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南揚說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二十六歲。爹爹叫我到揚州去給六叔做幫


    手。”袁承誌心想:“原來石梁溫氏五祖本有六兄弟。”溫南揚續道:“我到了揚州,沒遇


    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溫儀冷冷的道:“不知是做甚麽案子?”


    溫南揚怒道:“男子漢大丈夫,敢做難道不敢說?我是瞧見一家大姑娘長得好,夜裏跳進牆


    去采花。她不從,我就一刀殺了。哪知她臨死時一聲大叫,給人聽見了。護院的武師中竟有


    幾名好手,一齊湧來,好漢敵不過人多,我就給他們擒住了。”袁承誌聽他述說自己的惡


    行,竟然毫無羞愧之意,心想這人實是無恥已極。溫南揚又道:“他們打了我一頓,將我送


    到衙門裏監了起來。我可也不怕。我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揚揚的早傳開了。我想六叔既


    在揚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訊息後,自會來救我出獄。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終沒


    來。上官詳文下來,給我判了個斬立決。獄卒跟我一說,我才驚慌起來。”溫青青哼了一


    聲,道:“我還道你是不會怕的。”


    溫南揚不去理她,續道:“過了三天,牢頭拿了一大碗酒、一盤肉來給我吃。我知道明


    天就要處決了,心想是人都要死,隻不過老子年紀輕輕,還沒好好享夠了福,不免有點可


    惜,心一橫,把酒肉吃了個幹淨,倒頭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輕輕拍我肩頭。我翻身坐


    起,聽得有人低聲在我耳邊說道:‘別作聲,我救你出去!’接著嚓嚓幾聲響,我手腳的鐵


    鐐手銬,都被他一柄鋒利之極的兵刃削斷了。他拉著我的手,跳出獄去。那人輕功好極,手


    勁又大,拉著我手,我趕路省了一大半力氣。兩人來到城外一座破廟裏,他點亮神案上的蠟


    燭,我才看清楚他是個長得很俊的年輕人,年紀還比我小著幾歲。他是個小白臉,哼!”


    說到這裏,向溫儀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繼續說道:“我便向他行禮道謝。那人驕傲


    得很,也不還禮,說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溫的了?’我點頭說是,這時見他腰間掛


    著那柄削斷我銬鐐的兵刃,彎彎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劍,隻是劍頭分叉,模樣很是古怪。”


    袁承誌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劍了。”他不動聲色,聽溫南揚繼續說下去:“我問他


    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後你也不會感激我。’當時我很奇怪,心想他救


    我性命,我當然一輩子感激。那人道:‘我是為了你六叔溫方祿才救你的。跟我來!’我跟


    著他走到運河邊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駛去。那船離開了揚州十多裏路,我才


    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會再來追趕了。我問了幾句,他隻是冷笑不答,忽然從衣囊裏拿出一


    對蛾眉刺來。這是六叔的兵器,素來隨身不離,怎麽會落在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


    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幾聲,臉上忽然露出一陣殺氣,我不由得打了


    一個寒噤。他道:‘這口箱子,你帶回家去。’說著向船艙中一指,我見那箱子很大,用鐵


    釘釘得十分牢固,外麵還用粗繩縛住。他道:‘你趕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這口箱子必須


    交你大伯伯親手打開。’我一一答應了。他又說:‘一個月之內,我到你家來拜訪,你家裏


    的長輩們好好接待吧。’我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但也隻得答應。他囑咐完畢,忽然提起船上


    的鐵錨,喀喇喀喇,把四隻錨爪都拗了下來。”溫青青聽到這裏,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


    “好!”溫南揚呸的一聲,在地上吐了一口濃痰。青青**潔淨,見他如此糟蹋自己親手布


    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陣難過。袁承誌知她心意,伸腳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


    甚有感激之意。溫南揚續道:“他向我顯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隻見他把斷錨往船艙中


    一擲,說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開箱偷看,私取寶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這鐵錨便


    是你的榜樣!’從囊中拿出一錠銀子,擲在船板上,說道:‘你的路費!’拔起船頭上的兩


    支竹篙,雙手分別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躍了起來,右手竹篙隨即入河,同時拔


    起左手竹篙,又向前點去。這樣幾下子,就如一隻長腿鷺鶿般走到了岸上。他高聲叫道:


    ‘接著!’語聲方畢,兩支竹篙如標槍般射了過來。我見來勢勁急,不敢去接,閃身躲開,


    撲撲兩聲,竹篙穿入船篷。但聽得他在岸上一聲長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誌心


    想:“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氣。”他隻心裏想想,青青卻公然讚了起來:“這人真是英雄豪


    傑。好威風,好氣概!”溫南揚道:“英雄?呸!英***雄。當時我隻道他是我救命恩


    人,雖見他說話時眼露凶光,似乎對我十分憎厭,還道他脾氣古怪,也不怎麽在意。過江


    後,我另行雇船,回到家來。一路上搬運的人都說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這次定是發了橫


    財,箱子中盛滿了金銀財寶。我花了這麽多力氣運回家來,叔伯們定會多分我一份,因此心


    裏很是高興。回家之後,爹爹和叔伯們很誇獎我能幹,說第一次出道,居然幹得不壞。”青


    青插口道:“的確不壞,殺了一個大閨女,帶來一口大箱子。”溫儀道:“青青,別多嘴,


    聽七伯伯說下去。”溫南揚道:“這天晚上,廳上點滿蠟燭,兩名家丁把箱子抬進來。爹爹


    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間。我親自動手,先割斷繩子,再把鐵釘一枚枚的起出來。我記得很清


    楚,大伯伯那時笑著說:‘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兒,荒唐的不想回家,把這箱東西叫


    孩子先帶回來。來,咱們瞧瞧是甚麽寶貝!’我揭開箱蓋,見裏麵裝得滿滿的,上麵鋪著一


    層紙,紙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溫氏兄弟同拆’幾個字。我見那幾個字似乎不是六叔的


    手筆,就把信交給大伯伯。他並不拆信,說道:‘下麵是甚麽東西?’我把那層紙揭開,下


    麵是方方的一個大包裹,包裹用線密密縫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來拆吧。六弟怎


    麽忽然細心起來啦?’六嬸拆開縫著的線,把包袱一揭開,突然之間,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


    八支毒箭。”青青驚呼了一聲。袁承誌心想:“這是金蛇郎君的慣技。”溫南揚道:“這件


    事現今想起來還是教人心驚膽戰,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這條命還在嗎?這幾支毒箭哪,每


