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誌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焦宛兒親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點進房,袁承誌連忙遜


    謝。洪勝海便在旁服侍。剛洗好臉,木桑道人拿了棋盤,青青拿著棋子,兩人一齊進來。青


    青笑道:“貪睡貓,到這時候才起身,道長可等得急壞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誌向著


    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甚麽?”袁承誌笑道:“道長給你甚麽好處?你這


    般出力給他找對手。”青青笑道:“道長教了我一套功夫。這功夫啊,可真妙啦。別人向你


    拳打腳踢,你卻隻管跟他捉迷藏,東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別想打到你。”袁承誌心裏一


    動,偷眼看木桑道人時,見他拿了兩顆白子、兩顆黑子,放在棋盤四角,手中拈著一顆黑


    子,輕輕敲擊棋盤,發出丁丁之聲,嘴角邊露出微笑。


    袁承誌心想:“今晚二師哥、二師嫂雨花台之約,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師嫂的神氣,


    隻怕不能不動手,我又不能跟他們真打。二師哥號稱神拳無敵,我全力施為,尚且未必能


    勝,如再相讓,非受重傷不可,真有差池,隻怕連命也送了。道長傳授她武功,似乎別有深


    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這套功夫轉教給我。”青青笑道:“好


    哇,這叫做見者有份,你跟我講起黑道上的規矩來啦。”兩人說笑了幾句,袁承誌就陪木桑


    下棋。午飯後,袁承誌和崔秋山談起別來情由。一個知道闖王勢力大張,不久就要大舉入


    京;另一個見舊時小友已英武如斯,藝成品立,均覺喜慰。談了一陣,又說到崔希敏和安小


    慧失金奪金之事。青青不住向袁承誌打手勢,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


    快去吧!”袁承誌臉一紅,不好意思便走。崔秋山笑著起身走出。青青奔了進來,笑道:


    “快來,我把道長教的功夫跟你說。他教的時候我壓根兒就不懂。他說:‘你硬記著,將來


    慢慢兒就懂了。’我怕再過一陣就全給忘了。”當下連比帶劃,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絕頂輕功


    “神行百變”說了出來。木桑道人輕功與暗器之術天下獨步,這套“神行百變”更是精微奧


    妙,當年在華山之時,袁承誌所學尚淺,無法領會修習,是以沒有傳他。青青武功雖不甚


    精,但記性極好,人又靈悟,知道木桑傳她是賓,傳袁承誌是主,隻是不明白為甚麽要自己


    轉言,當時生吞活剝的硬記了下來,這時把口訣、運氣、腳步、身法等項一一照說。隻聽得


    袁承誌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他習練木桑所傳的輕功已曆多年,這套“神行百變”隻不過更


    加變化奧妙,須以更深內功作為根底,基本道理卻也與以前所學的輕功無別。此時他武學修


    為大進,一聞要訣,便即領悟。青青有幾處地方沒記清楚,袁承誌一問,她答不上來,便又


    奔進去問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點,袁承誌已盡行明白,當下在廳中按式練了一遍。


    但覺這套輕功轉折滑溜,直似遊魚一般,與人動手之際,若是但求趨避自保,敵人兵刃


    拳腳萬難及身,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師哥武功精絕,當年師父曾說:“你大師哥


    為人滑稽,不免有點浮躁。二師哥卻木訥深沉,用功尤為紮實。”由此可知,二師哥的功力


    多半在大師哥之上,這套功夫新練未熟,以之閃避抵擋,隻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師父初授武功之時曾教過一套十段錦,當時自己出盡本事,也摸


    不到師父一片衣角,其中確是妙用無窮。木桑道人的“神行百變”功夫雖然輕靈已極,但似


    嫌不夠沉厚,始終躲閃而不含反擊伏著,對方不免無所顧忌,如和本門輕功混合使用,豈非


    並兼兩家所長?他獨自在書房中閉目尋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擾。到得申牌時


    分,袁承誌已全盤想通,但怕沒有把握,須得試練一番。於是請焦宛兒約了十多位師兄弟,


    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練武場四周圍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擺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亂潑,他


    竄高伏低,東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潑完,隻有右手袖子與左腳上濕了一灘。各人紛紛上前道


    喜,賀他又練成一項絕技。木桑道人卻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會。晚膳過後,袁承誌


    便要去雨花台赴約。焦公禮、焦宛兒父女想同去解釋,青青要隨伴助陣,袁承誌都婉言相


    卻。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興。袁承誌道:“他們是我師哥師嫂,今晚我隻是挨打不還手,你


    瞧著一定生氣,豈不是壞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讓他們三招也就是了,幹麽老不還


    手?”袁承誌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們打不打得著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


    更要去瞧瞧,親眼看我乖徒兒大顯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師哥師嫂,我一句話不說就是。”袁


    承誌笑道:“你肯裝啞巴?”青青點頭道:“好,就裝啞巴。”袁承誌拗不過她,隻得讓她


    同去。進去向木桑告辭,隻見他向著裏床而睡,叫了幾聲不醒,崔秋山卻已不知去向。兩人


    向焦家借了兩匹健馬,二更時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見四下無人,便下馬相候,等了半個時


    辰,隻見東邊兩人奔近,跟著輕輕兩聲擊掌。袁承誌拍掌相應。


    一人說道:“袁師叔到了麽?”聽聲音是劉培生。袁承誌道:“我在這裏等候師哥師


    嫂。”眼見劉培生和梅劍和走近,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好啊,果然來了!”


    語聲剛畢,兩個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驚,心想這兩人來得好快。梅劉二人往外一


    分,那兩個人影倏地竄出,正是歸辛樹和歸二娘夫婦。遠處又有一個人奔來,袁承誌見她身


    形,知是飛天魔女孫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師父師娘差得遠了,奔了好一陣才到跟前。她手中


    抱著一個小孩,是歸氏夫婦的孩子。歸二娘冷冷的道:“袁爺倒是信人,我夫婦還有要事,


    別耽擱辰光,這就進招吧。”袁承誌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師哥師嫂陪


    罪來的。小弟折斷師嫂的寶劍,實是事前未知。冒犯之處,還請師哥師嫂瞧在師父麵上,大


    量包容。”歸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們師弟,誰也不知,先過了招再說。”袁承誌隻是


    推讓,不肯動手。


    歸二娘見他一味退縮,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膽怯氣餒?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來。


    袁承誌疾向後仰,掌鋒從鼻尖上急掠而過,心中暗驚:“瞧不出她女流之輩,掌法如此淩厲


    了得。”歸二娘一擊不中,右拳隨上,使的正是華山派的破玉拳。袁承誌對這路拳法研習有


    素,成竹在胸,當下雙手下垂,緊貼大腿兩側,以示決不還手,身子晃動,使開融會了“神


    行百變”和十段錦的輕功,在歸二娘拳腳的空隙中穿來插去。歸二娘連發十餘急招,勢如暴


    風驟雨,都被他側身避開。歸辛樹在旁瞧得凜然心驚,暗想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輕功


    有些確是本門身法,但大半卻又截然不同,莫非這少年是別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學了本


    門的上乘功夫去?當下全神注視,隻怕妻子吃虧。


    歸二娘見袁承誌並不還手,心想你如此輕視於我,叫你知道歸二娘的厲害!雙拳如風,


    越打越快,她既知對方並不反擊,便把守禦的招數盡數擱下,招招進襲。袁承誌暗暗叫苦,


    想不到二師嫂將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勢道淩厲,加之隻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當真抵


    擋不住之時,說不得,也隻好伸手招架了。


    孫仲君見袁承誌雙手下垂,任憑師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終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惱,斜


    眼間見青青站在一旁,看得興高采烈,滿臉笑容,當即將小師弟往梅劍和手中一送,拔出長


    劍縱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驚,疾忙側身避開。她受袁承誌之囑,此行不帶兵刃,被孫仲君刷刷數劍,


    逼得手忙腳亂。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況赤手空拳,數招之後,立即危險萬狀。


    袁承誌聽她驚呼,便想過去救援,但被歸二娘緊緊纏住了無法脫身。歸辛樹向孫仲君喝


    道:“別傷人性命。”孫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這輕薄少年,正是罪魁禍


    首。”歸辛樹曾聽江南武林中人言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並非善良之輩,也就不言語了。孫


    仲君見師父已然默許,劍招加緊,白光閃閃,眼見青青便要命喪當地。袁承誌見局勢緊迫,


    忽地雙腿齊飛,兩手仍是貼在胯側,但兩腿左一腳右一腳,連環六腳,都是快要踢到歸二娘


    身上時倏地收回,然而已將她逼得連退六步。袁承誌就此擺脫,縱身躍起,空中轉身前撲,


    左手雙指點向孫仲君後心,要奪落她手中長劍,忽聽身旁一聲長嘯,一股勁風猛向腰間襲


    來。他不暇攻敵,先拆來招,右掌勾住來人手腕一帶,哪知來人絲毫不動,自己卻被他反力


    推了出去。袁承誌自下山以來,從未遇到勁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師兄出手,不由得


    一驚:“我原知二師哥武功非同小可,沒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他落下地


    後,身子便如木樁般猛然釘住,毫不搖晃。叫道:“二師哥,小弟得罪!”叫聲未歇,歸辛


    樹左掌已到身前。袁承誌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側,來掌打空,正是今日學會的“神行百


    變”身法。歸辛樹適才跟他一帶一推,已察覺他內勁全是本門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學,內力


    卻須親傳,隻這一推之間,便知他確是師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電,眼見一掌便可


    打到他肩頭,生怕打傷了他,師父臉上須不好看,手掌將到時潛力斜回,隻使了三成力,哪


    知道對方滑溜異常,在間不容發之際竟爾躲開,不覺也是一驚,喝道:“好快的身法!”拳


    隨聲落,呼呼數招。他拳法與歸二娘一模一樣,但功力之純,收發之速,實已臻爐火純青之


    境,袁承誌既驚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師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幾個徒兒出來,武林中一般好手


    都對之恭敬異常,原來他手下也當真了得。這時哪裏還敢有絲毫怠忽?“神行百變”的身法


    初學乍練,尚頗生疏,對付歸二娘綽綽有餘,用來與二師哥過招隻怕躲不過他的十拳,於是


    也展開師門所授絕藝,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諸般變化均是了然於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說是熟極


    而流。袁承誌心想:“我在華山跟師父拆招,也不過如此。”但與師父拆招,明知並無凶


    險,二師哥卻是拳掌沉重,萬萬受不得他一招,雖知青青命在頃刻,竟無餘暇去瞧她一眼,


    霎時之間,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盡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


    喪命,就算你是師哥,我也殺了你!”


