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噗哧一笑,袁承誌在這地方本來不敢沉睡,立即驚


    醒,隻聽有人在窗格子上輕彈兩下,笑道:“月白風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負了


    大好時光嗎?”袁承誌聽得是溫青的聲音,從帳中望出去,果見床前如水銀鋪地,一片月


    光。窗外一人頭下腳上,“倒掛珠簾”,似在向房內窺探。袁承誌道:“好,我穿衣就


    來。”心想這人行事實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際,又有甚麽希奇古怪的花


    樣。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腰裏,推開窗戶,花香撲麵,原來窗外是座花園。


    溫青腳下使勁,人已翻起,落下地來,悄聲道:“跟我來。”提起了放在地下的一隻竹


    籃。袁承誌不知他搗甚麽鬼,跟著他越牆出外。兩人緩步向後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


    周樹木蔥翠,四下裏輕煙薄霧,出沒於枝葉之間。良夜寂寂,兩人足踏軟草,竟連腳步也是


    悄無聲息。將到山頂,轉了兩個彎,一陣清風,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滿坡


    盡是紅色、白色、黃色的玫瑰。


    袁承誌讚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溫青道:“這些花都是我親手種的,除了媽媽


    和小菊之外,誰也不許來。”溫青提了籃子,緩緩而行。袁承誌在後跟隨,隻覺心曠神怡,


    原來提防戒備之意,一時在花香月光中盡皆消除。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小小亭子,溫青


    要袁承誌坐在石上,打開籃子,取出一把小酒壺,兩隻酒杯,斟滿了酒,說道:“這裏不許


    吃葷。”袁承誌夾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類的素菜。溫青從籃裏抽出一支洞簫,


    說道:“我吹一首曲子給你聽。”袁承誌點點頭,溫青輕輕吹了起來。袁承誌不懂音律,但


    覺簫聲纏綿,如怨如慕,一顆心似乎也隨著婉轉簫聲飛揚,飄飄蕩蕩地,如在仙境,非複人


    間。


    溫青吹完一曲,笑道:“你愛甚麽曲子?我吹給你聽。”袁承誌歎了一口氣道:“我甚


    麽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麽這樣聰明?”溫青下顎一揚,笑道:“是麽?”他拿起


    洞簫,又奏一曲,這次曲調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誌一生長於兵戈拳劍之


    間,從未領略過這般風雅韻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溫青擱下洞簫,低聲道:“你覺得好


    聽麽?”袁承誌道:“世界上竟有這般好聽的簫聲,以前我做夢也沒想到過。這曲子叫甚麽


    名字?”溫青臉上突然一紅,低聲道:“不跟你說。”過了一會,才道:“這曲子叫‘眼兒


    媚’。”眼波流動,微微一笑。


    這時兩人坐得甚近,袁承誌鼻中所聞,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氣,心想這人


    實在太沒丈夫氣概,他相貌本就已太過俊俏,再這般塗脂抹粉,成甚麽樣子?幸虧自己不是


    口齒輕薄之人,否則豈不恥笑於他?又想:江南習氣奢華,莫非他富家子弟,盡皆如此,倒


    是我山野村夫,少見多怪了?正自思忖,聽得溫青問道:“你愛不愛聽我吹簫?”袁承誌點


    點頭。溫青又把簫放到唇邊,吹了起來,漸漸的韻轉淒苦。袁承誌聽得出神,突然簫聲驟


    歇,溫青雙手一拗,拍的一聲,把一支竹簫折成兩截。


    袁承誌一驚,問道:“怎麽?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麽?”溫青低下了頭,悄聲道:


    “我從來不吹給誰聽。他們就知道動刀動劍,也不愛聽這個。”袁承誌急道:“我沒騙你,


    我真的愛聽呀,真的。”溫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後,你永遠不會再來,我還吹甚


    麽簫?”頓了一下,又道:“我脾氣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


    討厭我,心裏很瞧不起我。”袁承誌一時不知說甚麽話好。溫青又道:“因此上你永遠不會


    再來了。我……我再也見你不著了。”聽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後不複相見,竟是說不出的惆


    悵難過,袁承誌不禁感動,說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麽也不懂。我初入江湖,可不會說


    謊。你說我心裏瞧不起你,覺得你討厭,老實說,那本來不錯,不過現下有些不同了。”溫


    青低聲道:“是麽?”袁承誌道:“我猜你一定有甚麽心事,是以脾氣有點奇怪,那是甚麽


    事?能說給我聽麽?”溫青沉吟道:“我跟你說。就怕你會更加瞧我不起。”袁承誌道:


    “一定不會。”溫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說。我媽媽做姑娘的時候,受了人欺侮,生下


    我來。我五位爺爺打不過這人,後來約了十多個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沒爸爸的


    人,我是個私生……”說到這裏,語音嗚咽,流下淚來。袁承誌道:“這可怪不得你,也怪


    不得你媽媽,是那壞人不好。”溫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裏都


    罵我,罵我媽。”袁承誌道:“有誰這麽卑鄙無聊,我幫你打他。現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


    討厭你了。你如真當我是朋友,我一定再來看你。”溫青大喜,跳了起來。


    袁承誌見他喜動顏色,笑道:“我來看你,你很喜歡嗎?”溫青拉住他雙手輕輕搖晃,


    道:“喂,你說過的,一定要來。”袁承誌道:“我決不騙你。”


    忽然背後有聲微響,袁承誌站起轉身,隻聽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這裏偷偷摸


    摸的幹麽?”那人正是溫正。隻見他滿臉怒氣,雙手叉腰,大有問罪之意。


    溫青本來吃了一驚,見到是他,怒道:“你來幹甚麽?”溫正道:“問你自己呀。”溫


    青道:“我和袁兄在這裏賞月,誰請你來了?這裏除了我媽媽之外,誰也不許來。三爺爺說


    過的,你敢不聽話?”溫正向袁承誌一指道:“怎麽他又來了?”溫青道:“我請他來的,


    你管不著。”


    袁承誌見他兄弟為自己傷了和氣,很是不安,說道:“咱們賞月已經盡興,大家同去安


    息吧。”溫青道:“我偏不去,你坐著。”袁承誌隻得又坐了下來。


    溫正呆在當地,悶悶不語,向袁承誌側目斜睨,眼光中滿是憎惡之意。溫青怒道:“這


    些花是我親手栽的,我不許你看。”溫正道:“我看都看過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麽?我還


    要聞一下。”說著用鼻子嗅了幾下。溫青怒火大熾,忽地跳起身來,雙手一陣亂拔,拔起了


    二十幾叢玫瑰,隨拔隨拋,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誰也看不成,這樣


    你才高興了吧?”溫正臉色鐵青,恨恨而去,走了幾步,回頭說道:“我對你一番心意,你


    卻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沒有良心。這姓袁的廣東蠻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


    生……”溫青哭道:“誰要你對我好了?你瞧著我不順眼,你要爺爺們把我娘兒倆趕出去好


    啦。我和袁兄在這裏,你去跟爺爺們說好了。你自己又生得好俊嗎?”溫正歎了一口氣,垂


    頭喪氣的走了。溫青回到亭中坐下。過了半晌,袁承誌道:“你怎麽對你哥哥這樣子?”溫


    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媽媽才姓溫,這兒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媽媽堂兄的兒子,


