心下感激。現下選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讚成。”眾人見曾經與他


    敵對過的人也這樣說,都歡呼起來。隻有青青低聲罵道:“老滑頭!”


    丁甲神丁遊走別袁承誌身邊,向他細細打量,見他身材不高,麵目黝黑,貌不驚人,年


    紀又輕,何以群雄對他如此擁戴?心想這麽一來,他聲威一下子便蓋過了自己師父,很不服


    氣,說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著他手,顯得甚是親熱。袁承誌道:“兄


    弟實在難以……”話未說完,突覺手上一緊。原來丁遊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師傳絕藝,用


    力一扯,想摔袁承誌一交,讓這位“盟主”在眾人麵前出個大醜,雖然這樣一來,不免得罪


    了無數英雄好漢,說不定當場給眾人打成一團肉醬,但他是個莽撞之徒,氣憤之下,也顧不


    到這麽許多了。袁承誌不動聲色,暗中使出“千斤墜”功。丁遊連扯三扯,胳臂上肌肉高高


    賁起,出盡了平生之力,但對方就如生根在石山上一般,隻聽他繼續說道:“……擔當大


    任。丁兄令師孟老爺子名滿天下,定比兄弟適當得多。”丁遊再是用力一扯,自己右臂上格


    的一聲,險些扯脫了骱,疾忙放手,見袁承誌卻似毫無所覺,知道對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


    出多少,適才若是乘勢反擊,自己早給丟下山穀之中,但他顧全自己麵子,令旁人絲毫瞧不


    出來,不禁頓生感激之意,大聲說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說著拜了下去。袁承誌連忙


    還禮,心頭也喜歡這大漢莽得可愛。


    程青竹道:“咱們既然會盟,就要有個盟規,現下請盟主宣布,大夥兒共同商酌。”


    袁承誌還待推辭,孫仲壽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公子,你謙辭不就,倘若盟主一席不幸


    落入奸人之手,禍害不小。要是你能領袖群雄,督師的血海深仇就可得報了。督師一生做


    事,向來就是當仁不讓,不避艱危。”袁承誌聽他責以大義,更提到先公的“好樣”,不覺


    凜然心驚,站起身團團一揖,說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從命。隻是兄弟識見淺


    薄,還望各位前輩以大事為重,隨時指教,兄弟必定遵從,不敢狂妄自大。”群雄聽他允任


    盟主,泰山頂上登時歡聲雷動,山穀鳴響,四下裏都是鼓掌和歡呼的回音,似乎腳底的千峰


    萬壑也一齊在鼓掌喝彩一般。群雄當下點起香燭,一齊拜天禱祝。


    袁承誌向孫仲壽道:“盟約就請孫叔叔起草了。”孫仲壽也不推辭,回進廟裏草擬。他


    知群雄以信義為先,不重文采,當下言簡意深的寫了百餘字。袁承誌當眾宣讀了。群雄歃血


    宣誓,決不背盟。一個轟動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會,至此告成。袁承誌出道不到半年,仗


    著武功絕頂,至誠待人,再加之機緣巧合,以及父親的威名,竟爾成為南北直隸、魯、豫、


    浙、閩、贛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領。


    當晚群雄席地歡宴,鬥酒轟飲,喧鬧歡笑之聲,布滿峰穀。


    正熱鬧間,突見一個流星直衝上天,這是山下有警訊號,群雄登時停杯不飲。袁承誌和


    孫仲壽等人,立時便想起當年聚會聖嶂峰而官兵來襲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銀被劫、因而


    調兵來攻麽?過不多時,兩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漢子奔上山來,向袁承誌稟報:“啟稟盟主,


    山下哨探急報,清兵大軍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進軍,離此處已不過二百餘裏,請盟主定


    奪。”袁承誌驚道:“清兵來得這麽快!”他雖曾聽說清兵於去年入關,攻到山東,但一直


    隻在登州、萊州一帶騷擾,搶劫焚殺,想不到竟會一舉破了青州。


    孫仲壽道:“清兵去年十月翻過牆子嶺,直打到兗州,在山東各地燒殺劫掠。聽說帶兵


    的頭子是奉命大將軍阿巴泰。這人是努爾哈赤的第七子,還是韃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