    這邊孫仲君見袁承誌被師父絆住,心中大喜,劍法更見淩厲。劉培生與梅劍和同時叫


    道:“師妹不可傷人……”叫聲未歇,孫仲君挺劍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難以閃避,急向


    後仰,打個滾逃開。孫仲君反劍橫削,青青一低頭,頭巾登被削落,長發四散,下垂披臉。


    孫仲君見她原來是個女子,一呆之下,挺劍又刺。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好狠


    的女娃子!”樹頂一團黑影直撲下來,起腳將她長劍踢飛。孫仲君大吃一驚,退了兩步,月


    光下見那人道裝打扮,須眉俱白,擋在青青身前。她與梅、劉二人不知這老道是誰,歸二娘


    卻認得他是師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過來見禮。木桑笑道:“別忙行禮,且瞧他哥兒倆練


    武。”歸二娘回頭看丈夫時,隻見兩條人影夾著呼呼風聲,打得激烈異常。歸辛樹力大招


    沉,袁承誌身手快捷。一個熟嫻本門武功,一個兼收三家之長,當真各擅勝場,難分高下。


    袁承誌初時掛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見木桑道人到來相救,這才全神與師兄拆解,招


    數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勁,卻也收了。兩人越鬥越緊,本門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


    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誌畢竟功力較淺,修習沒歸辛樹之久,鬥到近千招時,


    便漸落下風。歸二娘見丈夫越來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見袁承誌本門功夫如此純熟,


    也已毫不懷疑他確是師弟,於他拳術造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數十招,袁承誌突然拳法一變,身形便如水蛇般遊走不定。這是金蛇郎君手創的


    “金蛇遊身拳”,係從水蛇在水中遊動的身法中所悟出。不過這套掌法中所有陰毒擊敵的招


    數,袁承誌此時都舍棄不用,卻加上“神行百變”輕功。但見他倏進倏退,忽東忽西,旁觀


    各人眼都花了。歸辛樹拳法雖高,卻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無下手之處,不由得心下焦


    躁,尋思:“我號稱神拳無敵,可是和這個小師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


    這個外號,可有點名不副實了。”袁承誌橫趨斜行,正自急繞圈子,歸辛樹忽地跳開,叫


    道:“且住!”袁承誌疾忙站定,說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雙方就算平手。各


    人顧住麵子,也就算了。”卻見歸辛樹向空中一揖,說道:“師父,你老人家也來啦。”袁


    承誌吃了一驚,隻見一株大樹上連續縱下四人,當先一人正是恩師穆人清。袁承誌大喜,搶


    上拜倒,站起身來時,見師父身後是崔秋山和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最後一人竟是啞巴。


    袁承誌忽遇恩師故人,欣喜異常,和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心想自己終究閱曆太淺,隻顧與二


    師哥過招,沒留神四下情勢,要是樹上躲著的不是師父而是敵人,豈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


    二師哥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畢竟不同,不由得心中欽佩。穆人清摸摸袁


    承誌的頭頂,微笑道:“你大師哥說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錯。”隨即臉色一沉,


    道:“少年人為甚麽不敬尊長,跟師哥、師嫂動起手來?”袁承誌低頭道:“是弟子不是,


    下次決計不敢啦。”走過去向歸辛樹夫婦連作了兩個揖,說道:“小弟向師哥師嫂賠罪。”


    歸二娘性子直爽,對穆人清道:“師父,你倒不必怪師弟動手,那是我們夫婦逼他的。


    我們怪他用別派武功,來折辱我們這幾個不成器的徒弟。”說著向梅劍和等三人一指。穆人


    清道:“說到門戶之見,我倒看得很淡。喂,劍和,過來,我問你,你袁師叔跟師兄動手,


    是他不好。你們三人卻怎麽又跟師叔過招了?咱們門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麽?”梅


    劍和在師祖麵前不敢隱瞞,便把閔子華尋仇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提到孫仲君斷人臂膀之


    事,隻說“跟焦公禮的一名徒弟動了手”,就此輕描淡寫的一言帶過。他言語中所著重的,


    卻是袁承誌踩斷了歸二娘賜給孫仲君的長劍。青青忍不住插口道:“這位飛天魔女孫仲君,


    好沒來由的,一劍就把人家一條臂膀削了下來。那個人隻不過奉了師父之命送封信來,是個


    老老實實的好人。袁大哥說,他華山派門人不能濫傷無辜,他既見到了,若是不管,要給師


    父責罰的,無可奈何,隻得出頭管上這樁事。他說無意中得罪了師哥、師嫂,心裏難過得


    很,可又沒有法子。”她知道袁承誌不擅言辭,一切都代他說了。穆人清臉如嚴霜,問道:


    “真的麽?”歸氏夫婦不知此事,望著孫仲君。梅劍和低聲道:“孫師妹當時認定他是壞


    人,是以手下沒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後悔,請師祖饒恕。”穆人清大怒,喝道:“咱們華山


    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濫傷無辜。辛樹,你收這徒兒之時,有沒教訓過她?”歸辛樹從來沒見


    過師父氣得如此厲害,急忙跪倒,說道:“弟子失於教誨,是弟子不是。請師父息怒,弟子


    一定好好責罰她。”歸二娘、梅、劉、孫四人忙都跟著跪在歸辛樹之後。穆人清怒氣不息,


    罵袁承誌道:“你見了這事,怎麽折斷了她的劍就算了事?怎麽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來?咱


    們不正自己門風,豈不被江湖上的朋友們恥笑?”


    袁承誌跪下磕頭,說道:“是,是,弟子處置得不對。”穆人清道:“這女娃兒,”說


    著向青青一指,對孫仲君道:“又犯了甚麽十惡不赦的惡行,你卻連使九下狠招殺著,非取


    她性命不可?你過來。”孫仲君嚇得魂不附體,哪敢過去?伏在地下連連磕頭,說道:“徒


    孫隻道她是男人,是個輕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見到她是女子,卻仍下毒手。再說,是男人就可濫殺


    嗎?單憑你‘飛天魔女’這四字外號,就可想見你平素為人。你不過來嗎?”歸二娘知道師


    父要將她點成廢人,卸去全身武功,隻得磕頭求道:“師父你老人家請息怒,弟子回去,一


    定將她重重責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兒抬到焦家去求情賠罪。”歸二娘不


    敢作聲。袁承誌道:“徒兒已向焦家賠過罪,又答應傳授一門武功給那人,因此焦家這邊是


    沒事了。”穆人清哼了聲,道:“木桑道兄幸虧不是外人,否則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聰


    明,吃了本門中不肖子弟的虧,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丟臉嘔氣。都起來吧!”眾人都站了


    起來。


    穆人清向孫仲君一瞪眼,孫仲君嚇得又跪了下來。穆人清道:“拿劍過來。”孫仲君心


    中怦怦亂跳,隻得雙手捧劍過頂,獻了上來。穆人清抓住劍柄,微微一抖,孫仲君隻覺左手


    一痛,鮮血直流,原來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將劍一抖,長劍斷為兩截,喝道:“從


    今而後,不許你再用劍。”孫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孫知錯了。”她又羞又驚,流下淚


    來。歸二娘撕下衣角,給她包裹傷處,低聲道:“好啦,師祖不會再罰你啦。”梅劍和見師


    祖隨手一抖,長劍立斷,這才知袁承誌接連震斷他手中長劍,確是本門功夫,心想原來本門


    武術如此精妙,我隻學得一點兒皮毛,便在外麵耀武揚威,想起過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


    慚愧,又怕師祖見責,不禁汗流浹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言語,轉頭對袁承誌


    道:“你答允傳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麽呀?”袁承誌臉上一紅,道:“弟子


    未得師父允準,不敢將本門武功妄授別人,隻想傳他一套獨臂刀法。那是弟子無意中學來的


    雜學。”穆人清道:“你的雜學也太多了一點呀,剛才見你和你二師哥過招,好似用上了木


    桑道長的‘神行百變’功夫。有這位棋友一力幫你,二師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說罷嗬


    嗬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誌,你敢不敢跟你師父撒謊?”袁承誌道:“弟子不敢。”木


    桑道:“好,我問你,自從離開華山之後,我有沒有親手傳授過你武功?聽著,我有沒親手


    傳授?”袁承誌這才會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轉授,原來是怕師父及二師哥見怪,這位道長機


    靈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於是答道:“自下華山之後,道長沒親手教過我武功,這次


    見麵,就隻下過兩盤棋。”又想:“這話雖非謊言,畢竟用意在欺瞞師父,至少是存心取


    巧。但這時明言,二師哥必定會對道長見怪,待會背著二師哥,須得向師父稟明實情。”木


    桑笑道:“這就是了,你再跟師兄練過。我以前教過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許用。”袁承誌


    道:“二師哥號稱無敵神拳,果然名不虛傳。弟子本已抵擋不住,隻有躲閃避讓,正要認


    輸,請二師哥停手,哪知他已見到了師父。一過招,弟子就再沒能顧到旁的地方。”穆人清


    笑道:“好啦,好啦。道長既然要你們練,獻一下醜又怕怎的?”


    袁承誌無奈,隻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歸辛樹一揖,道:“請二師哥指教。”歸辛樹


    拱手道:“好說。”轉頭對穆人清道:“我們錯了請師父指點。”兩人重又放對。


    這一番比試,和剛才又不相同。歸辛樹在木桑道人、師父、大師兄及眾徒弟之前哪能丟


    臉?隻見他攻時迅如雷霆,守時凝若山嶽,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誌也是有攻有守,所


    使的全是師門絕技,拆了一百餘招,兩人拳法中絲毫不見破綻。穆人清與木桑在一旁撚須微


    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師門中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你這兩位賢徒,我老道又有


    點眼紅,後悔當年不好好教幾個徒兒了。”說話之間,兩人又拆了數十招。歸辛樹久鬥不


    下,漸漸加重勁力,攻勢頓驟。袁承誌尋思,打到這時,我該當讓他一招了。但歸辛村招招


    厲害異常,隻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傷,要讓他一招,實是大大的難事,鬥到分際,


    忽想:“聽師父剛才語氣,對我貪多務得,研習別派雜學,似乎不大讚可。先前我單使本門


    拳法,數百招後便居劣勢,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長與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點上風,


    現下又單使本門武功,仍隻能以下風之勢打成平手,這豈不是說別派武功勝過本門功夫了?