    一箭都射進了六嬸的肉裏。那是見血封喉、劇毒無比的藥箭,六嬸登時全身發黑,哼也沒哼


    一聲就倒地死了。”


    他說到這裏,轉過頭厲聲對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幹的好事。這一來,廳上眾人全都


    轟動。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開包袱。我站得遠遠地,用一條長竿把包袱挑開,總算再


    沒箭射出來。你道包裹裏是甚麽珍珠寶貝?”青青道:“甚麽?”溫南揚冷冷的道:“你六


    爺爺的屍首!給斬成了八塊!”青青吃了一驚,嚇得嘴唇都白了。溫儀伸手摟住了她。四人


    靜默了一陣。溫南揚道:“你說這人毒不毒?他殺了六叔也就罷了,卻把他屍首這般送回家


    來。”溫儀道:“他為甚麽這樣做,你可還沒說。”溫南揚道:“哼,你當然覺得挺應該


    哪。隻要是你姘頭幹的事,不論甚麽,你都說不錯。”溫儀望著天空的星星,出了一會神,


    緩緩的道:“他是我丈夫,雖然我們沒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親丈夫。青青,那


    時我比你此刻還小兩歲,比你更加孩子氣,又不愛學武,甚麽也不懂。這些叔伯們在家裏凶


    橫野蠻,無惡不作,我向來不喜歡他們,見六叔死了,老實說我心裏也不難受。那時我隻覺


    得奇怪,六叔這麽好的武功,怎麽會給人殺死。隻聽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聲讀了起


    來。這件事過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那封信裏的話,


    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氣得臉色發白,讀信的聲音也發顫了,他這麽念:‘石梁派溫氏兄弟共鑒:送


    上令弟溫方祿屍首一具,務請笑納。此人當年汙辱我親姊之後,又將其殺害,並將我父母兄


    長,一家五口盡數殺死。我孤身一人逃脫在外,現歸來報仇。血債十倍回報,方解我恨。我


    必殺你家五十人,汙你家婦女十人。不足此數,誓不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籲了口氣,對溫南揚道:“七哥,六叔殺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溫南揚傲然道:“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財劫色,殺人放火,那也稀鬆平


    常。六叔見他姊姊長得不錯,用強不從,拔刀殺了,又有甚麽了不起?本來也不用殺他滿


    門,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這才要殺人滅口。隻可惜當時給這兔崽子漏了網,以致後患


    無窮。”溫儀歎道:“你們男人在外麵作了這樣大的孽,我們女子在家裏哪裏知道。”溫南


    揚道:“大伯伯讀完了信,哈哈大笑,說道:‘這賊子找上門來最好,否則咱們去找他,還


    不知他躲在哪裏呢?’他話雖這麽說,可十分謹慎,仔細盤問我這奸賊的相貌和武功,當晚


    大家嚴行戒備,又派人連夜去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回來。”袁承誌心中奇怪:“怎


    麽他們兄弟這麽多?”青青也問了起來:“媽,我們還有七爺爺、八爺爺,怎麽我不知


    道?”溫儀道:“那是你爺爺的堂兄弟,本來不住在這兒的。”溫南揚道:“七叔一向在金


    華住,八叔在嚴州住,雖是一家,外麵知道的人不多,哪知這金蛇奸賊消息也真靈,七叔和


    八叔一動身,半路上就給他害死了。這奸賊神出鬼沒,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們家裏收租米


    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一批。他殺死我們一個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籌,看來不插滿五


    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們宅子裏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會抵擋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溫南揚


    道:“他隻有一個。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麵,平時也不知躲在甚麽地方,隻等我們的人一落


    單,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幾十位江湖好手來石梁,整天在宅子裏吃喝,等這奸賊到來,


    宅子外麵貼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來決鬥。但他並不理會,見我們人多,就絕跡不


    來。過了半年,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裏,身上


    又插了竹籌。原來這奸賊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準了時機方下手。接連十來天,


    宅子裏天天有人斃命。石梁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隻得到衢州城裏去買。對外麵說,


    隻說宅子裏撞了瘟神,鬧瘟疫。儀妹妹,這些可怕的日子你總記得吧?”


    溫儀道:“那時候全鎮都人心惶惶。咱們宅子裏日夜有人巡邏,爹爹和叔伯們輪班巡


    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裏,不敢走出大門一步。”


    溫南揚切齒道:“饒是這樣,四房裏的兩個嫂嫂半夜裏還是給他擄了去,當時咱們隻道


    又被他害死了,哪知過了一個多月,兩個嫂嫂從揚州捎信來,說給這奸賊賣到了娼寮,被迫


    接了一個月客人。四叔氣得險險暈死過去,這兩個媳婦也不要了,派人去殺光了娼寮裏的老


    鴇龜奴、妓女嫖客,連兩個嫂嫂也一起殺了,一把火連燒了揚州八家娼寮。”袁承誌聽得毛


    骨悚然,心想:“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這樣


    做未免過份。”又想:“溫方施怎麽地遷怒於人,連自己的兩個媳婦也殺了?”不自禁的搖


    頭,很覺不以為然。


    溫南揚道:“最氣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關三節,他就送一封信來,開一張清


    單,說還欠人命幾條,婦女幾人。石梁派在江南縱橫數十年,卻被這奸賊一人累得如此之


    慘,大家處心積慮,要報此仇。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爹爹和叔伯們和他交了幾次手,都


    拾奪他不下。咱們防得緊了,他接連幾個月不來,隻要稍稍一鬆,立刻出事。大家實在無計


    可施。兩年之間,咱們溫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殺死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說,咱們該不該恨


    這惡賊?”青青道:“後來怎樣?”溫南揚道:“讓你媽說下去吧。”


    溫儀對袁承誌望了一眼,淒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麽我甚麽事也不必瞞


    你,隻求袁相公待會把他死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麽……”她說到這裏,聲


    音又咽哽了,隔了一會,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為何這樣狠,其實也不想懂。爹爹不許我們


    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隻能在園子裏玩玩,爹爹還說,沒哥哥們陪著,女孩子們就


    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園子裏去。這天是陽春三月,田裏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從窗裏吹進來,我


    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聞聞田野裏那股風的氣息,可是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這樣