    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著住在別人家裏,受別人的氣了。”說著又


    垂下淚來。袁承誌道:“我瞧他對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對他很凶。”溫青忽然笑了出


    來,道:“我如不對他凶,他更要無法無天呢。”袁承誌見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爛漫的樣


    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頓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我爸爸給人害死了,那時我還隻


    七歲,我媽媽也是那年死的。”溫青道:“你報了仇沒有?”袁承誌歎道:“說來慚愧,我


    真是不幸……”溫青道:“你報仇時我一定幫你,不管這仇人多麽厲害,我一定幫你。”袁


    承誌好生感激,握住了他的手。


    溫青的手微微一縮,隨即給他捏著不動,說道:“你本事比我強得多,但我瞧你對江湖


    上的事很生,我將來可以幫你出些主意。”袁承誌道:“你真好。我沒一個年紀差不多的朋


    友,現今遇到了你……”溫青低頭道:“就是我脾氣不好,總有一天會得罪你。”袁承誌


    道:“我既當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會介意。”溫青大喜,歎了一


    口氣道:“我就是這件事不放心。”


    袁承誌見他神態大變,溫柔斯文,與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說道:“我有一句話,


    不知溫兄肯不肯聽?”溫青道:“這世上我就聽三個人的話,第一個是媽媽,第二個我親外


    公三爺爺,第三個就是你了。”


    袁承誌心中一震,說道:“承你這麽瞧得起我,其實,別人的話隻要說得對,咱們都該


    聽。”溫青道:“哼,我才不聽呢。誰待我好,我……我心裏也喜歡他,那麽不管他說得對


    不對,我都聽他的。要是我討厭的人哪,他說得再對,我偏偏不照他的話做。”袁承誌笑


    道:“你真是孩子脾氣,你幾歲了?”溫青道:“我十八歲,你呢?”袁承誌道:“我大你


    兩歲。”溫青低下了頭,忽然臉上一紅,悄聲道:“我沒親哥哥,咱們結拜為兄弟,好不


    好?”


    袁承誌自幼便遭身世大變,自然而然的諸事謹細,對溫青的身世實在毫不知情,雖見他


    對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結拜,那是終身禍福與共的大事,不由得遲疑。溫青見他沉吟不


    答,驀地裏站起身來,奔出亭子。袁承誌吃了一驚,連忙隨後追去,隻見他向山頂直奔,心


    想這人性情激烈。別因自己不肯答應,羞辱了他,做出甚麽事來,忙展開輕功,幾個起落,


    已搶在他麵前,叫道:“溫兄弟,你生我的氣麽?”溫青聽他口稱“兄弟”,心中大喜,登


    時住足,坐倒在地,說道:“你瞧我不起,怎麽又叫人家兄弟?”袁承誌道:“我幾時瞧你


    不起?來來來,咱們就在這裏結拜。”


    於是兩人向著月亮跪倒,發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重誓。站起身來,溫青向袁承誌一


    揖,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誌回了一揖,說道:“我叫你二弟吧。現下不早啦,咱們


    回去睡吧。”兩人牽手回房。


    袁承誌道:“你別回去吵醒伯母了,咱們就在這兒同榻而睡吧。”溫青陡然滿臉紅暈,


    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隨即一笑,說道:“明天見。”飄然出房,把袁承誌弄


    得愕然半晌,不知所雲。次日一早,袁承誌正坐在床上練功,小菊送來早點。袁承誌跳下床


    來,向她道勞,正吃早點,溫青走進房來,道:“大哥,外麵來了個女子,說是來討金子


    的,咱們出去瞧瞧。”袁承誌道:“好。”心想奪人財物,終究不妥,如何勸得義弟還了人


    家才好。兩人來到廳口,便聽得廳中腳步聲急,風聲呼呼,有人在動手拚鬥,一走進大廳,


    隻見溫正快步遊走,舞動單刀,正與一個使劍的年輕女子鬥得甚緊。旁邊兩個老者坐在椅中


    觀戰。一個老人手拿拐杖,另一個則是空手。溫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邊說了幾


    句話。那老者向袁承誌仔細打量,點了點頭。


    袁承誌見那少女大約十**歲年紀,雙頰暈紅,容貌娟秀,攻守之間,法度嚴謹。兩人


    拆了十餘招,一時分不出高下。袁承誌對她劍法卻越看越是疑心。


    隻見那少女欺進一步,長劍指向溫正肩頭,溫正反刀格擊,迅速之極,眼見那少女的長


    劍就要被他單刀砸飛。哪知溫正快,那少女更快,長劍圈轉,倏地向溫正頸中劃來。溫正一


    驚,向後連縱三步。那少女乘勢直上,刷刷數劍,攻勢十分迅捷。袁承誌已看明白她武功家


    數,雖不是華山派門人,但必受過本門中人的指點,否則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著劍


    術精奇,才和溫正勉強打個平手,莫看她攻勢淩厲,其實溫正又穩又狠,後勁比她長得多。


    溫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溫正敵手,微微冷笑,說道:“憑這點子道行,也想上門來討東


    西。”再拆數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勢已緩,溫正卻是一刀狠似一刀,再鬥片刻,那少女更是


    左支右絀,連遇凶險。袁承誌見情勢危急,忽地縱起,躍入兩人之間。兩人鬥得正緊,兵刃


    哪裏收得住勢?一刀一劍,齊奔他身上砍到。溫青驚呼一聲。那兩個老者一齊站起,隻因出


    其不意,都來不及救援。卻見袁承誌右手在溫正手腕上輕輕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


    微微一擋。兩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蕩了開去,當即齊向後躍。兩個老者都是“咦”的


    一聲,顯然對袁承誌這手功夫甚是驚詫,兩人對望了一眼。溫正隻道袁承誌記著昨夜之恨,


    此時出手跟自己為難。那少女卻見他與溫青同從內堂出來,自然以為他是對方一黨,眼見不


    敵,仗劍就要躍出。袁承誌叫道:“這位姑娘且慢,我有話說。”那少女怒道:“我打你們


    不贏,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來討金子,你們要待怎樣?”袁承誌拱手道:“姑娘勿怪,請教


    尊姓大名,令師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聲,道:“誰來跟你囉唆?”陡然躍起,向


    門外縱去。袁承誌左足一點,已擋在門外,低聲道:“莫走,我幫你。”那少女一呆,問


    道:“‘你是誰?”袁承誌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對烏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臉,忽然叫


    了出來:“你識得安大娘麽?”袁承誌全身一震,手心發熱,說道:“我是袁承誌,你是小


    慧?”那少女高興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誌大哥。”驟然間想


    起男女有別,臉上一紅,放下了手。溫青見了這副情狀,臉上登時如同罩了一層嚴霜。溫正


    叫了起來:“我道袁兄是誰?原來是李自成派了來臥底的!”袁承誌道:“我與闖王曾有一


    麵之緣,倒也不錯,可說不上臥底。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兩位因何交手,兄弟鬥膽,替


    兩位說和如何?”安小慧道:“承誌大哥,他們既是你朋友,隻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


    提。”溫青冷冷的道:“有這麽容易?”袁承誌道:“兄弟,我給你引見,這位是安小慧安


    姑娘,我們小時在一塊兒玩,已整整十年不見啦。”溫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並不施


    禮,也不答話。


    袁承誌很感尷尬,問安小慧道:“你怎麽還認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傷疤,


    我怎會忘記?小時候那個壞人來捉我,你拚命相救,給人家砍的,你忘記了麽?”袁承誌笑


    道:“那一天我們還用小碗小鍋煮飯吃呢。”


