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見到一個少年,還是個神情不善、滿臉都寫著“我要找茬”四個字的少年,阮氏嚇得身子往後一踉蹌,一疊聲道:


    “人呢,都死哪兒去了?怎麽隨隨便便什麽人都放進來?”


    “你找他們嗎——”裘文岩笑的愈發張狂,一揮手,幾個被捆的結結實實鼻青臉腫的家丁一下被推倒在阮氏麵前,可不正是李家除了方才被撂倒的那些家丁外,僅剩的幾個還算身強力壯的?


    “小爺麵前,也敢耍橫,這就是下場!不過有點兒你倒是說對了,爺還就是生就的無賴性子,今兒個乖乖的把我們家阿毓的聘禮還回來也就罷了,不然,小爺就讓你們兩口子也和他們一樣變成豬頭。”


    一句話說的阮氏頓時花容失色,卻還強撐著道:


    “你們,你們簡直是強盜!來人,來人,快去報官——”


    “報官?”裘文岩好像聽到了什麽可樂的事一般,和一幹手下不停擠眉弄眼,“哎喲,小爺可真怕呀——不然,你去報官,小爺再把這事跟官府老爺說一遍,也讓人聽個新鮮不是——堂堂進士爺,卻是這般下作,嫌貧愛富不說,還貪得無厭,昧了人家聘禮不還,也算是大周朝第一件奇聞了。”


    以為自家的皇商地位是說著玩的嗎,別說一個還未起複的進士,這懷安府的官家,還真沒不給裘家臉麵的。


    口中說著,上前一步:


    “或者我們借李進士一用,跟我們一道到陳府做客,一路上也跟過路人念叨念叨,你們李家怎樣的齷齪,等這位夫人什麽時候把聘禮給我們準備好了,我們再敲鑼打鼓把李進士給送回來——”


    裘文岩一句話出口,他那幾個手下立馬上前一步,隱隱對李運豐形成包圍的形勢。一副隻要少爺下令,便會拖了人就走的模樣。


    李運豐嚇得腿肚子都有些轉筋了——方才阮氏的意思可不就是如此?一路上“送”陳毓回去,再沿途宣揚的人盡皆知,到時候既得了實惠,還扣了陳家一個屎盆子,卻不料,竟是被對方一下就給看破了。


    眼見得那法子是行不通了,對方又是一副軟硬不吃的模樣——


    也不知陳毓哪小王八蛋從哪裏找了這麽一群混人來,說不好真不管自己進士身份,隻管架走遊街,那可真是沒臉見人了。


    隻得強撐著衝阮氏道:


    “囉嗦什麽?把那些聘禮還給他們家便是。”


    阮氏也給嚇住了——再多的花花腸子,可麵對著這麽一幫凶神惡煞的人也是使不出來了。隻得掩麵往後院而去。實在不明白,陳家明明已經山窮水盡了,怎麽就敢這麽猖狂了?


    卻唯恐對方真的拖了李運豐離開,竟是半點兒不敢拖延,跌跌撞撞的跑回內院,以最快速度讓人把陳家聘禮撿拾好送了來。


    秦忠上前一一查看,最後對李運豐一拱手:


    “少了副寶石頭麵,兩副耳環,兩個裴翠鐲子以及我們當初送的布帛——”


    布帛也就罷了,其餘幾樣都是聘禮中最出挑的,都是大小姐精心挑選的,是以秦忠記得很是清楚——


    方才瞧得明白,那翡翠鐲子,可不就在阮氏手腕子上?


    一直隱在簾子後的阮氏一張臉瞬間赤紅一片,卻依舊強撐著道:


    “胡說八道什麽!什麽頭麵耳環的,紅口白牙的,你說有就有了……”


    一句話未完,那幾個壯漢當即上前,架住李運豐作勢就往外拉:


    “李夫人既是記不清,我們就先請了進士爺過去,等夫人什麽時候腦子好使了、想的清爽了,或者李進士去抄了聘禮單子,我們再送李進士回來也是一樣。”


    李運豐向來自詡斯文人,哪見過這陣仗?真被幫愣頭青這麽拖出去,那可真就是斯文掃地了。一張臉瞬時無比蒼白:


    “夫人!”


