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五年三月,潯州賊首王十七等,糾集賊寇兩千五百餘人,過欽州,犯思明府。


    彼時,欽州未設立都司衙門及衛所,有不少安南庶人定居於此。征討安南大軍克東都消息傳來,安南人紛紛避走。境內隻餘明朝邊民和流放於此的犯官罪人,由土司所管。


    賊寇過時,土司派人火速至南寧府和思明府求援,卻遲了一步。王十七等賊寇斬殺土司及邊民三十餘人,未多停留,過十萬山,目標直指著思明府。


    有賊寇隨身帶著搶來的布帛糧食,拖慢了行進的速度,被令扔下,當即鼓噪不前。


    賊首王十七砍翻一個叫嚷到最厲害的賊寇,高聲道:“這些都算什麽?!想想被咱們得手的商隊,整車的絲綢金銀!”


    眾賊寇不再鼓噪,紛紛看向王十七。


    “憑祥縣城裏,金銀堆成了山!鹽巴,絲綢,茶葉,還有從安南送回的財寶!”


    王十七瞪大一雙鼠眼,黝黑的麵孔,猙獰的表情,帶著無盡的貪婪。


    “除了金銀財寶,還有女人!隻要得手,這輩子,下輩子,享用不盡!”


    “朝廷軍隊都去打安南了,城裏的守軍不足懼!”


    “憑祥不過是個邊境小縣,連護城河都沒有,城牆能被槍頭紮穿,怕什麽!”


    “咱們落草為寇,命都不要了,為的是什麽?用不盡的財寶金銀,漂亮的女人!”


    “搶了憑祥,咱們就去老撾,去暹羅,去真臘,朝廷軍隊再厲害,還能將這些番邦都打下來?”


    王十七的話相當有-煽-動-性,隨著一句又一句高喊,賊寇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同他一樣貪婪,甚至還多了一分-狂-熱。


    在欽州搶來的糧食和布帛都被丟下,有了憑祥的金銀財寶,還要這些做什麽!


    隊伍中的“軍師”提醒王十七,“朝廷軍隊雖入安南,憑祥仍有百餘衛軍駐紮,又有天子敕封的成國公和興寧伯,不可大意。”


    王十七狡詐一笑,壓低了聲音,“軍師說的某都清楚。軍師也應曉得,此去憑祥,為的不是攻下縣城,而是金銀財寶!”


    “首領是說?”


    “這麽多人,就是給官軍殺,也要殺上兩三個時辰吧?”王十七的表情愈發猙獰,“某知道自己的斤兩,進城是死路一條,鼓噪起聲勢,趁著這些人去送死,發筆橫財,立刻帶著親信遁入老撾!”


    軍師眼珠子一轉,明白了王十七的意圖。


    什麽金山銀山,都是畫下的大餅。


    官軍再少,兩千多烏合之眾也不可能攻下縣城。王十七的目的是從城裏出來的商隊!


    “某可是聽說了,官軍在安南占了鹽井,還和番商做生意,每日-進-出縣城的商隊,鹽巴和香料都是成車的往外運。能撈到金銀固然好,沒金銀,多搶幾袋鹽巴香料,到了番人的地盤,照樣能換來大把的金銀。養活兩三百人不成問題!到時,那些番人還得供著咱們!”


    “首領果然高明!”


    王十七得意的笑了,仿佛看見美好的未來正在向他招手。


    軍師卻背過身,陰沉了麵容。


    永樂五年三月中旬,兩千多賊寇終於進入思明府。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沿途遇上的衛所官軍並未攔截,也未主動出擊。這種情況很不尋常,稍微有點腦子的都該想想,前方是不是有陷阱在等著自己。


    但被金銀財寶衝昏了頭的賊寇壓根沒空去想這些,隻以為是挑密林和小路走的計策生了效,絲毫沒意識到,就算人能藏進林子裏,被驚飛的鳥禽和四散的走獸,會被常年駐守邊境的官軍忽略?