    溫青更是不悅,悻悻的道:“你們說你們的……青梅竹馬吧,我可要進去啦。”袁承誌


    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麽跟這位大哥打了起來?”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師


    兄……”袁承誌搶著問:“崔師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


    的侄兒。我們護送闖王一筆軍餉到浙東來,哪知這人真壞,半路上來卻搶了去。”說著向溫


    青一指。


    袁承誌心下恍然,原來溫青所劫黃金是闖王的軍餉,別說闖王對自己禮遇,師父又正全


    力輔佐於他,便衝著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無論如何要設法幫他找


    回來。何況闖王千裏迢迢的送黃金到江南來,必定有重大用途。他所興的是仁義之師,救民


    於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當下心意已決,向溫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臉上,你把金


    子還了這位姑娘吧!”溫青哼了一聲,道:“你先見過我兩位爺爺再說。”袁承誌聽說兩位


    老者是他爺爺,心想既已和他結拜,他們就是長輩,於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著兩個老


    者磕下頭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喲,不敢當,袁世兄請起。”把拐杖往椅子邊上一倚,


    雙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袁承誌突覺一股極大勁力向上托起,立時便要給他拋向空中,


    當下雙臂一沉,運勁穩住身子,仍向兩人磕足了四個頭才站起身來。那老者暗暗吃驚,心


    想:“這少年好渾厚的內力。”哈哈一笑,說道:“聽青兒說,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


    錯。”溫青道:“這位是我三爺爺。”又指著空手的老者道:“這位是我五爺爺。”說了兩


    人名號,一個叫溫方山,一個叫溫方悟。袁承誌心想:“這兩人想來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兩


    祖。那三爺爺的武功比溫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於是也各叫了一聲:“三爺爺!五爺


    爺!”兩個老者齊道:“不敢當此稱呼。”臉上神色似乎頗為不愉。袁承誌暗暗有氣,心


    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將、遼東督師。我和你們孫兒結拜,也不致辱沒了他。”轉頭向溫青


    道:“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還了她吧!”


    溫青慍道:“你就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點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誌道:


    “兄弟,咱們學武的以義氣為重,這批金子既是闖王的,你取的時候不知,也就罷了。現下


    既知就裏,若不交還,豈非對不起人?”


    兩個老者本不知這批黃金有如此重大的牽連,隻道是哪一個富商之物,此時聽安小慧、


    袁承誌一說,心下也頗不安。他們知道闖王聲勢浩大,江湖豪傑聞風景從,這批黃金要是不


    還,來索討的好手勢必源源而至,實是後患無窮。溫方山微微一笑,說道:“衝著袁世兄的


    麵子,咱們就還了吧。”溫青道:“三爺爺,那不成!”袁承誌道:“你本來分給我一半,


    那麽我這一半先交還她再說。”溫青道:“你自己要,連我的通統給你。誰又還這樣小家


    氣,幾千兩金子就當寶貝了?不過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來要,我就偏偏不給。”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樣才肯還?劃下道兒來吧?”溫青對袁承誌道:“你


    到底是幫她,還是幫我?”袁承誌躊躇半刻,道:“我誰也不幫,我隻聽師父的話。”溫青


    道:“師父?你師父是誰?”袁承誌道:“我師父是闖王軍中的。”溫青怒道:“哼,說來


    說去,你還是幫她。好,金子是在這裏,我費心機盜來,你也得費心機盜去。三天之內,你


    有本事就來取去,過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氣了,希裏嘩拉,一天就花個幹淨。”袁承誌


    道:“這麽多黃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溫青慍道:“花不完,不會拋在大路上,讓旁人揀


    去幫著花麽?”袁承誌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來。”兩人走到廳角。袁承誌道:


    “昨晚你說聽我話的,怎麽隔不了半天就變了卦?”溫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聽你


    話。”袁承誌道:“我怎麽不待你好?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溫青眼圈一紅道:“你見


    了從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護著她,哪裏還把人家放在心上?闖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樣?大


    不了給他殺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沒人疼。”說著又要掉下淚來。


    袁承誌見他不可理喻,很不高興,說道:“你是我結義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


    視同仁,不分厚薄。你怎麽這個樣子?”溫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視同仁,不分厚薄。


    哼,不必多說,你三天內來盜吧!”袁承誌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勸,溫青手一甩,走進內堂。


    袁承誌見話已說僵,隻得與安小慧兩人告辭出去,找到一家農舍借宿,問起失金經過。原來


    安小慧等護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為溫青所乘。


    安小慧說起別來情由,說她母親身子安健,也常牽記著他。袁承誌從懷中摸出一隻小金


    絲鐲來,說道:“這是你媽從前給我的。你瞧,我那時的手腕隻有這麽粗。”安小慧嗤的一


    笑,瞧著他手臂,問道:“承誌大哥,你這些年來在幹甚麽?”袁承誌道:“天天在練武,


    甚麽事也沒做。”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這麽強,剛才你隻把我的劍輕輕一推,我就一


    點勁也使不上來啦。”袁承誌道:“你怎麽也會華山派劍法?誰教你的?”安小慧眼圈一


    紅,把頭轉了過去,過了一會才道:“就是那個崔師哥教的,他也是華山派的。”袁承誌忙


    問:“他受了傷還是怎的?你為甚麽難過?”安小慧道:“他受甚麽傷啊?他不理人家,半


    路上先走了。”袁承誌見其中似乎牽涉兒女私情,不便再問。等到二更時分,兩人往溫家奔


    去。袁承誌輕輕躍上屋頂,隻見大廳中燭光點得明晃晃地,溫方山、方悟兩兄弟坐在桌邊喝


    酒。溫正、溫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誌不知黃金藏在何處,想偷聽他們說話,以便得到些線


    索。隻聽溫青冷笑一聲,抬起頭來,向著屋頂道:“金子就在這裏!有本領來拿好了。”安


    小慧一拉袁承誌的衣裾,輕聲道:“他已知道咱們到了。”袁承誌點點頭,隻見溫青從桌底


    下取出兩個包裹,在桌上攤了開來,燭光下耀眼生輝,黃澄澄的全是一條條的金子。溫青和


    溫正也坐了下來,把刀劍往桌上一放,喝起酒來。袁承誌心想:“他們就這般守著,除非是


    硬奪,否則怎能盜取?”等了半個時辰,下麵四人毫無走動之意,知道今晚已無法動手,和


    安小慧回到住宿之處。


    次日傍晚,兩人又去溫宅,見大廳中仍是四人看守,隻是換了兩個老人,看來也是五兄


    弟中的,其餘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袁承誌對安小慧道:“他們有高手守在隱蔽的地方,


    可要小心。”安小慧點點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縱身下去。袁承誌怕她落單,連忙


    跟下。隻見她一路走到屋後,摸到廚房邊,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點燃了起來。過不多


    時,火光衝天而起。溫宅中登時人聲喧嘩,許多莊丁提水持竿,奔來撲救。


    兩人搶到前廳,廳中燭光仍明,坐著的四人卻已不見。安小慧大喜,叫道:“他們救火


    去啦!”縱身翻下屋頂,從窗中穿進廳內。袁承誌跟了進去。


    兩人搶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黃金,忽然足下一軟。袁承誌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