    兵,曾和滿清睿親王多爾袞打來過山東,對山東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誌問道:“多爾


    袞打來過山東?”他潛心武學,於世事所知實甚有限。孫仲壽歎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時盟主在華山學武,因此不知道。”見群雄正紛紛互相詢問,人心浮動,便站起身來,登


    上高處一塊大石,大聲道:“山下兄弟急報,清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來。各位請繼續喝


    酒,盟主自有主張。”群雄中有人叫道:“大夥兒衝下山去,殺***韃子兵。”又有人叫


    道:“韃子兵可欺侮得咱們狠了,這回非跟他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滿山轟叫,群情憤激。


    孫仲壽回到袁承誌身邊,說道:“盟主,眾兄弟都要去打韃子兵,你瞧怎樣?“袁承誌


    道:“我爹爹一生盡忠報國,為的就是殺韃子。眼下韃子欺上門來,正好眾兄弟在此聚會,


    咱們就此下山去打。隻是我於行軍打仗一道,全然不懂,還是請孫叔叔發令。”孫仲壽沉吟


    片刻,派了十幾個人出去查探清兵虛實,然後說道:“自從督師袁公被害,朝中無人,再也


    無力抗禦清兵了。崇禎九年六月,滿清頭子皇太極派了阿齊格、阿巴泰等大將攻進長城,直


    打到北直隸腹地。十一年,九王多爾袞率領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隸,忠臣盧象*和孫承宗


    先後殉國。多爾袞那年還攻破了濟南,俘虜了我四十多萬百姓去。這一次又是阿巴泰這韃子


    將軍來。”袁承誌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隻是攻打河北、山東各處?”孫仲壽道:


    “皇太極是很會用兵的。他派兵來河北、山東,其誌不在占地,而是搶奪財物,殺人放火,


    摧破我中國的精華,要令得大明精疲力盡,然後再一舉而攻北京。當年他進攻北京,在袁督


    師手下吃了個敗仗,此後就不敢再攻京師。”


    袁承誌忽想:“闖王和各路義軍四下流竄,豈不是幫了韃子兵的大忙?”這句話卻不便


    出口,隻心中隱隱覺得不安。孫仲壽道:“這些年來,韃子兵幾次三番的打來河北、山東,


    一路上勢如破竹,明兵從來沒打過一場勝仗,韃子兵將一定不把明兵放在眼裏。常言道驕兵


    必敗,咱們正好乘機殺殺他們的威風。從青州來泰安,錦陽關是必經之地。那裏地勢險要,


    咱們可在錦陽關設伏,狠狠的打一仗。”袁承誌大喜,站起來說道:“眾位兄弟,咱們這就


    殺韃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聲呐喊:“殺韃子兵,殺韃子兵!”


    次日清晨,袁承誌和孫仲壽商議後,分遣群雄先後出發。約定四方埋伏,見到盟主中軍


    的黃色大旗高高豎起,便一齊向清兵衝殺。命水總兵帶同兩千名本部兵馬,打頭陣迎敵,生


    怕水總兵下山後變卦,派了焦公禮率同金龍幫的手下監視。要水總兵隻許敗,不許勝,引誘


    清兵過來。水總兵所部兵甲器仗一應俱全,盡是明軍服色,實無半分破綻,至於打敗仗乃明


    兵家常便飯,更能盡展所長。


    那錦陽關兩側雙峰夾道,隻中間一條小徑。到第四日傍晚,耳聽得喊聲大作,眾明兵甩


    甲曳兵,從小徑奔來。水總兵跨下戰馬,手執大刀,親自斷後。過不多時,便見一群辮子兵


    蜂湧而來。袁承誌伏在左峰的岩石之後,初次見到清兵,想起父親連年與韃子兵血戰,不由


    得全身熱血如沸,高舉金蛇劍,說道:“孫叔叔,咱們衝下去!”孫仲壽道:“等一會,待


    韃子兵大隊過來。那時咱們再豎起黃旗,四麵伏兵齊起,清兵便走不脫了。”隻聽得號角聲


    響起,大隊清軍騎兵衝到,數十多落後的明兵登時被刀砍槍刺,屍橫就地。袁承誌心下不


    忍,說道:“快衝下去接應!”孫仲壽道:“還得等一會。”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們


    的人要給他們殺光了。”孫仲壽道:“再等一會!”青青急得隻是頓足。突然之間,右峰上


    喊聲大作,沙天廣率領山東各寨群盜,從山坡上殺將下來。孫仲壽叫道:“啊喲,不好!”