    我得以別派武功輸了給他。道長不許我用他所傳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當下拳


    招一變,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鶴拳”。歸辛樹見招拆招,攻勢絲毫不緩。袁承誌突然連續四


    記怪招,歸辛樹吃了一驚,回拳自保。袁承誌緩了一口氣,運氣於背。歸辛村見他後心突然


    露出空隙,見虛即入,武家本性,當下毫不思索,一掌撲擊對方背心。袁承誌早已有備,身


    子向前一撲,跌出四五步,回身說道:“小弟輸了。”歸辛樹一掌打出,便即懊悔,隻怕師


    弟要受重傷,忙搶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覺,甚是驚疑。原來袁承誌既已先運氣於背,乘勢


    前撲時再消去了對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保護,雖然背上一陣劇痛,卻未受


    傷。


    袁承誌回過身來,眾人見他長衣後心裂成碎片,一陣風過去,衣片隨風飛舞。青青極為


    關心,忙奔過來問道:“不礙事了嗎?”袁承誌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歸辛樹道:“你功夫確有精進,但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麽?”歸辛樹道:


    “是,袁師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門功力是不及你精純,還差著


    這麽一大截。”頓了一頓,說道:“前些時候曾聽人說,你們夫婦縱容徒弟,在外麵招搖得


    很是厲害。我本來想你妻子雖然不大明白事理,你還不是那樣的人,但瞧你剛才這樣對付自


    己師弟,哼!”歸辛樹低下了頭,道:“弟子知錯了。”木桑道:“比武過招,下手誰也不


    能容情,反正承誌又沒受傷,你這老兒還說甚麽的?”穆人清這才不言語了。


    歸辛樹夫婦成名已久,隱然是江南武林領袖,這次被師父當眾責罵,雖因師恩深重,於


    師父並無怨懟之意,但對袁承誌卻更是懷憤。穆人清道:“闖王今秋要大舉起事,你們招集


    門人,立即著手聯絡江南武林豪傑,一待闖王義旗南下,便即揭竿響應。”歸辛樹夫婦齊聲


    應道:“是。”穆人清眼望歸辛樹,臉色漸轉慈和,溫言道:“辛樹,你莫說我偏愛小徒


    弟。你年紀雖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與當年初上華山時的小徒弟一般無異。”歸辛樹低下


    頭來,心中一陣溫暖,說道:“是,弟子心中也決沒說師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


    來梗直,三十年來專心練武,旁的事情更是甚麽也不願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並非單憑武


    功高強便可辦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須細思前因後果,不可輕信人言。”歸辛樹道:


    “是,弟子牢牢記住師父的教訓。”穆人清對袁承誌道:“你和你這位小朋友動身去北京,


    打探朝廷動靜,但不得打草驚蛇,也不能傷害皇帝和朝中權要,若是訪到重大消息,就去陝


    西報信。”袁承誌答應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見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和清涼寺的十力


    大師。聽說十力大師剛接到五台山清涼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陽清涼下院的住持,一


    來向他道喜,二來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裏?”木桑笑道:


    “你們是仁人義士,憂國為民,整天忙得馬不停蹄。貧道卻是閑雲野鶴,我想耽擱你小徒弟


    幾天功夫,成麽?”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應教人家武功,在南京總得還有幾天逗留。你


    們多下幾盤棋吧。你還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腦兒傳了他吧。”木桑卻似意興闌珊,黯然


    道:“這次下了這幾局棋,也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


    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闖王大事指日可成。將來四海宴安,天下太平,眾百姓安居樂業,咱


    們無事可為。別說承誌,連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搖頭道:“未必,未必!舊劫打


    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這劫就循環不盡。”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見,道兄悟


    道更深。我們俗人,這些玄機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別。黃真和崔秋山都跟了過


    去。


    那啞巴卻站住不動,大打手勢,要和袁承誌在一起。穆人清點頭允可,笑道:“好吧,


    你記掛你的小朋友,就跟著他吧。”啞巴大喜,奔過來將袁承誌抱起,將他擲向空中,待他


    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誌幼時他二人在華山常幹的玩意。青青嚇了一跳,月光下見他臉


    有喜色,才知他並無惡意。啞巴跟著從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劍來,交給袁承誌,正是那柄金


    蛇劍。原來他上次隨袁承誌進入山洞插回金蛇劍,此次離山,見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誌相


    會,心想山上無人,這把寶劍可別讓人偷了去,於是進洞去拔了出來,藏在包袱之中,卻連


    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誌心想:“此劍是青弟父親的遺物,我暫且收著使用,日後我傳她金


    蛇劍法,再將這劍還歸給她。”青青拿過劍來觀看,想到父親母親,心中一陣難過。袁承誌


    與師父見麵又要分手,很是戀戀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場。”袍


    袖一拂,已隱沒在黑暗之中。歸辛樹夫婦拱手相送,待師父及大師兄走得不見,向木桑躬身


    一揖,一言不發,抱了孩子,帶領三個徒弟就走。木桑向袁承誌道:“他們對你心中懷恨,


    這兩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後遇上可要小心。”袁承誌點點頭,無端端得罪了二師兄,心頭鬱


    鬱,回到焦家,倒頭便睡。


    第二日剛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進來,捧著個木製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麽?”袁


    承誌兀自提不起興致,道:“有客人來麽?”青青揭開盒蓋,滿臉笑容,如花盛開。隻見盒


    中一張大紅帖子,寫著“愚教弟閔子華拜”幾個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麵是一張房契,一


    張屋裏家具器物的清單。袁承誌見閔子華遵守諾言,將宅子送了過來,很是過意不去,忙換


    了袍褂過去道謝。哪知閔宅中人已走得幹幹淨淨,隻留下兩個下人在四處打掃。袁承誌一


    問,說是閔二爺一早就帶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麽地方卻不知道。袁承誌和青青取出金蛇郎


    君遺圖與房子對看,見屋中通道房舍雖有不少更動,但大局間架,若合符節。兩人大喜,知


    道這座“魏國公賜第”果然便是圖中所指,按著圖上藏寶記號尋索,原來是在後花園的一間


    柴房之中。


    這天下午,焦宛兒派了人來幫同打掃布置,還撥了兩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廚子、門


    公、花匠、侍仆、更夫、馬夫一應俱全,洪勝海便做了總管。袁承誌道:“這位焦姑娘年紀


    輕輕,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請得到她來這大宅子親主家務,那就一定周


    到之極啦!我可……我可……”臉上一紅,下麵的話可不便說了。袁承誌一怔,隨即明白,


    心想她甚麽都好,就是小心眼兒,一笑之下,不再接口。當晚二更過後,袁承誌叫了啞巴,


    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鐵鍬,挖掘下去。青青仗劍在柴房外把風。挖了半個時辰,隻聽


    得錚的一聲,鐵鍬碰到了一塊大石,鏟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兩人合力將石板抬


    起,下麵是個大洞。青青聽得袁承誌喜叫,奔進來看。袁承誌道:“在這裏啦。”取了兩捆


    柴草,點燃了丟在洞裏,待穢氣驅盡,打手勢叫啞巴守外麵,與青青循石級走下去,火把光


    下隻見十隻大鐵箱排成一列。鐵箱都用巨鎖鎖住,鑰匙卻遍尋不見。袁承誌再取圖細看,見


    藏寶之處左角邊畫著一條小小金龍,靈機一動,拿起鐵鍬依著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幾下,便


    找到一隻鐵盒,盒子卻沒上鎖。他記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繩縛住盒蓋上的鐵環,將鐵


    盒放得遠遠的,用繩拉起盒蓋,過了一會,見無異狀,移進火把看盒中時,見盒裏放著一串


    鑰匙,還有兩張紙。取起上麵一紙,見紙上寫道:“吾叔之叛


    ,武臣無不降者。魏國公徐輝


    祖以功臣世勳,忠於社稷,殊可嘉也。內府重寶,倉皇不及攜,魏公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


    廟社稷,以此為資。建文四年六月庚申禦筆。”


    袁承誌看了不禁凜然,心想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時建文帝所遺下的重寶。原來明朝開


    國,大將軍徐達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還是稱他為


    “徐兄”。徐達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稱兄道弟,始終恭敬謹慎。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


    酒,飲酒中間,說道:“徐兄功勞很大,還沒安居的地方,我的舊邸賜了給你吧。”(《明


    史·徐達傳》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寧居,可賜以舊邸。”)所謂舊邸,是太祖做吳王


    時所居的府第,他登極為帝之後,自然另建宮殿了。徐達心想:太祖自吳王而登極,自己若


    是住到吳王舊邸之中,這個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極重,當下隻是道謝,卻說


    甚麽也不肯接受。太祖決定再試他一試,過了幾天,邀了徐達同去舊邸喝酒,不住勸酒,把


    他灌醉了,命侍從將他抬到臥室之中,放在太祖從前所睡的床上,蓋上了被。徐達酒醒之


    後,一見情形,大為吃驚,急忙下階,俯伏下拜,連稱:“死罪!”侍從將情形回奏,太祖


    一聽大喜,心想此人忠字當頭,全無反意,當即下旨,在舊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賜他,親題


    “大功”兩字,作為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國公賜第”的由來。


    據筆記中載稱,徐達雖然對皇帝恭順,太祖還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達背上生疽。據


    說生背疽之人,吃蒸鵝立死。太祖派人慰問,附賜蒸鵝一隻。徐達淚流滿麵,當著使者把一


    隻蒸鵝吃個幹淨,當夜就毒發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鵝,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賜這蒸鵝,便


    是賜死,徐達縱然吃了蒸鵝無事,也隻好服毒自盡。此事正史不載,不知是否屬實。徐達有


    四子三女,三個女兒都作太祖兒子的王妃,長女是燕王王妃,後來便是成祖的皇後,次女是


    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達的長子徐輝祖忠於建文帝,帶兵力抗燕


    軍。徐達的幼子徐增壽卻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結。燕王兵臨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壽來質


    問。徐增壽不答,建文帝親手揮劍斬了他。成祖篡位後,徐輝祖搬入了父親的祠堂居住,不


    肯朝見。成祖派官吏審問,徐輝祖寫了“我父開國功臣,子孫免死”十個大字回報。成祖見


    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饒了他不殺。徐輝祖對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終在圖謀


    複辟。他後人世襲魏國公,一直統帶守衛南京的部隊,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備府位尊權


    重,南京百姓隻知“守備府徐公爺”,卻不知魏國公,是以袁承誌和青青打聽不著。


    成祖感念徐增壽為己而死,追封他為定國公。因此徐達的子孫共有魏國公和定國公兩個


    公爵。兩位公爵的後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輝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孫不敢再在大功坊的


    賜第居住,另行遷居。大功坊賜第數度易手,經過二百四十多年,後人再也不明這座舊宅的


    來曆。這中間的經過,袁承誌和青青自然不知。袁承誌看第二張紙時,見寫的是一首律詩,


    詩雲:“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筆跡與另一信一模一樣,隻是更見蒼勁挺拔。原來此詩是建文帝在閩粵川滇各地漫遊四