    軍師最先發現事情不對,卻來不及勸說王十七。便是王十七願意聽他的,兩千多賊寇也未必肯放棄到嘴邊的肉。


    過了石西州,憑祥縣城近眼在眼前。


    城門外,排成長龍的商隊正等著進城,另有載滿貨物的車隊從城裏出來。一輛大車似不堪重負,向一側傾倒,沒係緊的袋子鬆開了口,火紅的珊瑚和大塊的銀子滾落出來,看得混在隊伍裏的賊寇雙眼發紅。趁著混亂,匆匆離開,給躲在林子裏的同夥報信。


    聽完談資的講述,眾賊寇都是不停的咽著唾沫,一輛車就有這麽多寶貝,憑祥縣城裏說不定真有金山。


    王十七惡狠狠道,“等著入夜,咱們就動手!”


    他改主意了,放著眼前這座寶山,隻搶幾袋鹽巴,是傻子才幹的事!


    “老五也說了,城牆不到兩個人高,趁著晚上,咱們摸進去放火,狠狠搶他一把!”


    王十七眼睛紅了,眾賊寇眼睛也紅了。


    軍師尚能保持一絲清醒,剛開口叫了一聲“首領”,就被王十七打斷。


    “軍師不必再說。”


    財帛動人心,再說什麽都是無用。


    軍師無奈,主動要求在城外接應。王十七點頭,被軍師點名留在城外的賊寇卻是一臉的不情願。


    入城的不知能搶到多少寶貝,事後分給他們,也肯定是被扯了肉的骨頭。


    聽著手下的抱怨,軍師卻沒說話。


    他心裏很不踏實,總覺得王十七臨時改變主意不是好事。


    真進了城,恐怕就出不來了。


    憑祥城內,朱能並未著甲,而是一身便服,聽斥候詳報賊寇的消息。


    打死王十七等人也不會料到,自出了欽州,他們的一舉一動幾乎都在官軍的監-視之中。如果不是興寧伯惦記著修路的役夫,他們根本走不到憑祥,早被沿途的衛所收拾了。


    征討安南大軍的戰績6續傳開,一車車的財寶和糧食拉回來,讓奉命駐守無緣參戰的軍漢們想不羨慕都難。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砍了作亂的賊寇,報上去也是戰功。


    不能同征討安南大軍並肩,得些錢鈔糧食,升上一級,總是可以的吧?


    賊寇們洋洋得意,將憑祥視作到嘴的肥肉。殊不知,在沿途衛軍眼中,他們才是真正的五花肉,想咬卻下不了嘴,著實是饞人啊!


    “賊共兩千五百餘人,密謀今夜攻打縣城。”


    斥候一邊報告,一邊撇嘴。


    說賊寇也是抬舉,人數不少,卻是實打實的一群烏合之眾。


    領頭的幾個還挎著腰刀,背著長槍,其餘人,手中多是用火烤過的木棍和削尖的竹竿,還有不少拿的是農具,十有-八-九也是從半路搶來的。


    對付這樣一群人,根本不需要勞動大軍,三個總旗的兵力就能拿下,全殲都沒問題。


    看國公爺和伯爺的意思,卻是要生擒。


    這麽一來,倒是要麻煩些。對邊軍而言,囫圇個的抓人似乎比砍人難度更大。


    “等了十多天,總算是來了。”朱能轉向孟清和,“不過,夜裏抓人總是比不得白天動手,損失的可能多些。”


    和孟清和相交時間長了,成國公考慮問題的方向也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轉變。


    換成以往,這樣的話絕不會出自他口。


    “損失些無妨。”孟清和道,“反正是白送上門的,抓到多少都是賺了。”


    朱能笑了,“這話在理,倒是為兄想差了。”


    成國公和興寧伯雲淡風輕,斥候突然感到頭皮發麻。


    想發財哪裏不成?到安南砍木頭,給商隊做運夫,每天賺的工錢也足夠吃好喝好。幹嘛想不開的做賊搶劫?還搶到這二位頭上?