    袁承誌道:“怎麽?”孫仲壽道:“清兵來的隻是先鋒,這一來,就抓不到他們的元帥了。


    怎麽不見旗號,便自行動手了?”隻見山東群盜一鼓作氣的殺入清兵陣中,跟著青竹幫、金


    龍幫,以及各處埋伏的群豪一時盡起,水總兵也帶同明兵回頭截殺。孫仲壽連聲歎氣,說


    道:“當年袁公帶兵,部下若是這般不聽號令,自行殺敵,所有的大將一個個都非給袁公請


    出尚方寶劍斬了不可。”袁承誌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沒嚴申號令的不是。”孫仲壽


    安慰他道:“咱們這些英雄好漢,每個人武功都強,但直是一群烏合之眾,怎比得袁公當年


    在寧遠所練的精兵?盟主你也是無法可施的。唉,黃旗還沒豎起,大夥兒就亂糟糟的衝殺出


    去了,這哪裏是打仗,簡直是胡鬧!”不住的唉聲歎氣,想起當年袁崇煥在寧錦帶兵時的號


    令嚴峻,十餘萬兵將無不肅然奉命,懊惱之中,又感心酸。青青道:“事已如此,歎氣也無


    用了。承誌哥哥,咱們動手吧!”袁承誌早已心癢難搔,叫道:“好,大夥兒殺啊!”手執


    金蛇劍,衝下峰去。孫仲壽驚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帥,須當坐鎮中軍,不可親臨前


    敵……”叫聲未畢,袁承誌展開輕功,早去得遠了,但見他疾衝入陣,金蛇劍揮動,削去了


    兩名清兵的腦袋。千餘名清兵擠在山道之中,難以結陣為戰。敵人衝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


    了,被群雄四麵八方的圍上攻打,不到一個時辰,已盡數就殲。清軍統帥阿巴泰得報前鋒在


    錦陽關中伏覆沒,當即率兵退回青州。


    這一役雖然沒殺了阿巴泰,但聚殲清軍一千餘人,實是十餘年來從所未有的大勝。群雄


    在錦陽關前大叫大跳,歡呼若狂。袁承誌瞧著金蛇劍上的點點血跡,心想:“此劍今日殺了


    不少韃子兵,才不枉了這劍身上的隱隱碧血!”


    當晚袁承誌、孫仲壽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談到今日一場大捷,實可慰袁督師的在


    天之靈,都是不禁熱淚盈眶。孫仲壽以殺不了清軍元帥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誌道:


    “孫叔叔,咱們這批人,當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這些明軍官兵和別的弟兄們


    請你與朱叔叔、倪叔叔、羅叔叔各位好好操練,日後再碰上韃子兵,可不會再像今日這般亂


    殺一陣了。”孫仲壽等俱各奉命。


    袁承誌與青青並肩漫步,眼見群雄東一堆、西一堆的圍著談論,人人神情激昂,說的自


    都是日間的大勝。袁承誌道:“咱們今日還隻一戰,要滅了滿清韃子,尚須血戰百場,當真


    是:‘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青青道:“你這兩句詩做得真好。”袁承誌微笑道:


    “我怎會做詩?這是爹爹的遺作。”青青嗯了一聲。袁承誌歎道:“我甚麽都及不上爹爹,


    他會做詩,會用兵打仗,我可全不會。”青青道:“你的武功卻一定比你爹爹強。”袁承誌


    道:“我爹爹進士出身,沒練過武。但武功強隻能辦些小事,可辦不了大事。”青青道:


    “也不見得,武功強,當然有用的。”袁承誌突然拔出金蛇劍來,虛劈兩下,虎虎生風,說


    道:“對,青弟,我去刺殺韃子皇帝皇太極,再去刺殺崇禎皇帝,為我爹爹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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