    好的天氣,把我關在屋子裏。我真想獨自個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股嚴厲的神氣,


    又不敢啦。這天下午,我和二房裏的三姊姊、五房裏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天霸哥,我們


    五個人在園子裏玩,我在蕩秋千,越蕩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


    的楊柳,一株株開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裏真是高興。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


    倒,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我


    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麵。”溫南揚脹紅了臉,辯道:“我打不過


    他,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隻見牆


    頭一個人跳了下來,剛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蕩,秋千飛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攔腰抱


    住,我隻覺騰雲駕霧般的飛了出去。我以為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著我,右


    手在牆外大樹枝上一扳,便又彈了起來,輕輕的落在數丈之外。這時我嚇胡塗了,舉起拳頭


    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在我肩窩裏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隻聽得後麵很


    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他挾著我奔了半天,到了一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


    裏。他解了我穴道,望著我獰笑。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


    幹淨,就一頭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後心一拉,我才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說著往自己


    額上一指。袁承誌見那傷疤隱在頭發叢裏,露在外麵的有一寸來長,深入頭頂,看來當時受


    傷著實不輕。溫儀歎道:“倘若就這麽讓我撞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拉竟害苦


    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身上裹著一條毯子,我一驚又險險暈了過去,後來見


    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點心,想是他見我尋死,強盜發了善心,便不再下


    手害我。我緊緊閉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連心裏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之中,日夜都守著我。跟我說話,我自然不答。他煮了東西給


    我吃,我隻是哭,甚麽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見我餓得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熬了一大碗


    肉湯,輕聲輕氣的勸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湯往我口裏


    灌,這樣強著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鬆,我就將一口熱湯噴在他臉上。我是要激他生氣,


    幹脆一刀殺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賣到娼寮裏去活受罪。哪知他並


    不發怒,隻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臉上湯水,呆呆望著我,不住歎氣。”


    袁承誌和青青對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溫儀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


    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不愛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


    ‘我當作你是啞巴,原來會說話。’我罵道:‘誰是啞巴來著?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


    不再言語了,高高興興的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唱。我一直在大


    宅子裏住著,哪裏聽見過這種……這種山歌。”溫南揚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


    誰耐煩來聽你這些不要臉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訴爺爺


    們。”溫儀道:“由他說去,我早就甚麽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媽,你再說下去。”


    溫儀道:“後來我朦朦朧朧的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我想一個人逃回


    家來,可是這山洞是在一個山峰頂上,山峰很陡,無路可下,隻有似他這樣輕功極高的人,


    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回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到了山穀


    裏。他可也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有一天,他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上山峰


    來,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喂小烏龜吃東西,晚上


    唱歌給我聽。我在山洞裏睡,他從來不踏進山洞一步。我見他不來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


    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說話。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


    沒他待我這樣好。“又過得幾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來。


    他歎了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傷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


    他仍是不進洞來,我心中不忍,叫他進山洞來躲雨,他也不理。“我問他為甚麽哭,他粗聲


    粗氣說:‘明天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這天害死了。


    明天我說甚麽也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你家裏現下防備很嚴,請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


    的清明禪師作幫手,哼,這兩人雖然厲害,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他咬牙切齒的,冒著大


    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時,他還是沒回來,我倒有些記掛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


    來。”


    聽到這裏,青青偷偷望了袁承誌一眼,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但見他端謹恭坐,留神傾


    聽,這才寬慰,緩緩的籲了口氣。溫儀道:“天快黑了,我幾次到山峰邊眺望。也不知去望


    了幾次,終於見到對麵那座山峰上有四個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細


    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後麵一個是道士,另一個是和尚,第四個卻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


    是那把金蛇劍,一個鬥他們三個,邊打邊逃。鬥了一會,那和尚一禪杖橫掃過去,眼見他無


    法避開,我心中著急,大聲叫了起來,哪知他金蛇劍回過來一格,竟把禪杖斬去了一截。爹


    爹聽見叫聲,回頭望見了我,不再爭鬥,往我這山峰上奔來。“他很是焦急,兩劍把和尚與


    道人逼開,隨後追趕。這樣一來,變成我爹爹在前麵,他在中間,僧道二人在後。四人不久


    就奔下山穀。他追上了我爹爹,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邊山峰來。鬥了幾回合,一僧一道趕


    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這邊攀上來。這四個人邊鬥邊奔,追到了我站著的山峰上。我很


    是高興,大叫:‘爹爹,快來!’這時他如發瘋般搶了過來,接連三劍,把爹爹逼得不住倒


    退。爹爹打他不過,眼見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儀,你怎樣!’我說:


    ‘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再說。’三人又把他圍在中


    間。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們崆峒派跟你無冤無仇,隻不過見你幹得太也過份,因此


    挺身出來作個和事佬。我誰也不幫,如你答應罷手,以後不再去溫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


    罷。’他大聲叫道:‘父母兄姊之仇,豈能不報?’那和尚道:‘你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也


    該夠了。勸你瞧在我們二人的臉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劍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惡鬥起


    來。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想來武功甚強,和尚的禪杖使開來,風聲呼呼猛響,也很厲


    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滿頭大汗,忽然一個蹌踉,險險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側


    身躲過,他身子這樣一側,見到了我的臉。他後來說,他那時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見到我


    流露出對他十分關懷的神氣,突然間精神大振。他的劍使得越來越快,山穀中霧氣上升,煙


    霧中隻見到金光閃耀。隻聽得他叫道:‘溫姑娘,別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聲,骨溜


    溜的滾下山去,腦門正中釘了一枚金蛇錐。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驚。他挺劍向我爹刺去,


    那道人乘虛攻他後心。他突然大喝一聲,左手雙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頭一低,他一劍揮


    過,將道人攔腰斬為兩截。”


    青青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溫儀道:“他回手一劍,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見他連殺兩個


    武功高手,早已嚇得麵無人色,鋼杖使開來已不成家數。我忙從洞裏奔出來,叫道:‘住


    手,住手!’他聽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


    說道:‘你走吧,饒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這時我因整天沒吃東西,加之剛


    才擔心受驚,見他饒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搶過來扶我,我從他肩上望出去,


    隻見爹爹目露凶光,忽然舉起鋼杖,猛力向他後心打去。“他一心隻關注著我有沒受傷,全


    沒想到爹爹竟會偷襲。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讓,已經不及,將頭一


    側,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夾手奪過鋼杖,擲入山穀,雙掌向爹爹打去。爹爹無法招


    架,閉目等死。哪知他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歎了口氣,對爹爹道:‘你快走。別讓我回心轉