    十年後,重還金陵所作。他經曆永樂(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統(英


    宗)各朝之後,已是六十餘歲,複位之想早已消盡,回來撫視故物,不禁感慨無已,從此飄


    然出世,不知所終。此中過節,袁承誌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誌不懂詩中說些甚麽,青


    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對詩箋隨意一瞥,便放在一旁。袁承誌取出鑰匙,將鐵箱打開,一


    揭箱蓋,隻覺耀眼生花,一大箱滿滿的都是寶玉、珍珠,又開一箱,卻是瑪瑙、翡翠之屬,


    沒一件不是價值巨萬的珍物。青青低聲驚呼,不由得臉上變色,又驚又喜。抄到底下,卻見


    下半箱疊滿了金磚,十箱皆是如此。袁承誌道:“這些寶物是明太祖當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


    刮而來,咱們用來幹甚麽?”青青和他相處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隻要稍生貪念,不免遭


    他輕視,便道:“咱們說過,尋到財物,要助闖王謀幹大事,自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


    民。”袁承誌大喜,握住她手,說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袁承誌自幼即知父親盡


    瘁國事,廢寢忘食,非但不貪錢財,連家庭中的天倫之樂、朋友間的交遊之娛,也難以得


    享。當年應鬆教他讀書,曾教過袁崇煥自敘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說道:“予何人哉?十年


    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


    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可也。”當時年幼,還不能完全體會父親盡心竭力、


    守土禦敵的精忠果毅,成長後每想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那句話,不由得熱血沸騰,早


    就立誌以父為榜樣。袁崇煥為人題字,愛寫“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


    兩句,袁承誌所存父親遺物,也隻有這一幅字而已。這時他見到無數金銀財寶,所想到的自


    然是如何學父親的言行好樣,如何將珍寶用於保國衛民。青青卻出身於大盜之家,向來見人


    逢財便取,管他有主無主,義與不義。何況這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都是憑她父親遺圖而


    得,若不是她對袁承誌鍾情已深,豈肯不據為己有?聽袁承誌稱自己為“知己”,不由得感


    到一陣甜意,霎時間心頭浮起了兩句古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袁承誌道:“有


    了這許多資財,咱們就可到北京去大幹一番事業。明朝皇帝搜刮而來,咱們就用來相助闖


    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袁承誌笑道:


    “不錯。你掉書包的本事可了不起。”次日下午,袁承誌命洪勝海到焦家去把羅立如叫來。


    他斷臂傷勢還很沉重,聽得袁承誌見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氣洋洋的到來,見麵後便要行拜


    師之禮。


    袁承誌堅辭不受,叫他坐著,將一套獨臂刀法細細說了給他聽。羅立如武功本有根底,


    袁承誌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細,連續教了五天,羅立如已牢牢記住,隻待臂傷痊了,就


    可習練。袁承誌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與江湖上流傳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險,


    刀刀快,實是厲害不過。羅立如雖斷一臂,卻換來了一套足以揚名江湖的絕技,可說是因禍


    得福,心裏歡喜不盡。


    袁承誌了結這件心事後,雇了十多輛大車,預備上道赴京。焦公禮父女及眾門徒大擺筵


    席,殷勤相送。袁承誌請焦公禮送信給閔子華,將大功坊宅第仍然交還。焦公禮應承辦理。


    太白三英等漢奸則送交官辦。


    這日秋高氣爽,金風送暑,袁承誌、青青、啞巴、洪勝海一行人別過木桑道人,將十隻


    鐵箱裝上大車,向北進發。焦公禮父女及眾弟子同過長江,送出三十裏外,方才作別。江北


    一帶仍是金龍幫的地盤,焦公禮事先早已派人送訊,每個碼頭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


    日,來到山東界內。洪勝海道:“相公,這裏已不是金龍幫的地界。從今日起,咱們得多留


    一點兒神啦。”青青道:“怎麽?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嗎?”洪勝海道:“方今天下盜賊


    如毛,山東強人尤多。最厲害的是兩幫。”青青道:“一幫是你們渤海派了。”洪勝海笑


    道:“渤海派專做海上買賣,陸上的東西,就算黃金寶貝丟在地下,我們也是不撿的。”青


    青笑道:“原來貴派不算,那麽是哪兩幫?”洪勝海道:“一幫是滄州千柳莊褚紅柳褚大爺


    的手下。”袁承誌道:“我也曾聽師父說起過褚紅柳以朱砂掌馳名江湖。”洪勝海道:“正


    是。另一幫在惡虎溝開山立櫃,大當家陰陽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勢眾。”袁承誌點


    頭道:“咱們以後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輪流守夜。”走了兩日,正當中午,迎麵鸞鈴響處,


    兩匹快馬疾奔而來,從眾人身旁擦過。洪勝海說道:“那話兒來啦。”他想袁承誌武功極


    高,自己也非庸手,幾個毛賊也不放在心上。過不一個時辰,那兩乘馬果然從後趕了上來,


    在騾車隊兩旁掠了過去。青青隻是冷笑。洪勝海道:“不出十裏,前麵必有強人攔路。”哪


    知走了十多裏地,竟然太平無事。當晚在雙石鋪宿歇。洪勝海嘖嘖稱奇,道:“難道我這老


    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裏,隻見後麵四騎馬遠遠跟著。洪勝海道:“是了,


    他們昨兒人手還沒調齊,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過尖後,又有兩騎馬趟下來看相摸底。洪


    勝海道:“這倒奇了,道上看風踩盤子,從來沒這麽多人的。”行半日,又見兩乘馬掠過騾


    隊。洪勝海皺眉思索,忽道:“是了。”對袁承誌道:“相公,咱們今晚得趕上一個大市鎮


    投宿才好。”袁承誌道:“怎麽?”洪勝海道:“跟著咱們的,不止一個山寨的人馬。”青


    青道:“是麽?有幾家寨主看中了這批貨色?”洪勝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兩個人,那麽


    前前後後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熱鬧。”袁承誌問道:“他們又怎知咱們攜了金銀


    財寶?倘若咱們這十隻鐵箱中裝滿了沙子石頭,這五家大寨主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青青笑


    道:“這個你就不在行了。大車中裝了金銀,車輪印痕、行車聲響、揚起的塵土等等都不相


    同。別說十隻大鐵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兩黃金,當日也給我這小強人看了出


    來。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誌笑道:“佩服,佩服!”洪勝


    海心想:“小姐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從前也是幹我們這一行的?”說話之間,又


    是兩乘馬從車隊旁掠過,青青冷笑道:“想動手卻又不敢,騎了馬跑來跑去,就是瞎起忙


    頭。這般膿包,人再多也沒用!”洪勝海正色道:“小姐,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雖然不


    怕,但箱籠物件這麽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袁承誌道:“你說得不錯,


    咱們今晚就在前麵的石膠鎮住店,少走幾十裏吧。”


    到了石膠鎮上,揀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誌吩咐把十隻鐵箱都搬在自己房中,與啞巴兩


    人合睡一房。剛放好鐵箱,隻見兩條大漢走進店來,向袁承誌望了一眼,對店夥說要住店。


    店夥招呼兩人入內,前腳接後腳,又有兩名粗豪漢子進來。袁承誌暗暗點頭,心下盤算已


    定,晚飯過後,各人回房睡覺。睡到半夜,隻聽得屋頂微微響動,知道盜夥到了。他起身點


    亮了蠟燭,打開鐵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寶石、翡翠、瑪瑙,在燈下把玩。奇珍異寶在燈下


    燦然生光,隻見窗欞之邊、門縫之中,不知有多少隻貪婪的眼睛在向裏窺探。洪勝海聽得聲


    音,放心不下,過來察看,他一走近,十餘名探子俱各隱身。洪勝海微微冷笑,在袁承誌房


    門上輕敲數下。袁承誌道:“進來吧!”


    洪勝海一推門,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竟沒關上。他一進房,隻見桌上珠光寶氣,耀


    眼生輝,不覺呆了,走近看時,但見有指頭大小的渾圓珍珠,有兩尺來長的朱紅珊瑚,有晶


    瑩碧綠的大塊祖母綠,此外貓兒眼、紅寶石、藍寶石、紫玉,沒一件不是無價之寶。


    洪勝海本不知十隻鐵箱中所藏何物,隻道都是金銀,這才引起群盜的貪心,哪知竟有如


    許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但這麽多、這麽貴重的寶物卻從未見過,袁相公卻從何


    處得來,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誌身邊,低聲道:“相公,我來收起了好麽?外麵有


    人偷看。”袁承誌也低聲道:“正要讓他們瞧瞧。反正是這麽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


    聲問道:“這串珠子拿到京裏,你瞧賣得多少銀子?”洪勝海道:“三百兩銀子一顆,那是


    再也不能少了。這裏共是二十四顆,少說也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袁承誌奇道:“怎麽是


    一萬五千兩?”洪勝海道:“單是這麽大、這麽圓、這麽光潔的一顆珠子,已經十分少見,


    難得的是二十四顆竟一般大小,全無瑕疵。一顆值三百兩銀子,那麽二十四顆至少值得一萬


    五千兩。”這番話隻把房外群盜聽得心癢難搔,恨不得立時跳進去搶了過來。隻是上麵頭領


    有令,看中這批貨的山寨太多,大夥要商量好了再動,免傷同道和氣,誰也不許先行下手。


    眼見袁承誌向洪勝海擺擺手,笑著睡了,燭火不熄,珠寶也不收拾,攤滿了一桌,隻把群盜


    引得麵紅耳赤,不住幹咽唾涎。袁承誌自發覺群盜大集,意欲劫奪,一路上便在盤算應付之


    策,正如洪勝海所說:“好漢敵不過人多。箱籠物件這麽許多,要一無錯夫,倒也得費一番


    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這件事,他便如何對付?”跟著想到:金蛇


    郎君為溫氏五老及崆峒派諸人所擒,以寶藏巨利引得雙方互相爭奪,溫氏五老出手殺了所邀


    來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機逃脫;又想到:那晚石梁派的張春九和江禿頭偷襲華山,見


    到有毒的假秘笈,連師兄弟也都殺了;龍遊幫和青青為了爭奪闖王黃金而相爭鬥。足見大利


    所在,見利忘義之人非互相殘殺不可。“群盜人多,若是你殺我,我殺你,人便少了。”想


    明白了此節之後,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寶物,料想財寶越是眾多,群盜自相斫殺起來便越加


    的激烈。又行了兩日,已過濟南府地界,掇著車隊的盜寇愈來愈多。洪勝海本來有恃無恐,


    但見群盜遲遲不動手,不知安排下甚麽奸謀,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力勸袁承誌改步海道,