    這群人,怎麽就跟強盜差不多啊!阮氏也嚇得不住哆嗦,再也不敢硬撐,隻得紅著臉褪下手腕上的鐲子,又低聲吩咐丫鬟把兩個女兒戴的耳環取過來,著人和那已經收入私庫的寶石頭麵一道遞了出去。


    隨著打發的丫鬟回返,果然取了耳環過來,同時還有隱隱的女孩子的哭聲傳來。阮氏心裏刀絞一般,真是恨毒了陳家——那耳環也好,手上的鐲子並那副頭麵也罷,可不正是母女三人的最愛!


    本想著那些瘟神這下總該走了吧?卻不料陳毓依舊站在原地不動。


    “你還想怎樣?”阮氏簡直氣瘋了,實在是每次對上這小畜生就沒什麽好事——每每被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子給欺負的抬不起頭,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不怎樣。”陳毓回答的依舊慢吞吞的,又點了一遍聘禮,“方才秦伯不是說了,還有那些上品布帛——”


    阮氏氣的渾身都是抖得:


    “這麽些年了,那些布帛怎麽會還在——”


    用來裁製的衣服都已經穿爛了!


    “那就換成銀兩吧。”陳毓的模樣,並不打算和她糾纏,明明是軟軟的童聲,卻偏又說不出的諷刺,“或者把裁成的衣服還回來,便是施舍了叫花子,好歹讓人說一聲好,也比給了不知禮的畜生,吃著我們的,花著我們的,到了到了,還咬我們一口的強。”


    一句話說的裘文岩撲哧一聲就樂了——阿毓嘴皮子果然夠毒。


    李運豐頓時氣了個倒仰,卻懼怕身邊幾個壯漢動粗,無奈之下,隨手掏出懷裏一張銀票甩了出去:


    “給你便是——”


    有心想罵,又被身旁幾個凶神惡煞的壯漢給嚇住,隻得又把餘下的話咽了下去。


    簾子後麵的阮氏卻是受不住了——這些日子客來客往,家裏銀錢上越發困窘,李運豐懷裏的那張銀票可是好說歹說,才從自己兄弟阮笙哪兒拿來的——


    兄弟的意思,這會兒正是急用錢的時候,等捱過了這一月,就把他陳家的金山銀山給弄來自己花了。


    眼下要真是這麽著就給了陳毓,當真是割心挖肺一般,急怒攻心之下咬了牙道:


    “陳毓,你莫要逼人太甚——等到了方城縣,你父親可還要和我們家老爺一個衙門共事!”


    ——即便陳家那個小兔崽子不懂,可但凡陳家來的人裏有個明白人,也定然明白,自家老爺可是堂堂進士,而陳清和不過是舉人罷了,兩人既然謀了同一個衙門的職務,必然是老爺為尊,陳清和為卑了!


    剛把銀票撿起來的秦忠果然就猶豫了下——雖然裘家三公子言說,自家姑爺已是謀定了方城縣縣令一職,可畢竟沒親眼瞧見公文不是?


    再怎麽說老爺一個舉人罷了,甫一任職就做了大縣的縣令,也確然有些不大可能。


    陳毓卻是抬手從秦忠手裏接過銀票,眼皮也不抬的掃了一眼上麵的數字:


    “三百兩,也勉強夠了,餘下的就罷了,隻當本少爺日行一善吧。”


    明顯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的語氣。


    簾子後麵靜了一下,然後便聽見“嘩啦”的一聲響,明顯是碗碟落地的聲音。


    陳毓隻作沒聽見,隻管領著眾人轉身往外走。


    “慢著——”李運豐忽然道,神情不善的瞧著陳毓和裘文岩,“這位少公子既是如此仗義,好歹也要留下名號才是。”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到了方城縣,想要收拾一個下屬還不是易如反掌,至於那為虎作倀的猖狂少年,自己當然也不能放過。


    裘文岩站住腳,叉著腰得意洋洋的一笑:


    “過獎過獎,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錦水城裘家四公子裘文岩是也!”