    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卻沒拉著,原來腳底竟是個翻板機關。他身子騰起,左掌搭上廳中石


    柱,隨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礎之上。這時翻板已經合攏,把安小慧關在底下。袁承誌大驚,


    撲出窗外查看機關,要設法搭救。剛出窗子,一股勁風迎風撲到,當即右掌揮出,和擊來的


    一掌相抵,兩人一用力,袁承誌借勢躍上屋頂,偷襲之人卻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著


    地後便即躍上屋頂。


    袁承誌立定身軀,四下一望,倒抽一口涼氣,隻見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頂上竟然站


    滿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躍上來的正是溫正。


    袁承誌身入重圍,不知對方心意如何,當下凝神屏氣,一言不發。隻見人群中走出五個


    老人來,其中溫方山和溫方悟是拜見過的,另外兩個老人剛才曾坐在廳中看守黃金,餘下一


    人身材魁梧,比眾人都高出半個頭。那人哈哈一笑,聲若洪鍾,說道:“我兄弟五人僻處鄉


    間,居然有闖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了。哈哈,哈哈!”


    袁承誌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輩拜見。”他因四周都是敵人,隻怕磕下頭去受人暗


    算,但禮數仍是不缺。溫青站了出來,說道:“這位是我大爺爺,那兩位是我二爺爺、四爺


    爺。”袁承誌一一行禮。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溫方達、二哥溫方義、老四溫方施點點頭,卻不還禮,不住向他打


    量。溫方義怒聲喝道:“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誌道:


    “那是晚輩一個同伴的魯莽,晚輩十分過意不去,幸喜並未成災。晚輩明日再來向各位磕頭


    陪罪。”這時柴堆的火已被撲滅,並未燃燒開來。


    溫正的祖父溫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溫正頗為相似,發話道:“磕頭?磕幾個頭就能


    算了?小娃娃膽大妄為,竟到石梁溫家來撒野。你師父是誰?”溫氏五老雖對闖王的聲勢頗


    為忌憚,但五兄弟素來愛財,到手了的黃金卻也不肯就此輕易吐了出去;適才見袁承誌一掌


    震落溫正,武功委實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師承門派,再定對策。


    袁承誌道:“家師眼下在闖王軍中,隻求各位將闖王的金子發還,晚輩改日求家師寫信


    前來道謝。”溫方達道:“你師父是誰?”袁承誌道:“他老人家素來少在江湖上行走,晚


    輩不敢提他名字。”溫方達哼了一聲,道:“你不說,難道就瞞得過我們?南揚,跟這小子


    過過招。”心想隻消一動上手,非叫你立現原形不可。人群中一人應聲而出。這人四十多歲


    年紀,腮上一叢虯髯,是溫方義的第二個兒子,在石梁派第二輩中可說是一流好手。他縱身


    上來,劈麵便是一拳。袁承誌側頭讓過,溫南揚左手一拳跟著打到,拳勁頗為淩厲。


    袁承誌心下盤算:“這許多人聚在這裏,一個個打下去,勢必給他們累死。如不速戰,


    隻怕難以脫身。”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飛出,在他左拳上一擋,五指抓攏,已拿住他拳


    頭,順勢後扯。溫南揚收勢不住,踉踉蹌蹌的向前跌去,腳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


    五叔溫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回身撲來。


    袁承誌站著不動,待他撲到,轉身後仰,左腳輕輕一勾,溫南揚又向前俯跌下去。袁承


    誌左足方勾,右掌同時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已一把抓住他的後心。溫南揚身子剛要撞


    到瓦麵,驟然被人提起,哪裏還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誌一眼,退了下去。溫方義喝道:


    “這小子倒果然還有兩下子,老夫來會會高人的弟子。”雙掌一錯,就要上前。溫青突然縱


    到他身旁,俯耳說道:“二爺爺,他和我結拜了,你老人家可別傷他。”溫方義罵了一聲:


    “小鬼頭兒!”溫青拉住他的手,說道:“二爺爺你答應了?”溫方義道:“走著瞧!”手


    一甩,溫青立足不穩,不由自主的退出數步。


    溫方義穩穩實實的踏上兩步,說道:“你發招!”袁承誌拱手道:“晚輩不敢。”溫方


    義道:“你不肯說師父名字,你發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誌見他一副老氣橫秋的模


    樣,心中也道:“你走著瞧。”說道:“那麽晚輩放肆了,晚輩功夫有限,尚請手下留


    情。”溫方義喝道:“快動手,誰跟你囉裏囉唆?溫老二手下是向來不留情的!”


    袁承誌深深一揖,衣袖剛抵瓦麵,手一抖,袖子突然從橫裏甩起,呼的一聲,向溫方義


    頭上擊去,勁道著實淩厲。溫方義低頭避過,伸手來抓袖子,卻見他輕飄飄的縱起,左袖兜


    了個圈子,右袖驀地從左袖圈中直衝出來,徑撲麵門,來勢奇急。溫方義避讓不及,當即身


    子仰後,躲開了這招。袁承誌不讓他有餘裕還手,忽然回身,背向對方。溫方義一呆,隻道


    他要逃跑,右掌剛要發出,忽覺一陣勁風襲到,但見他雙袖反手從下向上,猶如兩條長蛇般


    向自己腋下鑽來,這一招更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雙手想抓,哪知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啦啦


    兩聲,竟爾打中,隻感到一陣發麻,對手已借勢竄了出去。


    袁承誌回過身來,笑吟吟的站住。溫青見他身手如此巧妙,一個“好”字險些脫口而


    出,急忙伸手按住了嘴,跟著伸了伸舌頭。溫方義又羞又惱,饒是他見多識廣,卻瞧不出這


    三招袖子功夫出於何門何派。他又怎知袁承誌第一招使的是華山派嫡係武功伏虎掌法,第二


    招是從木桑道人的輕功中變化出來,第三招“雙蛇鑽腋”卻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


    袁承誌怕對方識得,每一招均略加變化,兼之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溫方義如何能識?溫方達


    等四兄弟麵麵相覷,都覺大奇。


    溫方義老臉漲得通紅,須眉俱張,突然發掌擊出。月光下袁承誌見他頭上冒出騰騰熱


    氣,腳步似乎遲鈍蹣跚,其實穩實異常,當下不敢再行戲弄,一矮身,避開兩招,卷起衣


    袖,見招拆招,凝神接戰,他生怕給對方叫破自己門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尋常的五行拳。這


    路拳法幾乎凡是學武之人誰都練過,溫氏五祖自然難以從他招式中猜測他的師承門戶。溫方


    義雖然出手不快,但拳掌發出,挾有極大勁風,拆得**招,袁承誌忽覺對方掌風中微有熱


    氣,向他手掌看去,心頭微震,但見他掌心殷紅如血,慘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覺可怖,心


    想,這人練的是朱砂掌,聽師父說,這門掌力著實了得,可別被他打到了,於是拳風一緊,


    招數仍是平庸,勁力卻漸漸增強。酣鬥中溫方義突覺右腕一疼,疾忙跳開,低頭看時,隻見


    腕上一道紅印腫起,原來已被他手指劃過,但顯是手下留情。溫方義心頭雖怒,可是也不便


    再纏鬥下去了。溫方山上前一步,說道:“這位袁兄弟年紀輕輕,拳腳居然甚是了得,那可


    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領教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袁承誌道:“晚輩不敢身攜兵器來到寶


    莊。”溫方?