    說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雖然要繞個大彎,多費時日,但保險不


    出亂子。袁承誌笑道:“我本要用這批珠寶來結交天下英雄好漢,就是散盡了也不打緊。錢


    財是身外之物,咱們講究的是仁義為先。”洪勝海聽他如此說,也就不便再勸。這天到了禹


    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誌出去玩耍。但袁承誌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注視著這批


    珍寶,隻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說明原由,要她獨自去玩,自己與啞巴、洪勝海留


    在店中看守。


    過了一個多時辰,青青喜孜孜的回來,手裏提著兩隻小竹籠,籠裏各放著一隻促織,嗤


    嗤嗤的叫個不停。她把一隻送給袁承誌,說道:“四文錢一隻,你夜裏掛在帳子裏,才教好


    聽呢!”袁承誌笑著接過,笑問:“你在街上遇到誰了?”青青一愣,道:“沒有呀?”袁


    承誌笑道:“背上怎麽給人做了記號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裏,脫下外衣一看,果見後心


    畫著個白粉圈,想是買促織時高興得忘了別的,畫圈之人又很機靈,竟沒發覺。她又羞又


    惱,回來對袁承誌道:“快去給我把那人抓來,打他一頓。”袁承誌笑道:“卻到哪裏找


    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裝傻裏傻氣的不留神……”袁承誌笑道:“就像你剛


    才那副模樣,自然有人來背上畫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對啦,快去。”袁承誌拗她


    不過,隻得囑咐她與洪勝海小心在意,獨自出店。那禹城是個熱鬧所在,雖將入夜,做買賣


    的、趕車的、挑擔子的還是來去不絕。袁承誌一出店房,行不數步,便察覺身後有人暗中跟


    隨,心想:“好哇,你們越來越猖狂啦,不但釘住了貨色,還瞧著我們每一個人。可是在青


    弟後心畫個白粉圈,又是甚麽用意?豈非打草驚蛇,讓我們有了提防?”當下不動聲色,徑


    往人多處行去,後麵那人果然跟來。袁承誌走到一家鐵鋪麵前,觀看鐵匠鑄刀,等那人走到


    臨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脈門。那人麻了半邊身子,被袁承誌輕輕一拉,身不由


    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條小巷。袁承誌問道:“你是誰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滿頭大汗,給袁


    承誌手上微一用勁,更是難當,忙道:“相公快放手,別捏斷了我骨頭。”袁承誌笑道:


    “你不說,我連你頭頸骨也扭斷了。”左手伸出,在他頸裏一摸。那人忙道:“我說,我


    說。小人叫做黃二毛子,是惡虎溝沙寨主的手下。”袁承誌道:“你想在我背上畫個圈,是


    不是?”黃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畫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誌道:


    “幹麽要畫個圈?”黃二毛子道:“沙寨主說,這是我們惡虎溝的貨色,先做上記號,叫別


    家不可動手。”


    袁承誌又好笑,又好氣,問道:“沙寨主呢?他在哪裏?”黃二毛子東張西望的不敢


    說。袁承誌指力稍重,黃二毛子腕骨登時格格作響,生怕給捏斷了,忙道:“沙寨主叫小


    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會齊。”袁承誌道:“好,你帶路。”黃二毛子不敢不


    依,領著他來到三光寺。這時天色尚早,廟中無人。袁承誌見那廟甚為破敗,也不見廟祝和


    尚,前前後後查了一遍,將黃二毛子點了啞穴,擲在神龕之中。等了一會,聽得廟外傳來說


    話之聲。


    袁承誌閃身躲在佛像之後,隻聽得數十人走進廟來,在大殿中間團團坐下。一個尖細的


    聲音說道:“嚴老四、嚴老五,你哥兒倆帶領四名弟兄四下望風,屋上也派兩人。”那兩人


    應聲出去,不久便聽得屋上有腳步之聲。袁承誌暗笑:“饒你仔細,我卻已先在這裏恭候


    了。”過得一陣,廟外又陸續進來多人,大家鬧哄哄的稱兄道弟,客氣了一陣。袁承誌聽眾


    人稱呼,原來是山東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會,倒也不敢大意,當下屏息靜聽。隻聽那聲音


    尖細的人說道:“這筆貨色已探得明白,確是非同小可。押運的是兩個雛兒。保鏢的名叫洪


    勝海,是渤海派的,聽說手下還硬。可是他單槍匹馬,走這趟大鏢。當真狂妄自大之至。”


    群盜都轟笑起來。另一人道:“怎麽取鏢,不勞大夥兒費心,還不是手到貨來,開張發財?


    但怎麽分紅,大夥兒可先得商量好,別要壞了道上的義氣。”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請各位


    兄長到這裏聚會,就是為此。”一個聲音粗豪的人說道:“這筆貨是我們第一個看上的。我


    說嘛,貨色十股均分。惡虎溝占兩份,我們殺豹崗占兩份,其餘的一家一份。”袁承誌心


    想:“好哇,你們已把別人的財寶,當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這裏,原來是為分贓。”另


    一人道:“你殺豹崗憑甚麽分兩份?我說是八家平分。”群盜登時喧聲大作,紛爭不已。袁


    承誌暗暗喜歡:“向來隻有分贓不勻,這才打架。你們贓物還沒到手,卻已先分不勻了,不


    妨就在這裏拚個你死我活。”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次咱們合夥做買賣,可不能傷了綠林中的義氣。大夥兒總要公


    公道道。惡虎溝有幾千兄弟,殺豹崗和亂石寨都隻有三百來人,難道拿同樣的份兒?我說


    嘛,這樁買賣,當然請沙寨主領頭,他老人家多得十萬兩銀子的珠寶。殺豹崗最先看上這票


    貨色,他殺豹崗多得一萬兩。餘下的平分九份,惡虎溝拿兩份,餘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盜


    一來不敢跟惡虎溝相爭,二來也覺此言有理,便都讚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兒就


    動手。咱們在張莊開扒,大夥兒率領兄弟去張莊吧!”眾人轟然答應,紛紛出廟。袁承誌見


    他們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計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層憂心。尋思:“我想得到的事,


    這些老奸巨滑的強盜當然早想到了。青弟從前是他們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


    當下也不理會那黃二毛子,徑自回店,把探聽到的消息對青青說了,問她道:“盜賊勢大,


    打不完,殺不盡,那怎麽辦?”青青道:“事到臨頭之時,咱們先沉住氣,待得認出了盜


    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嘍羅們就不敢動了。”袁承誌大喜,笑道:“擒賊先擒王,這主


    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盜哨探來去不絕,明目張膽,全不把袁承誌等放在眼裏。洪勝海


    道:“相公,瞧這神氣,過不了今天啦。”袁承誌道:“你隻管照料車隊,別讓騾子受驚亂


    跑。強人由我們三人對付。”洪勝海應了。袁承誌打手勢告訴啞巴,叫他看自己手勢才動


    手,專管捉人。啞巴點頭答應。行到申牌時分,將到張莊,眼前黑壓壓一大片樹林,忽聽得


    頭頂嗚嗚聲響,幾隻響箭射過,鑼聲響處,林中鑽出數百名大漢,一個個都是青布包頭,黑


    衣黑褲,手執兵刃,默不作聲的攔在當路。眾車夫早知情形不對,拉住牲口,抱頭往地下一


    蹲。這是行腳的規矩,隻要不亂逃亂闖,劫道的強人不傷車夫。又聽得呼哨連連,蹄聲雜


    遝,林中斜刺裏衝出數十騎馬來,擋在車隊之後,攔住了退路,也都是肅靜無嘩。袁承誌昨


    天在三光廟中沒見到群盜麵目,這時仔細打量,隻見前麵八人一字排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白


    臉漢子越眾而出,手中不拿兵刃,隻搖著一柄折扇,細聲細氣的道:“袁相公請了!”袁承


    誌一聽聲音,就知他是惡虎溝的沙寨主,見他腳步凝重,心想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鐵骨


    折扇,多半擅於打穴,當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請了。”


    沙寨主一驚,尋思:“他怎知我姓沙?”說道:“袁相公遠來辛苦。”


    袁承誌見他臉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蹤,自然早打聽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


    寨主,隻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給他裝蒜。”說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趕道倒沒甚


    麽,就是行李太笨重,帶著討厭。”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趕考麽?”袁承誌道:“非也!小弟讀書不成,考來考


    去,始終落第,隻好去納捐行賄,活動個功名,因此肚裏墨水不多,手邊財物不少,哈哈,


    慚愧啊慚愧。”沙寨主笑道:“閣下倒很爽直,沒有讀書人的酸氣。”袁承誌笑道:“昨天


    有位朋友跟我說,今兒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須小心在意。還有殺豹崗、亂石


    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歡喜得緊,心想這一來可挺熱鬧了。我一路之上沒敢疏忽,


    老是東張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隻怕錯過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瞧


    閣下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麽?咱們結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談談講講,飲酒玩樂,倒是頗


    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樂,暗想原來這人是個書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納福,豈不是


    好,何必出門奔波?要知江湖上險惡得很呢。”袁承誌道:“在家時曾聽人說道,江湖上有


    甚麽騙子痞棍,強盜惡賊,哪知走了上千裏路,一個也沒遇著。想來多半是欺人之談,當不


    是真的。這許多朋友們排在這裏幹甚麽?大夥兒玩操兵麽?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聽袁承誌半癡半呆的嘮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


    快下令動手。沙寨主笑容忽斂,長嘯一聲,扇子倏地張開。隻見白扇上畫著一個黑色骷髏


    頭,骷髏口中橫咬一柄刀子,模樣十分可怖。青青見了不覺心驚,輕聲低呼。袁承誌雖然藝


    高膽大,卻也感到一陣陰森森的寒氣。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數百名盜寇齊向騾隊撲


    來。袁承誌正要縱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聽得林中傳出一陣口吹竹葉的尖厲哨聲。沙寨主一


    聽,臉色陡變,扇子又是一揮,群盜登時停步。隻見林中馳出兩乘馬來,當先一人是個須眉


    皆白的老者,後麵跟著一個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間,但見容色絕麗。兩個來到沙寨主與袁


    承誌之間,勒住了馬。


    沙寨主瞪眼道:“這裏是山東地界。”那老者道:“誰說不是啊!”沙寨主道:“咱們


    當年在泰山大會,怎麽說來著?”老者道:“我們青竹幫不來山東做案,你們也別去北直隸


    動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麽好風把程老爺子吹來啦?”那老者道:“聽說有一批


    貨色要上北直隸來,東西好像不少,因此我們先來瞧瞧貨樣成色。”沙寨主變色道:“等貨


    色到了程老爺子境內,你老再瞧不遲吧?”那老者嗬嗬笑道:“怎麽不遲?那時貨色早到了


    惡虎溝你老弟寨裏,老頭兒怎麽還好意思前來探頭探腦?那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


    袁承誌和青青、洪勝海三人對望了一跟,心想原來河北大盜也得到了消息,要來分一杯


    羹,且瞧他們怎麽打交道。隻聽山東群盜紛紛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蠻不講


    理!”“***,你若講義氣,就不該到山東地界來。”“你不守道上規矩,不要臉!”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夥兒亂七八糟的說些甚麽?老頭兒年紀大了,耳朵不靈,聽不清


    楚。山東道上的列位朋友們,都在讚我老頭兒義薄雲天嗎?”