    一番話說的慷慨激昂,倒真是頗有些市井遊俠兒的派頭。


    他的那些屬下登時就捂著嘴樂了——天知道他們少爺早就想著這麽霸氣張揚的一天了。偏是從前打架時遇見的大多是和少爺一般的混小子,往往一番混戰之下,雙方都是東倒西歪鼻青臉腫,自然沒辦法說的這般意氣風發。


    也就這一次,碰上了李進士這個軟腳蝦不說,自己這一方還是占足了理的。當真是說到哪裏都不怕。


    李運豐卻是傻了,便是簾子後的阮氏,絞成麻花勁一樣的帕子也應聲而落——實在是錦水城裘家的名頭太響了。


    那可是堂堂皇商,說句不好聽的,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無論是人麵還是權勢,都不是自己這個尚未起複的小小進士所能比的。


    這也是為什麽即便是打出大舅子阮筠的旗號,阮笙也不敢明麵上朝著裘家施壓,讓他們出手幫自己對付陳家,而是隻敢借一下裘家的東風罷了。


    卻是越想越不對——


    小舅子的意思分明是已經和裘家達成一致,怎麽裘家四公子倒是跑來給陳毓助拳了?眼睛忽然一亮,冷聲道:


    “裘家四公子是什麽樣的尊貴人兒,又豈是你這種地痞無賴所能及的?連裘家四公子也敢冒充,還真是找死!”


    竟是忍不住有些竊喜——


    果然陳清和昏了頭嗎?


    真是拿聘禮的事到官府說,自家委實理虧,可陳家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為了充門麵著人冒充裘家的人——


    即便本縣縣令程英和陳家交好,可也不敢惹裘家不是?聽說裘家四公子可是裘老爺子平日裏最寶貝的一個,這般被人敗壞名聲,勢必引起裘家家主震怒。真到了那時候,不用自己多說什麽,自然讓陳家吃不了兜著走,說不好不用到方城縣,就可以把這一幹人給處置了。


    “冒充?”裘文岩頓時來了精神,一雙眼睛瞬時瞪得溜圓——自己果然英明神武,竟是有人會冒充嗎?剛要說什麽,就聽見前麵一陣嘈雜聲,忙抬頭瞧去,卻是熟人——可不是不久前才被揍了一頓的阮笙?


    阮笙一眼瞧見陳毓和裘文岩,也嚇得傻住了,尚未想好如何應對,裘文岩已是大踏步上前,一把拽住阮笙,用力的往李運豐麵前一推,李運豐下意識的伸手去扶,卻險些被撞倒,眼睜睜的瞧著阮笙跌坐在自己腳下。


    “阮笙,告訴你姐夫,我是誰?”裘文岩嫌棄的甩甩手,又活動活動手腕,一副還沒有盡興的模樣。


    阮笙嚇得頭一縮——之前被裘文岩甩了那麽多巴掌,倆臉蛋這會兒可還是木的!身子不自覺往後一縮:


    “四,四公子——”


    聲音幾乎快要哭出來一般——


    不怪阮笙如此,之前挨了裘文岩的打,阮笙第一個念頭卻不是如何報複,而是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裘二不是說自己謀的事成了嗎?怎麽裘四敢這般對待自己?難不成事情起了什麽變化?真是那樣的話,為了弄垮陳家,投入那麽多銀錢的自己,可不就要傾家蕩產!後果可比挨一頓揍要嚴重的多。


    越想越怕之下,竟是顧不得丟人,又再次去了錦水城,卻哪裏知道,竟是連裘府大門也進不去了。好不容易拿銀子買通了下人,卻是得著了一個好險沒讓阮笙嚇掉魂的消息——


    裘二病了,不能見客。眼下裘家的主事人已是換了之前被冷落的裘三。


    阮笙不是傻的,一聽就知道自己求阮家的事怕是泡湯了——明明自己剛離開裘家,裘二的精神頭還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所謂的病,定然不過是一種托詞,事實的真相很有可能是裘二被奪權了!