    ?哈哈一笑,說道:“你禮數倒也周全,這也算藝高人膽大了。好吧,咱們到練


    武廳去!”手一招,躍下地來。眾人紛紛跳下。袁承誌隻得隨著眾人進屋。


    溫青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拐杖裏有暗器。”袁承誌正待接嘴,溫青已轉身對溫正


    道:“黑不溜秋的廣東蠻子怎麽樣?現下可服了吧?”溫正道:“二爺爺是寵著你,才不跟


    他當真,有甚麽希奇了?”溫青冷笑一聲,不再理他。眾人走進練武廳,袁承誌見是一座三


    開間的大廳,打通了成為一個大場子。家丁進來點起數十支巨燭,照得明如白晝。溫家男女


    大都均會武藝,聽得三老太爺要和前日來的客人比武,都擁到廳上來觀看,連小孩子也出來


    了。最後有個中年美婦和小菊一齊出來。溫青搶過去叫了一聲:“媽!”那美婦滿臉愁容,


    白了溫青一眼,顯得甚是不快。溫方山指著四周的刀槍架子,說道:“你使甚麽兵刃,自己


    挑吧!”袁承誌尋思:今日之事眼見已不能善罷,可是又不能傷了結義兄弟的尊長,剛下山


    來就遇上這個難題,可不知如何應付才好。溫青見他皺眉不語,隻道他心中害怕,說道:


    “我這位三爺爺最疼愛小輩的,決不能傷你。”這話一半也是說給溫方山聽的,要他不便痛


    下殺手。她母親道:“青青,別多話!”溫方山望了溫青一眼,說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


    化罷。袁世兄,你使甚麽兵刃?”袁承誌遊目四顧,見一個六七歲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著


    一柄玩具木劍,漆得花花綠綠地,劍長隻有尋常長劍的一半。他心念一動,走過去說道:


    “小兄弟,你這把劍借給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將劍遞了給他。袁承誌接了


    過來,對溫方山道:“晚輩不敢與老前輩動真刀真槍,就以這把木劍討教幾招。”這幾句話


    說來似乎謙遜,實則是竟沒把對方放在眼裏。他想對方人多,不斷纏鬥下去,不知何時方


    決,安小慧又已遭困,須得顯示上乘武功,將對方盡快盡數懾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遲


    生變,又不傷了對溫青的金蘭義氣。適才他在屋頂跟溫方義動手,於對方武功修為已了然於


    胸,倘若溫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間,那麽以木劍迎敵,並不能算是犯險托大。溫方山聽


    了這話,氣得手足發抖,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如此小覷老夫這柄


    龍頭鋼杖的,嘿嘿,今日倒還是初會。好吧,你有本事,用這木劍來削斷我的鋼杖吧。”話


    剛說完,拐杖橫轉,呼的一聲,朝袁承誌腰中橫掃而來。風勢勁急,袁承誌的身子似乎被鋼


    杖帶了起來,溫青“呀”了一聲,卻見他身未落地,木劍劍尖已直指對方麵門。溫方山鋼杖


    倒轉,杖頭向他後心要穴點到。


    袁承誌心想:“原來這拐杖還可用來點穴,青弟又說杖中有暗器,須得小心。”身子一


    偏,拐杖點空,木劍一招“沾地飛絮”,貼著拐杖直削下去,去勢快極。


    溫方山瞧他劍勢,知道雖是木劍,給削上了手指也要受傷,危急中右手一鬆,拐杖落


    下,剛要碰到地麵,左手快如閃電,伸下去抓著杖尾,驀地一抖,一柄數十斤的鋼杖昂頭挺


    起,反擊對方。袁承誌見他眼明手快,變招迅捷,也自佩服。兩人越鬥越緊,溫方山的鋼杖


    使得呼呼風響,有時一杖擊空,打在地下,磚頭登時粉碎,聲勢著實驚人。袁承誌在杖縫中


    如蝴蝶般穿來插去,木劍輕靈,招招不離敵人要害。


    轉瞬拆了七八十招,溫方山焦躁起來,心想自己這柄龍頭鋼權威震江南,縱橫無敵,今


    日卻被這後生小輩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豈非斷送?杖法突變,橫掃直砸,已將


    敵人全身裹住。旁觀眾人隻覺杖風愈來愈大,慢慢退後,都把背脊靠住廳壁,以防被杖頭帶


    到,燭影下隻見鋼杖舞成一個亮晃晃的大圈。溫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龍遊幫幫主榮彩可高得


    多了。袁承誌藝成下山,此時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強的對手,隻是不願使出華山派正宗劍法


    來,以免給溫氏五老認出了自己門派,而對方鋼杖極具威勢,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劍又不能


    與他鋼杖相碰,心想非出絕招,不易取勝,忽地身法稍滯,頓了一頓。溫方山大喜,橫杖掃


    來。袁承誌左手運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頭,運力下拗,右手木劍直進,嗤的一


    聲,溫方山肩頭衣服已被刺破,這還是他存心相讓,否則一劍刺在胸口,雖是木劍,但內勁


    淩厲,卻也是穿胸開膛之禍。溫方山大吃一驚,虎口劇痛,鋼杖已被挾手奪了過去。袁承誌


    心想他是溫青的親外公,不能令他難堪,當下立即收回木劍,左手一送,已將鋼杖交還在他


    手中。這隻是一瞬間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渾沒看出鋼杖一奪一還,已轉過了一次手,料想令


    他如此下台,十分顧全了他老人家的顏麵。哪知溫方山跟著便橫杖打出。袁承誌心想:“已


    經輸了招,怎麽如此不講理,全沒武林中高人的身分?”當即向左避開,突然嗤嗤嗤三聲,


    杖頭龍口中飛出三枚鋼釘,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頭和他身子相距不過一尺,暗器突發,


    哪裏避讓得掉?溫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眼見情勢危急,臉色大變。卻見袁承誌


    木劍回轉,啪啪啪三聲,已將三枚鋼釘都打在地下。這招華山劍法,有個名目叫作“孔雀開


    屏”,取義於孔雀開屏,顧尾自憐。這招劍柄在外,劍尖向己,專在緊急關頭擋格敵人兵


    器。袁承誌打落暗器,木劍反撩,橫過來在鋼杖的龍頭上一按。木劍雖輕,這一按卻按在杖


    腰的不當力處,正深得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要旨。


    溫方出隻覺一股勁力將鋼杖向下捺落,忙運力反挺,卻已慢了一步,杖頭落地。袁承誌


    左足一蹬,踏上杖頭。溫方山用力回扯,竟沒扯起,袁承誌鬆足向後縱開丈餘。溫方山收回


    鋼杖,隻見廳上青磚深深凹下了半個龍頭,須牙宛然,竟是杖上龍頭被他蹬入磚中留下的印


    痕。四周眾人見了,盡皆駭然。溫方山臉色大變,雙手將鋼杖猛力往屋頂上擲去,隻聽得忽


    啦一聲巨響,鋼杖穿破屋頂,飛了出去。他縱聲大叫:“這家夥輸給你的木劍,還要它幹


    麽?”袁承誌見這老頭子怒氣勃勃,呼呼喘氣,將一叢胡子都吹得飛了起來,心中暗笑:


    “這是你輸了給我,可不是鋼杖輸了給木劍!”屋頂磚瓦泥塵紛落之中,溫方施縱身而出,


    說道:“年輕人打暗器的功夫還不壞,來接接我的飛刀怎樣?”隨手解下腰中皮套,負在背


    上。


    袁承誌見他皮套中插著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飛刀,刃長尺許,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


    備,卒然施發,袖箭藏在袖中,金鏢、鐵蓮子之屬藏在衣囊,他的飛刀卻明擺在身上當眼之


    處,料想必有過人之長,知道這時謙遜退讓也已無用,點了點頭,說道:“老前輩手下容


    情!”將木劍還給小孩,轉過身來。溫家眾人知道四老爺的飛刀勢頭勁急,捷如電閃,倏然


    便至。這少年如全數接住,倒也罷了,要是他閃避退讓,飛刀不生眼睛,那可誰也受不住他


    一刀。當下除了四老之外,餘人紛紛走出廳去,挨在門邊觀看。


    溫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揚,寒光閃處,一刀嗚嗚飛出。原來他的飛刀刀柄鑿空,


    在空中急飛而過之時,風穿空洞,發出嗚嗚之聲,如吹嗩呐,聲音淒厲。刀發有聲,似是先


    給敵人警告,顯得光明磊落,其實也是威懾恐嚇,擾人心神。袁承誌見飛刀威猛,與一般暗


    器以輕靈或陰毒見勝者迥異,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顯功夫,難挫他驕氣,總要令他們


    輸得心悅誠服,才能叫他們放出小慧,交還黃金。”於是在懷中摸出兩枚銅錢,左手一枚,


    右手一枚,分向飛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隻聽錚的一聲響,飛刀登時無聲,原來銅錢已把


    鏤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銅錢再飛過去,與飛刀一撞,同時跌在地上。那飛刀重逾半斤,


    銅錢又輕又小,然而兩者相撞之後,居然一齊下墮,顯見他的手勁力道,比溫方施高出何止


    數倍。溫方施登時變色,兩刀同時發出。袁承誌也照樣發出四枚銅錢,先將雙刀聲音打啞,


    跟著擊落在地。溫方施哼了一聲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說著,手下絲毫不緩,六把


    飛刀一連串的擲了出去。他這時已知勢難擊中對方,故意將六柄飛刀四散擲出,心想:“難


    道你還能一一把我飛刀打落?”卻聽得嗚錚、嗚錚接連六響,六柄飛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銅錢


    打啞碰跌。袁承誌當日在華山絕頂,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盤棋,打了多少千變萬化之


    劫,再加上無數晨夕的苦練,才學會這手世上罕見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說不定還要


    指摘他手法未純,但溫家諸人卻已盡皆心驚。溫方施大喝一聲:“好!”雙手齊施,六柄飛


    刀同時向對方要害處擲出,六刀剛出手,又是六刀齊飛,這是他平生絕技,功夫再好的人躲


    開了前麵六刀,決再躲不開後麵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飛刀嗚嗚聲響,四麵八方的齊向袁承誌


    飛去。


    溫方達眼見袁承誌武功卓絕,必是高人弟子,突見四弟使出最厲害的刀法,心中一驚,


    叫道:“四弟,別傷他性命……”話聲未畢,隻見袁承誌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右手六柄,


    左手六柄,十二柄飛刀盡數抓在手中,接著雙手對著兵器架連續揚了幾揚。刀槍架上本來明


    晃晃的插滿了刀槍矛戟,但見白光閃爍,槍頭矛梢,盡皆折斷,原來都被他用十二把飛刀斬


    斷了。飛刀餘勢不衰,插入了牆壁。


    突然之間,五老一齊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時喝道:“你是金蛇奸賊派來的


    嗎?”


    袁承誌空中抓刀的手法,確是得自《金蛇秘笈》,驀見五老神態凶惡,便似要同時撲上


    來咬噬一般,心下不禁驚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見廳外三個人走過,其中一人正是安


    小慧,被兩名大漢綁縛了押著,當是剛從翻板下麵的地窖被擒了上來。他心急救人,一個


    “一鶴衝天”,縱出廳去。溫方達與溫方義各抽兵刃,隨後追到。


    袁承誌不顧追敵,直向安小慧衝去。兩名大漢刀劍齊揚,摟頭砍下。隻聽得當當兩聲,


    兩名大漢手中的刀劍脫手飛出。這兩人一呆,見砸去他們兵刃的竟是大老爺和二老爺,嚇了


    一跳。溫方達與溫方義罵了聲:“膿包!”搶上追趕。原來袁承誌身手快極,不架敵刃,嗖


    的一下,竟從刀劍下鑽了過去。那兩名大漢兵刃砍下來時,溫氏二老恰好趕到,一刀一劍,


    便同時向大老爺、二老爺的頭上招呼。袁承誌雙手一扯,扯斷了縛住安小慧手上的繩索。安


    小慧大喜,連叫:“承誌大哥!”這時那兩人的刀劍正從空中落下,袁承誌甩出斷繩,纏住


    長劍,扯了回來,對安小慧道:“接著!”繩子一鬆,那劍劍柄在前,倒轉著向她飛去。安


    小慧伸手接住。這當兒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長劍剛擲出,溫方達兩柄短戟已向袁承誌胸


    前搠到。卻聽得“啊!哼!”兩聲叫喊,原來那兩名大漢擋在路口,溫方義嫌他們礙手礙


    腳,一個掃堂腿踢開了。袁承誌腳步不動,上身向後一縮,陡然退開兩尺。溫方達雙戟遞


    空,正要再戳,勁未使出,倏覺雙戟自動向前,燭光映射下,隻見對方手中一截斷繩已纏住


    雙戟,向前拉扯。溫方達借力打力,雙戟一招“涇渭同流”,乘勢戳了過去,戟頭鋒銳,閃


    閃生光。袁承誌側過身子,用力一扯斷繩,隨即突然鬆手。溫方達出其不意,收勢不及,向


    前踉蹌了兩步,看袁承誌時,已拉了安小慧搶進練武廳內。


    溫方達本已衝衝大怒,這時更加滿臉殺氣,雙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繩崩斷,縱進廳來。


    溫家眾人也都回到廳內,站在五老身後。溫方達雙戟歸於左手,右手指著袁承誌,惡狠狠的


    喝道:“那金蛇奸賊在哪裏?快說。”


    袁承誌說道:“老前輩有話好說,不必動怒。”溫方義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甚


    麽人?他在甚麽地方?你是他派來的麽?”袁承誌道:“我從沒見過金蛇郎君的麵,他怎會


    派我來?”溫方山道:“這話當真?”袁承誌道:“我幹麽騙你?晚輩在衢江之中,無意與


    這位溫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結交為友,這跟金蛇銀蛇有甚麽幹係?”


    五老麵色稍和,但仍十分懷疑。溫方達道:“你不把金蛇奸賊藏身之所說出來,今日莫


    想離開石梁。”


    袁承誌心想:“憑你們這點功夫想扣留我,隻怕不能。”聽他們口口聲聲的把金蛇郎君


    叫作“金蛇奸賊”,更是說不出的氣惱,但麵子仍很恭謹,說道:“晚輩與金蛇郎君無親無


    故,連麵也沒有會過。不過他在哪裏,我倒也知道,就隻怕這裏沒一個敢去見他。”溫氏五


    老怒火上衝,紛紛說道:“誰說不敢?”“這十多年來,我們哪一天不在找他?”“這奸賊


    早已是廢人一個,又有誰怕他了?”“他在哪裏?”“快說,快說!”