    意,又不饒你了!’爹爹不再說話,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這一杖,受傷著實沉重,爹


    爹剛走,他就一口鮮血,噴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聲道:“爺爺這麽不要臉,明裏打不


    過人家,就來暗下毒手!”溫儀歎道:“按理說,他是我家的大仇人,連殺了我家幾十口


    人。可是見他受人圍攻暗算,我禁不住心裏向著他,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搖搖晃晃的


    走進洞去,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接連又噴了許多鮮血出來。我嚇得隻是哭。他雖然受


    傷,神色卻很高興,問我:‘你幹麽哭?’我哭道:‘你傷得這樣。’他笑問:‘你是為了


    我才哭?’我回答不出,隻覺得很是傷心。“過了一會,他說:‘自從我全家的人給你六叔


    害死之後,從來沒一人關心過我。我今天殺了你的一個堂兄,前後一共已殺了四十人,本來


    還要再殺十人,看在你的眼淚份上,就此罷手不殺了。’我隻是哭,不說話。他又道:‘你


    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傷好之後,送你回家。’我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隻覺得他答應


    不殺人了,那很好。以後幾天我燒湯煮飯,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嘔血,有時迷迷糊糊


    的老是叫‘媽媽’。“有一天他整天暈了過去,到了傍晚,眼見不成了。我哭得兩眼都腫


    了。他忽然睜開眼來,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緊,不會死。’過了兩天,果然慢慢好了起


    來,一天晚上對我說,那天中了這一杖,本來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後,我在這高峰絕頂


    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來找,那我非餓死不可。為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


    著。”青青插嘴道:“媽,他待你很好啊,這人很有良心。”說著狠狠望了袁承誌一眼。袁


    承誌臉上一陣發熱,把頭轉了開去。溫儀又道:“以後他身子漸漸複元,跟我說起小時候的


    事情,他爸爸媽媽怎樣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媽媽三天三夜沒睡


    覺的守在他床邊。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那時我覺得這人雖然手段凶狠毒


    辣,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卻顯得心腸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


    說是他周歲時他媽媽繡的。”她說到這裏,從懷中取了一個小孩用的肚兜出來,攤在桌上。


    袁承誌見這肚兜紅緞麵子,白緞裏子,繡著個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張大芭蕉葉子上。胖娃娃


    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繡工精致,想得到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袁承誌從小沒有爹


    娘,看到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陣心酸。溫儀續道:“他常常唱山歌給我聽。還用


    木頭削成小狗、小馬、小娃娃給我玩,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娃。後來他傷勢完全好了,我


    見他越來越不開心,忍不住問他原因。他說他舍不得離開我。我說:‘那麽我就住在這裏陪


    你好啦!’“他非常開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樣翻筋鬥。


    “他對我說:他得到了一張圖,知道了一個大寶藏的所在,其中金銀珠寶,多得難以估量。


    據說從前燕王篡位,從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倉皇出走,把內庫裏的珍珠寶貝埋在南京一


    個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後,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西洋,一來是


    為了找尋建文皇帝的下落,二來則是為了探查這批珍寶。”


    袁承誌心道:“原來在《金蛇秘笈》中發現的,便是這張寶藏的地圖。”溫儀續道:


    “他說成祖皇帝一生沒找到這張地圖,但幾百年後,卻讓他無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


    報,就要去尋這批珍寶,尋到之後,便來接我,現下先把我送回家去。”她說到這裏,輕聲


    道:“他舍不得我離開他,其實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總不能就這樣跟了他


    去。我回家之後,大家卻瞧我不起,我很是惱怒,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女兒,我清清白白


    的回家,大家反而來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們。不跟他們說話。”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很對,你又做錯了甚麽?”溫儀道:“我在家裏等了三個月,


    一天晚上,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


    們見了很是歡喜。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到如今我也一點


    不後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待你媽媽很好。我們之間一直很恩愛。他


    始終尊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


    袁承誌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淒然。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


    上。不看成雙,隻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


    樣。”歌聲嬌柔婉轉,充滿了哀怨之情。


    溫儀淒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給我聽過的一支小曲。這孩子從小在我懷裏聽這些歌


    兒,聽得多了。居然也記住了。”袁承誌道:“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溫儀


    道:“他說還沒找到,不過已有了線索。他心中掛念著我,不願再為了寶藏而耽擱時日。他


    說到寶藏的事,我也沒留心聽。我們商量著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歡喜,甚麽


    也沒防備,不料想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


    給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


    他提了金蛇劍,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們都空著雙手,沒帶兵


    刃,穿了長袍馬褂,臉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絲毫沒有敵意。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很是


    詫異。


    “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殺我,我也很承你的


    情。以後咱們結成親家,可不許再動刀動槍。’他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


    我早答應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須得明媒正娶,好好拜


    堂。’他搖頭不信。我爹爹說:‘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總不能讓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


    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哪知他為了顧全我,卻上了爹爹的當。”袁承誌道:“令尊是


    騙他的,不是真心?”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裏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


    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


    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鎮上買東西吃。


    “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


    道媽媽體惜他,高高興興的捧到房裏。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甚麽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


    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


    ??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


    道:‘甚麽?’他道:‘你為甚麽下我的毒?’”“你為甚麽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


    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是如何憤怒,又是如何


    傷心。袁承誌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說不下


    去。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頭,隻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後麵跟著


    二三十人,手中都拿著兵刃。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


    麽?”溫儀脹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誌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


    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


    哪裏?再說,我總盼望他沒有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若是離開了這裏,他又怎找得到


    我?他既然已經死了,我也沒甚麽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誌還沒答話,青青已搶著道:“承誌大哥不會怕的。”溫儀道:“好,我就說下


    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之


    間,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湧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


    外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裏都拿著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叫


    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隻是這麽一點


    地方,他往哪裏躲去?我叫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


    隻有一個念頭,要保護他,不讓他給人傷害。


    “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以為我和家裏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


    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麽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的道:‘你不知蓮子羹裏有毒?’我端


    起碗來,見碗裏還剩了一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


    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種卑鄙陰毒的


    手段,你們也不怕醜麽?’“大伯伯怒道:‘誰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


    高,就出來鬥鬥!”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羹裏雖沒毒


    藥,但放著他們溫家秘製的‘醉仙蜜’,隻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


    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舍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


    們……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裏,語氣中充滿怨毒,隻是她生性溫柔,不會以惡語


    罵人。溫方施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報!”青青道:


    “我娘兒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


    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願在外人


    之前多提家門醜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鬥鬥?”