    失魂落魄之下,阮笙唯一想到的救星也就隻有自己的合夥人姐夫了,這才急慌慌的趕過來,哪裏料到一進門就碰見了裘文岩這個殺星。


    李運豐卻聽得心都涼了,踉蹌一下,好險沒摔倒——這個少年,竟然真就是裘家四公子!陳清和一個小小舉人罷了,倒沒想到竟是這般善鑽營,先是和程英交好,這會兒,竟是連裘家都巴結上了?


    尚未想通個所以然,又一陣腳步聲響起,李運豐機械的抬頭,可不正是已經走到門邊的裘文岩,不知為何,又拐了回來。


    “你要如何?”李運豐身體一下緊繃——裘家小霸王的名頭可不是假的,再加上自己小舅子那個豬頭樣……


    裘文岩忙擺手,神情意外的誠懇:


    “別怕別怕,我隻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訴李進士——之前你們家人不是口口聲聲說你要去方城縣做縣令嗎,我覺著吧,怕是那個地方弄錯了。我這個人吧,心腸軟,想著還是回來告訴你一聲——我聽見我哥說啊,方城縣縣令的人選已是定下來了,可不就是陳伯父他老人家嗎!至於您啊,怕是,沒戲了,哈哈哈……”


    此句話一出,宛若晴天響了個霹靂,登時就把李運豐震得傻了。


    在場的可沒有一個傻子,即便阮笙這樣連秀才都考不上的人,也立即想明白了一些問題——


    如果說之前裘文岩揍自己還有可能是意外的話,那敢跟著陳毓跑到堂堂進士家大鬧怕是就大有文章。


    畢竟,阮笙之前去和裘文明商談合作事宜時,所仰仗的也就是兩點——


    一則可求大嫂幫著裘家保住皇商地位,二則就是李運豐的方城縣縣令一職——


    所謂縣官不如現管,裘家若真得罪了方城縣縣令,即便撤了設在那裏的貨棧,可得罪了父母官,怕是自家貨物但凡從那裏過的時候就得提心吊膽。換句話說,真是方城縣縣令發難,雖不見得能動搖裘家根基,卻勢必會造成一定不好影響。


    因而,即便裘家不願和阮笙合作了,無論如何,也斷不會做出派裘家子弟上門打臉的行為來——


    裘家家主又不是腦袋被驢踢了,怎麽會這樣明晃晃的擺明對方城縣縣令的敵意?


    除非方城縣縣令另有其人,而那人才是裘家想要示好巴結的。


    想通了這一點,院裏眾人同時覺得心裏哇涼哇涼的——


    裘家身為皇商,消息渠道自然要比自家靈敏的多。如今既然這麽說了,十有*就是真的,不然,怕是再給裘文岩幾個膽子,也不敢就這麽跑到李家混鬧。


    而陳家忽然這麽強硬,是不是也已經知道了這點?


    “不可能——”阮氏先就嚎了一嗓子,寂寂無聲的院子中,宛若鬼叫一般——


    丈夫十有*出任方城縣縣令一職,乃是兄長信中說的明明白白的,甚而前兒個嫂子抱怨,為了幫著謀取這個職位,很是花了筆銀錢後,自己還很上道的把自己嫁妝裏最好的一套首飾給送了去。


    怎麽這會兒裘家那個小混賬竟然說,方城縣縣令,是陳清和?!


    李運豐則是完全僵了,甚而腦子都不好使了——


    年輕時誰沒有幾個私交好友?可李運豐卻明白,自己會和顏子章、陳清和成為至交卻並不是真的和兩人投契,實在是臨河縣這麽小的地方,讀書讀得好也就他們三個罷了。


    和其他人結交,李運豐自然覺得跌份子,也就這兩人算是身份相當。


    隻是私心裏總以為,顏子章那人太過清高,至於陳清和則太迂而不知變通。


    因而進士及第後,即便名次很是靠後,李運豐在陳清和麵前還是油然生出一種絕對的優越感——


    本來,自己就要比這個人要強得多。


    也因此,才會那麽容易就聽進阮氏的話,隨便尋了個由頭就退了和陳家的親事。


    即便明知道陳清和心裏不痛快,李運豐也並未當回事,隻因他一直堅信,這一世,陳清和都隻有被自己碾壓的命!就如同參天大樹幹嘛要管一個螞蟻煩惱些什麽,李運豐從不以為自己需要為陳清和的人生喜樂與否著想。


    現在卻是那個逐漸低到塵埃裏螞蟻一般的陳清和給了自己最重的一巴掌——


    不獨因為退親的事被對方好一頓羞辱,更甚者煮熟的鴨子也會飛,明明屬於自己的職位卻被陳清和搶走了。


    怎麽會出現這樣的怪事呢?堂堂進士竟會被個小小的舉人給強壓下一頭?