    袁承誌淡淡一笑,道:“你們真的要去見他?”溫方達踏上一步,道:“不錯。”袁承


    誌笑道:“見他有甚麽好?”溫方達怒道:“小朋友,誰跟你開玩笑?快給我說出來!”袁


    承誌道:“各位身子壯健,總還得再隔好幾年,才能跟他會麵。他已經死啦!”此言一出,


    各人盡皆愕然。隻聽得溫青急叫:“媽媽,媽媽,你怎麽了?”袁承誌回過頭來,見那中年


    美婦已暈倒在溫青懷中,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


    溫方山臉色大變,連罵:“冤孽。”溫方義對溫青道:“青青,快把你媽扶進去,別丟


    醜啦,讓人家笑話。”溫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丟甚麽醜?媽媽聽到爸爸死了,自


    然要傷心。袁承誌大吃一驚:“他媽媽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溫青是他的兒子?”溫方義聽得


    溫青出言衝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溫門這件奇恥大辱,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對溫方山道:


    “三弟,你再寵這娃娃,我可要管了。”溫方山向溫青斥道:“誰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亂


    語。還不快進去?”


    溫青扶著母親,慢慢入內。那美婦悠悠醒轉,低聲道:“你請袁相公明晚來見我,我有


    話問他。”溫青點頭,回頭對袁承誌道:“還有一天,明晚你再來盜吧。你就是幫著人家。


    你,你……發的誓都是騙人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著母親走了進去。袁承誌對


    安小慧道:“走吧!”兩人向外走出。溫方悟站在門口,雙手一攔,厲聲說道:“慢走,還


    有話問你。”袁承誌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輩再來奉訪。”溫方悟道:“那金蛇奸


    賊死在甚麽地方?他死時有誰見到了?”袁承誌想起那晚張春九刺死他禿頭師弟的慘狀,心


    想:“你們石梁派好不奸詐凶險,那晚在華山之上,我便險些死在你們手中,又何必跟你們


    說真話?何況你們覬覦金蛇郎君的遺物,我更不能說。”便道:“我也是輾轉聽朋友說起


    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廣東海外的一個荒島之上。”說到這裏,童心忽起,說道:“貴派有一


    個瘦子,叫作張春九,還有一個禿頭,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師兄弟倆知道得清清楚


    楚。隻消叫他二人來一問,就什麽都明白了,用不著來問我。”溫氏五老麵麵相覷,透著十


    分詫異。溫方義道:“張春九和江禿頭?這兩個家夥不知死到哪裏去了,***,回來不剝


    他們的皮。”袁承誌心道:“你們到廣東海外幾千個荒島上去細細的找吧!要不然,親自去


    問張春九和那禿頭也好。”向眾人抱拳道:“晚輩失陪。”溫方悟道:“忙甚麽?”他定要


    問個清楚,伸臂攔住。袁承誌伸掌輕輕向他手臂推去。溫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


    他手腕。哪知袁承誌不想再和人動手,這一招其實是虛招,對方手一動,左方露出空隙,他


    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聲,恰好從空隙中穿了出去,連溫方悟的衣服也沒碰到。溫方悟大


    怒,右手在腰間一抖,已把一條牛皮軟鞭解了下來,一招“駿馬脫韁”,向他後心打到。武


    林中的軟鞭有的以精鋼所鑄,考究的更以金絲繞成,但溫方悟內功精湛,所用兵刃就隻平平


    常常的一條皮鞭。皮鞭又韌又軟,在他手裏使開來如臂使指,內勁到處,比之五金軟鞭有過


    之而無不及。袁承誌聽得背後風聲,拉著安小慧向前直竄,皮鞭落空,聽得呼的一聲,勁道


    淩厲,知是一件厲害的軟兵器,他頭也不回,向牆頭縱去。溫方悟在這條軟鞭上下過數十年


    的功夫,被他這麽輕易避開,豈肯就此罷手?右手揮出,圈出一個鞭花,向安小慧腳上卷


    來。這一下避實就虛,知道這少女功力不高,這一招定然躲不開,如把她拉了下來,等於是


    截住了袁承誌。袁承誌聽得風聲,左手撩出,帶住鞭梢,他上躍之勢不停,左手使勁,竟將


    溫方悟提了起來。溫家眾人一見,無不大駭。溫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揚,兩柄飛刀嗚嗚發


    聲,向袁承誌後心飛去。袁承誌左手鬆開了皮鞭鞭梢,拉著安小慧向牆外躍出,聽得飛刀之


    聲,竟不回頭,腳心在飛刀刀身輕輕一擋,飛刀立時倒轉。溫方悟腳剛落地,兩柄飛刀已當


    頭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開飛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斷裂,原來剛才袁承誌在


    半空中提起溫方悟,實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內勁,否則他在半空中無從借力,如何提得起


    一個一百幾十斤的大漢?這混元勁傳到皮鞭之上,竟然將鞭子扯斷了。溫方悟大驚,一個


    “懶驢打滾”,滾了開去,但一柄飛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來時一身冷汗,半晌說不出


    話來。


    溫方達不住搖頭。五老均是暗暗納罕。溫方義道:“這小子不過廿歲左右,就算在娘胎


    裏起始練武,也不過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溫方山道:“金蛇奸賊這般厲害,


    也栽在咱們手裏。這小子明晚再來,咱們好好的對付他。”袁承誌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農


    家。安小慧把這位承誌大哥滿口稱讚,佩服得了不得,說道:“崔師哥老是誇他師父怎麽了


    不起,我看他師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誌道:“崔師哥叫甚麽名字,他師父是哪一位?”


    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號叫甚麽伏虎金剛。他師父是華山派穆老祖師的徒弟,外號叫


    ‘銅筆鐵算盤’。我聽了這外號就忍不住笑,也從來沒問崔師哥他師父叫甚麽名字。”


    袁承誌點點頭,心想:“原來是大師哥的徒弟,他還得叫我聲師叔呢。”也不與她說


    穿,兩人各自安寢。次日晚上,袁承誌叫安小慧在農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


    夫差,隻有礙手礙腳,幫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顧,雖然不大願意,還是答應了。


    袁承誌等到二更天時,又到溫家,隻見到處黑沉沉的燈燭無光,正要飛身入內,忽聽得


    遠處輕輕傳來三聲簫聲,那洞簫一吹即停,過了片刻,又是三聲。袁承誌心念一動,知是溫


    青以簫相呼,心想溫氏五老極凶惡,溫青卻對自己尚有結義之情,最好能勸得她交還黃金,


    不必再動手了,於是循著簫聲,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遠遠望去,見亭中坐著兩人,月光下隻見雲鬢霧鬟,兩個都是女子,當即停


    了腳步,心想:“青弟不在這裏!”隻見一個女子舉起洞簫吹奏,聽那曲調,便是溫青那天


    吹過的那首音調淒涼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幾步,想看清楚是誰。那手持洞簫的女子出亭相