    袁承誌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


    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溫儀冷


    笑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


    之後,越打越是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


    一個人……”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裏扒外,泄溫家的底?”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


    承誌道:“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


    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淒厲,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


    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袁承誌說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


    談,明兒再來瞧你。”溫儀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


    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誌聽她話中帶著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裏聽


    著呢。”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


    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於……終於給他們擒住了,我


    撲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著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他說:


    ‘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為難啦,放了


    他吧,等藥性一過,可沒人再製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後還是我


    的爹爹主意兒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


    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挑斷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逼著


    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誌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說話已


    有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溫儀道:“不,等你一走,他們就把


    我殺死了,我要說完了才能死……他們押著他走了。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


    發這筆橫財。但不知怎樣,還是被他逃脫了。多半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


    就疏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寶圖,你搶我奪,五兄


    弟合謀,把崆峒派的兩人先給害死了。”溫方義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


    著!”溫儀笑道:“我幹麽小心?你以為我還怕死麽?”轉頭對袁承誌道:“哪知道這張圖


    卻是假的。他們五人在南京鑽來鑽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幾千兩銀子本錢,一個小錢也沒找


    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


    溫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橫眉怒目,卻畏懼袁承誌,不敢衝進亭來。溫儀說到這裏,呆呆的


    出神,低聲緩緩的道:“他這一去,我就沒再得到他的音訊。他手腳上的筋都斷了,已成廢


    人。他是這樣的心高氣傲,不痛死也會氣死……”


    溫方達又叫:“姓袁的,這小賤人說起我們溫氏的五行陣,你已聽到了,有種的就出來


    試試。”溫儀低聲道:“你走吧,別跟他們鬥。”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金蛇郎君所遭冤


    屈,終於是有人知道了。”袁承誌曾和溫氏五兄弟一一較量過。知道單打獨鬥,沒一個是自


    己對手,不過他們五人齊上,再加上有甚麽操練純熟的五行陣,隻怕確是不易擊破。初次較


    量時雙方並無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現下自己已知他們**,而他們又認定自己與金蛇郎君


    頗有淵源,這種人甚麽陰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一不留神,慘禍立至,自己卻又不欲對他


    們痛下殺手,一時不禁頗為躊躇。溫方義叫道:“怎麽,不敢麽?乖乖的跟爺爺們叩三個響


    頭,就放你出去。”溫方施陰森森的道:“這時候叩頭也不成啦。”袁承誌尋思:“須得靜


    下來好好想一想,籌思個善策。”他初出茅廬,閱曆甚淺,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難題,


    立生應變之計,於是朗聲道:“溫氏五行陣既是厲害無比,晚輩倒也想見識見識。不過我現


    下甚是疲累,讓我休息一個時辰,成嗎?”溫方義隨口道:“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你再挨


    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溫方山低聲道:“這小子別使甚麽詭計,咱們馬上給他幹。”溫方


    達道:“二弟已經答應了他,就讓他多活一個時辰,也教他死而無怨。”


    溫儀急道:“袁相公,你別上當,他們行事向來狠辣,哪有這麽好心,肯讓你多休息一


    個時辰?這些年來,他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個寶藏。他們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斷你的手筋腳


    筋,逼你去幫著尋寶。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溫方達聽她說穿了自己用


    心,臉色更是鐵青,冷笑道:“你們三個還想走得越遠越好?哼,念頭倒轉的挺美。姓袁


    的,你到練武廳上休息去吧。待會動手,大家方便些。”袁承誌道:“好吧!”站起身來。


    溫儀母女知道五行陣的厲害,心中焦急,但也沒法阻攔,隻得跟在他身後,一齊出亭。到了


    練武廳中,溫方達命人點起數十支巨燭,說道:“蠟燭點到盡處,你總養足精神了吧?”袁


    承誌點點頭,在中間一張椅上坐下。溫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個圓圈,將他圍在中


    間,五人閉目靜坐。在五人之外,溫南揚、溫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張矮


    凳,圍成一個大圈。袁承誌見這十六人按著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為五行陣的輔佐,心想:


    “五行陣外又有八卦陣,要破此陣,更是難上加難。”他端坐椅上,細思師門所授各項武


    功,反複思考,總覺在這二十一名好手的圍攻之下,最多隻能自保,要想衝破陣勢脫身,隻


    怕難以辦到,時候一長,精神力氣勢必不濟,終須落敗。就算以木桑道長所傳輕功逃出陣


    去,那批黃金又怎能奪回?留下溫儀母女,她二人難免殺身之禍,那可如何是好?正焦急


    間,忽然靈機一動,想到《金蛇秘笈》中最後的數頁。那幾頁上的武功當時揣摸不透,直到


    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圖形,再參照秘笈封麵夾層中的秘訣,方才領悟,但始終不明白這


    些武功何以竟要搞得如此繁複,有許多招數顯然頗有蛇足之嫌。接戰之際,敵人武功再高,


    人數再多,也決不能從四麵八方同時進攻,不露絲毫空隙,而這套武功明明是為了應付多方


    同時進攻而創。此刻身處困境,終於省悟,原來金蛇郎君當日吃了大虧,脫逃之後,殫竭心


    智,創出這套武功來,卻是專為破這五行陣而用。他當然是想來石梁報仇,可惜手腳筋脈均


    被挑斷,使不出勁。袁承誌心下盤算:自己無意中學到了這套武功,既可脫今日之難,又能


    替這位沒見過麵的恩師一泄當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當年


    這一番苦心。想到這裏,心中大喜,睜眼一望,隻見桌上蠟燭已點剩不到一寸。


    溫氏五老見他臉上忽憂忽喜,不知他在打甚麽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陣威力無窮,也不


    在意,隻是圓睜著十隻眼睛,嚴加防備,怕他乘隙脫逃。


    袁承誌重又閉眼,將《金蛇秘笈》末章所載武功從頭至尾細想一遍,想到最後摧敵致勝


    的那一路“快刀斬亂麻”時,陡然一驚,全身登時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


    “以後數十招都是要靠寶刀寶劍來使敵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機打亂敵陣。我手頭卻無金蛇