    想想又覺得不可能——一定是那裘文岩怕自己發作他,故意嚇唬自己的吧?


    抬腳就要往房間裏去:“不對,不對,一定有哪裏不對——”


    太過惶然之下,竟是連日常邁過幾百遭的門檻都沒注意,被絆的“噗通”一聲就倒在地上,嘴裏卻依舊一疊連聲的道:


    “拿紙筆來,快,拿紙筆來——我要問問大哥,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


    “對對,姐夫你快些寫信——”阮笙也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想要探手去扶李運豐,無奈手腳發軟,竟是無論如何使不出一點兒力氣,甚而聲音都像要哭出來一般——


    之前為了堵死陳家,自己可是把所有和陳家有來往的商人的上品絲線全都囤積起來了,更為此欠下數額巨大的債務,若然裘家打定心思要撤出,自己悄悄開的織坊,根本沒有能力消化這麽多絲線。


    那些高價購買的上品絲線對自己而言就全都成了廢物。


    不獨如此,自己可是跟那些商人打了包票的,等出了這個月,就會把欠他們的絲線錢給付,若然到時候無法實現承諾,那些人說不好會分吃了自己也不一定,到時候,自己怕是真的就剩下上吊這一條路了……


    六月十二,利遠行。


    天不亮,陳家就熱鬧了起來——


    前兒個終於得了正式任命,著陳清和即日趕往方城縣出任縣令一職。


    從那日起,陳家就賀客不斷,那番熱鬧,比起陳清和娶妻時也不遑多讓。好在要赴任方城,是陳家人早得了信的,也就提早做了準備,饒是如此,一家人依舊忙的團團轉——


    畢竟方城縣太過遙遠,又地處北方,和陳家所處的南方氣候太過迥異,要準備的東西自然就多了些。


    至於陳清和,既要拜別友人,還得費心思尋個得用的師爺,好在一切事務,都趕在啟程前準備妥當。


    正式啟程的日子,當然依舊有人來送行,不過就全是近親好友了。


    “去吧,甭擔心我和你弟弟。”陳正德畢竟上了歲數,既因為長子有出息而開心,又想著兒子這一去,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麵,臉上的表情又是喜悅又是難過。


    陳清和心裏也是又酸又澀——家裏老父弱弟,還真是有些放心不下,倒是族長笑著勸道:


    “清和你隻管去,家裏族人自會幫著照看。”


    又衝陳正德道:


    “老兄弟,你可是個有福的,咱們陳氏家族這麽多年了也就出了清和這麽個舉人罷了,說不好,將來光宗耀祖也是有的。”


    一番話說的陳正德終於破涕為笑。


    眼見得太陽已經大高了,陳清和又往官道上看了眼——昨兒個去縣令程英家辭行時,程英一再表示,今天一大早會親來送行,都這個時候了,人竟是還沒有出現。


    想著程英許是被什麽事情給絆住了,陳清和想了想終是決定啟程——此去方城縣,地遠路遙,又是帶著家眷,自然不能再耽擱。索性留了個信箋,囑咐老父待會兒轉交程英。


    “咦,那幾人是誰?”眾人走到院外,迎麵正碰見幾人從馬上下來,走在最前麵的是兩位步履匆匆、身著錦衣的年輕人,但看兩人排場,明顯就是富貴人家出身。


    陳清和怔了一下,還未開口,陳毓已是上前一步:


    “三公子,四公子——”


    一句話未完,跟在後麵的那個眉眼中透著傲慢的少年卻不樂意了:


    “什麽三公子四公子,阿毓你瞧不上我們不是,叫三哥四哥——”


    可不正是裘文雋和裘文岩?兩人本來早就想來陳府拜會呢,隻是裘家和陳家初聯手之下,很多事情都要處理,偏陳清和這幾日就要赴任方城,連帶著陳毓也要跟著前往,連番忙亂之下,也就堪堪趕來餞行罷了。


    陳毓倒也從善如流,乖乖上前叫人:


    “三哥好,四哥好。”


    轉頭對明顯已是了悟的陳清和道:


    “爹,我給您介紹一下,這兩位分別是錦水城裘家的三公子裘文明和四公子裘文岩——”


    一語甫畢,裘文雋和裘文岩已是上前深深一禮:


    “見過叔父。”


    竟是執子侄晚輩禮。


    看兩人如此恭敬,不獨陳氏族長,便是陳清和也微微有些吃驚——


    裘家雖然是商人,可前麵畢竟墜了個“皇”字,身份之尊榮豈是一般商家可比?


    雖說已經聽秦忠說起過和裘家聯合的事,陳清和卻以為自然是裘家主導,自家忝陪末座。再沒料到裘家公子竟然和兒子這般熟稔不說,還對自己這般恭敬——


    自然,陳清和明白,這份恭敬,除了自己赴任方城之外,怕更多的卻是因為兒子。還有頭上這頂烏紗帽,何嚐不是因為兒子的緣故才戴在自己頭上?


    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難不成是兒子的福報到了自己頭上嗎?


    “這是程大人托我們奉送的程儀——”裘文岩揮手令下人把手裏的盤子奉上,“程大人因有公事在身,實在無法趕來,再四囑咐小侄轉達歉意……”


    一句話未完,已經湊到陳毓跟前的裘文岩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趴在陳毓耳邊道:


    “阿毓,你猜程大人是被什麽事給絆住了?”


    雖說讓猜,卻不待陳毓開口便自顧自笑的止不住:


    “就是你前嶽父,李運豐——哎喲,可笑死我了……”


    卻原來,今兒個也是李運豐赴任茅澧縣縣令的日子——


    茅澧縣同樣地處北方,卻最是多窮山惡水,和方城縣差的可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聽說李運豐拿到任命時,好險沒厥過去,阮氏更是直接嚎哭了起來——窮山惡水多刁民,聽說前幾任縣令都是幹到一半就灰溜溜離職了,到那裏別說擺官家夫人的威風了,說不好還得看當地土酋的臉色……


    “你說這官運不好也就罷了,怎麽又那般命苦,還攤著個專坑姐夫的小舅子呢?”裘文岩話裏好似很是同情,神情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分明是幸災樂禍還差不多。


    是因為阮笙嗎?陳毓的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這件事陳毓也清楚,前兒個秦忠特意跑來回稟過——


    之前那些背棄了陳家的絲線商人全都又哭著找上門來,一個個腸子都悔青了的模樣——


    本想著能賺一筆,說不好還能巴結上阮笙的知府兄長和縣令姐夫,或者通過阮笙巴結上裘家,哪裏料到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裘家根本就沒和阮笙結盟,阮笙還成了窮光蛋!


    一分錢也拿不到不說,連帶著還得罪了這會兒形勢大好的陳家。


    陳毓當即告訴秦忠,除了當初尚且心存善念暗示自家是阮笙搗鬼的那家商人外,其餘商人,都永遠被列為拒絕往來戶。


    這會兒聽裘文岩這般說便立即明白,八成那些商人被自己拒絕以後又回去找阮笙的晦氣,卻不知為何,竟是牽連了李運豐了。


    “何止是牽連呢。”裘文岩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聽說啊,那個阮笙因為還不起錢就想跑,結果又被人給抓回來了,哎喲,那是好一陣打啊!結果你猜最後怎麽著?阮笙竟然跟那些人說,這生意還有他大哥和姐夫的份子,他雖然拿不出錢,可是他姐夫馬上要去做縣太爺的人了,自然拿得出啊……”