    沙寨主折扇一揮,群盜住口。沙寨主道:“咱們有約在先,程老爺子怎麽又來反悔?無


    信無義,豈不是見笑於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程青竹不答話,問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


    在家裏跟你說甚麽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說,咱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到山東逛逛,


    乘便就瞧瞧貨樣。”


    青青聽她吐語如珠,聲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動聽之極,向她細望了幾眼,見她神態天


    真,雙頰暈紅,年紀雖幼,卻是容色清麗,氣度高雅,當真比畫兒裏摘下來的人還要好看,


    想不到盜夥之中,竟會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極無儔的人品。青青向來自負美貌,相形之


    下,自覺頗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誌斜瞥一眼。程青竹笑道:“咱們說過要伸手做案沒


    有?”阿九道:“沒有啊。你老人家說,咱們跟山東的朋友們說好了的,山東境內,就是有


    金山銀山堆在麵前,青竹幫也不能拿一個大錢,這叫做言而有信。”程青竹轉頭對沙寨主


    道:“老弟,你聽見沒有?我幾時說過要在山東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繃緊的臉登時鬆了,微微一笑,道:“好啊,這才夠義氣。程老爺子遠道而來,


    待會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們在家又說甚麽來著?”阿九


    道:“你老人家說貨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麽,咱們可吃虧不起,要是讓人家順手牽了


    羊去,咱們的臉就丟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給麵子,定要拿呢?”阿九道:


    “你老人家說,咱們在北直隸黑道上發財,到了山東,轉行做做保鏢的,倒也新鮮。倘若有


    人要動手,咱們無可奈何,給人家逼上梁山,也隻好出手保護了。”程青竹笑道:“年輕人


    記性真不壞,我記得確是這麽說過的。”轉頭對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們不能在


    山東做案,哪一點兒也沒錯,可是青竹幫要轉行幹保鏢的。泰山大會中,我可沒答應不走鏢


    啊。”


    沙寨主鐵青了臉,道:“你不許我們動手,等貨色進了北直隸地界,自己便來伸手,是


    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會上的約定,總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隸,我們本鄉本


    土,做慣了強人,不好意思再幹鏢行,阻了老鄉們的財路。”群盜聽他一番強辭奪理、轉彎


    抹角的說話,說穿了還不是想搶奪珍寶,無不大怒,欺他兩人一個老翁,一個幼女,當場就


    要一擁而前,亂刀分屍。


    阿九將手中兩片竹葉放到唇邊,噓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擁出數百名大漢,衣服各色,


    頭上卻都插著一截五寸來長、帶著竹葉的青竹。沙寨主一驚:“原來這老兒早有布置。他這


    許多人馬來到山東,我們的哨探全是膿包,竟沒探到一點消息。”折扇一揮,七家寨主連同


    惡虎溝譚二寨主率領八寨人馬,列成陣勢,眼見就是一場群毆惡鬥。人數是山東群盜居多,


    但青竹幫有備而來,挑選的都是精壯漢子,爭鬥起來也未必處於下風。袁承誌和青青相視而


    嘻。青青低聲笑道:“東西還沒到手,自夥裏先爭了起來,真是好笑。”袁承誌道:“咱們


    來個漁翁得利,倒也不壞。”隻見山東群盜預備群毆,卻留下數十人監視車隊,以防乘亂逃


    走。袁承誌向洪勝海招招手,待他走近,問道:“那青竹幫是甚麽路道?”洪勝海道:“北


    直隸地界全是青竹幫的勢力,那老頭程青竹就是幫主。別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著實厲


    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孫女兒


    麽?”洪勝海道:“聽說程青竹脾氣怪得厲害,


    一生沒娶妻,該沒孫女兒。難道是幹孫女兒?”青青點點頭不言語了,見阿九神色自若,並


    無懼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會武功,且看雙方誰勝誰敗。這時隻聽得青竹幫裏竹哨連吹,數


    百人列成四隊。程青竹和阿九勒馬回陣,站在四隊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眼見雙方劍拔


    弩張,已成一觸即發之勢。忽聽南方來路上鸞鈴響動,三騎馬急馳而來。當先一人高聲大


    叫:“大家是好朋友,瞧著兄弟的麵子,可別動手!”袁承誌心想:“和事佬來了,可有些


    不妙。”隻見三騎馬越奔越近,當先一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子,身穿團花錦緞長袍,拿著一


    支粗大煙管,麵團團的似乎是個土財主。後麵跟著兩名粗壯大漢。那胖子馳到兩隊人馬中


    間,煙管一擺,朗聲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麽話不好說的,卻在這裏動刀動槍,不怕


    江湖上朋友們笑話麽?”沙寨主道:“褚莊主,你倒來評評這個理看。”當下把青竹幫要越


    界做案的事簡略說了。程青竹隻是冷笑,並不插嘴。洪勝海對袁承誌道:“相公,那沙寨主


    沙天廣綽號陰陽扇,和這褚莊主褚紅柳,是山東省內的兩霸。”青青道:“喂,早先你說的


    就是這兩個人。”袁承誌道:“怎麽他又是甚麽莊主?”洪勝海道:“沙天廣開山立櫃,在


    線上開扒。那褚紅柳卻安安穩穩的做員外,造了一座莊子,前前後後共有千來株柳樹,稱為


    千柳莊。其實他是個獨腳大盜,出來做買賣常常獨來獨往,最多隻帶兩三個幫手。”青青心


    道:“原來這人跟我石梁五個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從前也是你的行家,諒來


    你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隻聽褚紅柳道:“程大哥,這件事說來是老哥的不對了。當年泰山大會,承各位瞧得


    起,也邀兄弟與會。大家說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們又不是來做案,青竹幫


    不過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鏢。大明朝的王法,可沒不許人走鏢這一條啊。褚老哥,你訊息也


    真靈通,哪裏有油水,你的煙袋兒就伸到了那裏來。”褚紅柳嗬嗬大笑,向身後兩名漢子一


    指道:“這兩位是淮陰雙傑,前幾天巴巴的趕到我莊上來,說有一份財喜要奉送給我。兄弟


    身子胖了,又怕熱,本來懶得動,可是他哥兒倆十分熱心,兄弟卻不過好意,隻得出來瞧


    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這裏,真是熱鬧得緊。”


    袁承誌和青青對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隻夜貓子。”沙天廣心想:


    “這姓褚的武功高強,咱們破著分一份給他,不如跟他聯手,一起對付青竹幫。”說道:


    “褚莊主是山東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們沒得說的。可是別省的人橫來插手,這次讓


    了,下次山東的兄弟還有飯吃麽?”褚紅柳道:“程大哥怎麽說?”程青竹道:“我們難得


    走一趟鏢,沙寨主一定不給麵子,那有甚麽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槍上見輸贏吧。”褚紅


    柳轉頭道:“沙老弟你說呢?”沙天廣道:“咱們山東好漢,不能讓人家上門欺侮。”這話


    明明是把褚紅柳給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道:“咱們大夥齊上呢,還是一對一的較量?沙寨


    主劃下道兒來,在下無不從命。”沙天廣陰陽扇倏地張開,嘿嘿連聲,問褚紅柳道:“褚莊


    主你怎麽說?”


    褚紅柳自得淮陰雙傑報信,本想獨吞珍寶,但得訊較遲,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單薄,


    這時隻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幫中好手不少,幫主程青竹享名多年,決非庸手,也不


    願開罪於他,便道:“既然這樣,比劃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毆多傷人命,大家本來無冤無


    仇,又何必傷了和氣?讓兄弟出個主意怎樣?”程青竹和沙天廣齊聲道:“褚莊主請說。”


    褚紅柳提起煙袋,向十輛大車一指,說道:“這裏有十口箱子。咱們山東北直隸各派十個


    人,一共比試十場,點到為止,不可傷害人命。勝一場,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過。咱們


    就算閑著無事,練練武功,印證觀摩。得到箱子,那是彩頭。得不著,反正不是自己東西,


    也不傷脾胃。兩位瞧著怎樣?”程青竹覺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對程青竹頗為


    忌憚,瞧了他青竹幫有備而來的聲勢,部勒嚴整,遠勝於山東群盜的烏合之眾,若是決戰,


    實無必勝把握,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陣,勝了是他們本事,那本是要分給他們的,敗了


    也跟本寨無關。我和譚老二出陣,那是決不會敗的,總可奪到兩箱。另一箱讓褚莊主自己去


    取。”當下也答允了。雙方收隊商量人選。褚紅柳命人在鐵箱上用黃土寫上了甲乙丙丁戊己


    庚辛壬癸十個大字號碼。袁承誌和青青由得群盜胡搞,毫不理會。程青竹見兩人並無畏懼之


    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們望了幾眼。群盜圍成了一個大圈子,褚紅柳在中間作公證。


    第一陣山東群盜先派人出陣,雙方比拳。兩人都身材粗壯,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


    陣。北直隸那人一不小心,腳下被對方一勾,撲地倒了,站起身來待要再打,褚紅柳搖手止


    住,在“甲”字號的鐵箱上寫了個“魯”字。山東勝了第一陣,群盜歡聲雷動。


    第二陣北直隸派人出來。沙天廣識得他是鐵沙掌好手,但己方譚二寨主還勝他一籌,心


    想機不可失,忙叫譚二寨主上陣。兩人掌法家數相差不遠,譚二寨主功力較深,拆了數十


    招,一掌打在對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舉不起來,山東又勝了一陣。山東群盜正自得意,哪


    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陣全輸了,四隻鐵箱上部寫了一個“直”字。第七陣比兵刃,


    殺豹崗寨主提了一柄潑風九環刀上陣,威風凜凜,果然一戰成功,把對方的手臂砍傷了。


    褚紅柳心想眼前隻剩下三隻鐵箱,再不出馬,給雙方分完了,自己豈非落空?第八陣由


    青竹幫派人先出,自己便作為魯方人馬出戰,拿到一隻鐵箱再說,於是對沙天廣道:“沙老


    弟,對方越來越厲害了,下一陣我給你接了吧。”沙天廣知他絕不能空手而歸,就道:“全


    仗褚莊主給咱們山東爭麵子。”隻見對方隊中出來一人,褚紅柳不覺一呆。


    原來出來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手裏也沒兵刃,隻握著兩根細細的


    竹杆。褚紅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豈能自**分,去跟這小姑娘廝拚,本已跨出數步,當下