    劍,這一時三刻之間,卻到哪裏找寶刀寶劍去?”青青在旁邊一直注視著他,驀地裏見他臉


    上大顯惶急,額頭見汗,心想還未交鋒,已自心怯氣餒,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擔憂。袁承


    誌見蠟燭已快燒到盡頭,燭焰吞吐顫動,將滅未滅,但破陣之法,仍未想出,更是憂急。就


    在這時,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說道:“相公請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隨手接


    過,放到唇邊張口要喝,突然間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當啷一聲響,在地下跌得


    粉碎。袁承誌一晃眼間,見青青右手向後一縮,知道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驚,暗想:“好


    險?我怎麽如此胡塗,竟沒想到他們又會給我喝甚麽醉仙蜜。”溫方悟見詭計為青青揭破,


    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這樣的娘,就生這樣的女兒!溫家祖宗不積德,盡出些向著外人的


    賤貨!”青青嘴頭毫不讓人,說道:“溫家祖宗積好大的德呀,修橋鋪路,救濟窮人,甚麽


    好事都幹。就是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溫方悟大怒,跳起來就要打人。溫方達道:“五


    弟,沉住氣,留神這小子。”原來袁承誌這時又是一臉喜色,青青這一支袖箭觸動了靈機:


    “用暗器!”隻見燭火晃動,已有兩支蠟燭熄了,當下站起身來,說道:“好啦,請賜教


    吧!這次分了勝負之後怎樣?”溫方達道:“你勝了,金子由你帶去。你勝不了,那也不必


    多說。”袁承誌知道自己若是落敗,當然性命不保,但如得勝,隻怕他們還要抵賴,說道:


    “你們把金子拿出來,我破陣之後,拿了就走。”溫氏五老見他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心想


    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為溫氏五行陣所擒,現下經過十多年潛心鑽研,又創了一個八卦


    陣來作輔佐,你如何能夠脫逃?這陣勢他們平素練得純熟異常,對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綽綽


    有餘,實是石梁派鎮派之寶,向來不肯輕用,以免被人窺見了虛實。這次實因袁承誌武功太


    強,五兄弟個個身懷絕藝,卻均被他三招兩式之間就打得一敗塗地。五人一商議,隻得拿出


    這門看家本領來,也顧不得被他說以眾欺寡了。溫方達吩咐家丁換上蠟燭,對青青道:“把


    金子拿出來。”


    青青早在後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黃金都還給他也就算了,這時想再私下給他,也已來


    不及了,隻得把一大包金條都捧到練武廳中,放在桌上。


    溫方達左手在桌上橫掃過去,金包打開,啪啪啪一聲響,數十塊金條散滿了一地,燦然


    生光,冷笑道:“溫家雖窮,這幾千兩金子還沒瞧在眼裏。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們這五


    行陣,盡管取去!”五老一聲呼喝,各執兵刃,已將袁承誌圍住。袁承誌心中一凜:“他們


    連屋上也布了人,這陣法可又如何破解?”卻聽得溫方施道:“屋上有人!”大聲喝道:


    “甚麽人?都給我滾下來!”隻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溫家五位老爺子,姓榮


    的登門請罪來啦!”呼喝聲中,屋上躍下二十多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龍遊幫幫主榮彩。


    袁承誌登時大為寬懷,向青青望了一眼,見她臉色微變,咬住下唇。溫方達道:“老


    榮,你三更半夜光臨舍下,有甚麽指教?啊,方岩的呂七先生也來了。”說著向榮彩身後一


    個老頭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還禮,說道:“老兄弟們都清健,這可有幾年不見了哪!”


    榮彩笑道:“五位老爺子好福氣,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計謀又強的孫小姐,不但把我們


    的沙老大和十多個兄弟傷了,連我小老兒也吃了她虧。”溫氏兄弟不知青青和他們這層過


    節,平時石梁派與龍遊幫頗有來往,這時強敵當前,不願再旁生枝節。溫方達道:“老榮,


    我家小孩兒有甚麽對不起你的,我們決不護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好不好呀?”


    榮彩一愣,心想:“這個素來橫蠻狂傲的老頭今日竟這麽好說話?難道他當真怕了呂七


    先生?”一瞥之間見到了袁承誌,更是不解:“他們有這樣的一個硬手在此,呂七先生也未


    必能夠勝他。我還是見好收篷吧!”便道:“龍遊幫跟貴派素來沒過節,衝著各位老爺子的


    金麵,沙老大已死不能複生,總怨他學藝不精。不過這批金子……”眼光向著地下一塊塊的


    金條一掃,說道:“我們龍遊幫跟了幾百裏路程,費了不少心血,又有人為此送命,大家在


    江湖上混飯吃……”溫方達聽他說到這裏,便住口不往下說了,知他意在錢財而非為了報


    仇,便道:“黃金都在這裏,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榮彩聽他說得慷慨大方,隻道是


    反語譏刺,但瞧他臉色,卻似並無惡意,道:“溫老爺子如肯賜給半數,作為敝幫幾名死傷


    兄弟的撫恤,兄弟感激不盡。”溫方山道:“你拿吧。”榮彩雙手一拱,說道:“那麽多謝


    了!”手一擺,他身後幾名大漢俯身去拾金條。那幾人手指剛要碰到金條。突然肩頭被人一


    推,隻覺一股極大的力量湧來,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躍出數步,抬起頭來,見袁承誌已站


    在麵前。


    袁承誌道:“榮老爺子,這批金子是闖王的軍餉,你要拿去,可不大穩便。”闖王的名


    頭在北方固然威聲遠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卻不大理會。榮彩轉頭對呂七先生笑道:“他


    拿闖王的名頭來嚇咱們。”呂七先生手中拿著一根粗大異常的旱煙筒,吸了一口,噴一口


    煙,慢條斯理,側目向袁承誌打量。袁承誌見他神情無禮,心頭有氣,隻是他一副氣派顯是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輕慢,作了一揖,說道:“前輩可是姓呂?晚輩初來江南,恕


    我不識。”


    呂七先生吐了一口煙,筆直向袁承誌臉上噴去,又吸了一口,跟著兩道白蛇般的濃煙從


    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誌還不怎的,青青瞧著卻已氣往上衝,便想開口說話。


    溫儀在她臂上輕輕一捏。青青回過頭來,見母親緩緩搖頭,才把一句罵人的話忍住了。隻見


    呂七先生將旱煙袋在磚地上篤篤篤的敲了一陣,敲去煙灰,又裝上煙絲。這時連溫氏五老也


    有點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據說當年以一套鶴形拳打敗過無數高手,手中的


    煙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奪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領如何,誰也沒有見過。溫氏五