    有這兩位在,敢打憑祥主意的,不是找死更勝找死。


    這麽大的膽子,該敬佩一聲猛士,還是罵一句蠢到家了?


    斥候無解。


    當夜,城頭隻零星燃起幾處火把,城內的守軍也屏氣凝神,各就各位,輕易不發出聲響,免得把送上門的賊寇嚇跑了。


    孟清和翻開賬冊,撥拉起算盤,把大軍繳獲的冊子推到朱能麵前,咧嘴一笑,“國公爺,煩請幫忙。”


    看著摞成小山的冊子,朱能吸氣,呼氣,到底認命,拿起一本翻開。


    看幾行,愣住了。


    “土地?”


    大軍繳獲金銀糧食都不稀奇,怎麽會是土地?


    黎季犛父子還沒抓到,天子兩次下令尋找陳氏子孫,並沒-露-出將安南歸入大明治下的意思,這麽做合適嗎?


    “國公爺不必驚訝。”孟清和劈裏啪啦的打著算盤,偶爾停下,將數字記錄在冊子上,“這些都是當地人自願賣出的。”


    朱能覺得腦袋有些不夠用,當地人賣的?


    孟清和看完一本賬冊,取過另外一本。


    “大明的田地可以買賣,安南的自然也可以。這些田地都是商人出麵購買,有安南大族做保,官軍並未出麵。”說著,又開始撥拉起算盤,一心二用,綽綽有餘,“自宋時便有中原商人在安南等番邦定居,買賣土地十分尋常。下官已同出麵的商人定了契約,這些土地都要用來種植糧食。”


    “全部種糧?”朱能快速瀏覽過整本冊子,光是上麵記錄下的田地,加起來就不是個小數目,“番邦之人未必守信。大軍在時無礙,過後,若是背信無賴,搶回田畝,該當如何?”


    不是成國公小心眼,這樣的事,安南絕對幹得出來。


    “國公爺的顧慮有理。”孟清和停下撥打算盤,煞有介事的點頭,“下官一直忽略了這點。陛下以誠推人,小國寡民卻是反複無常,實難誠信。依國公爺看,此事該如何解決?以退伍衛軍和邊民青壯護衛如何?”


    朱能:“……”


    “為防安南人搶占,可發武器給護田之人,還可同商人再簽契約。有了這樣的保障,想必會有更多的商人願意種糧。”


    朱能:“……”


    “多謝國公爺提點。”孟清和一臉的感激,“下官當真是茅塞頓開!國公爺英明,下官佩服!”


    朱能:“……”他提點什麽了?總覺得一腳踩進了興寧伯挖好的坑裏,還無知無覺,主動遞鍬,請填土。


    成國公一臉木然,達成目的的孟伯爺偷笑。


    地買了,糧食就有了。一年三熟的稻穀,運回國內,怎麽著也能緩解一下缺糧的問題。


    以衛軍和邊民青壯護田,時間長了,定會形成聚居點,發展成村落甚至是縣城。生活在這裏的邊民會越來越多,隻要不出意外,這些土地都將為明朝實際占領。


    安南人想要回去?做夢去吧。


    想搶?隻要脖子夠硬,歡迎。


    計劃很好,隻是需要一個“幫手”。


    沈瑄還在富良江附近打仗,朱能成為了不二選擇。


    明擺著說要占地,肯定不成,畢竟大明是天—朝-上國,吃相不能太難看。


    拐個彎,事情就好辦多了。便是朝堂中的文武,也輕易挑不出其中的毛病。


    孟清和自認還算厚道,至少他是花錢買,而不是采用更加便利的手段,動手搶。


    事實上,就算他真搶了,也沒什麽大不了,頂多被禦史噴幾句。


    這是十五世紀,他是大明武官,本職工作就是護衛大明土地財產,威懾鄰邦,為老朱家搶占宅基地。


    隻不過,考慮到朝廷對安南的政策和天子的旨意,還是低調些,手段柔和些好。


    達到目的,孟清和立刻將賬冊推到一邊,鋪開紙張,寫就奏疏,請朱能過目。


    “國公爺請看。”孟伯爺笑眯眯,“這樣上奏天子,可妥當?”