    迎,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誌大吃一驚,溶溶月色下一張俏麗麵龐,竟然便是溫青。


    他登時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溫青淺淺一笑,說道:“小妹其實是女


    子,一直瞞著大哥,還請勿怪!”說著深深一個萬福。袁承誌還了一揖,以前許多疑慮之


    處,豁然頓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氣太重,又過於小性兒,沒丈夫氣概,原來竟是女


    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個姑娘拜了把子,這可從哪裏說起?”溫青道:“我叫溫青


    青,上次對你說時少了一個青字。”說著抿嘴一笑,又道:“其實呢,我該叫夏青青才


    是。”袁承誌見她改穿女裝,秀眉鳳目,玉頰櫻唇,竟是一個美貌佳人,心中暗罵自己胡


    塗,這麽一個美人誰都看得出來,自己竟會如此老實,被她瞞了這許多天。要知他一生之


    中,除了嬰兒之時,隻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處過數日,此後十多年在華山絕頂練武,從未見


    過女子。後來在闖王軍中見到李岩之妻紅娘子,這位女俠豪邁爽朗,與男子無異。因此於男


    女之別,他實是渾渾噩噩,認不出溫青青女扮男裝。溫青青道:“我媽在這裏,她有話要問


    你。”袁承誌走進亭去,作揖行禮,叫道:“伯母,小侄袁承誌拜見。”那中年美婦站起身


    來回禮,連說:“不敢當。”


    袁承誌見她雙目紅腫,臉色憔悴,知她傷心難受,默默無言的坐了下來,尋思:“聽青


    青說,她母親是給人強*奸才生下她來,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對金蛇郎君深惡痛絕,青


    青提一聲爸爸,就被她二爺爺喝斥怒罵。可是她媽媽聽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暈倒,傷心成


    這個樣子,對他顯然情意很深,其中隻怕另有別情。”


    青青的母親呆了一陣,低聲問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親眼見到麽?”袁


    承誌點點頭。她又道:“袁相公對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決不像我爹爹與叔伯們那


    樣,當你是仇人,請……請你把他死時的情形見告。是誰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


    嗎?”說到這裏,聲音發顫,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袁承誌對金蛇郎君的心情,實在自己


    也不大明白,聽師父與木桑道人說,這人脾氣古怪,工於心計,為人介於正邪之間。他安排


    鐵盒弩箭、秘笈劇毒,確是用心險狠,實非正人端士。可是自從研習《金蛇秘笈》中的武功


    之後,對這位絕世的奇才不禁暗暗欽佩,在內心深處,不自覺的已把他當作師父之一。昨晚


    聽到溫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為“奸賊”,心中說不出的憤怒,事後想及,也覺奇怪。這時聽


    青青之母問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沒見過麵,不過說起來,這位前輩和我實有師徒之份,


    我許多武功是從他那裏學的。這位前輩死後的情形,恕我不便對伯母說,隻怕有壞人要去發


    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後便倒。青青連忙抱住,叫道:“媽媽,你別傷


    心。”過了一會,青青之母悠悠醒來,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隻盼他來接我們娘兒離


    開這地方,哪知他竟一個人先去了。青青連她爸爸一麵也見不著。”


    袁承誌道:“伯母不必難過。夏老前輩現今安安穩穩的長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經好


    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輩死時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種安排,顯非倉卒之間給人


    害死。”青青之母說道:“原來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樣報答才好。”說著站


    起來施了一禮,又道:“青青,快給袁大哥磕頭。”青青拜倒在地,袁承誌忙也跪下還禮。


    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麽遺書給我們?”


    袁承誌想起秘笈封麵夾層中的地圖和圖上字樣:“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梁,尋


    訪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當時看了這張“重寶之圖”,因無貪圖之念,隨手在行囊中一


    塞,此後沒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曠世武功,絕頂聰明,竟至喪身荒山,險些骸骨無人


    收殮,隻怕還是受了這重寶之害。天下奇珍異寶,無不足招大禍,這話師父常常提起,因此


    對這張遺圖頗有些厭憎之感,這時經青青之母一問,這才記起,說道:“小侄無禮,鬥膽請


    問,伯母的閨字,可是一個‘儀’字?”青青之母一驚,說道:“不錯,你怎知道?”隨即


    道:“那定是他……他……遺書上寫著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帶著?”神情中充滿盼望和


    焦慮。


    袁承誌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點,從亭子欄幹上斜刺躍出。溫儀母女吃了一驚,隻聽一


    人“啊喲”一聲,袁承誌已伸手從玫瑰叢中抓了一個人出來,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點中穴


    道,手足軟軟的垂下,動彈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溫儀歎了一口氣,道:“袁相公,請你放了他吧。溫家門


    中,沒一個當我們母女是親人了。”袁承誌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原


    來那人是昨晚與他交過手的溫南揚。他是溫方義的兒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溫青青怒道:


    “七伯伯,我們在這裏說話,你怎麽來偷聽?也沒點長輩樣子。”溫南揚一聽大怒,便欲發


    作,但剛才被袁承誌擒住時全無抗禦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過苦頭,恨恨的望了三人一


    眼,轉頭就走,走出亭子數步,惡狠狠的道:“不要臉的女人,自己偷漢子不算,還教女兒


    也偷漢子。”


    溫儀一陣氣苦,兩行珠淚掛了下來。青青哪裏忍得他如此辱罵,追出去喝道:“喂,七


    伯伯,你嘴裏不幹不淨的說甚麽?”溫南揚轉身罵道:“你這賤丫頭要反了嗎?是爺爺們叫


    我來的,你敢怎樣?”溫青青罵道:“你要教訓我,大大方方的當麵說便是,幹麽來偷聽我


    們說話?”溫南揚冷笑道:“我們?也不知是哪裏鑽出來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稱起我們來


    啦。溫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給你們丟幹淨了!”青青氣得脹紅了臉,轉頭道:“媽,你聽


    他說這種話。”溫儀低聲道:“七哥,請你過來,我有話說。”溫南揚略一沉吟,大踏步走


    進亭子站定,和袁承誌相距甚遠,防他突然出手。溫儀道:“我們娘兒身遭不幸,蒙五位爺


    爺和各位兄弟照顧,在溫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從來沒跟青青說過,現下既然他


    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隱瞞。這件事七哥頭尾知道得很清楚,請你對袁相公與青青說一


    說吧。”溫南揚怫然道:“我幹麽要說?你的事你自己說好啦,隻要你不怕醜。”溫儀輕輕


    歎了口氣,幽幽的道:“好吧,我隻道他救過你性命,你還會有一些兒感激之心,哪知溫家


    的人,全是那麽忘……忘……唉!”溫南揚怒道:“他救過我性命,那不錯。可是他為甚麽


    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說出來,免得你自己說時,不知如何胡言亂語,盡說些謊話。”青


    青怒道:“我媽媽怎會說謊?”溫儀拉了她一把,道:“讓七伯伯說。”溫南揚坐了下來,


    說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樣識得那金蛇奸賊,現今原原本本的跟你們說,也好讓你們知


    道,那奸賊的用心是怎樣險毒。”青青道:“你說他壞話我不聽。”說著雙手掩住耳朵。溫


    儀道:“青青,你聽好啦。你過世的爸爸雖然不能說是好人,可是比溫家全家的好處還多上


    百倍。”溫南揚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溫。”溫儀抬頭遠望天邊,輕聲道:“我……


    我……早已不姓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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