    老都盼他與袁承誌說僵了動手,他能取勝固然最好,否則至少也可消去袁承誌的一點力氣。


    隻見呂先生從懷中摸出火石火紙,撲撲撲的敲擊,煙絲還未點著,忽然屋頂上有人大喝:


    “快還我們金子!”一個少女、一個粗壯少年雙雙躍下,隨後又溜下一個五十餘歲的中年漢


    子,瞧打扮似是個商賈,左手拿著一個算盤,右手拿著一支筆,模樣很是古怪。他慢吞吞的


    從牆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袁承誌見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憂,喜的是來了幫


    手,但不知另外兩人武功如何。眼下敵人除了石梁派外,又多了龍遊幫與呂七先生這批人。


    溫儀與青青母女和溫氏五老撕破了臉,已處於絕大危險之中,非將她們救走不可,要是新來


    的兩人本領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顧,豈不糟糕?這時溫氏弟子中已有人搶


    上去攔阻喝問。那少年大聲叫道:“快把我們的金子還來!”見金條散在地下,說道:“啊


    哈,原來都在這裏!”俯身就拾。袁承誌眉頭一皺,心想這人行事甚為魯莽,隻怕沒甚麽高


    明武功。


    溫南揚見他俯身,飛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師哥當心!”那少年側身避


    開,隨即搶攻而前,雙掌疾劈過去。溫南揚不及退讓,也伸出雙掌相抵,啪的一聲大響,四


    掌相交,兩人各自退開數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賈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著。”袁


    承誌記起安小慧的話,說有一個姓崔的師哥和她一起護送這筆金子,因兩人鬧了別扭,中途


    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麽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兒崔希敏了,難道這個形貌


    滑稽的商人,竟是大師哥銅筆鐵算盤黃真?仔細一看,見他右手中那支筆杆閃閃發光,果是


    黃銅鑄成,左手中那算盤黑黝黝地,多半是鐵的,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身過去,跪下叩


    頭,說道:“小弟袁承誌叩見大師哥。”那人正是黃真,雙手扶起,細細打量,歡然說道:


    “啊,師弟,你這麽年輕,真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你。”袁承誌道:“請問大師哥,恩師現今


    在哪裏?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黃真道:“恩師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過來說道:“承誌大哥,這就是我說的崔師哥。”袁承誌向他點點頭。安小慧見


    袁承誌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來。袁承誌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謝意。


    崔希敏瞧著很不樂意。黃真喝道:“希敏,怎麽這樣沒規矩?快向師叔叩頭!”崔希敏


    見袁承誌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心頭不服氣,慢吞吞的過來,作勢要跪。袁承誌連說:“不敢


    當!”雙手攔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聲:“小師叔!”黃真又罵:


    “甚麽小師叔大師叔,就算你大過他,師叔總是長輩。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師父?”


    袁承誌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記他得緊。”崔希敏道:“我叔叔好。”呂七先


    生見他們師兄弟、師侄叔見禮敘話,鬧個不完,將旁人視若無物,這時卻輪到他耐不住了,


    怪目一翻,抬頭望著屋頂,說道:“來的都是些甚麽人?”這一出聲,眾人都嚇了一跳。原


    來他這句話說得聲若怪梟,十分刺耳,沙嘎中夾雜著尖銳之音,難聽異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說道:“這些金子是我們的,給你們偷了來,現今師父帶我們來拿回


    去。”呂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頂,口噴白煙。忽然嘿嘿冷笑兩聲。


    崔希敏見他老氣橫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裏的模樣,氣往上衝,說道:“到底金子還


    是不還,你明白說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讓作得主的人出來說話。”呂七先生又是磔磔


    兩聲怪笑,轉頭向榮彩道:“你告訴這娃兒,我是甚麽人。”榮彩喝道:“這位是大名鼎鼎


    的呂七先生,可別把你嚇壞了。年紀輕輕,這麽無禮。”崔希敏不知呂七先生是甚麽人,自


    然也嚇不壞,叫道:“我管你是甚麽七先生八先生,我們是來拿金子的。”溫南揚剛才與他


    交了手,未分勝負,心中不耐,跳出來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沒有本事。


    先贏了我再說。”不等對方答話,跳過來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這拳正中肩頭。他大


    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聲,正打在溫南揚肚上。各人各自負痛跳開,互相瞪了一眼,重


    又打在一起。頃刻之間,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各人頭上身上都中了十餘拳。兩人打


    法一般,都是疏於防禦,勇於進攻。袁承誌暗暗歎氣:“大師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話,


    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兩拳那還了得?難道崔叔叔也不好好點撥他一下?”他不知崔希


    敏為人贛直,性子頗為暴躁,學武時不能細心。好在他身子粗壯,挨幾下盡能挺得住。混戰


    中隻見他右手虛晃一拳,溫南揚向右閃避,他左手一記鉤拳,結結實實的正中對手下顎,砰


    的一聲,溫南揚跌倒在地,暈了過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師父望了一眼,以為定得讚許,


    卻見師父一臉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勝了,怎麽師父反而見怪。小慧見他嘴唇腫


    起,右耳鮮血淋漓,拿手帕給他抹血,低聲道:“你怎不閃避?一味蠻打!”崔希敏道:


    “避甚麽?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呂七先生怪聲說道:“打倒一個蠻漢,有甚麽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嗎?”突然拔起身


    子,站到了兩塊金條之上,右手中的旱煙袋點著另一塊金條,說道:“不論你拳打腳踢,隻


    要把這三塊金條從我腳底下弄了開去,所有這些金條都是你的。”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得他


    過於狂妄。適才這場打鬥,大家都看了出來,崔希敏武功雖然不高,膂力卻強。以一根煙管


    點住金條,料定他無法撥動,也不免太過小覷了人。崔希敏怒道:“你說話可不許反悔。”


    呂七先生仰天大笑,向榮彩道:“你聽,他怕我反悔。”榮彩隻得跟著幹笑一陣,心中卻也


    頗為疑惑。崔希敏道:“好,我來了!”縱上三步,看準了他煙管所點的金條,運力右足,


    一個掃堂腿橫踢過去。袁承誌看得清楚,估計這一腿踢去,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呂七先


    生功力再高,也決不能用一根煙管將金條點住不動,除非他有甚麽妖法魔術。


    眼見崔希敏一腿將到,呂七先生煙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彎裏一點。崔希敏一條腿登時麻


    木,踢到中途,便即軟垂,膝蓋一彎,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呂七先生連連拱手,一陣怪


    笑,說道:“不敢當!小兄弟何必多禮?”