    如果朱能還不明白孟清和想幹什麽,就是腦袋裏打結了。


    “賢弟想好了?”


    “是。”孟清和道,“此戰之後,尋訪到陳氏子孫也好,未尋到也罷,這些土地都將為朝廷種糧。更可選糧種進上,以富我朝。”


    沉思良久,朱能才緩緩點頭,“國以農為本,民以食為天。賢弟一心為國,這封奏疏,為兄來寫!”


    “下官謝國公爺!”


    朱能:“……”他好像又主動踩坑了?


    兩人說話時,夜襲縣城的兩千多賊寇,被守株待兔的官軍包了餃子。


    爬上城牆,進入城裏的不論,留在城外的也沒能跑了。


    黑暗之中亮起無數火把,照亮了半個夜空。


    官軍的喊殺聲和邊民青壯的助威聲,伴著濺起的鮮血和滾落在地的頭顱,嚇破了賊寇的膽子。


    “賊首王十七已死,放下武器,跪地者不殺!”


    一名百戶舉著喇叭,大聲喊話,斜指地麵的腰刀正不停的滴血。


    “饒命!”


    賊終究是賊。


    遇上商人和邊民,窮凶極惡。


    在訓練有素,殺人不眨眼的衛軍麵前,就成了一群綿羊。


    城外的軍師帶人想跑,直接被斥候一箭-射-穿肩膀,手下的賊寇也是一個沒能逃脫。


    在斥候打算揮舞刀子砍人時,軍師不顧肩上的疼痛,大聲叫道:“別殺我,我知道胡一元的下落!”


    胡一元即是黎季犛,殺了前安南國王,滅了陳氏一族,僭取王位,騙取大明冊封的主謀。


    斥候收起刀子,一把撈起軍師的領子,“敢騙爺爺,活刮了你!”


    “不敢!在下……小的不敢!”


    軍師顫抖著交代出自己的身份,隨即被押入城內。看到王十七的屍體,更是抖得不成樣子,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說謊。


    聽到回報孟清和和朱能都吃了一驚。


    “他說自己是誰?”


    “回伯爺,此賊言稱其為安南偽工部尚書阮希周之子,黎賊女婿。奉黎賊之命-潛-入大明境內,鼓動亡命之徒,圖謀不軌。”


    亡命之徒?


    孟清和嘖了一聲,“如此看來,這次賊寇來犯憑祥,不隻是財帛動人。”


    朱能點頭,又問斥候,“此賊說他知道黎賊父子在何處?”


    “正是。”


    朱能嚴肅了麵容,當即道:“你即刻帶人將他送到定國公處。”


    “是!”


    斥候離開,孟清和遲疑道:“國公爺,萬一他說謊?”


    “那也無妨。”朱能冷冷一笑,“定國公知道,這人究竟該怎麽用。”


    孟清和擰緊了眉毛,旋即鬆開。


    軍事上的事,他不懂。相信以成國公的經驗,沈瑄的謀略,不會做搬起石頭砸自己腳麵的事。


    比起想這些,不如去清點一下抓到的勞力。


    有了這些人手,應該可以開始修路了。


    永樂五年三月乙亥,柳州潯州賊寇犯憑祥,賊首王十七等九十三人被斬,餘下皆被擒。


    同月甲申,成國公的親兵押著賊寇的“軍師”追上沈瑄大軍。


    彼時,大軍敗賊於膠水縣悶海口,生擒安南偽工部尚書阮希周,斬偽翊衛將軍胡射等及將卒數萬人。


    軍帳內,沈瑄看過朱能的親筆信,令親衛將“軍師”同阮希周關押在一處。確認身份之後,下令軍隊拔營,回師鹹子關。


    想擒獲幾番逃脫的黎賊父子,此二人,當有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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