    又退了回來,對沙天廣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陣我接。”沙天廣知他不願與這女


    孩兒交手,那是勝之不武,高聲叫道:“哪一位兄弟興致好,陪這小妞耍耍。”群盜中竄出


    一人,身高膀闊,麵皮白淨,手提一對判官筆,正是山東八寨中黃石坡寨主秦棟。這人風流


    自賞,見那少女美貌絕倫,雖然年幼,但豔麗異常,不禁心癢艱搔,聽得沙天廣叫喚,忙應


    聲而出。沙天廣微微一笑,道:“咱們這些人中,也隻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棟故意賣弄,陡然躍起,輕飄飄的落在阿九麵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輕功,再交代幾句


    場麵話,哪知足剛著地,突見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來如風,迅捷之


    極。秦棟使判官筆,自然熟悉穴道,這一下大吃一驚,左筆一架,眼見對方左手竹杆又到,


    百忙中一個打滾,這才避開,但已滿頭灰土,一身冷汗。山東群盜見阿九小小年紀,武功竟


    如此了得,都感驚詫。袁承誌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對望了幾眼。隻見阿九手中竹杆使的


    是雙槍槍法,竹杆性柔,盤打挑點之中,又含著軟鞭與大杆子的招數,百忙中還找敵人穴


    道。秦棟心想連一個小小女娃子也拾奪不下,哪裏還能在山東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雙


    筆愈使愈緊。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撐,身子飛起,右手竹杆在地下一撐,又再躍起,左


    手杆居高臨下,俯擊敵人。秦棟不知如何抵禦,不住倒退,一個疏神,被阿九一杆點在“肩


    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筆落地,滿臉通紅,敗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紅柳大踏步出來,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待我


    領教幾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還沒夠,褚伯伯肯賜教,那是再好沒有。褚伯伯使


    甚麽兵刃?”褚紅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兒玩耍,還能用兵刃嗎?就是空手接著。”原來他


    在一旁觀戰,心想這小女孩兒已如此厲害,下麵兩陣,對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長夢多,不如


    攔住她打一陣,先贏一隻鐵箱再說。青竹幫眾人覺得阿九連鬥兩陣,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躍


    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勝,說道:“我已答應褚伯伯啦。”那三人隻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縱身過去。程青竹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阿九點頭答應,回


    進場子,彎了彎腰行個禮,雙杆飛動,護住全身,卻不進擊。


    褚紅柳腳步遲緩,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雙杆一撐,飛身避


    開,手回杆出,右杆方發,左杆隨至,攻勢猶如狂風驟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進褚紅柳肩


    胛骨下。青竹幫幫眾齊聲喝采。褚紅柳卻渾若不覺,臉上的朱砂之色直紅到脖子裏,仍是一


    步一步的攻將過去。阿九身手輕靈,飄蕩來去,隻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陣急攻。褚紅柳身子


    粗壯,隻是護住要穴,四肢與肩背受了幾杆,竟漫不在意。袁承誌對青青道:“這人年紀一


    大把,卻去欺侮小姑娘。瞧著,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誌笑


    道:“兩個都是要奪咱們財物的,救甚麽?”青青道:“這小姑娘怪討人喜歡的,救了再


    說。大哥,你出手吧。”袁承誌一笑,點點頭。場中兩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紅柳通紅的臉上


    似乎要滴出血來,再過一陣,手臂上也慢慢紅了。袁承誌道:“等他手掌一紅,那小姑娘就


    要糟了。”


    這時褚紅柳身上又連中數杆,他一言不發,一掌一掌的緩緩發出,又穩又狠。阿九漸覺


    不妙,被對方掌風逼得嬌喘連連,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來。褚伯伯贏了。”阿九轉身要退,褚紅柳卻不讓她走了,喝


    道:“戳了我這許多杆,還想走嗎?”出手雖慢,阿九卻總是脫不出他掌風的籠罩之下。眼


    見他手掌越來越紅,程青竹從部屬手中接過兩條竹杆,縱身而前,在褚紅柳和阿九之間虛刺


    過去,從中一隔,叫道:“勝負已分。褚兄說過點到為止,還請掌下留情。”沙天廣叫道:


    “兩個打一個嗎?”提起鐵扇,欺身而進,徑點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揮杆格開。褚紅柳冷


    笑道:“點到為止,固然不錯,嘿嘿,可是還沒點到呢。”加緊催動掌力。程青竹想救阿


    九,但被沙天廣纏住了無法分身,隻得凝神接戰。阿九滿頭大汗,左右支撐,眼見便要傷於


    褚紅柳掌底。


    袁承誌忽然大叫:“啊喲,啊喲,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騎著馬直衝進場中。


    程青竹與沙天廣倏地往兩旁跳開。隻見袁承誌在馬上搖來晃去,雙手抱住馬頸,忽然翻


    到了馬肚之下,跟著又翻了上來,雙腳亂撐,狼狽之極。那馬直衝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紅


    柳之間站定了。袁承誌氣喘喘的爬下馬來,一個踉蹌,又險險跌倒,大叫:“危乎險哉,真


    是死裏逃生。畜生,畜生,你這不是要了大爺的命麽?”這麽一阻,阿九暗叫慚愧,抹了抹


    額頭汗水,收杆退回。褚紅柳心中雖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對方隊伍之中。程青竹道:“沙


    寨主,老夫還要領教你的陰陽寶扇。”沙天廣道:“正是,最後這一箱,便由咱倆來決勝負


    吧。”兩人剛才交手十餘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鋒,各不容情,齊下殺手。程青竹雙杆甚


    長,招術精奇,沙天廣一柄鐵扇始終欺不近身。這時紅日西斜,歸鴉聲喧,一陣陣在空中飛


    過。再戰數十招,沙天廣漸落下風,腳步已見虛浮。褚紅柳叫道:“雙方勢均力敵,難分勝


    敗。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聲長笑,竹杆著地橫掃。沙天廣忙躍起閃避。程青竹雙手


    急收急發,連戳數杆。沙天廣身子淩空,難以閃避,左腿窩裏六杆早著,落下來站立不穩,


    撲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讓!”收杆回頭。沙天廣一咬牙,一按扇上機括,向程青竹


    背後扇去,五枚鋼釘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聽到風聲,已然不及避讓,五枚鋼釘一齊打在背


    心,隻覺一陣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氣一言不發,縱身躍近,兩杆疾出,點中了沙天廣小


    腹。這兩下含憤而發,使足了勁力,沙天廣登時暈了過去。山東群盜各挺兵刃撲上相救,尚


    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鋼釘在地下一碰,又刺進了一截。阿九


    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幫幫眾見幫主生死不明,無不大憤,四隊人馬一齊撲上,與山東群盜混


    戰起來。這時已非比武,片刻間各有死傷,鮮血四濺。褚紅柳抓住惡虎溝譚二寨主的手臂,


    叫道:“快命弟兄們停手。”譚二寨主拿出號角,嘟嘟嘟的一吹,山東群盜退了下來。那邊


    竹哨聲響,青竹幫人眾也各後退。原來阿九見程青竹醒轉,知道混戰不是了局,見對方收


    隊,也就乘機約束幫眾。褚紅柳站在雙方之間,高聲叫道:“大家別傷了和氣,咱們把鐵箱


    分了,這層過節慢慢再算。”譚二寨主道:“最後一箱是我們的。”青竹幫的人叫道:“要


    不要臉哪?輸了施暗算,還逞甚麽好漢?”雙方洶洶叫罵,又要動手。


    褚紅柳道:“這箱打開來平分吧。”雙方均見首領身受重傷,不敢拂逆褚紅柳之意,反


    正已得到不少珍寶,也已心滿意足,當下便派人來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贏的,我不


    要,留給那位客人。誰也不許動他的。”褚紅柳道:“幹麽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馬


    發癲,我早傷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謝他。”褚紅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


    吧,大夥兒搬吧。箱上寫著字,可別弄錯了。”群盜正要動手去搬鐵箱,袁承誌忽道:“各


    位剛才是練武功嗎?倒也熱鬧好看,勝過了江湖上賣藝的。現下又要幹甚麽了?”阿九噗哧


    一笑,道:“你不知道麽?我們要搬箱子。”袁承誌道:“這個可不敢當,我已雇了大車。


    各位如此客氣,萍水相逢,怎好勞駕?”阿九笑道:“我們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


    承誌道:“咦,這倒奇了,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難道各位認錯了箱子?”山東盜幫中一


    人罵道:“這種公子哥兒就會吃飯拉屎,跟他多說幹麽?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積


    德。”俯身就去抬箱。袁承誌叫道:“啊喲,動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間,那大漢直


    跌了出去。袁承誌爬在箱上,手足亂舞,連叫:“啊喲,救人哪!”阿九還道他真的摔跌,


    縱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來,半嗔半笑,罵道:“你這人真是的!”群盜見他如此狼狽,以


    為他這一腳不過踢得湊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誌雙手連搖,叫道:“慢來,慢來,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裏去?”阿九道:“咱


    們各回各的家呀。”袁承誌道:“那麽我呢?”阿九笑道:“你這人呆頭呆腦的,還是乖乖


    的也趕快回家吧,別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誌點頭道:“姑娘此言有理,我這就帶


    了箱子回家。”


    剛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漢心下惱怒,伸手向他肩頭猛力推去,喝道:“滾你媽的!”一


    聲未畢,後心已被袁承誌抓住,一揚手處,那大漢當真是高飛遠走,在空中劃了個弧形,落


    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樹頂上,拚死命抱住樹幹,大叫大嚷。一群烏鴉從樹上驚飛起來,聒噪不


    已,在他頭頂亂兜圈子。這一來,群盜方知眼前這少年身懷絕藝,這一副公子哥兒般的酸


    相,全是裝出來開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勢眾,也沒將他放在心上。這時程青竹背上所中五


    枚鋼釘已由部屬拔出,自知受傷不輕,運氣護住傷口,隻待分到贓物後立即退走,忽見袁承


    誌露了這一手,實是高深已極的武功,眼前無一人是他敵手,不由得大驚,忙招手叫阿九過


    來,低聲道:“此人不可輕敵,務須小心。”阿九點頭答應,又驚又喜,料不到這樣一個秀


    才相公竟會是武學高手,又想到他適才縱馬解圍,並非無心碰巧,實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