    安小慧大驚,搶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黃真麵前,說道:“黃師伯,這老頭兒使奸,


    您去教訓教訓他。”崔希敏破口大罵:“你暗算傷人,老家夥,你不是英雄好漢!”黃真伸


    手給他在腰裏一捏,大腿上一戳,解開了閉住的穴道,說道:“原來你小家夥中了人家暗


    算,才是英雄好漢,佩服啊佩服!”他見呂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驚,心想在浙南偏


    僻之地,居然有這等打穴好手。黃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鐵算盤,專門鎖拿敵人的兵器,右手


    是一支銅筆,那自然也擅於打穴。他伸手在算盤上一撥,說道:“這筆帳記下了!咱們現銀


    交易,不放賒帳,呂七先生,你這就還帳吧!”銅筆一指,便要上前給徒弟找回這個場子。


    袁承誌心想:“我是師弟,該當先上!”說道:“大師哥,待小弟先來。我不成時,你


    再接上。”


    黃真見他年紀甚輕,心想他即學全了本門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諒來不是這呂七先生的


    對手。師父臨老收幼徒,對他一定甚是鍾愛,如有失閃,豈不是傷了師父之心。這可與讓崔


    希敏出陣不同,須知自己這個寶貝徒兒武功平平,魯莽自大,讓他多吃點苦頭,受些挫折,


    於他日後藝業大有好處,於是低聲道:“師弟,還是我來吧。”袁承誌也放低了聲音道:


    “大師哥,他們好手很多,這五個老頭兒有一套很厲害的五行陣,待會還有惡鬥。你是咱們


    主將,還是讓小弟先來。”黃真見他執意要上,心想初生犢兒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


    興頭,便道:“那麽師弟小心了。”


    袁承誌點點頭,走上一步。向呂七先生道:“我也來踢一腳,好不好?”呂七先生與眾


    人都感愕然,心想剛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頭,怎地你還是不知死活。呂七先生見他比崔


    希敏還年輕,越發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們話說明在先,你給我行大禮可不敢


    當。”一邊說,一邊又伸煙管點住了金條。袁承誌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樣,走上三步,提起右


    足,橫掃過去。崔希敏看得著急,叫道:“小師叔,那不成,老家夥要點穴!”


    溫氏五兄弟卻知袁承誌雖然年輕,可是武功奇高,眼見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轍,都感奇


    怪,難道他竟能閉住腿上穴道,不怕人點?眾人眼光都望著袁承誌那條腿。黃真銅筆交在左


    手,準擬一見袁承誌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師弟,再攻敵人。隻見袁承誌右腿橫掃,將要踢


    到金條,呂七先生那支煙袋又是快如閃電般伸出,向他腿上點去,豈知他這一腳踢出卻是虛


    招,對方手臂剛動,早已收回。呂七先生一點不中,煙袋乘勢前送。袁承誌右腿打了半個小


    圈。剛好避開煙袋,輕輕一挑,已將金條挑起,右足不停,繼續橫掃。呂七先生也即變招,


    煙管向他後心猛砸。袁承誌弓身向右斜射,左手在挑起來的金條上一拍,那金條向右飛出,


    同時左足在呂七先生踏定的兩塊金條上掃去,金條登時飛起。呂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樁


    站定。袁承誌雙手各抓住一塊金條,向內一合,啪的一聲,將第三塊金條夾住,笑道:“這


    些金條我可都要拿了,呂老前輩的話,總算數吧?”這幾下手法迅捷之極,眾人隻覺一陣眼


    花繚亂,等到兩人分開,袁承誌三塊金條已在手中,這一來,青青笑靨如花,黃真驚喜交


    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連石梁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起好來。呂七先生老臉紅得發


    紫,更不打話,左掌嗖的一聲向袁承誌劈來,掌剛發出,右足半轉,後跟反踢,踹向對方脛


    骨。這是鶴形拳中的怪招,雙掌便如仙鶴兩翼撲擊,雙腳伸縮,忽長忽短,就如白鶴相鬥一


    般。他將煙管縮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飛,甚是靈動。


    袁承誌從沒見過這路怪拳,一時不敢欺近,遠遠繞著他盤旋打轉,越奔越快。呂七先生


    見他不敢接近,心想這小子身手雖然敏捷,功力卻淺,登時起了輕視之心,哈哈一笑,從袖


    中掏出煙袋大吸一口,噴了口白煙。


    袁承誌轉了幾個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約略路子,見他吸煙輕敵,正合心意,忽然縱


    起,劈麵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呂七先生一驚,舉起煙管擋架。袁承誌拳已變掌,在煙管上一


    搭,反手抓住。呂七先生用力後扯。袁承誌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際右脅露空,伸手戳


    去,正中他“天府穴”。呂七先生右邊身子一陣酸麻,煙管脫手。


    袁承誌一瞥之間,見青青笑吟吟的瞧著自己,心想索性再讓她開開心,倒轉煙袋,放到


    呂七先生胡子上。煙袋中的煙絲給他適才一口猛吸,燒得正旺,胡子登時燒焦,一陣青煙冒


    了上來。黃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呂七先生拿胡子當煙絲抽。”袁承誌張口在煙管上一


    吹,煙絲、煙灰、火星一齊飛出,粘得呂七先生滿臉都是。黃真哈哈大笑,縱身過去,推捏


    幾下,解開了呂七先生的穴道,挾手奪過煙管,塞在


    他的手裏。呂七先生愣在當地,見眾人


    都似笑非笑的望著他,隻氣得臉色發青,把煙管往地下一摔,轉身奔了出去。榮彩叫道:


    “呂七先生!”拾起煙管,追上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甩,打了個踉蹌。呂七先生腳不


    停步,早去得遠了。崔希敏問道:“師父,老家夥打了敗仗,怎地連煙管也不要了?”黃真


    一本正經的答道:“老家夥戒了煙啦!”崔希敏搔搔頭皮,可就不明白打了敗仗幹麽得戒


    煙。他不敢再問師父,向安小慧望去,隻見她兀自為呂七先生狼狽敗逃而格格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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