    “所以他們就熱熱鬧鬧的押著阮笙去了那位李進士家……聽說李運豐當時就氣得吐了血,一腳踹翻了老婆阮氏,他老婆又追著阮笙又抓又咬……”


    最後一攤手,“眼瞧著就要出人命了,程大人沒辦法,隻得趕過去……”


    所以情形是真的發生變化了嗎?上一世,阮笙可是一路順風順水,到得後來,聲望之隆猶在裘家之上,若非裘家換了當家人裘文雋,說不好也會落個和陳家一樣的下場也不一定……


    “阿毓,咱們走吧。”手忽然被人牽起,陳毓抬頭,卻是娘親和姐姐——李靜文初為人婦,本就秀美的容貌之外更多了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風韻,至於陳秀,開始抽條的身形已經明顯可以瞧出未來的娉婷身姿。


    兩人都未出過遠門,這次離家雖是有些不舍,卻更多了些興味盎然。


    陳毓反手握住兩人的手,心裏油然而生一種責任感:


    “好。”


    有自己在,定然不會再讓這兩個最愛也最親的人受丁點兒委屈。


    一家人先上了車,裘家兄弟也跟了上去——


    裘家生意做的大,又在方城設有貨棧,來往路途很是熟悉,感念陳毓的好處之下,已是把一路上的舟車所需都安排妥當,便如這船隻,也是裘家最好的。不獨裏麵很是寬敞,更兼平穩的緊,便是李靜文陳秀這等初出遠門的人也沒有暈船。


    一家人正在船艙裏說笑,喜子的聲音從外麵傳來:“老爺,前麵就是內江口了,船夫說水流有些大,許是會顛簸些。”


    已經是內江口了嗎?


    陳毓起身走到舷窗邊,探出頭來往外瞧——


    內江口是通往方城縣的必經之路,走完這一段水路,陳家便要棄船上岸了。


    熟料剛走到窗邊,船猛的一個大旋轉,虧得陳毓反應快,忙一把抓住窗欞,才不致跌倒。至於李靜文和陳秀,雖是被陳清和拉了一把,還是齊齊跌坐在地。幾人身前的茶幾也翻倒,上麵的碗杯茶盞摔得一地都是。


    船上同時響起一片驚呼聲。


    好在李靜文和陳秀雖是有些輕微擦傷,倒也並不嚴重。


    安置好兩人,陳毓和陳清和忙出去看發生了什麽事——


    看兩人走出來,那船夫忙忙的上前請罪,一旁同樣摔倒的喜子也站了起來,恨恨的瞧著前麵突兀出現的一艘大船:


    “哪有這般開船的,要是晚一點兒,咱們的船這會兒就……”


    “到底是怎麽回事?”陳清和蹙眉道——一路行來,船夫的技術確實堪稱精湛,怎麽會在這裏差點兒翻船?


    “老爺贖罪。”那船夫也是驚魂甫定的樣子,卻又無可奈何,“實在是前麵那艘大船突然插進來,小的猝不及防之下,隻得轉舵……”


    這段水路最是湍急,又很狹窄,自來凡是過往的船隻,一般不會這般搶道,或者有急事想要過去,也會事先讓人知會一聲,讓前麵船隻放慢速度往岸旁靠些,還是第一次碰見這樣不打一聲招呼,直接快速搶過去的。


    若非船夫反應快,差點兒就被對方帶起的水流引得撞到礁石上去。


    “那船你們可熟悉?”陳清和沉吟片刻道——對方明顯是故意的,難不成是有什麽舊怨?隻是這膽量也太大了吧,竟是明目張膽的挑釁。


    “不認識啊。”船夫也明顯想到了這一點,卻是叫起了撞天屈,“這艘大船是前兒個下的水,我們也就在昨兒個傍晚靠岸時說過幾句話。”


    船夫一說,陳毓才恍惚憶起,這兩日那艘大船好像確然在左近,隻是前兩日好好的,緣何今日這般囂張?


    “你們都說了什麽?”


    “就是那家船老大問我們做什麽營生的,我就說了是送老爺赴任——”那船夫想了半天依舊沒有想出哪裏不對。


    陳毓心裏卻是一動——難不成,對方大船要針對的人,其實是自己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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