    感激。


    隻聽袁承誌高聲說道:“你們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寫甚麽甲乙丙丁,山東直隸,現下


    玩夠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隨手抓起身旁一條大漢,打橫提在手中,繞著鐵箱奔跑


    一周,便把他當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魯”等字擦得幹幹淨淨,雙手一送,那


    大漢又飛到了樹頂之上。山東盜幫中十餘人大聲呐喊,手執兵刃撲上。袁承誌拳打足踢,但


    見空中兵刃和大漢齊飛,驚呼共鴉鳴交作,片刻之間,十餘名大漢都被他先後抓起,摔上四


    周樹巔。山東群盜和青竹幫都是一陣大亂,到這時方始心驚。程青竹和沙天廣各受重傷,群


    盜齊望著褚紅柳待他作主。褚紅柳哼了一聲,朗聲說道:“閣下原來也是武林一脈,要請教


    閣下的萬兒,是何人的門下?”袁承誌道:“晚生姓袁,我師父是嘰哩咕嘰老夫子。他老人


    家是經學大師,對《禮記》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還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


    時文的,講究起承轉合……”


    褚紅柳道:“這時候還裝甚麽蒜?你把武學師承說出來,要是我們有甚麽淵源,大家也


    不是不講交情義氣的人。”袁承誌道:“那再好也沒有了。說到淵源,過去是沒有,今日一


    見,那不是有了見麵之情麽?各位生意不成仁義在,雖然沒賺到,卻也沒蝕了本。天色不早


    啦,請請,在下要走啦。”殺豹崗侯寨主大罵“你***”聲中,提起潑風九環刀,一招


    “風掃敗葉”,向袁承誌肩頭橫砍過去。袁承誌身子稍側,九環刀從他身旁削過。侯寨主這


    一招用力極猛,大刀餘勢不衰,直砍褚紅柳前胸。眾人驚呼聲中,褚紅柳伸出左手,食中兩


    指鉗住刀背,向後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隻臊得滿臉通紅,低聲道:“褚莊主,


    對……對不住!”褚紅柳微微一笑,放開手指,對袁承誌道:“憑這手功夫,得你一箱財


    物,還不算不配吧?”袁承誌道:“這手甚麽功夫?”褚紅柳得意洋洋的道:“我這門‘蟹


    鉗功’,你要是也會,我就服了。”袁承誌道:“甚麽蟹鉗、蝦鉗?我沒瞧見。”褚紅柳大


    怒,喝道:“我用兩根手指鉗住了他大刀,難道你瞎了眼?”袁承誌道:“啊,原來是這


    個,那是你們兩個串通的,有甚麽稀奇?青弟,來,咱們也來練一招。”青青笑嘻嘻的從地


    下撿起一柄單刀,作勢向袁承誌砍來,砍到臨近,放慢了勢頭,輕輕推將過去。袁承誌雙手


    毛手毛腳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掙紮,亂跳一陣,始終沒能掙開,大叫:“啊喲,好厲害


    的蟹鉗功!”阿九見兩人作弄褚紅柳,不禁格格嬌笑。直魯群盜也忍不住放聲轟笑。褚紅柳


    縱橫山東,一向頤指氣使慣了的,哪容得兩個後生小輩戲侮於他?挾手奪過侯寨主的九環


    刀,橫托在手,對袁承誌道:“你來劈我一刀試試。那總不是串通了吧!”他見袁承誌手執


    群盜,武功甚高,若和他動拳腳比兵刃,未必能勝,自己這門“蟹鉗功”練了數十年,極有


    把握,這少年不識貨,正可憑此猛下毒手。


    袁承誌道:“劈死了人可不償命!你也不能報到官裏去。要打官司,咱們就不幹。”褚


    紅柳愈怒,已起殺心,黑起了臉道:“不論誰死,都不償命!”


    袁承誌叫道:“小心,刀來啦!”忽地反手橫劈一刀。褚紅柳萬料不到這一刀竟會從這


    方位劈來,大吃一驚,急忙低頭,帽子已被削了下來,群盜又是一陣轟笑。袁承誌笑道:


    “你的蟹鉗呢?怎麽我好像沒瞧見啊!”話聲方歇,揮刀著地砍去。褚紅柳騰身急跳,鋼刀


    已把他一雙靴子的靴底切下。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莊主便成為無腳莊莊主了。袁承誌


    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從中間砍來吧!”這一刀果然便


    與青青剛才那樣,慢慢推將過去。褚紅柳伸出左手來鉗,準擬一鉗鉗住對方兵刃,右掌毒招


    立發,非將他五官擊得稀爛不可。不料袁承誌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劃,刃鋒已在他


    兩根手指上各劃了一道口子,登時鮮血淋漓。這三刀高下快慢,變化莫測,似是遊戲之作,


    實則包含了極高深的武功。


    褚紅柳大怒,喝:“鼠輩,你我掌底見生死!”袁承誌反手擲出大刀,攀在樹頂的那大


    漢正往下爬,這刀飛將過去,恰好割斷了他落腳的樹枝,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眾人亂叫


    聲中,袁承誌吸一口氣,已運起了混元功,提起十隻鐵箱,隨手亂丟,一隻接一隻的疊了起


    來,幾達三丈,說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們這些人賊頭賊腦的,別乘我打得起


    勁之時,偷了箱子去。”踴身一躍,跳上箱頂,大叫道:“上來比吧。”褚紅柳見他把一口


    口沉重的箱子越擲越高,已自驚駭於他的神力,待見他輕飄飄的一躍而上,輕功造詣尤其不


    凡,更是吃驚。他自知輕功不成,哪敢上高獻醜,喝道:“你有種就下來!”袁承誌在上麵


    高叫:“你有種就上來!”褚紅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麵幾隻鐵箱一陣搖動,隻見袁承誌頭下


    腳上,倒栽下來。


    群盜一陣歡呼,卻見袁承誌跌到褚紅柳頭頂時,倏地一招“蒼鷹搏兔”,左掌淩空下


    擊。褚紅柳一驚,揮起右掌反擊。袁承誌一伸手,已扣住他脈門,待得雙足著地,喝一聲:


    “起!”把褚紅柳一個肥肥的身軀揮了起來,剛落在一疊鐵箱之頂。十口箱子本就疊得東歪


    西斜,這樣一個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時一陣搖晃。褚紅柳在上麵雙手亂舞,十分狼狽,到後


    來情不自禁,俯下身來,抱住了箱蓋。群盜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種就下


    來!”阿九想起褚紅柳剛才的說話,不禁抿嘴微笑。褚紅柳的武功深得“穩、狠、準、韌”


    四字訣中精要,適才與阿九比武,就十足顯示了這四字訣的長處。他身材肥胖,素不習練輕


    功,自來以穩補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見功,現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雖然一


    身武功,卻弄得手足無措。適才袁承誌見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處,故意布置這個陷阱來跟


    他為難。


    群盜誰也不敢去移動鐵箱,隻怕一動,上麵箱子倒將下來,不但摔壞了褚紅柳,還會壓


    死多人。當下都站得遠遠地。僵持了一陣,沙天廣低聲道:“譚賢弟,圍攻那小子,先幹掉


    他。”一言提醒了譚二寨主,當即吹動號角,山東群盜拔出兵刃,齊向袁承誌衝來。


    啞巴、青青、洪勝海一齊站到袁承誌身邊。青青持劍,洪勝海用刀,舞動殺砍。袁承誌


    和啞巴卻是空手,抓住了人亂丟亂擲。群盜出道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打法。二人所到之


    處,群盜紛紛走避。袁承誌數躍之間,已奔到沙天廣身旁。他臥在地下,兩名盜首在旁照


    料,忽見袁承誌衝來,一個舉刀砍擋,另一個背起沙天廣避讓。袁承誌頭一低,從刀下鑽


    過,抓住前麵盜首的頭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廣丟下。袁承誌伸手接住,縱身跳


    上一輛大車,叫道:“你們要不要他性命?”群盜見首領被擒,一時倒呆住了,不敢動手。


    袁承誌向啞巴一打手勢,啞巴徑往青竹幫衝去。青竹幫幫眾本來袖手觀戰,忽見啞巴如猛虎


    般衝來,各舉兵刃攔阻。但啞巴追隨神劍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尋常武師所能敵,隻見


    他頭頂刀槍亂飛,赤手空拳的衝到程青竹身旁。袁承誌在高處相望,見啞巴即將得手,正自


    欣喜,忽見阿九撫著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


    了,要對付群龍無首的青竹幫就頗為不易,忙縱聲大叫:“勝海,快叫啞巴老兄回來。”洪


    勝海撇下對手,衝到啞巴跟前,打手勢叫他回來。啞巴回頭向站在大車頂上的袁承誌一望。


    袁承誌招招手,啞巴隨即退回。


    袁承誌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廣交給啞巴,縱身入圍,問道:“怎麽?”阿九哭著叫


    道:“我師父死啦!”袁承誌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無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顆心


    卻還在微微跳動,翻過他的身子,隻見背上五個小孔,雖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饒


    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誌運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湧泉


    穴”各點一指。內力到處,程青竹血脈流轉,悠悠醒來,睜開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


    “師父,師父!”程青竹點了點頭。袁承誌道:“放心!你師父的傷治得好。”阿九明豔的


    臉蛋上兀自掛著幾滴淚珠,清澈的大眼卻已充滿了喜色,說道:“嗯,多謝你啦。”


    這時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挾著沙天廣,已退入青竹幫的圈子。山東群盜見首領被


    擒,要闖進來救人,青竹幫幫眾出手攔阻。雙方亂喝,混亂中交起手來,登時乒乒乓乓打得


    十分激烈,頃刻間雙方各有數十人死傷。


    青青道:“再打半個時辰,雙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誌微笑。突然之間,站在鐵箱


    頂上的褚紅柳揚臂大呼:“不好啦,官兵來啦,總有幾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萬人,


    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見。眾人都是一驚,刀槍齊停。隻見三騎馬急奔而


    來。兩騎是山東盜幫放出的卡子,一騎是青竹幫的哨探,三人連連呼嘯。高聲大叫:“大隊


    官兵到啦!”褚紅柳再也顧不得危險,踴身從箱頂跳下,立足不穩,在地下打了三個滾,爬


    起身來,雙足腫痛異常,搶了一匹馬,率領山東群盜退卻。


    袁承誌將沙天廣擲了過去,群盜搶住放在馬背,紛紛湧入樹林。青竹幫中也是竹哨連


    聲,搶起地下死傷人眾,仍是分成四隊退了下去。霎時之間,一片空地上隻剩下袁承誌等一


    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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